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一个院子里,每天都会见面,可却像是两个陌生人。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来年初夏,岁岁从外婆那里听到陆年在高考后将去英国留学的消息。

她冲到他的房间,连门都没敲,就闯了进去,劈头就问:“你要去英国?”

她那时候刚刚洗完澡,还穿着睡衣,头发湿漉漉的,就这样站在他面前,他怔了怔,还没开口,有人已替他回答了。

“是的,跟我一起。”

岁岁这才发现,他房间里有人,是顾婕。她抱着一叠资料,正准备离开。

他要去英国,他要跟顾婕一起去英国。

如果说第一个消息是一个手榴弹,那么第二个消息,就等于一颗原子弹。

岁岁望着顾婕,顾婕也正看着她,然后,她对岁岁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胜利的意味。

那是属于女孩子之间的电流与火花。

赵岁岁喜欢陆年。她早就看出来了。至于陆年嘛,顾婕望了眼他,不重要了,他已经答应她一起去英国留学,四年。她不信,异国他乡,朝夕相处四年,他还会对她无动于衷。

顾婕离开后,两人陷入了沉默。

许久,岁岁才讷讷地说:“不能不去吗?”

陆年说:“很晚了,我要睡觉了。”

岁岁说:“外婆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你为什么要跑那么远的地方去呢?你是…因为讨厌看见我才走的吗?你就这么讨厌我…”

陆年不看她,转过身,开始收拾课本。

岁岁在他的默认中,强忍着泪,转身默默离开。

自从知道陆年要去留学的消息,岁岁就觉得时间过得前所未有地飞快,她每天都在倒数,她早就忘记当初他说过的远离他的话,她又恢复了从前,抓住一切机会缠着他说话、讲题、划中考重点。当她厚脸皮也好,给她冷眼也无所谓。既然注定要分离,她希望他们之间,能多一点点回忆,哪怕那些回忆,对他来说,并不值一提。可于她,却是她瑰丽的梦。

他高考,她中考。考试结束后,照例是毕业散伙饭,那天岁岁喝醉了,她像是被离愁击中,发了疯地与班上每个同学碰杯,大家以为她千杯不醉,而其实,那是她第一次喝酒。

吃完饭,大家又去K歌,岁岁一进包厢就倒在沙发上昏睡过去。直至散场,她也没醒。跟她关系好的同桌想将她弄醒,扶起来又倒下去,她无奈地给陆年打了个电话。

陆年见她醉成那样,脸色一沉,将她拽起来晃了晃,她像个无骨娃娃一样倒在他身上,趴在他怀里就不肯起来了。

“麻烦精!”陆年哼一声,将她背到背上,下楼。

这是他第二次背她,也是第二次两人靠得如此之近,她的头靠在他肩窝里,酒气混淆着少女呼吸间的清香,轻轻地喷洒在他鼻端。

他的步伐迈得很慢,稳稳地托着她,慢慢地走着。盛夏的深夜,热气已散,午夜的风带了一丝凉意,吹在他与她的身上。

有出租车在他们身边停下里,他却径直走了过去。

今夜夜色太好,晚风太温柔,而自己即将离开这个城市,所以才想要慢慢地多看几眼这里的夜色。一定是这样的。陆年在心里对自己说。

忽然,他脸颊一凉。有柔软的触觉在他侧脸上久久停留。他脚步微顿。

“陆年哥哥,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少女的呢喃,恍如梦语,轻轻地响在他耳畔。

他以为她醒过来了,站了许久,却只听到轻轻的绵长的呼吸声。

嗯,她在说梦话。

他扯了扯嘴角,继续迈开脚步。

夜色霓虹下,他看不见,歪在他肩头的少女,眼睛亮若星辰。

从十五岁的夏天到十八岁的夏天,岁岁没有见过陆年一次,只偶尔接到他的电话,还是从外婆手中转过来,话题也从来都是同外婆相关。寥寥几句,就挂了。

高中三年,她变得很忙碌,努力地学习理科与英语,她的目标,是陆年在英国的那所高校。她知道,以他的成绩,以后肯定会留在英国发展。

学习再忙,每天晚上,她都会在睡前写一封信,有时候很长,有时候很短,有时候是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有时候仅仅是一句:今天喝到了好好喝的茉绿奶茶,我很想你。每封信件,没有抬头,也无署名。更像是她内心的独白日记。她用浅粉色的信纸,素白的信封。第二天中午,她会把信埋在学校后面的梨园里。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一千多封信件,梨园里无数棵梨树下的土壤,都承载着她的秘密。

那是岁岁此生中,最曼妙的心事,最重的深情。

岁岁升入高三的冬天,外婆忽发脑溢血,昏迷住院。进而被查出脑肿瘤,恶性。岁岁拿着化验单,整个人傻住,双手微微发抖。

反而是老太太,比她乐观多了,安慰她说,七十岁的老太婆了,有个什么病痛,很正常。而且她坚决不让岁岁告诉陆年,他在国外是半工半读,过得很艰辛,回来一趟的机票费用得他打工一个月。外婆觉得自己还没到最后时刻,不要让陆年担心。

岁岁去问过医生,现在是早期,做手术的话,有机会多活几年。可老太太坚决不肯做手术,岁岁知道,她忧心昂贵的手术费用。

岁岁没有继续劝说她,只是请了个看护照顾老太太,然后自己消失了一个星期,再出现时,她将一张银行卡放在老太太面前,那里面有一笔足够手术费用的存款。

外婆震惊地看着她:“你这钱哪儿来的?”

岁岁在火车上没睡好,眼角有淡淡的青黑,她握住外婆的手:“您放心,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我把爸妈留给我的老家那套房子卖掉了。”

“岁岁…”老人一生坚强,此刻却在小女孩面前微微湿了眼眶,“你这孩子…”

“外婆,您别担心,安心做手术。”

老太太微叹了口气,她知道,岁岁这么做,完全是为了陆年。

“你喜欢年年吧?”外婆问。

岁岁低了低头,羞涩的样子已给了她答案。

其实岁岁这么做,不仅仅是因为陆年,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外婆对她亲厚爱护,她早就把她当做亲人。

老太太的手术很顺利,原本以为没事了,哪里料到,才过了几个月,病复发,比第一次更加严重,外婆是走在楼梯上忽然发病,摔了下来,脑颅大出血,昏迷不醒,生命危在旦夕。

岁岁透过重症病房的玻璃窗看着昏迷不醒的外婆,她身上插着好多仪器管子,她仿佛能看见生命在一丝丝流逝。

分明是盛夏,她却觉得好冷,仿佛又回到十二岁那年,父母与谢阿姨去世时的医院。

她抱紧手臂,眼泪无声流淌。

陆年在两天后回国,他从机场风尘仆仆直接赶到了医院。他推开病房门时,岁岁正从里面出来,四目相对,两个人都微微怔住。

千言万语,仿佛都在这一望里了。

三年时光匆匆而过,岁岁原本想过无数句再相见时的开场白,可此刻,却心里哽咽,喉咙发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谢谢。”这是陆年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么多年来,他唯一一次对她说谢谢。

岁岁心里无比酸涩,这句谢谢说得诚恳,却也十分见外。她把他与外婆当做这世上唯有的亲人,而他,也许并不是这么想的。

外婆是在陆年回来的当晚去世的,她从昏迷中醒过来,生命本已走到尽头,却苦苦撑着,只为见外孙最后一眼。

岁岁趴在外婆身上不停掉眼泪,不管是十二岁还是十八岁,她始终不能从容面对离别。

外婆最后摸了摸岁岁的头,让她出去,让陆年留下来。

时光好像倒流,谢阿姨临终前,也是这样。岁岁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望,不知为何,她心里忽然升起一丝慌乱。

她蹲在病房外,等了许久,才等到陆年出来。

“外婆她…”她哽咽着开口。

他却忽然拽着她往前走,动作恶狠狠的,他将她一路拽到楼梯间,重重甩上消防门,将她推到墙壁上,低头看着她,眸中有浓浓怒意,还带着一丝嘲讽。

“陆年…”岁岁被他的眼神吓到,讷讷地开口。

他忽然伸手,掐住她的喉咙:“别叫我!”他似是怒到极点,从来都是淡然的脸竟微微扭曲,眼睛里仿佛有火焰,恨不得将她烧成灰烬。

他是真掐,手劲很大,岁岁只觉呼吸困难,快要窒息,喉咙里只能发出“嗯啊”破碎的声音,恐惧与震惊令她睁大双眼,泪水在眸中蔓延成一片雾气,终成水珠,哗啦啦滚落。

“赵岁岁,你到底对外婆要求了什么?你是会施咒吗,我妈妈让我照顾你,我外婆竟然让我娶你…”陆年咬牙切齿,觉得这一切真是可笑,真是荒诞。

岁岁大口喘息着,脸色变得苍白,眼泪掉得更凶更绝望了。

他终于松开掐着她喉咙的手,她缓缓滑坐在地,抱着手臂,浑身发抖。“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陆年低头看着她,眸中仿佛清明了几分,先前的盛怒已褪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很复杂的情绪,一丝悲伤,一丝不忍,还有一丝迷茫。他嘴角蠕动,想说什么,然而最终什么也没说,沉默着转身离去。

岁岁将一束花放在墓碑前,深深鞠躬。

“外婆,我就要离开了。以后很长时间我都不能再来看你了。”她轻喃。

她望着墓碑上的黑白遗照,至今不明白外婆那样心如明镜的人,怎么会对陆年提出那样的要求,她难道不知道,这样子,只会让陆年更加厌恨她吗?

可是她却无法责怪外婆,她不过是基于爱,就好像当年谢阿姨的遗言一样。出于恩义与爱。

她想起陆年返英国前说的话,清晨的微光中,她站在院子门口目送他离去,他走了几步,忽又转头,遥遥地望着她,幽深的眼眸中除了冷意别无其他,他说:“赵岁岁,我会遵守对外婆的承诺。我会娶你,但我永远不会爱你。”

这些年,陆年对她说过无数句冰冷甚至恶毒的话,却没有哪一句,像这句话一般,令她如置寒冰之巅,如针尖一下一下扎着心脏。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像一只飞蛾,不管不顾地朝那堆叫做陆年的火上扑过去。

七月底,她收到来自英国一所高校的录取通知书,虽然不是她想要去的那一所,但她依旧忍不住喜极而泣。

如同十二岁时一样,明知他厌恶她,憎恨她,她却依旧想要站在他身边。当年是因为自己心底的一个承诺,而现在,除了那个承诺,更重要的是,她爱他。

十八岁的暑假末尾,岁岁独自飞往英国。

因为航班抵达是深夜,所以临行前,她给陆年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他的合租室友,她不知道那个人是否替她转达了消息。

她对他来接机本没有抱很大的希冀,所以当她在出口看见他的身影时,一路的疲惫瞬间消失殆尽。

“赵岁岁,你还真是不肯放过我呀,怕我反悔吗?都追到英国来了。”他嘲讽的话令她还未来得及展露的笑容又悄悄褪去。

她深深觉得无力,关于外婆那个荒诞的遗言,她对他解释过,可他不信她。

当一个人讨厌你的时候,大概你说什么,都是辩解吧。

天空在下着雨,淅淅沥沥地打在出租车玻璃窗上,岁岁将头靠在车窗上,望着窗外雾气蒙蒙的街景,感觉自己心里也沾染了湿漉漉的气息。

陆年将岁岁带回了他租住的公寓,是一套三居室中的其中一间,房间小而陈旧,但被他收拾得很整洁。屋子里除了一张单人床,一个迷你衣柜,就只有一张厚重的木头书桌与椅子,桌子上堆满书籍。

岁岁环顾一周,目光落在单人床上,陆年已从柜子里拿出一条床单,铺在厚地毯上。

“我睡地板吧。”岁岁说。

陆年瞟了她一眼:“洗洗睡吧,困了。”

躺在床上,岁岁却无法入眠,这是她跟他第一次同居一室,离得那样近,寂静里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与心跳。她微微侧身,将脸埋进枕头里,那上面全是他的气息,她小心翼翼地深呼吸。

“陆年,你睡了吗?”她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叫他陆年哥哥。

回应她的是沉默。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岁岁看着陆年,他背对着她,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街灯从窗户照进来的淡淡光晕,打在他身上,安静的,恍惚的。

岁岁的声音也有点恍惚:“陆年,不管你信不信,我只说这一次,最后一次。我没有。对你,我从来没有用过任何心眼,我喜欢你,简单而纯粹。你可以不喜欢我,但请你不要误解我。”

回应她的,依旧是满室的寂静。

她在雨声中一夜无眠。

第二天陆年将她送到学校,离开时他对她说,没事最好别找我。

岁岁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每一次,都是她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她心里泛起浓浓苦涩。因为有你在,我才奔赴异国他乡,来这个常年多雨的国度。可是,陆年,如果这是你所期望的,那么我会如你所愿。

她学校离他住的地方不是太远,她养成了慢跑的习惯,每个夜晚,从宿舍楼下出发,终点是他公寓楼下。她站在街灯下,抬头仰望他的房间,暖黄的灯光亮着,他的影子从窗户上晃过来,又晃过去。她站在那里,久久凝视。下着雨的夜晚,她撑着一把大黑伞,踩着水花,慢慢走到他公寓楼下,站在同一盏街灯下,抬头仰望。路过的行人纷纷朝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她视若无睹,把自己站成一个路标,只为抬头便可看见那一抹恍惚的影子。

从夏天到最寒冷的冬天,再到春天,从她学校到他公寓楼下的路,她闭着眼睛也能畅通无阻地走到。

整整八个月,她真的没有出现在他面前一次。

岁岁再见到陆年,是来年初夏,她在半夜忽发急性肠胃炎,被室友送到医院,那个室友是她在英国唯一的朋友,是知道她这段心事的,悄悄打了个电话给陆年。

第二天清晨,她睁开眼,就看到他坐在病床边,她以为自己在做梦,闭了闭眼,睁开,他还在。

她的眼泪哗啦啦就掉了下来。

犯病时腹部那样痛,她都没有掉一滴眼泪,可见到他,仿佛这些时日所有的艰辛、难过与想念,都找到了出口。

“多大了,还动不动就哭?”他皱了皱眉,递纸巾给她。

她不接,就那样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仿佛要将他的面孔深深地镌刻在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