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毫无办法。

十四岁的夏天,岁岁猛地长高了五厘米,外婆戏谑说,北方的大米与水土就是养人。不仅是身高的变化,她的身体也开始变化,母亲离开她前还没来得及跟她讲女孩子的身体秘密。

所以当初潮来临的时候,岁岁是惊慌的。那是六月份的一个周五,外婆与陆年一直等她放学吃晚饭,却直至天黑,也没见她回来。吃完饭,外婆让陆年去找,陆年不情愿地去了,他直接去了她的班级,本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在!

教室里没有开灯,只有莹莹月色透过窗户照进去,隐隐绰绰的。岁岁趴在课桌上,一动不动。

她难道在这里睡着了?不知道他跟外婆在等她吃饭吗?陆年本就沉着的脸更加阴沉,走过去敲了敲她的桌面,没好气地开口:“喂!”

岁岁猛地抬起头。

陆年一愣。

她在哭,满脸的泪痕。

“陆年哥哥…”她带泪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点点欣喜与不可置信来。

他皱了皱眉:“你不回家,在这里干吗?”

岁岁吞吞吐吐:“我…”

他不耐烦:“怎么了?”

岁岁低下头,轻声嘀咕:“我肚子疼…来那个了…”

“什么啊…”陆年忽地愣住,他瞟了眼她的坐姿,有点古怪,终于明白了过来。

她是第一次。

他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岁岁刚刚燃起的希望,随着他身影的消失,又黯淡了下去。

然而,几分钟后,陆年竟然又回来了。他将手中的黑色袋子递给发怔的岁岁,闷声说:“去厕所吧。”说完,又走了出去,却没有走远,站在教室外面。

岁岁愣了愣,然后捂着腹部,微弯着腰,慢吞吞地朝厕所去。

陆年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回来,只得去找她。远远就看见她蹲在女厕外面,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手指按在腹部。

听见他的脚步声,岁岁抬起头,她的眉毛蹙着,脸皱成一团,似乎很痛苦的样子。她吃力地说:“对不起啊,陆年哥哥,我肚子好痛,你先回去吧,我休息一会儿…”

“上来。”他打断她,转身,忽然蹲在她面前。

岁岁傻住,他…是要背她?

“快点!”他不耐烦地催促。

岁岁眨了眨眼,又偷偷掐了下自己的手臂,会痛,不是做梦。她望着他的背,迟疑了一下,才轻轻地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

在她的身体接触到他的温度时,岁岁的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她已经很久没有掉过眼泪了,而此刻的泪,却不像以往那么冰凉,是滚烫的,是开心的,是温暖的。

“陆年哥哥,谢谢你…”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肩窝里,哽咽的声音,嘴角的弧度却是微微上扬的。

热泪浸透衣服碰触在皮肤上的湿润感,令陆年身体一僵,他微微顿了顿脚步,闷声说:“别想太多,我只是不想外婆担心而已。”

岁岁没有做声,她在眼泪中轻轻的深呼吸,这是她第一次如此靠近他,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清香,像是,像是,夏日清晨里,沾着露珠的青草的味道,令她着迷。

岁岁抬起头,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是在这一刻,她对他真正心动。

十五岁的生日,岁岁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告白,那个男孩是高中部的学长,叫顾承。岁岁对他所有的了解都来自同桌的八卦,说他仗着家里有钱有势,在学校里横着走,说的最多的是他的花边新闻,才十七岁,却交往了好多个女朋友,每一个都不会超过三个月。

岁岁收到他送来的价值不菲的礼物,觉得莫名其妙,她压根就不认识他呀!而且他怎么知道她的生日的?自从十二岁过后,她就再也不过生日。

她将礼物退还给他,顾承惊讶之余便有点忿恨,大概是第一次被女孩子拒绝,又是当着班上同学的面,他的自尊与骄傲受到了伤害。当天晚自习下课后,他在学校车棚里堵住岁岁,那晚岁岁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车棚里没有别的同学,她被顾承捂着嘴强硬拽走时,呼叫声连同浓浓的恐惧全部被压在了心底。

顾承一路将她拽到学校后门,那里没有路灯,黑乎乎一片,他将她按在围墙上,俯身就吻下来。

那是完全陌生的气息,唇角相触时,岁岁只觉得恶心,好恶心。然后她的眼泪掉下来,恐惧而绝望。

她剧烈地挣扎,却毫无办法,少年像是带着惩罚一般,恶狠狠地咬她的嘴唇,岁岁闻到淡淡的血腥味,令她作呕。她胡乱挥着手,混乱中,她摸到书包侧袋里的美工刀,她想也没想,拿出来,朝着少年的身体狠狠刺去…

剧烈的疼痛令顾承终于放开她,他痛哼一声,捂着腰蹲下去…

岁岁在泪眼中,看到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汩汩流出来,落在雪地里,触目惊心,他的脸痛得几乎扭曲。

这一刻,她终于醒悟自己做了什么,她的手剧烈地抖起来,猛地扔掉美工刀,她一步步后退,再后退,然后转身狂奔。

她一路跑,一路掉眼泪,她跑到校门口,又折身返回,往高中部教学楼跑去。

她站在陆年的教室外面时,陆年正在收拾书包,顾婕站在他身边等他。

她想转身离开,却挪不动脚步。陆年走出来,看到泪流满面浑身发抖的她,吓了一大跳。

他问:“你怎么了?”

“陆…年…哥…哥…”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陆年握住她的肩膀:“到底怎么了?”

“我…我杀人了…”

“你说什么!?”一向淡然的陆年被震得大惊失色。

医院里。

顾承被送进手术室,然后开始漫长的等待。

顾家父母很快赶了过来,顾母流着眼泪扬手就给了岁岁一巴掌,还不解恨地想再扇一巴掌,手在半空中被人截住,陆年冷声说:“阿姨,请你先弄清楚是非曲直!”他看了眼岁岁,“无缘无故她会用刀伤人吗?你怎么不问问你儿子做了什么!”

顾婕问岁岁:“今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岁岁低着头,不做声。

顾母以为她无话可说,“哼”了一声:“不管发生什么,现在我儿子躺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而她却好好的站在这里。老顾,报警!”

顾父拿出手机正准备拨打,陆年伸手挡住他的手机,眸中怒意翻滚,声音里也充满了怒气:“顾承强吻她!”

顾父一愣。

岁岁捂着脸低着头。

顾婕深深望了一眼陆年。

空气中有片刻的沉寂,然后,顾母高声叫道:“你瞎说什么!你亲眼看见了吗?你有证据吗?”

趁陆年沉默的片刻,顾母已经掏出手机,拨打了110。

警察将岁岁带走时,她一边走,一边回头望向陆年,她没有哭,眼泪却蓄在眼眶里,湿漉漉一片雾气,她吓得说不出话来,嘴角哆嗦着,嘴唇上被咬破的伤口触目惊心,她似乎在喊他的名字,陆年哥哥…

陆年握紧拳头,脸色铁青,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他并没有亲眼看见她被欺辱,学校后门也没有摄影头,顾承现在还在手术室,就算他醒过来,八成也不会承认。

他转头望向顾婕,她也正看着他。

良久,他对她说:“我有话跟你说。”

他们走到走廊尽头,窗户洞开着,寒风呼啸而入,卷着细细的雪花。

他说有话要说,却又久久不开口。顾婕等了片刻,说:“你是想让我劝说我小婶不要告赵岁岁吧。”很巧,顾承是顾婕的堂弟。

陆年说:“是。”

顾婕微微笑了:“好啊。”

陆年沉默,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果然,她接着说:“我之前对你说的那个提议,你要不要再考虑下?”

陆年神色未变,淡淡地问:“这是条件?”

顾婕仰了仰头,咬着嘴唇:“对,条件。”

“好,我答应你。”说完,他转身就走。

顾婕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陆年,你真的讨厌赵岁岁吗?”

他脚步微顿,却没有转身,也没有回答。

岁岁从警局出来,已是深夜十一点半,顾承已经脱离了危险。

一出门,她就看到站在路灯下的陆年。他背对着她,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微微低着头,像是在专注地想着什么,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天空又开始飘起了雪,飞絮般地旋转在昏黄的灯光下,落在他的发上、肩上。

岁岁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眶发酸。

“陆年哥哥…”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说:“我跟外婆说,今晚我们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会。”

岁岁了然地点头。他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他走路很快,岁岁有点跟不上。路灯下,一高一矮的两个影子,一前一后地在雪地上移动。

“陆年哥哥。”

陆年转头,看见她站在那里不动,他微微蹙眉。

“你…”她咬了咬唇,“你是不是不再讨厌我了?”

他转身就走。

岁岁小跑着追上去,她伸手拦住他,仰头望着他:“是不是?”

她脸上神色有点期待又有点紧张,大眼睛又黑又亮,微微仰着头,等一个答案。

他被她忐忑的眼神晃了下神,然而很快他就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他母亲的忌日!

他的神色变得很冷,声音也是:“你想多了,我管你,是因为外婆年纪大了,我不想她为你操心。”

“还有,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讨厌你,却还要跟你一起生活?我告诉你答案,因为这是我妈妈的遗言。”

“若不是因为这个,你以为我想管你?想看到你?”

“赵岁岁,我告诉你,我以前讨厌你,现在也是,以后也不会变。”

“所以,我拜托你,离我远一点。也求你安分一点,别老是惹事,我没空给你收拾烂摊子。”

他从未跟她一次性说过这么多的话,然而此刻,每一句都宛如利刃,刺进她心窝。

她看着他慢慢走远的身影,眸中升起浓浓的雾气。

除夕夜,又下了一天的大雪,推开门,院子里洁白一片。

岁岁在台灯下写一幅春联,她搁下毛笔,微微后退,低头打量写下的字。

外婆端着炸好的春卷从她身边走过,扫了眼她写的春联:年年岁岁花相似。

外婆说:“岁岁,这句诗不好。”

岁岁说:“我觉得挺好的呀。”

年年,岁岁。中间有她跟陆年的名字呢。

外婆摇摇头:“重新写一幅吧。”

老太太知道小女生的心思,可这句诗的下一句是,岁岁年年人不同。没有比物是人非事事休更令人怅然感伤的了。老人最见不得这样的句子。

后来岁岁到底还是重新写了一幅应景的,把“年年岁岁花相似”这句贴在了自己的房间里。她躺在床上,一侧头,就看到这句话,嘴角便微微勾起,随即,又轻轻叹口气。

他说希望她离他远一点,如果这样能令他开心一点,那么就算再想跟他说句话,她也会忍住。

她房间的窗户总是打开着,陆年从她屋子前走过的时候,一偏头,就看到墙壁上贴着的这张红联,偏偏只有一句,孤孤单单地立在墙壁上。真别扭。他在心里嘀咕。

自警局那夜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比从前更僵硬了。其实之前,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是从不主动搭理她的,总是她没脸没皮又带着忐忑地在他面前找话题。他多是懒得接腔的,但她总是拿着理科习题本找他问问题。在外婆的再三念叨下,他不得不帮她补习。

然而现在,她连补习都不找他了。开始几天,他乐得轻松,渐渐地,不知怎么回事,他坐在台灯下复习功课,看着看着竟会微微走神,仿佛耳畔还能听到她怯怯的声音说,是这样啊,这么简单的问题我都不明白,真笨哦!

他微微偏头,灯光下除了自己的影子,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