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为君思
作者:千里行歌
☆、请你思念我(上)
血张扬而肆意地蔓延。
不可抑止的哭声。
“别死啊…”
男孩跪在地上抱着女子,双肩无力地颤抖。
“…岚珊…我不要你死…”
女子白衣上开满了鲜红的花。
“岚珊…”
她微微睁开眼,苍白地微笑,努力地呼吸着。伸去纤细的手,抚上他的左脸。
“请你…思念我吧,心尘。”
指尖滑过孩子的脸,她的瞳孔渐渐涣散了。
[壹]
大漠黄沙。
风卷起沙粒翻滚着云层,向天极缓慢地挪动着。
一座客栈坐落在驼铃商队的必经之地,有些破旧,黄砂卷过,残破的窗棂瓦檐咯啦作响,低低呜咽的风声,穿过前堂,门前的柱子与墙壁被时光剥离了原本的颜色,变得昏暗无光。
客栈旁驻着几株薄瘦的白杨,光秃枯卷的树枝切割天空,风掠过,簌簌颤栗 。
马儿踢着前足栓于树旁,懒散地呼着气。
苍凉的寂静。
这家客栈,孤零零地在这黄沙中,不知已过了多少年。
“欢迎光临。”
中年男子提着包袱推门而入,吱呀微哑的一声,栈内人数寥寥,窗外投下微漠的白光,尘埃炫舞飞扬。
“请问客官需要点什么,住宿还是吃食?”
小二迎上来,灰衣粗布,包着头巾,微微笑着。声音清淡温雅,男人望向了他:“掌柜呢?”
说着,提了提沉沉的布包,对方很快会意,把抹布搭在肩上:“客官里面请。”
穿过前堂到□,折了身,撩开布帘。房内昏暗,微光也带了尘封的味道。
拨打算盘的妇人抬首,一笑。
“新的雇主么?”
“关于酬金与内容,我家主人已全写于信中。”
打开包袱,一纸折书,一卷画轴,一箱白银。这是规矩,书为情报,画为目标,钱为定金。
“——你家主人还说了什么?”
妇人挽着髻,宛转蛾眉 ,齿白唇红,额间贴着钿花,却是一身黑裙,仿佛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她细细地笑着,接过包。男人呆了半晌,望着这少妇的容颜,极美的脸,雨打百合,清丽娇媚,不似在人间。
“我家主人只说了这些。”
“最起码也得要知道一些雇主的情报,我,还不想找麻烦,若是杀了不该杀的人,麻烦就大了。”
这是大漠黄沙间一家毫不起
眼的客栈。
同时,也是杀手界的丰碑。
经历许多年,它变成杀手与雇主交易的中转站,一座桥梁。
雇主只需给出适合的报酬和目标的情况,她便作为中介人,布置安排那些为财而来的杀手们任务。她的媒介费很高,因为在整个中原,没有人比这家荒芜客栈的老板更了解隐藏在武林深处的黑暗世界。
那个为了钱财可取斩杀人和人的杀手世界。
她的话让中年人一怔。
“夫人,在下知道您话中的意思,也知道您的办事原则,并六年前名震江湖的玖玄门因杀当朝将军而遭灭门,但我家主人有令…”
“行了,莫讲客套话,仅当是卖你家主子面子。”她抖了抖袖子,当是默许了,男人长舒口气,没有注意少妇那寒星般的眸中有怎样的光乍先。
男人转过头,小二打扮的男子,守在门口,肩宽腰直,个子英挺颀长,气势静谧,不似一般人。
[贰]
南疆的夜异常干冷。黄沙意外的停了,直到深夜都未再发作。
圆月高悬夜漆黑,月光落在她的睫毛和鼻尖上,若霜。
从窗前折身,点了一支香炉,整个阁楼便渐渐被温香所笼罩了。
洗漱卸妆,她于梳妆台前,抽簪,青丝泻下。
“今晚,天气真好。”
她不回头,直直望着镜中的自己。
不知何时已倚在门口的男人,还穿着店小二的打扮,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岚珊,有必要么。”
他攥着头巾看着她,不进屋。
随着视角的旋转,少妇缓慢地回过头,细鼻润眉,冰肌玉骨,一张少女的脸,清丽柔美。
“何必将自己化老?”他的声音很轻,轻的以至于她听不见他后来的话,“你这摸样,不是很好么。”
“呵。”岚珊一笑,让月色隐去了光华。声音也没了白日里的魅惑,干净清澈的。
“笨啊,我说过很多遍了吧,那些家伙,是不会将任务交给一少女模样的人的,他们,是不信的吧~”
她笑着起身,手任意点了点高大男子的额头,“人嘛,总是比较相信岁月的痕迹和自己的眼睛吧,小二?”
男子失笑:“别再这样叫我了。”
“你活到九十岁也是这破客栈的店小二。”
“…”
她悠悠踱到他身前,仰起小脸,
房内未点灯,仅靠着月光的清辉,她眯起眼,望着与多年前相比已高出太多的男子。

轻笑地伸出手,抚上他的略略凌厉的眉。
“…岚珊?”他怔住。
她只是笑,细细地描摹,从眉宇间勾勒轻轻滑下,直到鼻尖,一点一点,如同花瓣拂过。
收了手,然后闭上眼,抱住他。
他身子一震,僵硬了。
“…岚珊?!”
呼吸几近停滞,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末了,低低出口:“…怎么了?”
“呐,心尘。”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我的手,是不是很冷?”
他想了想,说:“是。”
“你长大了呢。”埋在他怀里,侧脸贴着他的胸膛,他心跳声仿佛天空敲响的钟。
“多少年了?”
“…十一年。”
“呵呵,是啊,十一年了。”她声音朦朦胧胧的。
蓦地松开,岚珊退后俩步,双手背在身后,抬头笑了。
“心尘,这次接的,是店里最后一桩生意。”
——“我不想再干了。”
[叁]
次日。
清晨的光是苍白色的。
心尘在厨房里转身,便看见她下楼,一身白裙,眉眼如画,玉琢一般,她伸伸懒腰,远而望去,仿佛一株无暇百合悄然抽开花瓣。
见他目光停在她衣裙上,她转了一圈:“好看吧?”
“ …许久未见你穿了。”
她一直穿黑衣,好像哀悼谁一般,上次穿白衣,已是六年前。
岚珊笑笑:“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嘛。”
“以后打算如何?”
“嗯,住进大漠深处吧。”她支着下巴作出认真思考的样子,“反正,开店开厌了。”
心尘没说话。
“有时候我在想,”她撩开帘子,“如果在我这样的生活里,每天如此,多好——即便很久以后,没有人再记得我…”
他看着她低下头。
“嗯,那我去招待客人啦~”她挥挥手转身,瘦弱的肩膀于转角处消失。
心尘低下头,笑容仍滞在嘴角。
他转身,摊看手掌,一小包黄皮纸包的药粉。
他站在那里,静静地,站了很久,末了,打开倒入茶水中,端起茶杯,白色的热气云散开来。
闭上眼,终究还是一饮而尽。
记忆与光阴都消失了声音。
客栈内只剩风卷着沙粒呼啸而过时的兽般呜吔。
栈内没有客人,岚珊坐在桌前,对面则是蒙脸的黑衣杀手,她发告示后前来收单的人。

这是这次的任务。”岚珊把包袱推过去,“雇主希望能尽快完成任务。”
黑衣人收了单,却并未离开。心尘立于一侧,抬眼,白衣女子与黑衣杀手,形成鲜明的对比。
黑衣人无声地打开了画轴和折书,女子始终在微笑。
客栈内流动着龗滞灰暗的气氛。
然后,把画翻了个面,对向她。
画中女子眼媚若丝,白衣胜雪,与黑衣人对面的女子容颜重叠在一起。
“这次目标,”黑衣人沉声开口,看着信函, “诛杀六年前因弑独孤将军而被朝廷灭门的九轩派掌门人,岚珊。”
静谧的风,掠过陈腐的厅堂。
轰。
声落,杀机起。
木桌炸开飞向俩边,撞击在墙壁上碎成木屑,白烟散开。
铮。
刀光湛湛,岚珊侧头闪过,直袭向她的短刀没入身后的高墙。
烟尘是张开的网,她疾速向后退去,落于一边,抬哞,含笑。
“据江湖情报,九玄掌门人已在六年前被利剑贯穿心脏去世了。”她慢慢说,“潮音,你也长大了呢。”
远处另一边的黑衣人面罩飘落,露出一张少女姣好的脸,她斜着眼睛看着自己曾经的师父,扬起下巴。
“你何时已看出?”
“武艺精进不少呢,潮音。”岚珊淡淡接住对方射来的数根黒针,指尖把玩着,发力,如数崩断,“既然已嫁入独孤将军府,银子必定会闪些吧,昨天你派人送来的,可是官银呵。”
“你杀了我夫君————”少女冷冷盯着她,“我叛了师门,你便杀了他,我要你死。”
“独孤将军么?”她拢了拢头发。
飒。
白影一闪,瞬步到潮音身后,手刀若白虹劈下。
“————!!!!”
不可置信地瘫倒在地,颤抖着动弹不得。她艰难地抬眼,女子已落回原处,掩嘴轻笑,“不过,还是那么弱呢。”
“…哈。”
少女脸贴在地上,半晌,喉咙里出乎意料地挤出一声笑。
“师父大人,你以为我还是原来那个天真无知的杨潮音么?”
噗。
一把短刀,潮音最开始射出的那把没入墙壁的短刀。从后面,贯穿了岚珊的身体。
她低头看着染血的刀尖,凛冽寒光,丝缕的血从嘴角渗出。她慢慢转头,便望见了她熟悉的眉眼。
“…原来如此。”
心尘面无表情地将刀拔
出,衣料血肉摩擦出细碎的声响。女子若白色纸鸢般跌落,血淌开,啃噬她的裙角。
她侧着脸抬眸,没有震惊,没有悲伤,没有愤怒与痛楚,只是静静望着他,深深地,捉摸不清的光。
心尘转身时,她嘴唇动了动,说了些什么,他什么都没听见。
你想说什么。
倒在地上的人儿已经没有动静了,潮音勉强站起,心跳如雷,微微喘着气。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了恐惧。
“心尘师兄,果然还是你制定的计划最有效。”她深吸一口气,“…出手好狠。”
对方低着头,站在尸体旁久久未挪动脚步,她抿抿嘴,眼中透出几丝不甘。
作者有话要说:旧文章了,文笔什么的还很生疏,但是自己喜欢>口<
请多指教
☆、请你思念我(下)
[肆]
火如同张扬而凶猛的兽,嘶吼着吞噬客栈每一处角落,滚滚黑烟翻腾而上,惨烈的日光下,宛如一张张绝望的脸,又仿佛是寂静纯净的业火,悲悯地噬咬天空。
潮音牵着马,就这样怔怔地看着不远处的火光黑烟,刺鼻的味道和灼热的温度让她向后退了退,望向一旁一直不动声色的男子。
他望进火光深处,哔吧作响中建筑轰然倒塌一地灰烬。郁黑的烟气被风撕扯着却恋恋不肯离去,如同那些盘桓在时光中幽暗而哀艳的往事。
“…后悔么?”她问,目光有些呆,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整个人失掉了力气一般,空了。
她只觉得如今才是真正的荒芜。
仿佛是被话语划伤,很久,他才折身,牵了马,对她挽出微笑,瞳中是大片的深暗。
“走了。”
漫漫黄沙中的俩个黑点,缓缓挪动着。
她慢慢回头,视线尽头黑烟已散去,广褒的沙漠与一贯的寂静。
长久的沉默后,潮音开口,声音低低涩涩的,头也埋了下去。
“呐,师兄…倘若当初你没有拒绝我,我,便不会跑下山了…也不会,遇见他了…”
“…”
“…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当年我看到她被刺穿的…你在她身边,是你救活她的么?”
既然如此,为何如今又来杀她?
“潮音,我跟你讲一个故事罢。”心尘忽然笑了,很轻,“这个故事很长,你可能听过,关于不老不死的故事。”
他悠悠骑着马,望着沙漠尽头的无垠,曾经以为伸出手可以抓住月光,最后五指蜷缩时只剩满满的空虚,那已是多久的事情了。
“几百年,或许,有一千年了吧,中原曾有一个非常繁华的国度,名为燕。某一日,一个巫师来到国都,声称掌握不老不死的异术。那里的国君自然是怀疑的。巫师说,只有这片土地最纯正的皇室血统才能接受此术,以身试法,皇上自然迟疑,而大臣也觉得他是想置皇上于死地。可这是不老不死。千百年来帝王的夙愿。这个时候,皇上最疼爱的女儿出现了。”
没有风,沙漠中天地广褒,如同隼疾疾掠过时的嘶鸣。
“她来试法,她愿意当实验品,因为她想让她的父皇长寿,不顾阻拦。然而,巫师施术的当天她就死了,国君悲恸不已,杖毙巫师。之后,国君就迅速衰老了下去,终日不振,非常思念她。”
潮音握
紧了缰绳。
“一般的故事到这里就为止了…想知道后续么,数十年后,皇上驾崩时,弥留之际,竟看到了她。她站在他床前,仍是一副少女的模样。那个法术没有骗人,她当真不老不死。她说,父皇,我因你思念而活。”
那便是南疆最禁忌的异术。
她父皇说,我要你一只活下去。
“那个少女经历朝代变迁与世事兴衰,她活了很久,只要有人记得她,挂念她,她便不老不死。于是,她一直都收养一些孤儿,那些孤儿会挂念她,感恩于她,一直到他们死去。而她会靠后来收养的孤儿思念活下去。”
潮音浑身一颤。
“你说,她心里在想什么呢…”
心尘的声音飘渺了。
九年前,她当上了于江湖中颇有威望的九轩派掌门人。六年前,因弑独孤将军而被朝廷围剿。
他在血泊中抱着她无助的哭泣。
他一直记得她的眉眼,她的笑靥。
视线模糊起来。
“师兄…?!”
眼前混沌停滞的颜色。
…早上的药终于起作用了么?
“————师兄?!”
他想笑,没有力气,从马上跌下。
忽然明白她死前想说的话。
不是,为什么。不是,我恨你。
而是,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做出这样的决定。
从一开始起,你就知道这所有的局了吧。
你倦了多久了呢。
爱与死,对你而言,竟是奢侈。
九岁时,我第一次看见你。
你袅袅婷婷向我走来,从画中走出,从仙境里走出,拉起我脏兮兮的手,弯着眼笑:“我叫你心尘可好,我是岚珊,你愿意和我一起么?”
十一岁时,你当上掌门,庆贺声里,你穿过人山人海抓住我的手,“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走丢了。”
十二岁,你牵来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笑:“心尘,这是你小师妹潮音。”
十四岁,你故作惊奇的睁大眼,“你把潮音气跑了?还不赶快追回来。”
十六岁,有人想使将军垮台,托你刺杀将军夫人,你直接亲自解决了难度更大的将军本人,事后说,我不加收报酬。
十七岁,你抬起头,眯起眼暖暖地对我笑:“随我去大漠吧,心尘,我要你当店小二。”
十九岁,“我知道你喜欢老女人,就像我这样的,是吧~”
心尘,心尘,只
不过,指的是心中尘埃一般,可有可无的存在吧。
记忆被药力抽出,化为灰烬飘散了。
这个世界上,还会思念你的人,只有我了吧。
你总是在笑。
那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残忍的告白。
岚珊,请让我忘记你吧。
[伍]
十一年后。
黑夜,宅邸,火光冲天。
“天啊,这造什么孽啊…十一口人啊…”
“全被杀了吧?”
“这家子到底惹了什么主儿呐,这么毒,我看那当家的,多温雅的一人,媳妇儿也漂亮,怎么就…” “嘘,小心————凶手多半还在里面呢,烧杀放火,与这家积怨有多深啊…”
……
噼擘。
他睁开眼。
燎天的大火中,白衣女子提剑而来,裙上盛开大片的曼珠沙华,妖冶宛若修罗。
她有一张极美的脸。
“…心尘的儿子么?”
她低下头,身影罩住了他,望着缩在墙角的男孩,望着她熟悉的眉眼,安静的笑了。
剑泛着寒光,血沿着剑身,滴落土中,她慢慢靠近他,男孩的墨黑的眸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声音微弱。
“…姐姐…你…好像在哭呢…”
“——你不怕我么?”女子却在微笑,“和心尘小时候真像呢。”
女子轻柔如水地笑着,喃喃,在男孩面前俯□,伸手,抚上他的眉。
“心尘你这个笨蛋,或许,我真的是想就这么死去的,但是,这种愿望的代价,你支付不起,用你的手来杀死我,我不想。”
无论如何,还是背叛了了吧,你。
想真正地把我,杀死。
就算失去了你的思念…你以为潮音对我,只有恨么?
“正因为是尘埃一般,才无法彻底消除啊…”
温柔而冰凉的触点,从眉宇到鼻梁,到鼻尖,随着轮廓轻轻勾勒,细细描摹。
“——呐,你。”
她眼里盛满星光。
“我是岚珊,你愿意和我一起走,成为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支柱么?”
“你能够…一直思念我么?”
那场大火烧尽了她的眼瞳,烧进了他的心里。
灼灼火光,女子的白衣被身后鲜艳的修罗场的血点燃,绽放在这段沉默的时光中。
暮色且将近
韶光半掌砂
晚树苍苍在
浮生若孤舟
作者有话要说:高二写的文,还有些稚嫩,请多指教
下一部就好了很多
☆、呼唤君之名(一)
悬镜照孤影
清光夜已沉
切切风竹语
夜夜伴君边
——那场大火似乎焚烬了他整片眼瞳,终日不灭,记忆力的那抹白影,美艳如画的笑颜。
[壹]
长安。
“恭迎怀安夫人。”
侍女退开俩侧,提裾行礼,低眉顺眼的模样。华服贵妇扬起下颌,走进偌深的幽僻宅院,抹珠玉镯叮咚作响。
走到里处,屏退了下人,撩开珠帘缓缓步入。
视线中,书房内的黑衣女子立着,拢着袖,浓得化不开的静谧,青丝随意地挽在脑后,简单的用一只雕花玉簪束着,披了一身的柔与顺。
见她来,身子微微一动,侧首,回眸。
眼眸里明亮如昔,含笑如昔,依旧是那份永不褪色的清丽容颜,美如敛尽月色的娇妍百合,世间光华在她身后疾速褪去,散开了色。
“啊拉。”桃花耳坠曳出光芒,女子轻柔一笑,“潮音。”
夜明珠在木匣内流光异彩,女子淡淡一瞥,挥手要婢女收了去,目光轻巧地落在对面的妇人身上。年龄与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尚且瞧得出年轻时是多么的明艳动人,
怀安夫人只是端坐,抬眼看着女子。
“许久不见。”女子开口,声若珠玉在盘。
“是的了。”怀安夫人唇边泛起笑容,不知真假,“若当真要提起,应是十八年前了呢。”
对方只是笑,指指尖抚过釉色茶盏边缘,“想必夫人是为了当今圣上的事吧?”
妇人颔首:“不愧是闻名于长安城的岚珊姑娘,圣上如今沉迷于长生之术,不理朝政,人心惶惶,这才恳请岚珊姑娘相助。”
“不敢当,”名为岚珊的女子笑起,倾城之色,“夫人倒是聪慧得紧,想必也是受人之托罢,夫人心中所想,岚珊自是清楚的——子兮。”
门外低头行进一名少年,青色衣衫束得干净斯文,不知在宅中的地位,垂着黑眸只管把一纸折书双手奉给怀安夫人,她抬眼看了看,只听岚珊道:“夫人想个法子,把这折书送到圣上身边司天台的巫师手上,事情自会解决。”
妇人微怔,仍是谢过了。
“圣上不理朝政为的不是美色,而是长生,其始作俑者便是这巫师罢。“岚珊沏了口茶,笑道,”此等小事,不必夫人费心了。”
小事么,妇人心里笑了笑,抬眼,无意中望向少年,少年已退到岚珊身边,静静立着,如同一抹薄影。安静英气的眉眼,薄唇微抿,细长沉
寂的黑眸如一池湖泊,似他,似他。
她定定看了半晌,叹口气,起身。
“妾身告辞了。”
“恭送怀安夫人。“岚珊起身行礼,又笑道:”听说皇上为夫人立了二十年的贞节牌坊,在此恭喜了。”
夫人身子一震,又笑了笑,离去了。
[贰]
夜深,凉如水。
“师父。”
少年立于门外,颀长的个子在月色下叠出单薄的影。低低唤了声,们从内打开,女子套着月白的内衫出现在视野中,红唇雪肤,眯着眼眸,秋水漾过,勾起微笑。
他见了尤为怔神。
“天凉,见师父夜深不睡,便来看看,时候不早,请师父好生休息。”
“就为这个?”
“是。”
她挑起俏眉:“子兮,你知道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种事对我毫无意义,现在这个岁数的人了,还有时间概念么?”
说这话时她是盈盈笑着的,眼波流动,星眸澄亮,斜睨着他。子兮脸上一阵尴尬,压低声音道:“那子兮告辞了。”
“唉,木鱼脑袋。”岚珊叹口气,闪开了身,把门敞开了些。
“进来啦,不就是想看看我嘛,我让你看个够便是。”
少年微怔,半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有些挂不住,硬是板着一张脸紧抿着唇,未顾及男女之别,进去了。
茶杯在烛光下泛出温润的光泽,如玉,雾气氤着视线,袅袅如蝶,把对面的美人勾得朦胧,如同画中仙境。
“好喝吧?”美人支着下巴笑咪咪。
“…是。”芬芳醇香,清冽沁脾,入口热暖的淡。
“那当然,我泡茶起码也有一千年经验了,外面可是喝不到的,这次算便宜你了。”
“…是。”
“呵呵,还有哦子兮我跟你说,今天呐…”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或许说,不需要他来回答,只她一人便够了。这么多年来,就只是她笑着说,滔滔不绝,俏生中带着点调侃和轻佻,他只是在一旁听,点点头沉声应着。或许这出戏中,他的角色可有可无,任何人都可以替代。
至此,眼神莫名地一黯。
“喂,子兮,教你多少遍了,听人家讲话不可以走神!”
声音这一次有了娇嗔的味道,她伸出莹白的小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说,刚才我说到哪儿啦?”
“回师父,刚才说到 ‘长安城最好的茶道师傅是个…色老头 ’。”最后三字时
,他哽了一下,垂了眸,这种话从自己口中吐出,怪怪的。
“哎,已经会一心二用了,孺子可教也!”岚珊笑出声,双手合十一拍,如同珠落玉盘,笑颜一瞬间灿烂若满天星辰,“子兮,今天早上我又遇到他了,你不知道,他呀…”
一心二用…么?
少年嘴角翘成一个无奈的弧度。
呵,这么多年,早练出来了。
岚珊只有他这么一个徒弟。
九岁那年他遇见她,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
也许那场大火从未灭过,嘶吼着吞噬被灰烬和焦枯炽满的玄色天空。血液,残垣,断肢,□,把一切推向崩溃与支离破碎的边缘。记忆中那些鲜红的片段,扎满全身。
他因此而僵硬,害怕着,稍微一动,便被切割成碎片。
从那一天起,他的世界坍圯。然后,她出现了。
月色下的夜风送来淡淡的花香。
女子柔若无骨地趴在紫檀桌上,阖着眸,睫毛如蝶翼。枕着袖口露出的白玉一般的手臂,青丝披了一身一桌。
嘴唇在烛光下泛着玫瑰色光泽,娇艳欲滴。
子兮垂眼静静凝视她,半晌,才觉得失态,起身把她抱回芙蓉榻上。
再一次感觉带了她的轻弱,身子小小的,几乎不费什么劲就把她圈拢在怀里,心没来由抽了一下,泛起一股酸涩。
…哪里像了。
为她拉上被单,她倏地睁开眼,眨了眨,笑。
“不是像,明明就是嘛。我明明就是个老妖怪嘛。”
“老妖怪没有师父这样的。”他冷静地回嘴。
又被看穿了。
“老妖怪就是我这样的,你师父经历的事可比你多多了。”
那一点点酸涩又渗了出来,少年平静起身:“子兮告辞了。”
“诶,等等。”拉住他衣袖,“有事跟你说。”
子兮想了想,转身想拉把椅子过来。
“不用了,这么生疏,就坐这儿。”她拍拍床沿,“别再跟我说男女有别之类的话,否则我就得想想叫你读那么多书是不是一个错误。”
他坐下,离她很近,可以闻到馨香。
他开口:“师父是不是想说怀安夫人的事?”
岚珊笑起来,仰着脸看着少年。侧脸的轮廓逐渐硬朗完美,身线愈发干净利落,眉眼间的英气,沉静如墨。蓦地说了句不搭边的话,“你长大后一定比他俊。”
“…师父?”
“诶,没事,”她眯起漂亮的眸,”你说对了
,正是她,你知她是谁么?”
“上任将军的正室夫人。”
“不止如此。”女子将一束发绕在指间把玩,抬眼又看了一眼少年。无论是谁,见一名肤如凝脂手若柔荑仙姿佚貌的人而卧在软香的塌间双瞳翦水似笑非笑睨着自己时都会恍惚的。何况是岚珊这种想媚就可以媚到骨子里发酥的千年老妖怪。
“她可是你爹的初恋情人~~”
“…”
“怎么样?”
子兮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师父,老女人都这么八卦么?”
“我就是老女人了怎样?”
“方才子兮以为师父要说什么要紧的正事,原来是这个。”
“…你这小孩怎么这么没劲啊!”她一脸不满。
子兮注视她半晌。
这就是他父亲痴恋一生的容颜。
“子兮更加关心,怀安夫人是否会对师父不利。”
毕竟,杀那个人的人是她,自己的师父,从一开始起就明白的。
那场大火中的女子,白衣胜雪,唇红如血。血莲顽颜绽放在她衣裙下。
她提剑而来,来到他面前。火将她的瞳映成琉璃 。
如今来想,总觉得不太真实。
“这样说~”她眨着眸,笑,“子兮你才是对我最不利的吧?人家怀安夫人也只是被我杀了初恋情人全家,子兮你可是…”
“师父!”
他低低唤出声,声音冰凉。
无法相信她竟笑着说出这话来。
少顷,岚珊拢了被衾开口:“好,我不说 ,换别的,子兮你下个月十六岁生日,想要什么?”
这话题转的太快,他微怔。
“师父给子兮已经够多,子兮无他所求。”
假话。
他有想要的,只是他不敢,因为太缥缈太沉重。
他还不够强大,能够为谁支起一片天。
离开时,子兮刚打开房门。
“还记得么?”岚珊唤住他。
轻柔的声音仿佛温软的低呓,“当初的约定。“
少年身形猛地一震,僵了僵,脊梁发紧。
“我说过,年过十六,武艺方可学成,你可以来杀我了。”她悠悠道。
“我随时奉陪,子兮,杀父之仇不报,不为孝子,这是你成长为男人的第一步。”她说话永远那么清澈,却猜不透她真实的用意。少年背对着她,仿佛望见了她迷离的笑。
“还有,你真是越来越像你爹了,难怪潮音她一直盯着你看。”


门扉阖上,阖住了一庭院的寂静月光。
☆、呼唤君之名(二)
[叁]
一个月后。
长安第一花街,第一青楼。
镜花阁。
“最近听师父说自己很忙…子兮还在担心是什么是让师父如此上心…”
少年身子抖啊抖,低头看不清楚表情。
“原来…是这个,师父,您让子兮说您什么才好…”
蓦地抬头,指着阁内一楼的花魁挂牌:
“——你简直是闲的发慌啊!”
长安第一花魁,百合姑娘。一个月以内,其之倾城之色,天妒之才传遍了长安城,公子才俊,纨绔子弟,掷千金只为买一曲一笑。
现在,传说中难露一面的百合姑娘一身白裙轻纱,袖口绣开抽蕊出瓣的摇曳金纹百合,抹额散着细碎的光将她的眸衬得妩媚娇俏。她以一种撩人的姿势坐着,脸上笑笑眯眯地写着“啊啦老娘宝刀未老~”
“人家无聊嘛~”百合姑娘娇嗔一声掩了袖,媚到骨子里的柔情,“大把时间不用浪费了啊,人家想试试人家有多么美多么媚多么招人爱嘛。”
“才一个月,风尘女子该学的都学到家了,不愧是师父。”子兮站在她镜花阁的厢房内,看着她那摸样,冷言冷语地讽刺,知道她好玩,这回玩的也太大了点吧,怎么不老不死,也是一介女身,万一…
“呐,女人都是爱慕虚荣的,老女人也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多好。”她不知何时已掠到他面前,馨香扑鼻,一双水眸,盈盈笑意,仿佛已望到他灵魂深处。
子兮呼吸一窒,向后退了退,不自然地撇开目光。岚珊笑,收了身,原地转了一圈,衣袂翻飞,尘落生香,恍若画中而来的神仙女子。
“茶陵王好生慷慨,今儿晚买了我一首曲,弹什么可好?”
“回师父,子兮不知曲。”并非不知,只是不精通。
“唉,教你读兵书法书,怎忘了这个。”岚珊叹了一声,“既是给王爷弹的,自然要慎重些,今晚你留在阁里。”
“…师父?”
“你师父卖艺不卖身,不会有人进来,放心了吧?”岚珊笑着,玉指弹了弹他的额,纵然他武学高深,也忘了躲吃痛的这一击。
“茶陵王听了曲喝了酒便走,不会在这留宿。”
那夜,镜花阁歌舞升平,百合是作为压轴出场的,她一出,阁内百花皆失颜色。摒退了娇美舞娘,她抱琴一人坐于台上,隔着细帘,满堂四座皆惊皆静。
她抚琴而歌,仿若月光下辉煌而朦脓的梦境。子兮静静坐于殿内一角,暗处望着
光华下的她,那样的眼眸,那样的眉,那样的笑。
妩笑也好,歌声也好,琴曲也好,不似在人间。
仿佛是忘川尽头飘来的香,化成了蹁跹的蝶。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恁 般景致,我姥爷和奶奶再不提起。
朝飞暮倦,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他记得这曲,小时听她哼过,名为《惊梦》。
游园惊梦。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他知晓她的美她的好,却不知她可以这般美这般好。
还有多少的她,是他所不知的?
她出世时,他不在。
他出世时,她已辗转千年。
其间的时间,漫长到声嘶力竭也难以忘却。
曲毕,人们于痴神中回魂,掌声雷动。
她在楼下吃酒笑谈,茶陵王爽朗的笑声传到楼上,百合姑娘的厢房一向是闲人免进的,他翻窗进来,按她说的话在厢房内等她,却发现其里早已有人。
蒙着黑面,凛冽刀光掠来。
一共三人,功力自然是不弱的,可以说,出手相当专业。子兮抬了眉,伸手一劈,碎了一人的腕骨,不动声色地挑过剑,立于原地,步子不曾挪过,一手负后,另一手执剑,刺,劈,斩,挑,抡,剑鸣相交。
三人连惨呼都来不及,无声倒下。
不堪一击。
子兮在心中冷笑。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岚珊“啊呀”低呼出声,不知是惊讶还是什么,然后神色如常地合上门。
“子兮,人都死了,你让我怎么审?”她倒了杯茶,坐下来,一脸委屈地嗔怪。
少年面无表情道:“不用审了,茶陵王派来的人。”说着挑开尸体腰间的衣服,露出刻章一般的印,烙在皮肤上。
“茶陵王的死士。”
岚珊挑眉:“来杀我的?”
“想必是的。”
“衣冠禽兽,杀人之前还拐着弯子听曲买笑。”她哼了一声。
“师父还是尽早离开镜花阁罢,这里不安全。”
“我又不会死,你怕什么。”她玩味地笑起,“况且,越来越好玩了不是么?”
子兮盯着她,面色若霜。
“那茶陵王,大抵是司天台巫师那边的人,我给潮音的那纸折书起作用了。”她望着窗外的夜色说着
,“子兮,我不会有事,你放心。”
他什么时候放过心了。
“呐,今晚叫你留下,是有事的。”女子站起来,听不出口吻。
子兮一怔:“师傅请讲。”
下一秒,是她近在咫尺灿若星辰的眼眸,蝶翼一般的睫毛扑过他的鼻梁,他舐到了她嘴唇的柔嫩与软软的香甜,芬芳的味道,如同一个梦。
他骤然抽吸,她却趁虚而入。
震惊数十秒,他蓦地推开怀里的人,胸口剧烈起伏,却忘记了怎样呼吸。
“喜欢么?这可是你的生日礼物。”她支着下巴,灿烂地笑着,满意地追着他四处躲闪的尴尬目光和他脸上可疑而奇异的红晕。
“师父…”他退后着,几乎贴到墙壁,“以后请不要这样子。”
他闭上眼。
刚才的心潮澎湃是怎么回事。
刚才推开她那一瞬间的留恋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会怔忪,会痴进去,会醉进去?
“诶,刚才与茶陵王吃酒时,有个浪子想轻薄我。”
子兮这才从刚才的尴尬中回过神来。
“我差一点就露馅一掌拍死他了,幸好茶陵王叫人拉下去杖责了。”她拍拍胸口,胸口,舒口气,“于是我就想啊,艺妓这东西虽好玩,但也容易让人轻薄了去,我也只是不老不死,又不会什么别的,哪天让个登徒浪子占了便宜,哭都来不及,所以嘛…”
她抬头望了一眼子兮,玩着发梢,“以防万一,就把初吻给你喽,怎么样,赚到了吧,真的是初吻哦~长安第一花魁的初吻哦~~快点感恩戴德地接受吧…”
“师父!”
少年阴沉着脸唤了一句,“请不要再这么说了。”
“哦呀,害羞了。”
“…师父!”
“我说子兮,你怎么这么没劲啊。”她趴在茶几上,“你爹比你好玩多了,好啦,刚才算我轻薄你,对不起啦,老牛吃嫩草。”
这不是重点啊。
“子兮不是这个意思。”他垂首,刻意把话说得恭敬,“师父毕竟是名女子,不可以这样胡来的。”
“但亲你总比亲别人好吧?”女子步到他面前,歪着脑袋问,又轻声笑起来,伸手勾起他的下巴,眼眸眯得妖娆迷离,声音也一并媚惑起来。
“而且,你心底也是欢喜的吧。”
[肆]
长久的沉默后,少年终于将目光落回到她脸上,已比她高,低头看她时,心莫名地微热起来。
然后,缓缓地,他把她
的手从下巴间拿开,一时间又舍不得放开,就那样轻握着。
“师父,就算是子兮的师父,也请不要揣测弟子的想法。”
少年黑眸中没有一丝波澜。
“师父,我参军了。”
女子收回手,嫣然一笑。
转过身背对着他。耳坠作响。
“祝你成功。”
她只说了这一句,无它。即便是这一句,也听不出她的真正感情。
子兮在她身后静静立了半晌,仿佛在等待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最后也不知为何有些恼,声音也沉了些。
“师父,子兮告辞了。”
精忠报国,扬名沙场,或许这才是他应做的。
九岁起她教他武功,当时他并不知其中的厉害,然后兵书法书,医术阵术,逐一教绘,动辄就把一二十年的内功传给他。除开这些,就是带他游山玩水赏尽风景,晚上听她絮絮叨叨地讲话,她到最后一定会自己先睡着,儿时的他懂事地拿毯子披在她身上,大了些有了力气便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回床上。他的个子一天天变高,手掌一天天变宽,身线拉长得干净利索,后来变了声,声音低低的,肩膀变得厚实,脸部轮廓也逐渐硬朗而英气。而她还是那个模样,七年以来她不曾变过笑容,他也不曾看厌过。她总是把老女人老妖怪挂在嘴边,心不在焉地说,他一定会当场冷脸,冷不丁一个恶毒的回嘴。
他了解她很多,却猜不透她,或许她永远不被人猜透。他不知一直以来,她是为了什么,求个什么,她比任何人都像个人类,有喜有乐,有苦有哀。
可她不是。
子兮。
唤他时眼眸里总有明媚的笑意,过于耀眼,以至于他在怀疑那是不是真的。
他只知七年内的岚珊,那么以前呢?喜欢过谁,爱过谁,怨过谁,恨过谁,她是不是伪装自己到麻木而成为一种习惯,她吃过的苦,她受过的罪,她流过的泪,他全然不知,她是不是很寂寞,找个人说话才可以入睡。
如今,她说,你十六了,可以来杀我了,我奉陪。
她说,不报弑父之仇,为不孝。
她说,这是我们的约定。
她怎么可以这样,他不懂,他一直不懂。
他不知他是不是在逃。
☆、呼唤君之名(三)
少年一去没有回头,他在边关呆了三年,手上溅了多少血他不清楚,以前和岚珊一起时,她也经常推任务给他,同样是杀人,却那么地不一样。
十九岁时他成为了年轻有为的中郎将,独孤将军的直属部下。边关极冷,常年落雪不断,将铁马荆歌之声一并埋葬,寒得彻骨,士兵和上将坐在帐篷里把酒聊天,跳跃的火光映着他们的脸,营外的河结了冰,他就立于夜晚的河岸,湛湛寒冷,月光皎洁,比长安要美。
边关的时期他学会了吹箫,之前他甚至连羌笛和玉箫都分不清楚,大漠黄沙,亦或是边塞雪原,总给人荒芜寂寥之感,却壮丽的充斥所有的视线,抬首时广褒的天空,苍凉的月。
曾试着吹出《惊梦》,无论如何也无法哀转凄婉。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
朝飞暮倦,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那是她么?
”此乃《还魂记》第十出吧。”
清朗的男声响起在身后,子兮微惊,回首作揖:“将军大人。”
“怎么,竟吹出这般的曲?”男人眯着眼笑,“这可是红尘女子唱的呢。”顿了顿,又道:“怎不可和士兵们一起,帐篷里有酒有肉,暖和。”
子兮淡淡笑开谢过。
“就只你不喜这个。”将军叹着,仰头望着月光。
“可有挂念的人么?”
子兮想了想,应了。对方哈哈大笑,“是名女子罢?”
他怔了怔,垂下眼,挂念又如何,她要的就是他的挂念,这样她才能活,他人生数十载,她呢?依靠无数人的思念无限漫长地走下去。他算什么,一名过客?一粒尘埃?三年前他走时,她只说了一句,甚至没有问他离开的时间。
对她而言,他其实什么都不是的罢。
“是名女子。”想到这里,身材颀长的冷峻少年淡淡应了,“是我师父。”
将军闻言一惊,又笑道:“你早该提起她了,你的武艺精湛我可是一直好奇着呢,应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吧。”
“应是的罢。”他摆弄着箫,“卑职不才,将军方才过奖了。”
“哎,不说了。”将军负手挪过目光,在寒冷的空气中叹出白气,“这正跟你讲正事,想不想回长安?”
手一滞,不由自主地望向男人:“将军…”
“皇上寿辰,诏我过去,你也一并去吧,正好向圣上介绍介绍。”
他本想推辞的。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的容颜,月光下娇艳的百合,她总是盈盈的笑,笑得妩媚,笑得迷离,笑得勾人心魄。
还有那个梦一般的吻,扑过鼻梁的忘川白蝶。
思念是件那么痛苦而难受的事
情,她却因此而活。
“子兮谢过将军了。”
于是他回来了,回到长安这片奢华之地。几乎未作任何停歇,直接洗了风尘参加寿宴。
圣上很赏识他,惊叹于他的才学深厚,或许他看来,这名外表清俊,文才武识皆为上乘的少年将来会有大作为,赐赏后当即有大批的人上来奉承谄媚,西宫的娇俏公主,华府的明媚郡主聚在一起,私语与娇嗔间将灼热的目光投向他。
或许,在以后的许多天里,少年会成为宫内男女的谈论焦点。
他有些不自在。
这便是所谓的优秀么。
“那些文官一向看不起我们武夫的,这可算是吐气了。”将军的酒量极好,千杯不醉。散了宴时,却有些微醺了。
“将军过奖了。”
“诶,别这么说。”男人拍拍子兮的肩,叫上朝里关系好的大臣,“都这么晚了,带你去个好地方。”
[伍]
那地方自然是镜花阁。
子兮站于阁前立了很久,四周繁华喧闹,恍若隔世。
“怎么,不进去,该不会是怕了吧?”将军笑道。
“子兮只不过是惊于将军也知这烟柳之地。”他话说的极淡,不知在嘲弄自己,还是他。
将军自然未听出来,“我说吧,你们这些人,净鄙视我们武夫。”旁边几位苦了脸,大呼冤枉。
他怔怔地看着那牌匾,出了神,听不见他们的笑骂。
老鸨领着他们来到一处小阁。
“将军大人难得来一次,在下特订了一间房,一曲戏。”旁边一人满脸堆笑,“不瞒大人,这次可有惊喜。”
“可不是呢!”老鸨一旁娇娇地笑,“阁主本难得出来一次,这不,听大人您来了,又有闲钱可给,愿此弹一曲呢!”
“阁主?”子兮原在一旁吃茶,此时蓦地出声,老鸨甩着绢笑,“这位公子,镜花阁阁主可就是长安第一花魁,传说中容貌倾城的百合姑娘啊,旁边这位大人可是出了千金买了面子啊。”
又乱来了。
少年垂下黑眸。
艺妓这一行没玩够又去当了阁主么。
她是隔着珠帘弹的曲。
他不知她是否已知晓他已回来。
三年间不曾有过音讯,不知她一切是否安好,也不知她在没人诉语的情况下,怎样才能入睡。
这是他该关心的么?三年,对她而言,只不过是弹指一瞬,说不定她已收来新的小徒弟,代替了他。
他对她而言,无所谓的。
隔着珠帘,看不清她的容颜,只只知她穿了一身水绿的衣裳,玉指莹白如雪,在琴间跳跃翻飞。
自顾自笑了笑,继续饮茶,入口微涩,永不及她泡的好。
过了会,抬眼微惊,她怎
会扜这个?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砰。
身旁的男人蓦地站了起来,面色铁青。
“…将军大人…”四周皆失颜色,朝旁边退了退,老鸨惊得低呼一声,挤笑慰道:“这位大人,那百合姑娘抚的琴可是宫里的琴师都及不上的,大人您有什么…”
“闭嘴。”目光寒砂般射了过来,老鸨面色一白,噤了声。
“给我停下来。”
琴声依旧。
男人恼了,掀了桌,茶点酒水破碎一地,舞女抱身惊叫成一团,他直接跨上前,撩了半帘朝那双手抓了过去。
铮。琴声戛然而止。
将军抬眼望着立于俩人之间的黑发少年,微惊,声音中有隐约的怒气。
“子兮,你这是什么意思?”
少年的手指轻扣住将军的手腕,淡笑道:“将军这是为何,与一风尘女子过不去。”
男人没有再言,只是盯着他。少年的手指隔着衣料轻轻搭着他,神色如常。他知道这个手势,武当绝学中的寸劲拳,俗称沾衣发力。所谓寸劲,指距离攻击目标很近,或者动作即将完成的瞬间,突然加速肌肉收缩发出的短促,刚脆的爆发力量。
“风尘女子?哪个风尘女子有胆抚这曲词?”将军笑了一声,“纯粹是讥讽我的吧?”
子兮垂了眼,“在下认为,百合姑娘并没有恶意,只不过是为着大人,悼念亡妻罢了。”
这时帘子被撩开,水绿衣裳的女子抱琴款款而来,袅袅行了一礼,化骨的笑意与柔情。
“大人,民女百合。”
一声轻唤,让男人不知不觉间收了眉。子兮望着她,近在咫尺,第一次见她穿黑白色之外的衣裳,仿佛从镜花水月中走出来的。
一点没有变。这般明艳的衣,是她出落水灵精致宛若少女,只不过气质斐然,媚色百转千回。
下意识地,他退了几步,不去看将军眼中的惊艳。
“距大人之妻姜氏去世,已有十年了罢。”
百合勾人的声音中带着清铮。
“百合这一曲,是为大人抚的,苏大学士的情之深痛之切,能了解感受的,唯有大人您了吧。”
他不记得最后是如何收场的,只不过百合又为将军抚了一曲,众人吃酒开宴,和姑娘们一起玩着暧昧游戏,笑闹着。除了将军和他,各自抱了美娘在阁里的厢房过夜,阁外永无夜的花街依旧热闹,嬉笑喧闹中楼宇间串吊的花灯晕开节日般明黄的光。子兮看着
眼前的男人,只穿着一般贵族的华服,那股气势却独自生了出来,傲人的,冰冷的,压千军而策马,塞外风雪遥望明月。
“我知方才让你见丑了。”将军说话并不压人,转头对他笑了笑,“那百合还真动了点心思,她是讽我,我清楚,刚回来不去看已故的妻子,却来这烟柳之地,不应该。”
子兮低声道:“将军大人哪的话,百合姑娘她哪敢有胆冒这个险。”
男人吐口气,拍拍他的肩,“有些事我自己明白,可被别人挑出来时忍不住就要发火,我这性子…阿姜说了多少遍,可我就是改不了。”
少年微怔,抬了眼,如此热闹绚烂的街景中,男人的身影一片萧索。
带那片身影完全融于夜色中时,他才转身,刹那间,对上那双笑意湛湛的眸。
他忘记了该怎样开口。
☆、呼唤君之名(四)
[陆]
夜晚,无人街道。
只剩稀疏的脚步声,压在月光下,藏在树影中。
“以后请不要这样做了,非常危险,将军若真的火了…”
“哎,子兮你怎么这么罗嗦,比老女人还老女人哪。”岚珊端着从阁里捎来的一包桂花糕,津津有味地吃,“我这不是没事么?”
少年在心底叹口气。
别了三年,再次见她时都不知怎样开口,她如以前那般悠哉谈笑,仿佛他离开的不是三年,不是三个月,不是三天,不是三时,不是三刻,而是三秒。
自己对她,还真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啊。
唇边泛出一丝苦笑。
“好啦,给我。”吃完后他拍拍手,停下脚步。少年于她之后停下,不解望着。
“快给我啦。”那声音简直在撒娇。
子兮好歹也是练过的,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不知她又玩什么把戏。
“礼物啊,礼物!人家迫不及待想要了嘛,子兮,为师警告你哦,别告诉我你到边塞完了三年什么都没买给我!”
原来她还知三年这个概念,子兮觉得有些讽刺,无表情地道:“哪来的礼物,这次回来得急,没有想的周全。”
竟然有这种人,阔别一千多个日夜,开口便要礼物,连句寒暄的话都没有,她究竟把他当什么了?
她究竟有没有想过他,一丝一毫也好。
女子气得直跺脚:“骗人,肯定有!!”
“没有。”
“有!”
“没有。”
“有!”
“没有。”
“我说有就有,快点拿出来!”
他别开目光,大步向前走,她踩着细碎的步子徐徐跟上,末了,微微笑着开口:“既然带来了,不给我就失去它原本的意义了吧?”
简直就像个小丫头。
他有些气急败坏的回头,她一双本是清灵的眸亮晶晶的,碧波盈盈,笑得漫天星辰皆失颜色,让他一时间怔了神。
笑得太过分,反而有些假了吧。
他叹口气,从袖中掏出一份琉璃制的雕花匣子,精致小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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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啊呀呀,这可是六十年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呢。”岚珊欢呼着接过,开了匣,里面用冰晶保存着的,盛着一朵巴掌大的天山雪莲,月色下流光溢彩,发出钻石一般璀璨透明的光芒,每一片花瓣交错叠叠打开,边缘呈着透明的轻柔色泽,好似水中涟漪舒展开的月光。
子兮定定地看着那朵莲,雪莲中最珍奇的品种,一甲子开一次花。他从雪崩中逃生偶然发现的,万丈冰崖间绽出绚丽清澈的光芒,耀了他的眼,如同她的笑。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用真气护住,然后带回来。
“喂,又发呆了。”
“…是。”
“这个毛病还是改不掉啊。”
岚珊叹口气,攥了他的衣袖,“回家吧,子兮。”
他垂首凝视拽着他衣袖的那只小手,皓白若雪,久久说不出话来。
回家吧,子兮。
把他击得溃不成军,是多么的容易。
宅邸如同三年前那般,只不过侍女又少了些。晚上她拉着他在庭院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他静静地听,后来发现池塘里几乎已没了鱼,问起来时她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天空泛起鱼肚白是她趴在石几上睡着,子兮想了想才把她抱回房,似乎又轻了些,捻开落在她颊上的几缕黑发,拉上被褥,她沉睡的模样很安静,仿佛已死去一般,他被这想法惊得一震,情不自禁抚上她的脸,柔软的温热。
原来一切当真没变,变的只有他而已。
子兮在长安约莫停留七八天,期间常常被叫去皇宫,皇上很赏识他,身旁总有一名少女,打扮的富丽堂皇娇俏动人,笑得骄傲而灿烂。第一天,便趾高气扬的向他宣战比武,他尽他最大的努力手下留情,毕竟对方身份不俗,但一次收不住力把她击下马,少女娇呼一声向地上跌去,如花的小脸骇得惨白,旁边的人失声惊呼四公主。
原来她即是皇上最宠爱的四公主。
他掠过去挽住她的腰,坠地的前一刻将她拉上他的马,护在怀中,抚息了马把惊魂未定的少女抱下来。
“无碍了,公主殿下。”
少女抬起泪眼,阳光下少年清俊的面容镀上暖暖的金光,淡定而令人安心的声音和微笑,环住自己的坚定臂膀让她蓦地烧红了小脸,却舍不得让他放手。
堂堂公主便是这
般恋上他的。少女的爱恋总是充满浪漫和不期而遇。
“听说那四丫头对你追求相当火热啊,三宫六院都知道了,这可有福了。”
岚珊支着下巴,拿狗尾巴草调笑他。
“说不定可以成为附马哦!”
他用手拨开挠他的狗尾巴草,淡淡地扭开头,继续看手中的书。
她那么开心干什么?
“喂,好歹说句话嘛。”
“师父。”他抬头沉声唤了句,拣了几本装订书,“这几本子兮可以拿走么?”
“唔,可以啊,你拿这个做什么?”
又忘了么,上午才说了的,他的事她怎么这么不上心?
有些无奈地开口:“子兮明天便启程随将军大人回边关了。”
狗尾巴草停止了摆动,岚珊眨了眨眼睛。
“噢,对嘛,记得带礼物回来哦。”
声音没有起伏。
[柒]
在边关的日子里想起了许多事。
十四岁,他被岚珊邀令于剿杀一个门派的掌门,对方不见得是大魔头什么的,却机关算尽对他用了毒。
七星海棠,转说中剧毒之一,无解救之法。
她还是救了他,用了那唯一的一种方法。
她把毒用真气全部逼到眼角,然后用舌尖舔去,一点一点舔干净,当他恢复意识重见光明时,见到的是她的尸体,黑发披散,若夜中的花。
明知她七日后便会复活,他仍悲伤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入军第四年,边关告急,那些蛮夷异族异常凶猛地杀了过来,封死了丝绸之路,顺利到难以置信,每每到关键时期将军偏偏调不动粮饷,军饷亏空,朝廷每隔一段时间便发来撤兵的命令。
显而易见的,有谁从中作梗,与敌军里应外合。
“最重要的是,那家伙的目的是什么。”
将军眼睛扫过地图。
子兮在一旁颔首听令。
“你觉得会是谁?”将军抬眼,看着面前已行成冠之礼的中郎将,已不是四年前入队时器宇不凡的清淡少年,英气的眉眼间自然而然的形成一股冷峻的气势。
子兮神色平静,
只道了三个字。
“茶陵王。”
那一年边关局势极混乱,谈判不成终只好以武力镇压 。横尸遍野断壁残垣他已习惯,手中的清冽长剑因饮血过多而愈显凌厉的锋芒。
不知何时开始,越来越多的人知晓他。将军屡屡有提拔他的打算,他婉言谢过了。
“男子汉大丈夫战征沙场,不为功成名就报效国家,那为的是什么?”将军把着酒樽与少将们一起谈笑,问向了他。声望摆在那里,下属们一起哄闹起来,敬重钦佩的不在少数。
“子兮这样已经满足了。”
当时他淡饮三杯当做赔谢,又道了一些中规中矩的礼貌话,大多数人都是惋惜的。
“还真是无欲无求的家伙。”
“言重了,多谢夸奖。”他微笑。
入军第五年,将军被一道圣旨召回京。
子兮隐隐感到有些不对。
“茶陵王已经开始行动了,请大人多加小心。”他一向不喜多言,这次主动道了一句,“若想满足他的愿望,第一个要除掉的,便是大人您。”
“也好。”男人只这般笑了笑,“我也想回去看看阿姜。”
子兮怔了怔,“大人与令夫人伉俪情深,子兮深感佩服。”
“客套话不必多言了。”将军挥一挥手,“圣上在旨内提到了你,约莫是四公主吵着想见你,言下之意你我都明白,你也一并跟我回去吧。”
他刚想回绝,男人又慢慢补充道:“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是你的,想逃也逃不掉,不是你的,想追也追不回来。”
子兮明了他所说的话,回营收拾了行李。
有些事情不是条条框框能够说得明白的。
他从未想过回来,若不是将军提起,他可能会在塞外呆上个十年八年,每夜在清皎月光下吹箫,并不是说不去思念谁,而是没想过回来,甚至已到了长安花街的阁前,他还在犹豫要不要见她。
但她的曲从阁内传出,悠悠飘荡,下一秒,他毫不犹豫地踏进来。
迫不及待地想见她。
一生如一夜。
流离亦是空。
清寂冷雨声,
苍茫入梦中。
她几时新谱的曲?
是的了,有俩年未见了吧。
他收了步子,无视于姑娘们的招引,转身离去了。夜色渐深,凉如水,不知不觉进了林子。
在山坡上遇见了便衣行头的将军。
他微怔后笑,“你来了。”
子兮看见了男人身后的墓碑,行礼低声道:“是,打扰将军和令夫人了,子兮这便离开。”
“别急,”男人笑了笑,唤住他,“为阿姜吹一曲吧,她生前爱听曲,爱看戏,尤其是《还魂记》。”
难怪他会对《惊梦》的出处记得如此清楚。
“我不懂这些小女子的心思,真亏了还是个将军。”
男子望向月色下清凄的墓,树影婆娑,眼神是子兮从未见过的柔软。
“戏里的女子,为爱而生,为爱而亡,生生死死,只为一个柳梦梅。”
他叹了一声,摇首负手到一边,子兮便静静上前,执起玉箫。
“就《江城子》罢。”
子兮微惊,仍低首应了。
曲毕,林林里越显幽静,深夜里依稀有了寒气,渗到人骨子里。
“你吹得越来越好了。”
“大人过奖了。”
“你干什么都是有天赋的,”他拍拍子兮,“难怪四公主会喜欢你,我替阿姜谢过了。”
“…是。”
他回到了曾经居住的大宅。
她大抵还在镜花阁里笑闹吧,他顺着以前的记忆穿过庭院,来到自己的房间,侍女常打扫,应是原来的那个模样。
吱呀,
刚打开门,有个娇薄的身子便踉跄跌进他怀里,他下意识地扶住,隔着薄薄的衣料,感觉到对方肌肤不寻常的炙烫。
“…岚珊?”
他理应唤师父,出了口,却是这般。
作者有话要说:七星海棠: 花名。其叶与寻常海棠无异,花瓣紧贴枝干而生,花枝如铁,花瓣上有七个小小的黄点。其花的根茎花叶均剧毒无比,但不加炼制,便不会伤人。金庸《飞狐外传》提到:毒手药王的师父从海外携归其种,但极难培植。药王的女弟子程灵素找到用酒浇灌的法门,终获成功。她将之溶于蜡烛之中,当蜡烛燃烧时毒气放出,毒死了同门中欺师灭祖的逆徒。
☆、呼唤君之名(五)
[捌]
房内漆黑·,窗外的月光也只勾勒了俩人的轮廓。
怀中的人扯着他的衣袖,呼吸有些急促。子兮稳住身形,刚拨开她温度异于常人的手,软软热热的身子便紧紧贴了上来,纤细的双臂环住他的腰。
感觉到她的不对劲,他托起她的小脸。
“…岚珊?”
“帮我…”
声音柔可化骨,软软腻腻的,女子微眯着眸,眼媚如丝,双唇在月光下红得惊艳。
几乎在一瞬间,他明白了所发生的事,声音瞬间结了冰。
“——谁干的?”
“早取人头了…那些想轻薄我的浪子…”她几乎站不稳,子兮一咬牙索性将她抱上塌,“等着,我去取药来。”
她伸手拽住他,艰难地支起身,全身的燥热使她音节吐不清晰。
“这东西…哪里会有药啊…哈,我这个老女人竟然会有这一天…老不死也并非能够无法无天啊…”
终于明白了么?看来千年老妖吃吃苦才能听话。
子兮在心中叹息,看着她的模样心中又不忍。
“总有办法的,我去叫下人打盆凉水…”
“不用了…”
她勾住他的脖子,不理他的错愕,滚烫的唇若有似无的刷过他的耳廓和脖颈,酥酥麻麻的痒,子兮心里蓦地一跳,却僵直了身子动弹不得,空气中因弥漫她的体香而变得甘醇芬芳起来。
“嗳…子兮…幸好你在这里…”
她的手胡乱地摸上他的衣扣,急了他的呼吸。
“…你要我,可好?”
震惊之中,他疾速抽开身。
“这开不得玩笑,师父毕竟是女子,不得这般胡闹的。”
他拼尽全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试图挽回更多的理智。
“…但我难受…”榻上的人儿只罩了一件薄衫,里面便是寝衣,脖颈泛出美好的象牙色光泽,“行了啦…老是老了点…起码还是个大美人吧…这么好的肉送到你嘴边了你都不要…大男人了还这么婆婆妈妈…”
她的容颜魅惑妖娆到极致,世上最甘醇的酒,也不及她的蛊惑芳香,子兮注视着她,没有说话。
她攀上他的身,柔若无骨地倚在他身上,姿势撩人。
“子兮,即便你不喜欢我,也不至于这般…”她的身子又软又烫,抓着他的衣襟,“帮我…当我求你…”
他的喉咙仿佛已干旱十年,觊觎着甘露。抬手,抽出她的发簪,瀑布般的青丝淌了他满手,垂了她一身,丝绸一般泛出明动的光泽,他埋首于其间,恍然发现功成名就横扫千军也敌不过捧起她的软吟轻笑,边关月光再皎洁也胜不过她的如雪肌肤。
她在他身下百合一般无暇绽放时,二十一年来,他第一次明确知晓了他的所欲所求。
毕竟,他是凡人。
或许,她的心目中,有了一点点他的位置了吧。
她竟仍是清倌之身,千百年来,即便不老不死,武功绝世,她也是女子,一直以来如何艰辛地保护自己的?
心蓦地疼起来。
她在他身下剧烈颤抖着,指甲因为痛楚而深嵌进他肩膀里,却因固执而流不出一滴泪。
[玖]
天色微明。
睡的混沌,翻了个身,却被全身的酸乏弄醒,模模糊糊地睁开眼,对上一双深邃的黑眸,如墨,细长的眯着,脸上的轮廓已被光阴刻的透彻,剑眉星目。
他正注视着她,静谧的,脸上没有多大表情,就只有幽深的眼。
果然已不是五年前的清冷少年。
“看什么看,还没看够啊。”
本习惯性地想笑,但真的笑出来没,她也不清楚。
“今儿早要去面圣的吧,快去吧。”
子兮犹豫了一阵,才缓缓把拢在女子腰间的长臂收回。
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或许她也是这般的。
系上衣带,套上了青色长袍,屋内中只有衣料摩擦的细碎声响。末了,他才转身,不由自主地望向披上寝衫坐在床上的女子,她低着头,微微向里侧着,只看得见她白皙的脖颈和温润的下巴,玲珑的耳垂被一头黑发覆的模糊。
他站了半晌,忽而间心就静了下来。
“子兮告辞了。”
阖上门时有轻微的声响。
她保持原来的姿势坐了很久,才约莫动了一动,仿佛被时光的罅隙遗
忘了,轻轻地把衾被拉起,盖住了下巴,双腿一点一点收起,蜷缩。整个人慢慢缩成了一团,小小的,一动不动。
很久,埋首。
然后,踉跄地哭了。
没有声息,门被推开的声响她也不曾注意,回神时,拾起颊,满脸泪痕。
男子立于她面前,目光很深,没有表情。
“…我忘了拿披风。”
下一秒,上前伸手,揽她入怀。不曾有过犹豫,铺天盖地的男子气息将她紧紧拢住。
挣不开,或许是她不想挣开,或许是她没力气挣开。
子兮抱紧怀中柔软的身子,轻吻她的头发。
“——别哭了,岚儿。”
他从未听过他自己这般温柔而怜惜的声音,她也没有。
他竟唤她岚儿。
那是几时的事情了,晴空下的太平盛世,一身龙袍的男子笑着把她抱起来,架在脖子上,她努力地伸着小手,倔强地要自己伸手去折那枝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灿烂美好仿若昨日。
于是她推开了他,露出不露破绽的微笑,泪洗尽的模样如同雪后清晨的紫竹。
“不要玩火,子兮。”
她理着他的衣襟,抚平了他眉间深沉的皱褶。
“你不必为我负什么责任的…况且,你也负不起。”
顿了顿,落下清冷的目光,“…也别那般唤我了。”
她受不起。
[拾]
将军从宫里回来时神色如常,子兮却隐约感觉到了什么,表面上即不便明说,他拉着他去吃酒,本提议上花街的,子兮婉言拒绝了。
“听说四公主缠着你,让你教她吹箫。”
子兮注视着酒杯中的液体,沉默半晌,脑海里滑过今日里四公主的笑声,阳光下纯真明媚的笑容,她的美与她的好如同一朵初绽的花,娇嫩无瑕,清晨的露珠尚驻留在花瓣尖。她可以是月季,可以是海棠,更可以是牡丹。她缠着他,俏生生地眨着水灵的大眼,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与他亲密的机会,爱意倾慕强烈到无法直视,皇上和妃子也无奈,任着她去了。
“子兮不才,公公主可以寻更好的乐师教公主吹箫…”
“不嘛!
”她扯着他的衣袖,“我就要你教!”
想到这里,表情变得颇为无奈起来。将军见了大笑,“公主殿下虽娇惯,但也有令人喜欢的地方,俩年不见,她出落的更加标致了——”说着斜睨子兮一眼,“看来你这驸马大人是逃不掉了。”
“将军大人又在嘲笑子兮了。”他苦笑着与他碰了碰酒杯,“子兮何德何能配得上公主的,公主她的确有讨喜的地方,但子兮…”
平静的客套话在唇间吐落了一半,他有些怔忡。
但…什么?
从遇见岚珊算起,约莫有十二个年头,见到她哭,也只有俩次。第一次是十一岁时,在雨□院的小亭内瞧见了她,她趴在石几上似乎已睡着,眼角带泪,很美,如同落雨后的澄澈天空,却比它来得更动人心魄。
不知她做了怎般的梦。
然后,便是这次。
是他错了。
即便是她,是岚珊,也与其他的年轻少女无异,第一次经历疼痛。
他以为她已走千年,看尽世态炎凉,观遍沧桑,他以为她已习惯各样的事,看淡各样的事。
他以为她可以一直无所谓,一直伪装的笑下去,直到麻木。
想必她也是这般想的。
外表看起来那么坚强,无懈可击。内里却早已侵蚀得千疮百孔,摇摇欲裂,所以,面具化了,碎了,泄露了她真实心意,有些是必须经历,方能成熟,或许她还不及他,比他更青涩。
所以她掉泪了,一个人独自。
“公主她的确有讨喜的地方,但子兮…可能是无法接受罢。”
末了,他执起酒杯,淡淡笑了笑。
“有一个家伙…让我放不下啊。”
将军一怔,“你竟有心仪的女子…?那她当真有天大的本事。”
子兮摇头。
“我不知道,”他轻声喃喃,“只不过,要我不去想她,这种事我根本做不到。一直以来她都是一个人,孤独寂寞却不让人看见,明明想找一个人陪着,却害怕那个人经不住光阴而离她而去…我想,我大抵是想陪着她罢,或许她只是个青涩的傻瓜而已。”
☆、呼唤君之名(六)
[拾壹]
夜晚,镜花阁。
二楼的一间厢房门猛地被推开,发出巨大的声响,男子不顾老鸨和姑娘的阻拦径直闯入。
岚珊正在调琴,今日的她正穿着件玫红的衣裙,外罩着薄纱,皓腕间玉镯银链叮咚作响,额间贴着细致的钿花,抹珠玉饰玲珑剔透泛出光泽把她衬得明媚而妖艳。
这时岚珊,他从未见过的岚珊。
他几乎要震怒了,气势劲惊慑了在场的所有人,紧紧抿着唇,狂暴的气瞬间陨落成死一般的冰冷。
“罢了,无事的,你们先去吧。”
岚珊这才抬了头,目光越过他的身望向门外,老鸨和姑娘们这才战战兢兢地退了,合了门。
喧嚣与欢笑隔离在外,好似隔开了一整个世界。
“告诉我,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盯着她,目光落定成千万片冰凉刀刃。
这件事,知道将军说了,他才知道。
——镜花阁里的百合姑娘,长安第一艺妓,从今日起开始接客。
——价格自然是比天高的,但总有甘愿为支拊炬的人,茶陵王第一个买下了她。
——或许从今以后,她当真是茶陵王的人了。
“什么啊,你知道了啊。”岚珊开始轻笑,针一般扎进他的眼睛,“这么冲动,不似平日里的子兮啊。”
他几乎粗暴地将她从椅上拽起,紫檀木琴铿锵砸落,一步步把她逼到墙角上。
“你怎么能这般作践自己,”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咬牙,“打扮成这样,就为了去取悦那个王爷?”
“那是子兮这般想的,我不是。”她依旧甜美微笑,迷离的勾人心魄,“反正是玩,既然是艺妓的角色,也是玩真的好。”
“…你这是玩?和男人上床是玩?”他冷笑一声,“岚珊,你似乎高估你自己了。”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她终于敛了微笑,清清铮铮地迎上他冰凉的目光,“子兮,这与你无关,你放手。”
他定定地看着她,少顷,退开俩步,松开了。
她刚才在说什么?
“子兮,不要以为你占了我的身子,我就是你的人了,你可以,为什么别人不可以?”她轻轻搓揉
着被他捏靑的手腕,甩了甩袖,绕过他拾起断琴,“茶陵王也快到了,你走罢。”
子兮静静地注视她,然后,深深吸气,是自己平静下来。
可他做不到,内心里不知压抑了多少年的火几欲喷薄而出。
可她还在挑拨他的理智,坐于梳妆台前描唇画眉。
“你心里没有什么可愧疚的,我不是良家闺女,不需要因为一夜而逼着你我成亲。也莫胡思乱想,四公主指定要你,锦秀前程摆在你面前,别一把火烧了它。”
她的声音很淡,房内一时间静了下来。
仿佛只听得见呼吸声。
男子垂下黑眸,走到门前,又回望了一眼。
她背着他,一个人静静坐着的模样,美而清寂,
“你就这般想证明么。”
他又折回来,从后面轻轻抱住她。
“想证明,那一夜自己是无所谓,清白之身被夺去了也无所谓,你可以依旧笑傲桑田,你不要事态脱离自己的控制。岚珊,你真的很傻,你要我不去在意,你不想让我愧疚,你不想让我在四公主面前因你而踌躇,你不想阻碍我前途,你说便是,我听你的…不必用这种方法来告诉我,你不要这样糟蹋自己,当我求你,岚珊…”
他蓦地把她抱起来,调换了位置,他坐在椅上,而她却被他抱坐在身上。子兮没有再去在意她的表情,扣着她的肩膀去吻她诱人红艳的唇,刚刚触到,她的头便惊惧的向后仰,他看到她完美洁白的面具,裂开了一条缝。
明眸中有短暂的一丝慌乱。
“…子兮,不要逼我出手。”她垂了眼,嘴唇动了动。子兮不动声色地注视她,抱紧了,俯首,贪婪地品舐着她唇舌间芬芳的味道。
湿热柔软的甜,仿佛一个梦。
她几乎被他吻得窒息,当他的唇短暂抽离时她只顾着救生一般地喘息。
“看,岚珊,你连如何亲吻都不知晓,如何去取悦男人?”
他轻哑地在她耳边呢喃,柔柔地舔吻她玲珑的耳垂。
“…子兮…别这样…”她声音软了,低低颤抖着。
“你知道么…我很羡慕四公主…真的。”再一次缱绻于她唇间,深深地抱紧她,她细细的□,引来了更深的辗转亲吻,灼热的温
度在口腔间化开,缠绵地燃烧成一片。
“四公主她…很勇敢呢,哈,我更像一个懦夫…”
情到深处,她感到身子蓦地一轻,朦胧间,他竟抱起她向床榻走去。
“…等等,别——”
一记轻吻,挑断了话头。罗衫尽解,裙裾款款而落,撩起红尘一室的旖旎芬芳。
“岚儿,其实你不必这般一直勉强自己的。”
[拾贰]
一直认为有些事情是不会改变的。
可能是自己无从改变的原因罢。
她一直认为,他与千百年来所收养的男孩那样,她知道她的美她的媚,她知道如何让他们恋上她,她知道点到为止的调戏与关心。他们终究会明白,她是他们年少时可遇而不可求的一个美好的梦。
她是不可以拿来相爱的。
那些人,长大之后会找到最终属于自己的伴侣,他们仰慕她,思念她,爱戴她,亦或是憎恨她,讨厌她,全部全部成为回忆。
她所要的,只是他们把她放进思念里,她因此而活。她可以活很久很久,如此这般,不亏欠于人。
她不敢奢求再多了。
火云初布。迟迟永日炎暑。
浓阴高树。黄鹂叶底,羽毛学整,方调娇语。
薰风时渐动,峻阁池塘,芰荷争吐。
画梁紫燕,对对衔泥,飞来又去。
想佳期、容易成辜负。
共人人、同上画楼斟香醑。
恨花无主。卧象床犀枕,成何情绪。
有时魂梦断,半窗残月,透帘穿户。
去年今夜,扇儿扇我,情人何处。
她用珍藏的窖子酒灌醉了茶陵王,这位王爷在百合让姑娘厢房内的千金之夜,便是在酣睡中度过的。房内只点了一支蜡,晕黄的光,跳跃的火焰。她坐于一旁,轻轻抚琴,抚到一半,便觉得厌了,理了衣裳开门,叫来了老鸨。
“我先行了,这几日我不再来,妈妈你好生照顾镜花阁。”
老鸨见她已换了身清淡的衣裳,穿戴整齐,微诧,“阁主,那王爷…”
“你便说我已先于他醒来,身子不适,先行告退了。”她淡淡一笑,摸了
锭银给她,“王爷他不会发现的。”
老鸨见了银,虽迟疑,仍讪笑着应了。
“啊,是的了。”走了几步,女子回归头,“麻烦妈妈备几分冲喜汤的材料和方子送到我府上来。”
她说的是真话,当真身体不适。
回到家时几乎已二更,宅里老仆开的门。
隐隐传来箫声,低婉悠扬,听了曲,她涩涩的笑,明明是那般内敛隐忍的人,却吹了这般的曲,难道一直以来自己未看透他么。
他何时已变得这般了…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张弦代语系,欲诉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原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他何时学的箫,又何时吹得已这般好,她全然不知。
提着裙裾缓缓步入□,盛满澄澈月光的庭院,石几石凳,假山池塘,成片的桃花梨花木,庭中吹箫的高大男子,衣袂翻飞,手指飞扬,静谧的与月光的影薄薄叠在一起。
箫声落定,男子转身抬眼,黑眸若皎璨寒星,仿若一身月光的辉煌。玉箫泛出温润的光,同他。
他似乎想说什么,又迟疑了,少顷,才轻轻开口,尽是化在水中的柔软。
“岚儿。”
她杀了他全家,在他九岁时。
然后,收他为徒。给他衣食住行,教他文才武略,她让他拥有可以笑傲一切的资本和条件。
而她只要他的思念,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活下去。
自私的小女人。
子兮定定看着她,月光下百合一般绽放的娇美容颜,此时清铮冷丽,她依旧在笑,与昔日无异。
“对不起,子兮。”
她拢了拢衣衫,领口间,依稀可见那娇嫩花瓣一般的粉红,斑驳地蜷在她洁白的脖颈上,是他夜前用力过的痕迹。
“我不知道我现在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你。”
她轻淡地说,轻淡地笑,仿佛之前被迫与他呼吸相闻肢体绞缠的人不是她。
她径直地与他擦肩而过,回到自己的厢房。
“子
兮,我只当你从未来过。”
她的话语,依旧是勾人的软吟轻喃。
“你从未对我做过什么,也从未对我说过什么,就算有,我也只当是忘记了。子兮,我是你的杀父仇人,我是你的师父…我是岚珊,子兮,我是岚珊,不是别的女子,这般,你可记清楚了?”
静静地,男子凝视她,毫无声息,仿佛已被夜色的波涛无声吞噬似的,堙没了瞳中或明或灭的光。
半晌,她轻轻一笑,拢袖转身回房。
“子兮过几日便回边塞了。”
他闭上眼,颔首道,声音恭敬而淡漠。
“能否请师父赐教一曲,只当是赠别。”
步伐停住,又轻巧地折返。女子盈盈笑着,“好呀,你想听什么?”
“子兮归来时,在镜花阁内听来的曲。”
她他抱了琴坐于庭中,垂眸轻抚。
一生如一夜。流离亦是空。清寂冷雨声,苍茫入梦中。
曲子是清澈铮然的,却有着低婉无可述说的曲折。
“名为《浮生》。”曲毕,她抬眸一笑,“并不见得何其好,自个儿随意谱的,但我喜欢。”
…浮生么?
他执箫而曲,那一夜她挽着他的袖子,旖旎而妩媚。
…你要我,可好。
她甚至说,子兮,幸好你在这里。
“…我只问一句。”
男子放下箫,望了一眼寂静漆黑的夜空,淡淡抽回目光。
“…你的心里,有没有我的一席之地?哪怕一点点也好。”
他记得她的,她的笑颜,她的声音。他记得那一晚撩人的夜色和缠绵的曲。那些可入画的眉眼,被他用思念描绘一遍又一遍,依旧明艳动人,鲜活的,灵动的,那是她,那全部是她。在边关那以后无限漫长的岁月中,相思只不过是饮鸩止渴,他如何不知。
岚珊对他绽放清丽的笑颜,仿若梦境。
“没有。”
☆、呼唤君之名(七)
[拾叁]
江南的桃红柳绿,塞北的大漠斜阳。
或许只有它们才不会随着时光的飞逝而改变。
他真真正正决定要放下了。
入军第七年三月,将军死于战乱。
连他都觉得结局的可笑。
茶陵王谋反之意一挑即破,边关局势愈加混乱,境内叛军蠢蠢欲动。
将军在平叛中一箭穿心,箭是从后方射来的。
军中有内鬼。
子兮策马将他从敌人重重包围中救出,剑气凌厉掠过,如风刃将士兵割刮得支离破碎,血雨倾泻而下,溅在他脸庞上,滚烫。
他冰凉的目光扫过马下瑟瑟发抖的敌兵,如同望着一堆堆蝼蚁,最终扬长而去,空剩一地的断肢残垣和零落的荒凉。
“…阿姜,应该不会怨我罢…”男人静静地笑,眸中的光堙灭了。
“我想…我大抵是可以去见她了罢…”
子兮放下他的手,合上他的眼。
荒地,雪原,尸体,鲜血,惨叫,□。
它们连绵在一起,交织出一幅幅苍凉的画卷,铺展开无边的悲怆。
或许只有修罗才能存在于此吧。
同年七月,朝中传来圣旨。
他成为统帅八十万的大将军,那年他二十三岁。
于次年二月,回长安复命。
林子里山坡上的墓已由一堆变为俩堆。
他到墓前祭拜了,然后吹了一曲。
“将军大人及夫人,子兮告辞了。”
男子微微颔首,转身离去,月光下,颀长利落的身线拉下夜中的影。
面圣时,皇上大力赞扬了他,群臣附和。
其间去御花园望见了等待着他的四公主,已成长为十八岁的少女,明艳耀了他的眼,正值绚烂的年纪,少女掩着袖,脸颊上晕开娇羞的绯红,一双杏眸顾盼生辉,冬日雪中红的花不开的一枝枝梅述说着少年将军和公主殿下的邂逅传奇,把这段光阴妆点成烟花嫣然泻下,流光溢彩,淋漓尽致。
他于黄昏时归来,将军府的侍女仆人排列成俩列侯在大门口,等待新主人的归来,八方送来的贺礼停满礼堂。他谢过了,托了下人打点,然后换了件衣裳于夜间出了门。
听说她已退居为镜花阁的琴师,琴艺冠绝天下,宫里三番五次地请她,邀她为乐宫宫主。
她定时谢绝了的。
琴声从二楼香气一般飘扬而下,悠悠跌落。他便坐于楼下,静静地听,辞了前来取悦他的姑娘,要了茶置
于桌上,入口微涩。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不到园林,怎知□如许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十五岁时,□满园,他瞧见她于庭院,桃花梨花杏花开满整片视野,秀美芬芳。
她踮着脚去折那枝桃花,却一直够不着。
她绝世武功,可在挥袖间,花谢花开花满天。可她偏不,偏偏象个小姑娘那般拈着袖,领着小团扇,伸手去够。
他在心中叹息,缓缓步过去,轻轻抬手,便折下,递予她。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却远不及她眼眸中的笑意,明亮了他整片天空。
“真讨厌,你竟长这么高了。”
她挑着眉想拍他的头,同以前那般,却发现这比折一枝桃花更难。眼中闪了闪,只剩下淡淡的微笑。如今忆起,他已知晓,那份笑颜中有几分失落几分无奈,几分哀伤。
长大,即是离别。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
怕罡风,
吹得了花零乱,辜负了好春光。
徒唤了枉然。
或许真应是他放下的时候了,如同她以前所遇到的男人那般,离开她,去找一个合适的人,比如四公主,然后享受他辉煌灿烂的一生。
他理应明白的,她不属于任何人,也不能与任何人相爱。
过了几日,圣上便提起四公主的婚事,侧旁敲击地问他,他知道少女躲在殿外偷偷地听,古灵精怪又紧张兮兮的俏模样让他想着就翘起嘴角。
那样美好的女孩子,想不让人喜欢都难。
“国事为先,让子兮平定了北方叛乱再作打算罢。”
皇上欣慰的应了,少女在外面气得直跺脚。他刚出来,她便按捺不住,红了脸上前问他。
“将军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她虽急,但毕竟是少女,出了口,声音便如蚊子般小,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面前英气逼人气质斐然的清俊男子,他是那般优秀而好看的,令人向往。
能若何这般的男子在一起,该有多好。
“为什么这么说?”他低头,细细的问。
“因为…因为父皇都开口了,你还推脱!”她绞着手指,“那个女
孩子美么?比我漂亮?她是不是很好,她哪里比我好?你说,我…我可以改!”
“公主殿下没有什么不好的,没有人可以替代。”他轻笑,指尖轻拂过她青涩的小脸,这是他对她所做过的最亲密的动作,她的睫毛蝴蝶一般扑闪着,那么令人怜惜。
他的心微微动了一下。
有很多事情已经开始远去了。
月光下抚琴低吟的白衣女子,一成不变的笑颜,他贪看不厌。她唤他子兮,如同点亮他身边的所有光源。她总是在他面前毫无防备的睡去,任由他抱上床榻。最后,在她最难耐时,抱住他,说,子兮,幸好你在这里。
他们曾今缠绵地亲吻过,交颈而欢,身体亲密如斯。如今已全部退化成梦。
——在你心中,有没有我的位置,哪怕一点点也好。
他已卑微如此,不敢奢求太多。
——没有。
那是她是笑着的。
[拾肆]
翌年,茶陵王掀兵谋反。
战争全面拉来,从边关北方之境开始蔓延。
长安。
夜色中,倾盆大雨,雷鸣与闪电在天际滚滚炸开。
守城的士兵被雨模糊了视线,只听见飞速逼近的马蹄声,疯狂叫嚣着。
“什么人——?”
黄金令牌在黑暗中划出光芒。
震惊中容不得跪地扣礼,俩测得士兵慌忙让内侧人将城门打开。
城门缓缓开启,刚容一人而过,只见一道黑影掠了进去,消失在夜色中,只剩闷雷与哗啦的雨声。
烛光晕黄,女子趴在厢房内的木桌上,百无聊赖的拨弄着?静Ю锏穆祢疲?惶?ㄖ?医校?话驳匾蛩?氖种付?笥姨??Ⅻbr>“小姐。”
门外老仆低低唤了声,“这么晚了,天着凉,请小姐好生休息吧。”
岚珊应了,把钵体扣实了推到一边。
“外面雨大,记得关窗…晚儿睡了么?”
“回小姐,小少爷已经睡了,由丫鬟和姨娘守着,请小姐放心。”
“知道了,你也好生休息,莫再管我。”
“…是。”
再一次,归于平静。雨渐大,风渐盛。树叶在夜中摇摆的影映在雕花木窗上,支离破碎的骇人,白光一阵阵乍响,她只静静坐着,不知望向哪里。
蓦地,门哐啷一声绽开,风雨直泻而入,拂灭了烛。
黑衣男子立于门口,斗篷透湿,披风下隐约可见尚未卸下的铠甲,
金属光泽,寒光阵阵,风尘仆仆的气息,带着边塞的冰冷与荒凉。
他喘息着,注视着她。
“子兮——?”她一怔,带上门,“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还在边关么?”
他沉默,目光紧紧锁住她。
她去点蜡烛,“等一下,我去叫人烧开水…”
刚迈开一步,就被拽进一个潮湿冰冷的怀抱里,紧紧地,臂力之大使她动弹不得。
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双臂在轻微颤抖,埋首于她颈间,耳边垂着浓浓的呼吸,雨水顺着他的发躺下来,流进她脖子里,若一条冰凉柔滑的蛇。
她轻颤了一下。
四年不曾相见,见了,却是这般,她在唇间刚刚调出一个合适的微笑对他报以调侃和安慰,俩片冰凉却蓦地覆了上来,冷得彻骨心寒。
鹰一急切的般嗫取,他近乎霸道的在她唇上蹂躏,厮磨辗转,渐渐灼热。夜中的海潮,掀起惊涛骇浪,吻得她都疼了起来。
他狠狠地拥抱她。
“…我以为你出事了…”
耳边是他低哑的声音。
“你没事…”真的很好,他没有再说了,突然失掉了力气,身旁有她,话语都是累赘。
他真的以为他是可以放下的。
他真的以为他是可以理智的。
只不过,消息传来时,他不知道倾袭而来的那种东西是不是叫做恐慌。
“子兮,”她静静道,任他抱着,“先松开我好么?不要忘了你是谁。”
他怎么可能松开。
窗外一记闷雷,轰然炸开,白光乱闪。
他忽而听见了幼孩的啼哭声,一怔,微微松了手,岚珊便缓缓挣开他,立于一边。
“小姐。”
门外老仆低声道,轻扣着门。
“小少爷被惊醒了,硬着要见小姐。”
“知道了,马上来。”
她理了理衣裙,步于门边,手搭在门格间,又轻侧过头。
“你也开看看罢。”
☆、呼唤君之名(八)
哭闹声源于隔壁的一间厢房。岚珊推门入了,子兮想了想才进来,关了门,却只站在门前。他瞧见的是在姨娘怀抱与床铺见闹腾的小男孩,模样灵动可爱,即便哭花了脸,也是讨人喜的。约莫二三岁的年纪,穿着青花薄衫,粉嘟嘟的摸样。
岚珊走上前,从姨娘怀里抱起了他。
“晚儿,师父在这里。”
她柔柔的笑起来,喃喃地说着,轻轻地哄,柔情似水。拍着孩子小小的背,轻晃着,用眼神示意其他人出去。
小孩俩只肥嫩光滑的手攀着她的脖子,小下巴搁在她的软肩上,随着她的哼曲,安静下来,一双赤溜的眸子黑曜石一般眨着,越过她的肩膀瞧着子兮,最后似乎瞧上了瘾,盯着他,眸子一动不动,好像要把他盯穿一样。
…这小家伙。
子兮有些尴尬的移开目光,咳了一声。
“…师父。”
小小家伙奶声奶气地唤她,在她馨香的怀里拱啊拱的。
“师父,晚儿不要睡觉觉!晚儿怕打雷。”
“那师父陪着你睡好不好?”岚珊用鼻尖轻蹭着他柔嫩的小脸,温温地说,“如果晚儿睡觉,师父就陪着晚儿…嗯?”
“晚儿想和小黄一起玩!”
“明天,好么?”她笑。
“晚儿今天就想玩!”男孩拉长了音撒娇,扭动着小身子,“和小黄一起!”
“如果晚儿有好好躺着,师父就抚琴给晚儿听。”
小身子立马不拱了,晚儿挥舞着短短的双手,白嫩嫩如同洗净的莲藕,甜甜笑开,“晚儿听话,晚儿要听曲!师父的曲是最好听的了!”
“嗯。”她抱着他坐在榻上,“晚儿,想听什么呢?”


子兮静静的立着,有些怔忪。
这般的岚珊,他已有多少年没见了。那种匿于心中化不开的柔软与温情,那般的眼神,那般的笑,那般温柔拥抱孩子的姿势。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失落还是酸涩什么的。
他竟吃起一个小孩子的醋来。
[拾伍]
“晚儿名为晚冬,是三年前冬天我拾到的弃婴。”
沏出的茶冒出氤氳的白气,消散在清晨空茫的雾气中。
雨已停,天空水洗,泛出澄澈的微白,庭院里填着大大小小的水滩,花瓣被雷雨欺凌一夜的残尸,铺在水洼中微微漂浮,打着卷儿。
空气中有微凉的寒意,岚山抿了口茶,淡笑。
“他可是你第一个师弟。”
子兮定定看她半晌,复而垂眸饮茶。她陪了晚冬一夜,抚琴哼曲,轻柔的抚摸着他小小的脑袋,临走前,在男孩粉颊上落下一吻。
“是,”他低头沉声应了,听不出情绪,“看得出,你
宠他。”
竟然当真有人代替了他。
这种事情,想起了,可以假装风淡云轻,但若当真发生在眼前…
胸口沉闷的仿佛已窒息,身体的某一处,开始沉钝地胀痛。男子的手指无力地蜷缩了一下,又微微张开,好像失掉了力气。
他当真是她生命之外的人了,想到这里,神色淡了下来。
“皇上下诏,查处与一切茶陵王有关系的人,本就据说,你是茶陵王的人…”所以,一直惦念着。
现在又说这些干什么。
“有消息说,镜花阁被烧干将了,很多人被抓。反正回来也是一天俩天的事,所以,提前回来看看。”
他提起一丝笑,有些淡漠的,他尽量把话放得风淡云轻,他有些不堪于让她知晓他当时那无边的恐惧与担心。
岚珊笑着,“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我可是千年老妖怪了,有那么容易被算计的?而且…”说到这里,眼神微微一滞,又瞬间恢复,“我可是不死之身呐。”
他抿着唇,不再言语。他何尝不知,可他就是担心。
“啊,对了。作为你的师父,还是提醒你一下比较好。”
她轻轻拍拍手,站起来,对他嫣然一笑,妍到极致。
“你也快和四公主成亲了吧,为了避嫌,你还是少来这里比较好呢,我嘛,不管怎么说也是个琴师歌女,你这般频繁进出,会谣传开的,要是让宫里的人听见了,子兮大将军…”
“子兮明白了。”
他轻轻打断她说的话,心渐渐凉的寂静,湛湛清醒,直到麻木。
他注视她,漠然的,仿佛要望进眼睛里去似地。
“子兮以后也不会再过问这里的事。”
他们已四年未见。
他可以因为担心她,甚至直接从战场上穿越半片江山,来找她。铠甲尚未卸下,已被雨水浇的冰凉。
他可以一次次婉拒圣上的提亲。
他心底的思念在疯狂滋长,迷于她唇齿间的甜美,醉于她发间的芬芳,痴于她的声音,她的笑颜,她的一举一动。她抬眼的模样,挑眉的摸样,跺脚的摸样。她对他的好,对他的关心,对他的调侃,他全部记得,如数家珍般藏于心底。
甚至恋上了与她缠绵时她眸中的不定与慌乱,细碎销魂的吟哦和娇红脆弱的面庞。
不仅仅如此,因该是更多更深的。
可她现在已说出了这般的话。
她已有了代替他的人,那个孩子,是否会与他走上同样的路。
很多年以后,她会不会抱住那个孩子,如他一般,暖暖地唤他的名字。
他闭上眼。
心冷到如此,也够了。
子兮站起身,把杯中的茶饮尽,淡淡笑开。
“子兮这就告辞。”
[拾陆]
翌年初春,北方叛乱平定。
他如同人们心中所料想的那般,立下了赫赫战功。凯旋而归,百姓在欢呼中夹道欢迎,队伍缓缓前行,他居高临下地望,傲然之气,清冷的如同初春中薄冰般的料峭寒意。
面圣时,皇上重赏了他,他单膝跪地,俯首谢过了。
再次提到四公主的婚事。
“本应在晚宴上提的,但四丫头就是耐不住。”皇上叹息着,眼角中却有掩饰不住的笑意吗“将军若是有意,朕愿意促成这桩婚事。”
一对璧人,理应是天作之合。
况且,他已经没有拒绝的理由和必要了。
“谢主隆恩。”
此事在庆功宴晚已传遍了长安城,皇上大摆筵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喧嚣烂漫了整个纸醉金迷的繁华之夜。
大臣多道的是贺喜之词,赞美阿谀。他一杯一杯的敬,一杯一杯地饮,笑的寂静而谦和。
忽而间舞娘低眉缓缓退去,又换了一拨,姿色皆属上乘。
一曲古筝。
将军手中的酒尊蓦地一滞,不自觉抬眼望向舞池。
琴声如间关莺语,跳俏在耳边,似珠玉落盘。
珠帘后,一袭白衣的女子席地而坐,十指在弦间灵活跳跃。
四周的朝臣听的痴了,曲毕,纷纷赞叹,几欲一睹琴师的芳容。
“听说是新进宫内的乐师,早知听才艺卓绝,不似人间。这不,大将军来了,她自是乐意前来献上一曲的。”旁边的官吏谄笑道,又补充了一句,拉长了音,“听说容貌也是倾国倾城胜似天仙啊!”
“哦,有这等奇事——?”皇上捋须,眯眼一笑。
笑得年轻将军的心骤然一紧。
珠帘被轻轻撩起,女子抱琴,含笑上前,低眉行礼,抬首,霎那间,六宫粉黛,皆失颜色。璀璨寒星汇聚于眸底,化成一池的脉脉柔情和撩人的明亮,那般动人的容颜,惊艳四座。
子兮定定的凝视她,握着酒樽的指节一点一点苍白,渐渐收紧,胸口隐隐钝痛,窒息一般发不出丝毫声音。
“岚珊不才,让皇上见笑了。”
娇软轻媚的声音。
他怔怔的看着,周边之人,以及皇上望向她的那些有关欲望的眼神,强烈到难以忽略。
鞘中宝剑因他的气息而震得嗡嗡作响。
他想离开。
他不想看到她在男人□裸的目光下妖媚的笑,笑得风花雪夜。
琴师,也是个受人摆布供人消遣的职业。
她到地想干什么,他到底要怎样,她才能不出现在他面前,才肯放过他。
“将军?”旁边的人小心地问,“将军您没事吧?…脸色竟是这般…”
“无碍。”他抬头,淡然一笑,“大抵是累了,至今还
未好生休息。”缓缓转头,起身静静行礼,“皇上,子兮身子不适,先行告辞了,请皇上原谅。”
圣上自是无心应了的,目光仍锁在岚珊身上。
他仿佛听得见血液在体内缓慢回流的声音。
宫中当夜为他安置了房,用意明显,明日他尚且留于宫中,除一些国事,便是四公主的婚事,圣上是希望早些定夺下来的。
听些宫女的闲语,近日邀请的女琴师也住于,宫中奉为上宾。
在走廊中,意外遇见一位贵妇,华服丽饰。那妇人见了他,微惊,掩口失声低呼。
“…心尘?!”
子兮一怔,继而平静道:“怀安夫人,在下子兮。”
夫人少顷失色,才缓缓回复,低眉行礼,“参见将军大人。”
九年前,冷峻的少年一身青衣,捧上一纸折书递于她,然后退到岚珊身边,安静而漠然,如同一抹阳光下灰白色的薄影。
如今,她恭敬地对他姓李,他是当朝大将军,统帅一方,霸然之气隐隐折射于举手投足之间。那般的眉眼,似他的父亲,极似,缺少了一份清淡与静柔,多了一份英气和傲骨。
“将军大人立下累累战功,妾身钦佩不已,听说与四公主的婚事也约摸定了,在此恭喜将军。”
子兮淡淡应了,走了数步,夫人又从后面唤住他。
“这几年你当真不再去见她了。”她慢慢说道,“妾身曾经以为,她是赢家,一直都是,永远不会输于我们凡人…可是错了。”
夜色渐深,子兮留给她的是伟岸萧索的身影,朱红走廊间星点的灯光铺满一地。
“她不是,她没有赢过,从来没有,她也没有输…她跟本玩不起。”
语毕,夫人转身,玉饰轻响,缓缓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晚冬出场
☆、呼唤君之名(九)
吹破残烟入夜风。一轩明月上帘栊。因惊路远人还远,纵得心同寝未同。情脉脉,意忡忡。碧云归去认无踪。只应曾向前生里,爱把鸳鸯两处笼。
琴声缓缓终了,四弦一声收了音,岚珊抬起水眸微笑。
“这般,可记清楚了?”
乐府中抱琴的小琴师听得痴了,好一阵子才回了魂,羞红了小脸,低头应了。
“谢谢,仙…不,岚珊姐姐!”差点就咬了舌,面前这位美人,怎么看都是仙女一般的人物啊。
“改日,你可到水月楼来见我。”她收了琴,笑着离席。刚从筵席下来,便被一群乐府中的小丫头围了去,折腾到现在。
几个女孩儿乐滋滋的应了,为她指了厢房的路子,然后嬉笑着闹去了。
年少不知愁滋味。
她笑笑,然后回房。
过了庭,穿过走廊,四周越加寂静,皇上应了她的请,给了她一个环境幽僻之地,有着花的芬芳和月光的皎洁。
踏入花园,一只手自后袭来,她轻轻一闪,白蝶一般小巧的翩落于花丛中。对方的人影化为一缕黑烟,倏地掠了过来。
熟悉的气息。
对方一把揽过她,扣在后花园的雪白高墙上,墙顶有暗色的石瓦。
呼吸喷了下来,扫了她的鼻尖。
“啊啦,子兮。”她一成不变的笑颜,妍与艳,“这是干什么呢?”
“岚珊,你究竟想干什么。”男人黑曜石一般的眸在夜中熠出冰冷的光,盯着她,不动声色地开口。
“你想怎样?皇宫岂是你来去之地,你别拿自己开玩笑,你开不起。”
女子冲他眨眨眼,寒星乍现。
“我怎么了,子兮,为师哪里做错了么?”
“别胡闹。”
他声音低了,扣在他肩膀上的力道加重。
“花街也好,镜花阁也好,这些也就罢了。这不是你可以随意左右的地方,即便不老不死,在这里也奈何不了谁。你该不会忘了,皇上现在还在围剿茶陵王的余党,你觉得你脱得了干系么?”他的声音结了冰,咬牙切齿地盯着笑得一脸坦然的女人,“你来这里想干什么,你知不知道那些男人望着你的眼神是怎样的,你勾引他们干什么?他们想要的,只是你的身子,你在他们眼里就是一玩物。”
“子兮,这种事情,我自是最清楚了的。”笑容稍稍敛了些,岚珊的声音清而静,“你是不是认为,除了你是君子,其他人全是野兽?”
她淡淡地拨开他的手,一字一顿。
“你想要的,不也是我的身子么?难道你一见到我,想到的不就是上床么?”
将军面色一窒,手指僵住了。
她的笑容面具一点一点裂开。
“子兮,别忘了你是谁,我是谁。这里是皇宫,我是被皇上看上的琴师,你是即将与四公主成亲的骠骑大将军,我们是不是应该避避嫌呢?你该不会想在这里对我行什么苟且之事吧?子兮,我是你师父,莫乱了辈分。”
她的声音极淡,料峭的嘲讽。
“子兮,”她终于抬眼,“这是我的事,我自有我的打算…与你无关。”
[拾柒]
她总是这般的。
一句话,把他击得溃不成军。
她根本不知,他花了多大的代价,才决定放下她,继续自己的前程。
她根本不知,他用尽了所有力气,声嘶力竭,才能遏制住想见她的步伐。
他以为他可以遗忘,可以恢复的。
而她怎么能这样,毫无顾忌地出现在他面前,一笑一颦,把他处心积虑勾勒的平和表象抹杀的一干二净,直接点燃了火,掀了波涛,翻卷嘶吼着吞噬所有的意识与理智。
以前那些假装,又算什么。
要怎样,她才能放过他。
“是呵…”他自嘲而苍凉地笑了,“我在你心里原本便什么都不是的,又何必在乎你呢…”
伸手,一用力,把她硬生生拽起来,只管大步向前走,她踉跄地被他扯着,男人和女人力道上原本就有着根本的差距。
踹开门,粗鲁地把她扯进房内,又轰然关上了。
“子——”
他蓦地将她丢上床,面若冰霜。
意识到他想做的事情,岚珊一挽掌伸手朝他击去,子兮面无表情地挑开她的手腕,倾上前嵌住她的腰,死死锢在怀里,低头吻下去。
她骤然躲避,脚下用力向后拉开,一个轻转身从他怀中跃出,衣袂翻飞,青丝在她容颜间浮动。
“子兮,”她低声轻道,“你不能这样。”
他不能这样,那她要他哪样?凭什么,子兮掠了过去,抓向她的手腕,她疾速一闪,竟移至他身后,手刀如白虹般劈下,干脆利落。
子兮回身一手架开,接上这一招他费了不少的力气,另一只手握向她的腰,刚刚触到,岚珊扭动着柔软的腰肢翩跹一个回折,掌直接击了过来,势如破竹。
她当真与他打起来了。
他怎可不知,她是他师父,他的功夫多半是她教的,但他是谁,百战沙场长达九年
的年轻将军,何必定不如她?
他咬牙与她过招。
她的姿势极美,翩跹旋舞,如同暗夜中的忘川白蝶,淋尽一身的月光。眉眼间皆为平静,却艳得动人,唇边泛出玫瑰一般的色泽,紧抿着,偶尔微露贝齿,低逸出一声轻咤。
力道与气势却是逼人的,湛湛清冷,内力雄厚的不似女子,招招带厉,招招攻心,正因是他师父,他自是知她招法套路的。
他不知他学了几成,她又藏了几成,必须速战速决。
啪啦。
窗格被震得粉碎。
一道白影从厢房飞出,落入静谧的花园。
他紧紧跟上,不待落定,便紧紧锁住她,他知道她手下留情,这里是皇宫,不得太张扬。
她越是这般,他越是得寸进尺。
他愤怒。
这算什么,如今又开始顾忌种种起来了。
嘶啦数声,衣帛撕裂。
肌肤胜雪,光洁诱人。
子兮拽住她的衣袖,强行拉近,她却闪。俩人最终双双倒入花丛中,高墙下月光照不到,阴影一大片。
他用身体压制住她,嵌住她的手,唇舌急不可待地缠进去。
空气中有草木花香的的气息,芬芳的化不开,连绵成一片。
她在他身下呜咽闷哼,徒劳挣扎,与普通女子无异。
手抚过她娇嫩的面庞,又缓缓往下,手到之处,衣襟破碎,雪白莹润的肌肤在夜中泛着光,他贪婪地吻上。
“子兮,你不能这样…啊…”她喘了一声,面色泛起潮红。
他毫不怜惜地占有者,唇与手游走于每一个她羞于启齿的角落。
她以为她是谁,而他又是谁。
她以为他还是九年前的子兮么?
现在倒是不要了,先前勾引他的是谁?让他平生有了第一次情动的是谁?她凭什么可以这般摆弄他,就因为她不老不死?
她凭什么风清云淡地让他崩溃。
因为痛楚,她扬起头,睫毛蝶翼一般颤抖,最后被晶莹的泪光吞没,□出声。
她的泪水,是他最不能承受的疼痛。
她和凡人有什么区别。
一样是会哭会笑,会流泪的吧凭什么他就认为她比任何人都强?
是因为她伪装得太好,太真了么?
他看不透她,他不懂她,一直如此,倦了,开始恨了,把她抱回房,丢到床塌上,欺身而上,继续不知餍足地向她索求。
“岚珊,你究竟想干什么?”他冷冷地勾起她因喘息而颤抖的下巴,“你可记清楚了,留在皇宫里
,这样对你的,不止我一个。”
他在利用她,他不会对她出手,他知道,越发地恼和恨。
他到底算什么,为什么不给他个了断。
冷漠与逃避,讥诮绝情的言语,一点一点坍圮他的防线。
如果唯有疼痛可以铭记,他要她记一辈子。
他怎么可以这样折磨她,一整夜,直到天色微明。
☆、呼唤君之名(十)
[拾捌]
将军与四公主的婚期定于今年八月。
六月,空气中泛着微热。
噌。
枝头上的小麻雀起身欲飞,被一支箭蓦地贯穿,小小的一团,直直坠落下来。
小身影一掠,将麻雀捧入手心。
“呼…”
小男孩长舒口气,赶紧朝宅子深处跑去,大声唤着老仆。
“幸好没伤到要害,不然师父又得生气了。”
“师父~~!”
小男孩穿着□薄衫,扎着条小辫子,白净好看的脸,一路乐颠颠地跑进女子的厢房。
“小麻雀活过来了!师父,活过来了!”
因兴奋而小脸绯红,男孩跑到床边,挥舞着双手。
女子坐在床边静静微笑。
“小黄~”男孩又扭头蹲下,用手指戳着小登上置着的拘〔е凶白诺穆祢疲 父褂秩嗔巳嗨男∧源祢浦ㄖ医校 谒种讣涮刺ィ 泻⒁蛭鞫 ┛┬ζ鹄矗 靶』苸有没有替晚儿好好陪师父啊?”
“吱——”
女子掩袖而笑,继而道:“晚儿,为师有话问你。”
晚冬立即乖乖收声,坐在床边蹭进她怀里。
温暖柔软的馨香。
“那鸟儿当真是你一箭射下来的?”
“唔,”晚冬小心地看她,点头,“是晚儿不好,晚儿觉得靶子不动,没趣儿,所以…师父,晚儿以后不会这样了。”
岚珊叹口气,她的晚儿,才四岁啊。
“师父是不是不高兴?晚儿不要师父不高兴…”
小家伙靠在她怀里,他记忆中,师父总是温柔笑着的,但二日前,师父从宫中回来,那样的模样让他的胸口像被狠狠打了一拳,闷闷地痛。
“师父,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啊?”
当时,她轻轻地笑,摇头。他只知这几日她几乎无法下床,他只知她沐浴更衣时,从浴房走出的侍女都红了眼眶。
“小姐。”老仆端汤进来,“这是补气养身用的药汤,请小姐喝了罢。”
岚珊接着谢了,低头看着碗中深色的药汤,唇角泛起一丝笑。
多少年,她竟然也有这一天。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不信妾断肠,归来看取明镜前。
“好琴。”
圣上拊掌而笑,望着按弦抬眸的女子,打扮清淡,一身黑裙,却素得高雅动人,岚珊垂下水眸,“不才,让皇上见笑了。”
“犹如仙乐。”他搂着怀中的宠妃,妃子扬头俏笑道:“皇上这等喜欢,不如司天台今年的祭舞就由她来主领奏乐,皇上,您看可
好?”
按弦的莹白玉指轻轻一颤,皇上带着征询的眼光望向她。
她作揖,露出滴水不漏的微笑。
“皇上若是不嫌弃,岚珊愿意领旨,这是岚珊莫大的荣幸。”
[拾玖]
已经很久很久了。
如同自己一人站在那里,身前的人,身后的人,随着历史及时光的大河,一点一点缓慢地朝同一个方向挪动着。
物是人非,时过境迁,战乱,镇压,暴君,和平。
除了苍茫的天空,以及她,一切都会改变。
她的人生,漫长到想要忘却。
“…终于来了呢。”
黑袍巫师转身,放下手中祭祀用的玉玦,表情沉稳。
夜晚司天台,祭坛,七月夏风,星空闪烁。
白衣女子提剑而笑,静谧如同娇艳盛放的百合。
“许久不见了,巫师大人,茶陵王的人头在城门口都挂了三日了,大人仍是有这份闲心,岚珊可真是佩服。”她淡淡道,步到与他一定距离后停下。
“那只不过是一份饵,大燕国的慕容公主殿下。”巫师低低唤她,“曾想过,您会以怎样的姿态与我再次见面,您会怎般入了皇宫来找我…祭舞的琴师,不错的幌子,只不过步步为险棋,这般险,不似公主殿下的作风呢。”
岚珊无视于对方话中的讥讽,轻笑。
“那倒还不是巫师逼得紧了,难不成真等圣上不老不死再来找大人么?”
“公主倒是消息灵通。”
“镜花阁这风流官宦之地,茶陵王倒是经常来呢,巫师大人。”她斜睨着他,媚光流动,“本不想再管,但若巫师大人您重蹈覆辙,当真要这皇帝老儿不老不死,岚珊也困扰得紧呢。欲望、野心、权势这种东西,若是与人一起长生不灭,可是会毁天灭地的不是么?”
“那么,是想杀我?”巫师微笑,“殿下莫忘了,另公主不老不死的的术士,正是在下啊。若不是殿下您已经——”说到这里,眸光一闪,“在下只不过是想一只活下去罢了。”
“那是自然,”岚珊轻笑一声,“术的宿体长生不死,作为施术者的巫师自然也长生不死,那宿体要是死了嘛…”
她盯着他:“施术者自然也会反噬而亡,现在,我这个宿体不管用了,大人您自是应该趁早寻早新的宿主呢。”
巫师笑:“殿下聪慧过人,今日来,想必是取我性命的吧?”
“总不能再让你颠覆一个王朝,不是么?”
“哈,在下并不是这样认为的呢——”手指蜷缩,结起法印,“公主殿下您…只不过是想为他开路而已罢?”
他仰起头颅,式神现形的同时,灯火通明,大队士兵举着火把包围了司天台。剑光出鞘,冰
冷森森地盯着她。
“功高盖主,自取灭亡,圣上若是不死,迟早有一天会杀了他罢…作为一个师父,还是相当宠溺徒儿的嘛,尽最大的努力铲平他面前的所有障碍,值得么?殿下您可是已经…”
话未说完,凌厉剑气已波涛般席卷而来,式神破碎成粉末的同时,对面半间瓦房轰然倒塌,撩起尘烟,堙没在浓郁的夜色中。
白衣女子微笑,娇妍的所有星辰褪去了颜色。
“巫师大人还是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比较妥当些呢。”
[贰拾]
真的。
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支撑什么。
漫长的人生,只为了遵守与父亲的诺言。
十年,百年,千年,时间这种东西,只对那些凡间的人才有意义。
仿佛是只剩一个壳,薄的。血与肉被什么东西无声无形地腐蚀了,一干二净。
连行尸走肉都算不上。
有时也会可笑地想,她到底是什么东西。
晚树苍苍在,孤生若浮舟。
或许她早已坏掉。
尸身血液,以及火光,染尽了郁结的天空。
似曾相识,她在心底笑。
远处有齐齐的脚步声,援兵正在赶来。
艳艳血花若胜火绽放的曼珠沙华,开满她一身一地,将她的容颜衬得冷艳而妖冶。
“公主殿下。”
巫师静静立于司天台祭坛高处,“还要再打么?”说着,拢袖拭去嘴角的血液。
“巫师大人才是更虚弱的吧。”
她瞟了一眼对方的泊泊鲜血和窟隆,轻道。
“但这样下去,处于极不利状态的,是公主您吧?”
援兵脚步声越来越近。
“你好像忘了一些事呢,”她无力地提着嘴角,轻轻喘息,过不了多时,御林军的主力便会抵达。抬手挑起长剑,掉了个方向,这个动作让对方猛地一窒。
“你死了,我可以依旧活着,但我若死去…”她轻笑着望着巫师,“皇上的长生之术仪式尚未完成,巫师大人您,大抵时候会化成齑粉的呢…”
他压低声音,“公主你会么?”
他不信。
岚珊微微一笑,明艳动人。
原来真的得到这一步。
玉指发力,长剑泛过寒光,贯穿她柔软的身躯,白色纸鸢染上鲜艳。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司天台事发,子兮策马而来,远远目光越过高墙,火光冲天,晕染开一团团微漠而骇人的红,在黑夜云层中乍现。
大批人马涌向那里。
他蓦地停住,调转回头,向宫内另一侧幽僻之地奔去。
“大人——?”
在宫道外围奔驰,握紧
缰绳的手指节发白。
不安。
魔怔了似的,脑里放着,心里盛着,全是她。
奔至她在宫中的住处,僻静的花园,不顾侍女的惊呼和阻拦,闯了进去。
没有,哪里都没有。
“琴师哪里去了?”
他抑制着声音的起伏,拽过一名宫女,几近质问。
宫女被面前一向温文英气的年轻将军的冷噤气势骇得瑟瑟发抖。
“岚、岚珊姑娘…今儿…今儿下午没有回来…”
他蓦地放开,扭头掠上马。
视线模糊,从边缘开始被血色缓慢地侵蚀。
兵马仗着火光从身边的大道急急踏过。
蜷缩在楼阁屋宇的细道间,呼吸逐渐微弱。
好冷。
眼前闪过好多画面,明丽的,绚烂的,抑或是灰暗的,悲怆的,曾经遇见的人,曾经伤过的人。
坐在父王的肩上俏笑,那个男人只在她面前露出温柔的神情。
还有曾经收养过的男孩子,长大后有了自己的妻子,然后有了孩子,孩子唤她姐姐。
还有那个爱她爱到甘愿忘却她的男人,她杀他时,他神色平静。
还有至今为止,一直恨她一直尊敬她一直思念她的小姑娘,成为了华服贵人。
还有他。
他曾于春,色满园中为她折下一枝桃花,眸中安静地叹息。
他曾于她睡着时小心翼翼地抱她上床,捻净她颊上的发。
他曾把边塞雪原中最珍贵的莲花带给她。
从清淡的少年,逐渐幻化为年轻优秀的将军。
那已是何时的事儿了。
他炽烈地吻过她,甚至霸道地强要她。
距她于火海中遇见他,带他离开,已有十七年。
若不曾在乎这个人,为何逝去时回想起他的脸。
若不曾爱过这个人,为何过去的种种会停落在心尖。
独然走过苍凉,笙箫缱绻白骨。
执手温存三时四刻,寂寞吞噬晨曦光线。
她的眼中只剩下天地苍茫,一场梦,一场空。
☆、呼唤君之名(大结局)
“…岚珊?”
熟悉压低的声音,难以置信的微微颤抖。
…幻觉么。她艰难地抬起头,细道外,近在咫尺的高大身影。
怎么不唤我岚儿?她想笑,可没有力气,踉跄地站起,未走几步便跌倒在他怀里,满地的鲜红无声地淌开,寒冷使她疼痛到麻木。
“岚珊?!”
“…子…”
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他的眉骨,勾勒着他的眉眼,滑落鼻梁,最终停留在鼻尖,描摹着,她努力地睁开眼,想让自己看得清楚些,再清楚些,刻在残缺的记忆里。
她终于满足地笑起来,虚弱而苍白。
子兮心中的不安与恐慌无声地扩大,渗进四肢百骸。
怀中女子娇柔的身体渐渐冷下来,血液却是滚烫,止不住。
她从未流过这么多血,他见过她死去无数次,却无一次似这般骇人。
“…带我,去见晚儿…”
气若游丝,她倒在他怀中,轻声喃喃。
“…岚珊?”
“带我去…子兮…去见晚儿…”
他的心蓦地紧了,点穴止血,一只掌贴上她的后背源源不断地灌输续命的真气,用披风裹住她,抱上马。
夜色中,奔驰而去。
她…不是不死的么…
她不是可以复活的么…
为什么,今天的岚珊,脆弱到让他心痛,好像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让他心悸地以为,他会彻底失去她了。
宅门被内力破开。
身影掠入。
“晚冬在哪里?”
老仆一怔,男人怀中抱着的的女子,浑身浴血,脸却纸一般苍白,只有微颤的睫毛传述这垂死的气息。
啪啦,手中碗跌落。
“小姐啊————!!!!!!”
枯槁的双手颤抖起来,老人嘶哑的喉咙中爆发出干裂的哭嚎,她颤颤巍巍地跪下去。
“小姐啊————你怎么能——来人,来人啊!!!!!”
子兮眼神一深,他识得这位老仆。
唯一知晓岚珊秘密的下人。
女子被置于床上。
“快、快找大夫!!!把宅子里的药通通拿出来!!!!”
侍女四散惊恐地退了。
他从未见过老仆如此失态。
他仍为她灌输着续命的真气,而她的身子已渐渐冰凉,让他的心没有来由的一抽。
老人跪在床边,泪水从干瘪的老脸上纵下。
“小姐!小
姐,小姐您这是何苦啊…”
“…啊…”
声音虚弱轻薄仿佛随时如烟般散开,她微微睁开眼,瞳孔逐渐涣散。
“…晚儿呢…”
“————小姐!!!!”
“晚儿在哪里…我想见他…”
子兮望下来,雨打百合,岚珊失去光彩的瞳中有着甚微的柔软。
老仆痛哭失声。
“小姐您这是造什么孽啊!!!小姐您不是不知道…一旦生育,您就不是不死之身了啊…”
某个音节,震得大脑一片苍白。
他感觉到血液渐渐冰冷,封锁着生命的温度。
有什么,在他身体里,轰然垮塌,溃不成军。
“你刚才…说什么…?”
子兮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陌生异常,仿佛是从鲜血淋漓的伤口中流出来一样。
老仆老泪纵痕地跪到他面前,抓着他的衣角。
“…将军大人…救救她吧…求您了,晚儿少爷他…晚儿少爷他是您和小姐的孩子啊…”
他僵硬地站在原处,大脑一片空白。
那一刻,他以为他死了。往日的记忆断章汹涌地倾泻在他面前,将他撕裂,然后,焚成灰烬。
“小姐她不让说啊…可怜的小姐…少爷他不能没有娘啊…”
哭声仿佛已远去。
周身一切仿佛已远去。
只记得她的笑颜,明亮如昔。
“…小姐她…现在只是名普通的女子啊…”
只记得她的声音,她唤他子兮。
子兮,子兮归兮。
女子的眸阖上了,手从床边落下,划成一个半弧。
从此,再无声息。
[贰拾壹]
——进来啦,你不就是想看看我嘛,让你看个够便是。
——回家吧,子兮。
——嗳,子兮,幸好你在这里。
——…你要我,可好?
——不要玩火,子兮。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子兮,你放手。
——对不起,子,。我不知道我现在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你。
——晚儿名为晚冬,是我三年前冬天捡到的弃婴。
——你也快和四公主成亲了吧,为了避嫌,你还是少来这里比较好呢。
——子兮,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我自有我的打算。
——带我去,子兮,去见晚儿。
[贰拾贰
]
老仆跪在将军面前,拽着他的衣摆,潸然泪下。
而他只是死一般寂静,仿佛周围的空气被一点一点抽干。
刷。
男子挥袖抽开,直直掠过老仆,坐在床边。嘶啦一声,女子浸血的衣襟撕裂,来不及老仆惊呼,联女子最私密的肚兜也一并扯开,露出莹如玉的肌肤和触目惊心的伤口,皮肉外绽,鲜血淋漓。
他把她拉进怀中,头无力地枕在他膝上。他侧开身用身体挡住外人的视线,一守护上她的胸口,另一手贴上她丹田小腹,内力真气雄浑而入,却若溪流一般柔柔渗进去。
“把纱布和药都拿来,宅里最好的,没有就派人去我府上拿。”
他的声音极静。
“济生散,护心丹,玉真散,金创药,首阳参,统统送过来。”
老仆一怔,又急急应了退下。
他出手很稳。
迅速洗净伤口后,缝针抹药,缠上纱布,整个过程熟悉而平静,用唇为她渡了三瓶续命露,硬是让她吞了五粒皇家贡品中也是极罕见的九转紫金丹,直至他感觉到她微弱那一丝的呼吸,渐渐稳定。
天色微明,老仆端药进来时,看这俩人,不禁红了眼眶。
“大人…”
“你来了,先替我守着罢。”男人神色平静带揪心,站起,“俩个时辰之内,她是安全的,我去去就来。”
老仆已有些不忍去看他那张于昨日判若俩人的脸了。
“大人,您忙了一夜,应休…”
“告辞了。”
走到门外,顿了顿,又折回到床前,在老仆惊讶的目光中吻上女子苍白的唇,比风轻,却比海深。
“等我。”
皇宫。
御医尚未离开,一抹黑影闯入房间,无可置疑的气势镇住了在场所有的人。
“将军大人,您不可以来这里——”
“罢了。”
床上的男人轻道,挥手让守卫退了去,面容苍白无血色。
他是巫师。
将军静静立于床前,只道了俩个字。
“救她。”
巫师斜睨着他面无表情的冷峻模样,嘴角勾起一抹笑。
“好呀,跪下来求我,我就考虑看看。”
四周下人太医皆一震,尚未回过神来,统领八十万大军的英气男子不动声色地跪了下去。
冷气抽成一片。
“天啊这可是会折寿的啊将军大人…”
“男儿膝下有黄金,将军大人快快请起…”
“巫师大人
您快说说…”
子兮眼里只有巫师,黑眸中,波澜涟漪。
“求你,救她。”
巫师眸子一闪,对心急火燎的老太医们道:“诸位大人,请回罢,在下今日时无事了,劳烦各位了。”
他们在心底舒口气,退去。房内只剩二人,坐在床上的,跪在地上的。
“若不是皇上未完成仪式吊着我一口气,我早就如她所愿化为齑粉了。”男人笑得刺眼而嘲讽,“将军大人您还是起来吧,这当真会折我的寿。”
子兮垂着眸,一动不动。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会去救想置我于死地的人?”他淡淡道。
子兮抬眸,凛如寒星,“那你如何才会救?”
“那得看你能给什么。”
“你要什么?”
“好大的口气,不愧是将军大人。”巫师笑,“你凭什么认为你给得起?我若向你要八十万大军的职权,你给么?”
“好。”
“我要你五十年寿命,你给么?”
“好。”
“那…”眸中泛过一丝光,“我若现在要你的命,你给么?”
“好。”
半晌,巫师嗤笑一声,“愚蠢的男人,明明什么都有了,根本不知其的不易。”
子兮低声轻道:“除了她和晚儿,所有的都可以给你。”
巫师眯起眸子,“难怪她肯为你这般搭上性命,你这般,是让她的心意心血付诸东流。”
将军身子微微一顿,最终,哑了声音。
“我不在乎她是否原谅我,我只想要她。”
他不可能再放手了。
年少时的倾慕与憧憬早已凝化为如今刻骨铭心的爱意。
连他自己都不曾料到。
巫师在时光阴影中叹息。
“最终她还是着了道了,”他摇摇头下了床,“你把那一甲子开一次花的天山雪莲给我,意思一下便罢了。”
[贰拾叁]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箫声?
她睫毛微颤。
冥府也有箫声的么?
她想笑,一点气力也是不出来,连眼睑都是沉重的。
那是他的箫,他的声音,她记得的。
缓慢地,睁开了眸,视线渐渐不再模糊。
守在床边的静谧男子。
她看着他,无声地,熟悉温柔的眉眼,颓落
下来的英气沉淀成安静。
一曲终了,他缓缓放下了箫,轻轻抬眼,撞进她的视线里,紧紧锁住她,深邃的黑眸在一瞬间漫出柔软的浮光。
那是世界上最真切的笑意。
“醒了呢,岚儿。”
美好得如同一个梦。
她仿佛只进行了一场漫长的安睡,醒来时,他在她身边,安静地微笑。
“别动,伤口还痛着呢。”他替她掖掖被角,声音又轻又揉“晚儿过会便会来,别急。”
她眨着眼睛,嘴唇蠕动着。
“这里不是长安。”他仿佛读懂了她的意思,“只不过是个宁静的村落,当然…”他温温地笑着,“我也不是什么将军。”
她的睫毛颤了颤。
“子兮——”
她终于唤出了声,他刚才说什么?
“岚儿,给你讲一个故事罢。”他的手指滑过她的脸颊,轻轻笑着,眸中有细碎而温暖的光,在被单下轻轻握住她的手。
“从前有个姑娘,她是个傻姑娘,她根本不知道怎样去爱一个人,她把那个男人变成全天下最优秀的男人,万人崇敬他,倾慕他,连公主都爱上了他,她只在角落里,什么都不要。”
感觉到她的手在轻轻颤抖,他握紧了。
“她可以放弃不死之身和永久青春去生下那个男人的孩子,甚至只能让她的孩子唤她师父。孩子三岁时,他才心血来潮回来看她一眼,她却催促着他与另一个女人成亲,只因为那个女人能给他更加辉煌的未来,甚至以避嫌为借口,让他不要再来。岚儿…你说那个姑娘是不是很傻?”
子兮的声音中有微微的哽咽。
“那个男人,误会她,不理解她,怒她,怨她,气她,恨她。甚至卑劣到与别人的女人成亲前夕,□她一整个晚上。即便这样,她为了那个混蛋…为了他的前途,不惜自残去死…”
岚珊侧过头去不去看他。
子兮起身,倾下来轻轻拨回她的脸,一点一点吻去她肆意的泪痕,然后是她的唇,深深缠绵,无比怜惜。
“…你说,怎么会有这样傻的女子…?”
他苍凉而怜惜地笑,“她究竟知不知道,那个男人在十年前,抑或是更早,就已经是一直爱着她的…?”
他不要天下,也不要富贵,更不要功成名就。他所愿的,只是就守护他此生最初的情动,
他只要岚珊,仅此而已。
吱————
门外一声蚂蚱叫。
俩人的目光无声地落过去,门开了个小缝,一个小小的脑袋
紧张兮兮地探进来。
“爹爹,小黄不听晚儿的话…”
声音委屈得要命,他皱着小鼻子。
“爹爹骗人!爹爹明明说背完唐诗三百首小黄就会听话的!!”
岚珊不顾伤痛勉强坐了起来,目光杀了过去。
——有你这样哄孩子的么?
“娘醒了!!”见到岚珊,小脸涨得通红,乐颠颠地一路小跑到床边,本要扑过去被子兮一把拦下。
“爹爹过分!”晚冬瞪着他,小老虎似的,“爹爹不让晚儿碰娘亲!”
“你娘身子不适,经不起晚儿这般横冲直撞的。”子兮神色平淡中多出一丝无奈。
“爹爹又骗人!”晚冬跺脚,“明明娘亲睡觉觉时,爹爹可以亲亲可以抱抱好多次,就是不让晚儿亲亲抱抱!!”
岚珊的目光无声地杀过来,再次。
子兮轻咳一声,扭开目光,脸上出现可疑的红晕。
“晚儿,过来。”
岚珊暖暖地笑起来,小男孩眼睛亮晶晶地扑过来。
“晚儿会轻轻地,轻轻地抱着娘亲的~”
子兮望着这一幕,无声地提起嘴角,小家伙在她怀中又是蹭又是拱的,她吻上孩子细软的黑发,一点一点红了眼眶。
吱——
半阖的房门门槛上,阳光洒下来,一只小蚂蚱在上面宣战一般来回跳骚着。晚冬蓦地回头,面露凶光,噌地追上去。
“小黄哪里跑————”
“吱吱————”小东西一跃,跳进阳光中。
岚珊眯起眼,柔柔地望着孩子离去的方向,回过神,落进子兮深深的目光中,跌到她心坎儿上。
“干嘛啦,还没看够呐?”
撩人心弦的水眸一转,霎那间流光溢彩,诱人的粉红唇角轻扬,愈发妩媚动人,依旧是那份笑颜,贪看不厌。
他静静笑了笑,心里有了宠溺的感觉,撩起她一缕发,与指尖亲密。
“你昏迷了一个月,”他轻轻道,“是巫师救了你。”
她沉默了一下,才轻轻点头。
子兮又低声补充:“他的条件是把那雪莲给他…实际上,他拿雪莲续了你的命。”
他手掌覆在她手背上。
“岚儿,这里没有人想让你离开。”
她先是望着被衾上的绣花,然后抬头,微微笑起来。
“我只知道,救我的那个人,是在离开前会吻我,要我等他的人。”
他怔住,心跳了一下,噎到了一般,脸上又有点热。
“所以,子兮,你笨。”
r>“…哈?”
“他就只开了口告诉你雪莲的方法而已吧,你把功劳全给他了,还欠他人情,堂堂大将军,怎么这么笨,你知不知道,巫师他这个人的人情超级难还的,哪天他心血来潮过来找茬你上哪儿躲去?”
“…”
“所以说啦,”她抬手扣一下他的额,吃痛,“笨死了,晚儿要是像你我没法活了。”
“他摸样似我,”他笑了一下,有些得意,“我已知足。”
连身后和煦的阳光都谦和地成为了他的铺设。
她怔怔看了半晌,忽而间俏眉一挑,“过来一点。”
“哦。”
“再过来一点。”
“哦。”
“你这个时候装个什么正人君子啊,靠过来靠过来。”
子兮狐疑地靠上前,极近,可以闻到她芬芳的体香。
她垂眸,用纤细莹白的双臂环住他的腰,偎进他怀里。
“…岚儿…?”
心跳骤然紊乱,胸前的衣襟却慢慢濡湿成一片。
他尽量放缓呼吸,不惊动她。
“子兮。”
“嗯。”
“我可是会老,会死的。”
“嗯,我也是。”
“我可是不如四公主的。”
“瞎说。”他低斥,实实在在地抱住她,头埋下去,“我爱你。”
她轻轻仰头,他只望得见那灿若星辰明亮眸子,此时蒙上了一层醉人的雾,迷人的光。望得痴了,才发觉一双柔软落到唇上,软玉温香。
十年前镜花阁的那个吻,是他漫长时光中所珍藏最诱人的一曲甘醴。
那么如今呢?
微诧,复而小心翼翼抱紧了她,反客为主,细碎地回吻。
弥漫开一屋的旖旎芬芳,芳香甘醇,呼吸相闻,唇畔相触,恋恋不舍分开时,目光依眷恋着对方的容颜,望得清晰,望得细致,好将它捧于心里静静呵护。
“…哇。”
回魂时,呆立于门口的男孩不适宜地发出轻叹,肩头的小蚂蚱又叫又跳。
晚冬大叫一声,一骨碌溜了过去。
“————晚儿也要抱抱亲亲~!”
悬镜照孤影,清光夜已沉。
切切风竹语,夜夜伴君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