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铭心毫不知反抗,被封了穴位身子一软,径直向后倒去,燕夕鹤眼疾手快接住了她,这才略松口气。

李靳对他摆了摆手:“将这丫头带去休息,尽量叫她多睡些时候…我好…”

他说到这里还是又自哽了一下,才能接上:“我好处理顾师弟的后事。”

上次顾清岚陨落,路铭心就占着尸身疯了那么多年,虽说她也一直想将顾清岚复活,可哪里有那许多年来,日日跟师尊已死的肉身耳鬓厮磨的道理。

这次若不趁着她尚且昏沉不知所措之时,将顾清岚的尸身好好安顿,要是让她又疯起来,那也太过难看了些。

燕夕鹤也知道轻重,忙将路铭心横抱起来,匆忙离开。

房中只剩下李靳,他才又呆立了半响,看了看床上那人,一掌击在身侧的灯台之上,竟将一座铜制灯台,生生震得簌簌碎裂,原地化为了一片粉粒。

他直至这时才哑声唤道:“顾师弟…”

话音刚落,已流下了两行清泪。

顾清岚并未远去,他坠入黑暗之中后,很快就又觉身子突然极轻,甚至比之前打坐修行入定之时,更为轻松无碍。

仿佛终于能脱离红尘苦海,再无任何外物可束缚己身,天地之大,任其遨游。

不过他却并未离开,他只是换做了一个局外人一般,自半空俯视着他刚抛下的那具肉身,还有因他逝去而悲痛的人。

他看到路铭心木然呆坐,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却偏偏叫他觉得怜惜。

看到李靳强忍悲痛,安排他身后之事,直至无人看到,才在他尸身面前黯然落泪…他不曾想过,有生之年还可看到李师兄的眼泪。

除却这个斗室之外,他却又能看到感到许多画面,譬如此时此刻,莫祁和卫禀已连夜驱马奔驰,到了离金陵不过数十里的地方,却也仍未赶到同他见最后一面。

譬如哪怕李靳屏退了所有侍从,但顾尚书病重之事也已悄然传遍了后宫,过不了多久,顾尚书已身故的消息,也会很快传开。

他想或许他魂魄已经被琉璃镜吞噬,化作了琉璃镜的一部分,可却不知为何,他魂魄竟未消散,还尚且有着神识。

他试着呼唤夜衾的神识,却得不到任何答复,也只能暂且如此。

上一次他陨落之后,对身后之事一概不知,再次醒来已是三十六年过去,这次他却能亲眼看着眼前的事。

他看到李靳在默默流泪之后,擦了眼泪命人送了温水衣物进来,又驱开所有人,亲自为他的尸身换下血衣,整理仪容。

修士乃是方外之人,陨落后,一般会由同门焚毁肉身,遍撒骨灰,只留下牌位供后辈祭拜即可。

但这里并不是元齐大陆,哪怕李靳想要按着修士的规矩来,也需顾及顾家的颜面和非议。

因此李靳也只能下旨,将他尸身暂且封棺在宫中停灵,留待来年厚葬于帝王寝陵之侧。

他知李靳如此安排,是怕修士尸身毕竟和凡人不同,若不焚毁,也不会如凡人肉身一般腐化,而是保持形貌不变,在数年后待残余在肉身中的灵力散尽,才会化为飞灰。

若让顾家将他带走安葬,只怕会被这些凡人看出诡谲之处。

顾清岚心中也明白,李靳只怕还是想,等他们从这个大千世界脱身时,他还是要将他尸身带上一起返回元齐大陆,到时也许可以再寻一株雪灵芝将他复活。

他感激李靳苦心,也明白上次他能被雪灵芝复活,是因他尸身未毁,魂魄也不曾离体。

如今他魂魄已被琉璃镜拘住,李靳再想用雪灵芝复活他,也不过是浪费一株灵药而已。

88、第十八章 静庭(4) ...

他只有魂体,又同琉璃镜一起,只感到时日如同飞逝,不觉距离他陨落时已过去了五六日。

这五六日间,他看的最多的,仍是路铭心。

看她被李靳和燕夕鹤哄着睡了整整两日,她再醒来时,他那具尸身已被李靳安顿好,封在了棺木中。

木已成舟,她也竟然没疯起来闹,只是说自己要守灵,此时莫祁和卫禀已经赶到了京城,李靳就让卫禀和燕夕鹤一同看着她。

她再没有往日在他面前时的鲜活娇嗔,反倒日日神色肃然,端正冰冷。

他想起自己刚复活之时,曾听江湖传言说,明心剑尊冷若冰霜,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还微觉诧异。

在他看来,路铭心急勇有余而沉稳不足,她性情不能说善于应酬结交,却也只是微有冷硬,反倒同她相熟一些,就能看到她嬉笑怒骂不加掩饰的一面。

当年他以云风的身份和她一同历练,看她也能和燕夕鹤以及卫禀很快相熟起来,算不上难以相处。

直至如今,他才明白或许江湖传言并非不实,因为他现下看到的路铭心,除却“冷若冰霜”外,实在也寻不到第二个词去形容。

她竟连燕夕鹤和卫禀,也冷冷的并不搭理,除却每日在棺木前跪得笔直之外,任谁都不去理会,整个人都似在一夜之间冻了起来。

他看着她这样,自然心疼怜惜无比,可他只剩这些魂魄,连凝出个幻影,同她再说几句话都不能,更遑论其他,只能满心痛惜无奈地望着她。

李靳仿佛是想路铭心如此这般,远好过她寻死觅活,或者再带着他尸首远遁出去折腾出些事情,就只让卫禀和燕夕鹤务必将她看好,自去跟莫祁忙些事情。

如今除却西南一些零星反贼还在负隅顽抗,李靳可以说已经一统天下。

他以为他们能算作功德圆满,可以返回元齐大陆,琉璃镜却并未将他们放回,仍是让他们留在那里。

他也见李靳数次打坐入定,似乎是想要召唤琉璃镜的镜灵出来商谈,不过夜衾也仍是未出来见他。

而李靳在召唤失败后露出来那恼怒愤恨的神色,也叫他看出来,李靳召唤镜灵,最要紧的却并不是要镜灵送他们返回元齐大陆,而是想要问清镜灵他魂魄的下落。

他就如此无奈,却又不得不看着那些对他情深义重的人们,在他身故后日日饱受煎熬苦痛。

也不得不看着这个大千世界的人们,对他身亡之事众说纷纭。

他身死之时,李靳丢下了满殿朝臣赶往后宫。

在他身亡后,李靳还又下旨,连番对他加官进爵,最后甚至封到了平国公这样的高位,这官爵再往上去就是异姓亲王,北齐朝从无先例,李靳又被大臣连番劝阻,这才悻悻作罢。

这哀荣眷宠实在是绝无仅有,于是他和李靳那些莫须有的桃色旧闻就又被翻了出来。

坊间传闻,言之凿凿,说他和李靳多么地相知相伴、情意深重,一个报效君王蜡炬成灰,一个却是坐拥天下痛失所爱,总之极尽煽情悱恻。

当然因他身死的时机,也仍是有流言,说他其实并非病重身亡,而是被李靳暗中毒杀。

若不然即使他素有心疾,为何又能之前看来尚好,却在天下平定后突然两度呕血,遽然身亡?

在那些纷乱流言之中,也有人说道,平国公并非和陛下有私情,和他有私情的乃是镇国将军路铭心。

虽然路将军早年曾对顾国公拒婚,但那时也只是因天下未定,战事紧急,二人先将儿女私情放在了一边。

毕竟据军中之人说,后来的征战中,路将军和顾国公甚是亲近,常形影不离。

顾国公身死之时,除却陛下之外,也只有路将军在他身侧,因此路将军才是和顾国公相恋之人。

只不过二人尚未来得及完婚,顾国公就病重身亡,实乃人间悲事,令人扼腕。

他被迫听着这些传言,无奈之中也觉出几分有趣,原来众人如此爱评说他人之生死。

那三十六年前他突然陨落,其后数年,元齐大陆也定然有许多修士对他身亡之事议论纷纷,也不知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说他徒有虚名,如此轻易被魔修暗害,也不知是怎么名列在三山高手之中的?

说他其实并非被魔修杀害,却是被信任亲近的徒儿所害?

看他刚复生时,李靳和莫祁的态度,这种说法看起来也并非没有。

但一个人一旦身死,或许开始尚有不少人对其议论纷纷,或缅怀或惋惜,或仅是凑个热闹,但那也不过只是些闲暇时日的谈资而已。

譬如当年他陨落,也只是过了对于修士来说,并不算太久的三十六年,就除却寥寥几人,已不再有人提起他的名号。

而这仍记得他的寥寥几人中,有始终未曾放弃复活他的路铭心和李靳,有仅和他有一面之缘的莫祁,也有他以云风之身结识的燕夕鹤和卫禀。

这些人之于他,或是亲近无比的徒儿和旧友,或是神交之人,或是患难与共的伙伴。

这些人也都因和他或长或短的一段情谊,对他念念不忘,任时光也未曾磨灭。

他这日照旧看着那具停放着自己尸身的乌黑棺椁,看到燕夕鹤趁着路铭心倦极了在旁昏睡之时,悄悄轻声对着棺木道:“顾真人…我偷偷唤你一声云师弟,你想必不会介怀吧?”

他说着,就轻叹了声,一贯玩世不恭的神色,也带上了几许疲倦和哀痛:“当年听闻云师弟身亡,我们连尸骨都没本事寻到,那些日子我常想,生死无常,对修士亦是如此。

“我们瞧起来比凡人活得长久得多,哪怕寿数终了,到五百年后也还有渡劫成功的指望,可这漫漫数百年间,又有谁能确信自己不会遇险身故?

“所以哪怕五百年,亦是短短一生,在天地大道眼中,我们比之那些朝生暮死的蜉蝣,又能好上多少?

“我养了那么多医修,还不顾灵根所限,硬要修习医术。旁人乃至我父亲大哥,都以为我是被那次独首山试炼吓破了胆子,变得如此怕死。

“可我却只是想,若来日再碰到云师弟那样的事,或许我就可以将云师弟救下来,不至于余生都有如此多的悔恨。

“我将云师弟的衣冠冢建在自己住处,也不过是想叫它时时提点于我,叫我不要忘记当年之事,不可再做回那个无能为力的燕二。”

顾清岚知道燕夕鹤素来将心思藏得很深,却也没想到他能有这番见体悟解,在他这个年纪的修士之中,确实也算凤毛麟角,已隐约触到了大道边缘。

燕夕鹤说着,却又低低叹息了声:“可即便如此,我却仍是又变成了那个无能为力的燕二…我一生之中,最想救人的两次,一次是云师弟,一次是顾真人。却都殊途同归,功亏一篑。”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怀中摸出了一只小小瓷瓶,打开盖子,将其中的药液缓缓撒在棺木之旁的青泥瓷砖上。

顾清岚看出那涓涓清液中灵光隐现,显然是一瓶可令修士恢复真气的灵药。

这个大千世界中并无元齐大陆那些灵草,哪怕草药之中,也只含有极少的天地灵气,他能炼制出这么一瓶灵药,足见他花了许多心血钻研,只怕是想用来救他的。

可他却未能等到燕夕鹤将这瓶灵药拿出,就已身死陨落。

燕夕鹤尚且没将那一瓶灵药倒完,路铭心就突然自他身后一把抓住了他手腕,目光冰冷地看着他道:“燕二,你鬼鬼祟祟地对我师尊说了些什么?”

燕夕鹤正自伤怀,被这么猝不及防地抓住逼问,尴尬之外又带了几分恼怒,也不再对她谦让,反而硬硬地出口顶了回去:“我同顾真人也有些交情,为何就不能在他灵前对他说上几句?难道顾真人陨落,就只需你一人悲痛怀念?”

若是往常,路铭心必定不会如此不近人情,如今她却似已失了神志般,不仅没有听进燕夕鹤的话,反倒对他冷冷笑了一笑:“你说得也真好笑,你同我师尊有交情?我师尊在众人面前见了你,可曾对你这个平庸后辈多说过一句话,多看过一眼?”

燕夕鹤念念不忘之人,乃是云风,虽然云风也正是顾清岚,但顾清岚却也从未在他人面前,表现过对他格外的看重。

燕夕鹤自问和云风有过命的交情,但在顾清岚这里,这交情还算不算得上是交情,他也确实不知。

路铭心这一句,正戳在了燕夕鹤的痛处,他平日里看似很好说话,也不过是对路铭心有心想让,骨子里却一般是骄纵跋扈的脾气,此时被激了起来,也冷然一笑:“在你心中,顾真人就只是你一人的师尊,旁人却都是些外人?所以你当年对顾真人痛下杀手,也觉这亦是你二人之事,与旁人无干?”

论起戳人心窝,显然还是工于心计的燕夕鹤更胜一筹,他只说了这一句,路铭心就白了脸,神色重又呆滞起来,身子也僵了。

燕夕鹤抬手从她腕中挣脱,看她如此,脸上也露出一丝不忍,却又补上了一句:“路师妹,顾真人待你最好,却也并不是只待你好过。他陨落了,也并非只有你一人伤痛欲绝,有许多人,同样伤心不已。你若真是顾真人的徒弟,也给他争口气,别整日似这般颓唐无用,叫顾真人面上也无光。”

燕夕鹤这番话,连顾清岚在旁听着,都觉说得实在是太狠了些。

不过此时的路铭心,却也正是要被人如此震聋发挥地说上一说才好,若不然任她这么失魂落魄下去,也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

路铭心听着这番话,却还是呆呆地望着燕夕鹤,又望了望眼前棺木,重又一言不发。

燕夕鹤看她那样子实在怒其不争,,也还在尴尬恼怒,起身跺了跺脚,转身走出了灵堂。

顾清岚知道他不是一走了之,而是去寻卫禀来换班,但这灵堂之中,也霎时只剩下路铭心一人。

她又呆呆地看了看棺木,竟突然起身爬了上去。

棺盖李靳已命人钉死,不过这在路铭心面前不堪一击,她只抬手一推,那些钢钉木椽就应声断裂,棺盖滑向一旁,露出里面躺着的那具尸身。

这也是自棺木封上后数日,顾清岚再一次看到自己的肉身。

那具驱壳仍是他初死时的模样,李靳给他换了身颇似云泽山雪云袍的白衣,却未给他的一头银白长发束冠,只是任其如瀑水般铺洒在棺木的白色锦缎之上。

路铭心侧头看了看那具尸身,神色也仍是呆呆地,手足并用地爬了进去。

她还知道小心避开他身子,躺下在宽大的棺木中和他挤在一起,又颇自作聪明地将那棺盖一挪,从里面又合了起来。

棺木里的一片漆黑之中,她又跟他的尸身紧紧贴在一起抱住。

顾清岚已是魂魄之体,无所不在,更何况修士本就眼力不比凡人,黑暗中之事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就看她用手指细细抚摸他尸身的双唇,又抚摸他的脸颊,还拿手去伸到他尸身的衣襟之中,摸了又摸。

他知道在他死去那三十六年前,路铭心只怕没少对着他的尸身,做下许多不可言传的可怜之事。

但要他眼睁睁看着,她对一具死去的尸首如此这般,也还是令他哭笑不得。

眼看路铭心摸了许久,总算摸得有些满足,将头靠在他尸身的肩上,轻声说:“师尊,你不许我随你,但若旁人硬要杀我,我又打不过他们,也是没有办法的,对不对?”

顾清岚顿时无言以对,心想她也不知是在刚才和燕夕鹤的争执中想到了什么歪主意,旁人硬要杀她,她又打不过?

此间她打不过的人,就只有两个,一个是李靳,另一个是莫祁,难道她竟要刻意惹怒这两人,叫这两人不得不对她痛下杀手?

但要惹怒这两人,谈何容易?除非她突然性情大变,滥杀无辜、作恶多端,若不然这两人就算瞧在顾清岚的面子上,也不会对她如何。

他想到这里,心中却是一凉…他不是不知路铭心对他的执着,所以才会在察觉命数将尽之时,对她说不许她追随自己。

可她若是实在点不醒,也转不回心思,定要随他呢?

她又万万不敢违背他的话,那就只有如她所说一般,假借他人之手求死。

若她执意如此求死,她又是个做事不管不顾的人,真的从此滥杀无辜,犯下滔天罪孽。

那命丧她手的那些无辜之人,归根究底,岂不是因他一句话而死?

他想着自然忧急无比,却无法将音讯传出一点给她,只能看着她在说过了那句话后,又低头去吻他尸身的双唇,还将那唇齿顶开,用舌尖探入了他尸身的口中。

他气急之下,只想再给这不成器的徒儿一记耳光,叫她不可再如此颠三倒四、色令智昏。

可他也仍是万万办不到,只觉气得已极,如果他还有肉身,只怕又要被她怄得吐出口血来。

也就在此时,他听到耳旁传来夜衾的声音,带着几分调侃笑意:“看来还是我乖孙女厉害些,我在这镜中苦寻了你魂魄多日,也比不上她一通气你,叫你神识波动终于大了些。”

89、第十八章 静庭(5) ...

顾清岚又听到夜衾的声音,也有几分欣喜,哪怕他已是一介孤魂,但有个旧识可说得上几句话,总也还是不错。

随着夜衾的话声,他眼前光影变幻,又回到了昔日魔宫的镜廊之上,微低了头,他也又能看到自己一身白衣,银发垂肩,正是棺木中他尸身如今的样子。

这也是数日之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又有了身体,哪怕只是魂魄凝成的幻影,也胜过飘荡无依,仅有一缕神识。

他想着就微叹了叹,对夜衾笑了一笑:“念卿,我还是没能勘破心魔,叫你失望了。”

夜衾却摇了摇头又笑了:“亦鸾,其实我心中所愿,却是你最好就是现下的样子,陪我一起住在这镜中,阅遍大千世界,做个毫无挂碍的局外人。”

他说着就指了指廊外红叶被雪的盛景,对顾清岚又笑了一笑:“亦鸾,你可知我为何将神识所藏之所,布置成这般样子?”

顾清岚望向廊外簌簌飘落的白雪,还有被压在雪下的那如火的枫叶,早已想到:“这是当年我陨落那一日的情形?”

他说的陨落,自然是指身为青帝之时的那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