她攥着大哥的手,却那样惶然,因为看不清远方的路,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够承受……更多的痛。

“小妹,叶楷正去了南京。他走前说——”

星意拼命摇了摇头,打断了他,低低地说:“大哥,有件事我想求你。”

廖诣航听她说得这样郑重,又这样艰难,轻声说:“你说。”

“我想去美国念书。”她依旧闭着眼睛说,“我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廖诣航深吸了一口气:“只怕叶楷正不会答允的。”

她微微睁开眼睛,脸色苍白,一双眸子亦远没有往日那样璀璨奕奕,带了些似雾的迷惘,一字一句地说:“他会答允的。二哥他说过……只要我想离开,他就会让我离开。”

一个月后。

上海港口。

从上海至美国旧金山的玛丽号轮船将在下午3点起航。码头上熙熙攘攘,挤满了即将上船的旅人和送行的亲友。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在码头入口停下,一个年轻女人提着小小的皮箱

从车上下来。又有人搬下了轮椅,从后座上将一个男人抱下来,推着他和年轻女人并肩走向轮船。

“大哥,你去美国的时候,我和爷爷也是来这里送你。”星意微微仰头,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回想起很多年前,她跟着爷爷头一次来到这里。那时她拉着大哥的衣角,哭得死去活来,直到大哥答应让人给她从美国带礼物回来,她才破涕为笑。

廖诣航笑了笑:“转眼你也要去了。”

她停下脚步,蹲下来,直视大哥的双眼:“大哥,你送到这里吧。再往前走……我怕我会想哭。”

廖诣航便让助手停下来,像小时候那样,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好。大哥在这里看着你上船。”

短短一个月,她瘦了许多,下颌尖俏,眼神亦沉静了。她从风衣的口袋中拿出一封信:“请你帮我转交给他。”廖诣航收好了,点点头说:“好。”

星意微微笑了笑,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又喊住她:“小妹,如果觉得那边很好,或者……遇到了喜欢的人。不回来也很好。”他试图说得轻松一些,“大哥也会来看你的。”

遇到喜欢的人……星意苦笑了一下,对大哥挥了挥手:“我走啦。”

他看着小妹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在人群之中。助手推了轮椅转身,走到来时停车的地方,他才发现旁边停了另一辆汽车。

男人的礼帽帽檐微微压低,身材修长,走到他面前,良久,一言未发。

“你回来了?”廖诣航看上去并不意外。

他的声音略有些嘶哑:“你的身体怎么样?”

“医生说以后走路会有些瘸,不过做些复健训练后没什么太大问题。”廖诣航洒脱地说,“我可以接受。”他顿了顿,叹了口气,“你是来送小妹的吗?她上船了。”

叶楷正的视线落在远处,轻声说:“我不是来送她的。”

“那你还来做什么?”廖诣航摇了摇头,“何苦呢?”

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面无表情的脸上带了几分寂寥:“我只是想……来看一看。”

廖诣航将那封信递了出去:“她给你的。”

叶楷正接过那封信,并没有打开,望向人流涌动的方向。

分明已经看不到什么了,可他站着,却长久地,没有离开。

二哥:

展信春安。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在去美国的船上了。

提起笔来,如今我最想说的三个字,却是“很抱歉”。明知是你最艰难的时刻,却不能如同当日、用初生牛犊的勇气说一句“我会陪着你”。

因为……我发现,我的陪伴对你来说,或许并不是一种温暖的爱意,而是负担。

在医院的日子里,我时常想起你,却又害怕自己已成为你的软肋。便如同佐藤元之于爷爷那样,令他不自觉地做出违背抱负与良知的事。

无论如何,请你相信,我从未恨过你。唯一叫我觉得无奈又荒谬的,便是命运吧。

你曾说我给了你勇气与坚持,可我也知道,我的内心里,那种坚持已经脆薄得不堪一击。我不确定以后会否再遇到已经历的种种痛苦,很抱歉这样仓促而自私地离开这里,却无法将这些话当面告诉你。

我不晓得是否会回来,亦感激你始终给我选择的余地。

顺祝安康。

星意即日

书房的门窗皆敞开着,房间里有浓浓的酒味。

桌上是一坛已经喝空的陈年女儿红。茶几上放着那封写着“不晓得是否会回来”的信,以及一份年前的旧报纸。报纸翻开的那一页上,不起眼的角落上写着:

赵青羽、廖星意结婚启事:征得双方长辈同意,定于某某年某某日结为夫妇,时值非常,一切从简。特此敬告,亲友诸希,高鉴。

年轻男人的军服并未脱下,就这样靠着沙发,蹙眉沉沉地睡着了,只是指间还捏着不过一寸大小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表情略有些严肃,可他的妻子笑意浅浅,眼角眉梢,皆是幸福安乐的模样。

尾声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揭开了中华民族全面抗战的序幕。

千年的文明古国,百万平方公里的国土,每一寸皆被战火席卷而过。中华民族近百年被列强欺侮的历史在这场卫国战争中达到高潮。而在战争前,每一个人的悲欢喜怒,似乎都已经隐匿在此时已经汇成滚滚洪流的民族意志中,再难分辨。

1938年初。

美国费城女子医学院。

来自中国的女学生提交了毕业材料,正在办理归国手续。就在刚才,她的导师Prof. Graham还在极力劝说她留下攻读博士学位。可是年轻的女学生非常坚持地拒绝了教授的邀请:“我的祖国正在经历战争。非常幸运的是,我所学的东西正巧是我的国家如今急需的。我想,比起留在这里获取博士学位,我更愿意回国学以致用。”

教授是相当喜欢这个勤快又聪慧的学生的,但也理解她急于归国的意愿,在她的材料上签了字,叹息说:“希望你的国家尽快脱离战火。到时候,依然欢迎你回来。”

廖星意将住了三年的宿舍收整完毕,就像来时那样,只整理了一个简单的小皮箱,离开了宁静的校园。

如今的国外,有许许多多和她一样的学生,在完成了学业后急于归国,试图以所学的知识报效深陷在战争泥潭的祖国。他们彼此间分享各种讯息,星意也通过国际医学组织

同国内的医院和抗日救亡组织取得了联系,她并没有太多犹豫,就选择了一家位于西南的战时医院工作。

真正抵达西南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之后了。她在轮船上漂了两个月,又辗转从香港到广州。此时的中国国内,因为战火蔓延,许多道路都已经被切断,最后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西南战时医院。

星意几乎是在抵达的第一天就开始工作。伤兵乘坐火车,源源不断地从前线运到这里。每当一个车厢的士兵被运送到站,站台上便满是血污。医师们简单地查看伤势,将重伤士兵送进手术室。他们中的许多人年纪都很小,在一场手术之后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一条腿,或者手臂。病房里充斥着哀号和哭喊声。然而医师已经对这样的情景习以为常,他们只是如同机器一样,将一个又一个的病人送出病房,甚至没有分出多余的一丝情感去感慨。

由春至夏,由于国力军力的悬殊,国土沦陷,战线不断后缩,西南战时医院的气氛也日渐紧张起来。这一日下了手术台,星意赶去食堂吃饭,这段时间物资颇为不足,能吃的东西不过是稀饭、馒头和一些蔬菜。她去得晚了,连馒头都没有,只好随便盛了些稀饭,正要寻个座位坐下的时候,医院后勤部主任冲了进来:“廖医师!快!回手术室!”

她条件反射地站起来:“主任,出了什么事吗?”

“马上有病员送到,是紧急任务!你和陈医师去做一台手术。”主任带着她往外走,“是前线负伤回来的长官中弹。刚送到医院!”

星意很少见到主任这样心急火燎的,不禁追问了一句:“什么长官?”

主任斜睨她一眼:“别多问了,好好做手术。”

陈医师也匆匆赶过来,他比星意略大了两岁,是一名麻醉师。在年轻一辈中,他们两人是配合极为默契的搭档,也颇受重视与培养。

“既然是重要任务,怎么不找徐医师?”陈医师踌躇着问,“毕竟我和小廖资历浅。”

“徐医师上午刚被送到武汉去参与会诊了。”主任叹口气说,“没办法,你俩去吧。”

只是去了一趟食堂的工夫,医院里已经布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警卫森严。星意和陈医师对视一眼,至今也没人向他们透露伤者的身份,可见被送来的真正是高级别的军官政要。

星意看了病情简述,伤者是从徐州撤下来的,中弹已有两日,一直高烧,也不晓得为什么,没有在前线即刻动手术,拖延到了这里。她在病房门口向前线撤回的护士询问了病人的过敏史,然后查看病人的伤势。

病人后背朝上,缠着绷带,正在昏睡。床边站着两名神情警惕的警卫。她是戴着口罩进去的,脚步轻快地走到病人身边,伸手要了剪刀,缓缓剪开绷带。

一层层的绷带解开,露出下边触目惊心的伤口,星意忍不住说:“这个伤口中枪绝不止两日了,为什么不早些后撤、早些动手术?”

警卫苦笑了一下:“长官向来是身先士卒,坚持不肯后撤,我们也没有办法。”

她皱了眉,将他肩上的绷带全部剪开,猝不及防地,看到伤员右肩的伤疤,那么熟悉的位置……她的剪刀悬空在他肩上,视线微微下移,落在男人因为趴着而露出的小半张脸上。

高挺的鼻梁,剑眉斜飞,大约因为战事繁忙,胡子都没时间刮一刮,几乎将下颌遮了起来——可即便这样,她怎么可能认不出他来?

第六战区司令,叶楷正。

她的心脏倏然间漏了数拍,她是最专业的医师,只要是为了伤员的生命,随时可以切断伤残的肢体,也没有时间体会所谓病人的心情。可他背后溃烂的伤狰狞如同符咒,那样刺眼,她几乎能感受到和他一样的疼痛。

他……怎么会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

这个瞬间,星意忘了自己是医师,心口抽痛得几乎要落下眼泪。

“医师,医师?”警卫看上去十分担心,“司令的伤怎么样?”

她惊醒过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一切软弱的情绪掩藏起来,用力咬了咬下唇,用痛意提醒自己冷静下来:“马上手术。”

因为伤势过重,这台手术在三小时后才结束,星意给他做好了缝合,才示意护士将他送出病房。

陈医师同她一道走出病房,随口说:“小廖,你这次好像特别紧张。”

星意还戴着口罩,微微垂下眼睛,勉强笑了笑说:“怎么会不紧张?他是叶楷正。手术出了差错,谁来承担责任?”

陈医师喟叹了一声:“是啊。以前只是听说,眼下看到他一身的伤,才知道是真的。”

星意摘下了口罩,轻声问:“听说过什么?”

“你是国外回来的,大概是不知道。”陈医师惋惜地说,“叶督军是战区司令中最年轻的,也是最拼命的。当年在两江,他才掌权没多久,就敢向鬼子开战,只可惜瓦子湾功亏一篑。若是咱们的军官们都如同他这样,战事又有何可惧?”

星意低着头默默听着,走到更衣室门口同陈医师道了别,换了衣服,又去了病房。

医院的三楼已经全部辟为专属病房,出入时警卫会盘查。星意到了门口,护士同她打个照面,悄声说:“还没醒。”

病房里没有人,叶楷正趴在床上,依然只是露出小半张脸。

护士已经替他清理过了,刮净了胡子,也擦过脸颊,面容清晰。

她站在床边看他,三年多过去,因为战火的淬砺,他的肤色比那时黑,也比那时更瘦,可是这样英俊的脸庞,即便在沉睡,也显得那样坚毅。他的嘴唇因为失血又缺水,干裂结起了血痂。她就去床边拿了棉签,沾了些水,轻轻沾了上去。棉花迅速地因为吸水而变成粉色,她的动作便停了下来,眼眶微红,这似乎已经不是她印象中那个清贵俊美的年轻督军了。

这几年她不在他身边,却一直晓得,枪林弹雨,出生入死,他从未退缩。

可真正看到他满身的伤痕,她却又觉得难过,几乎感同身受。

星意强迫自己抽回所有感伤的思绪,在记录表上写完,正要悄然离开,忽然看到病床边整整齐齐叠放着叶楷正的军装,军装上是些零碎杂物,大约是手术前从他口袋里取出来的。

手表、钢笔……折成小块的报纸和照片。

她一眼扫过去,却觉得有些面熟,不由俯身拿了起来。

报纸上“赵青羽、廖星意”几个字历历在目,而照片上的自己梳着两条辫子,笑得稚气纯真,左下角还沾着血迹,已经被擦拭干净了,只留下铁锈一般的红色。

四年过去,她几乎要忘了自己已婚的身份,而他竟然还完好地随身保存着这份声明……往日的记忆轰然涌来,她站在那里,仿佛是被迷惑了,俯下身靠近他的唇,吻了上去。

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触,就有淡淡的血腥味弥散开。她的眼泪滚落在他的唇上,许是因为带着些许的咸味,触到了叶楷正唇上的伤口,他不自觉地动了动,仿佛本能一般,去吮吸她的唇。

星意一下子惊醒过来,慌乱间后退了两步,一颗心几乎要从嘴巴里跳出来。甚至来不及确认他是不是醒过来了,就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叶楷正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唇上还带着那丝午夜梦回才会有的清冽甘甜,可病房的门已经关上了。

他的唇角勾了勾,如果不是她太过惊慌……应该能够听到自己远比她剧烈的心跳声。

主任还没走,一直在等她下楼,才关心地问:“情况怎么样?”

“挺好的。”星意的脸颊还是滚烫的,幸好走廊上暗,也瞧不出什么。她这才想起来刚刚顺手把报纸和照片都带出来了,连忙塞回了衣服口袋。

“那行,你回去歇一歇。”主任松了口气,“他会在医院待上一段时间,辛苦你了。”

这一晚回到宿舍,星意辗转反侧,只睡了浅浅两三个小时。

四年过去了,中国这样大,战场这样大……她选择回来,却以这样的方式见到他,是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

那时她给他留了信,说过她没有恨他。

可是有的时候,爱比恨……更难相守。

年幼时的勇气,经过时光的消磨,已经越发难以寻觅了。

第二天一早,星意心事重重到了医院,一下子围过来一群同事。因为都是女孩子,她们叽叽喳喳地问:“廖医师,你给叶楷正做手术啦?”

“他比报纸上好看吗?”

“他凶不凶?”

“我要向主任申请,去他的病房值班。”

星意有些哭笑不得,也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幸好主任过来替她解了围:“行了行了,长官们都是带了随身的护理员和侍卫的。三楼戒严了,

没事不要上去。”

护士们便都散开了。

星意正迟疑着想要和主任谈一谈,忽然听到前头一阵杂乱,原来最新一批的伤员已经送到了。因为是从徐州激战撤回的,重伤的颇多,不少是要立刻动手术的。

“主任,手术室那边肯定忙不过来。”星意趁机说,“叶司令的手术很成功,剩下的康复工作王医师比较擅长,不如让他接过去?”

主任想了想同意了,又嘱咐了一句:“你和王医师做好交接。”

交接完星意就上了手术台,白天黑夜都在手术台、休息间、食堂度过,直到三天后,才轮到半天的休息。她穿过医院的小庭院,正巧碰到陈医师走过来。她便同他打了个招呼,陈医师递给她一个甜瓜:“刚买了些水果,你拿去吃。”

盛情难却,她便接了下来,说了句“谢谢”。

此时在三楼的病房里,叶楷正已经能下床了。他就站在床边,看着庭院里的年轻男女,眸色沉沉。他们都穿着白大褂,身高似乎也很相配,隔了那样远,他竟能看到星意微笑的表情,甜美而亲切。他就这样看他们一直站着聊天,胸口气血翻涌,面色阴沉。

“在战地医院一起并肩工作,很罗曼蒂克。”身边有女声插话进来,“叶将军你觉得呢?”

叶楷正终于收回了目光,却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对警卫说:“去请给我做手术的医师过来。”

“现在吗?”警卫怔了怔,“那位女医师可能在手术台上。”

他抿了抿唇,视线重新回到庭院里:“她不在。现在就去找。”

警卫行了个礼:“是。”

叶楷正走回房间:“开始吧。”

年轻的女人便笑了笑,对他伸出手:“孔艾,Amy Kong,美国邮报记者,非常感谢您接受采访。”

叶楷正淡淡地说:“不是我接受的,是上头的命令。”

孔艾能察觉到叶楷正的冷淡与不悦,却并不介意,笑着说:“那开始吧。”

星意刚和陈医师分开,就有同事跑过来:“廖医师,医院三楼出了点事,请你去一趟。”

是叶楷正的情况出现反复了?

星意回到三楼,戴上口罩,询问说:“叶司令的伤情有反复吗?王医师不在吗?”

警卫没有回答,只带她到门口的地方:“请进吧。”

门是半开着的,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病床边坐着的年轻女士。二十一二岁的样子,穿一件时下改良过、十分合身的旗袍,长发微卷,唇色亦是嫣红,正注视叶楷正,轻笑着说了句什么。叶楷正已经能坐起来了,亦认真地注视着她的眼睛,低低笑了一声。

她不由有些踌躇,有些进退两难,只好低声问警卫:“叶司令有客人在——”

话音未落,病房里有人走出来,看肩章是警卫队的队长,他低声问:“那天做手术的医师到了吗?”

她只好说:“我就是。”

“司令特意找你来,想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