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最外围,无论怎么踮脚都看不见,随曦懊恼地苦了脸,想跟小叔说要不算了走了,手腕被他扣住。

他的指腹无疑是温暖的,紧紧贴在她腕侧,修长有力,随曦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在那上面流连,以至于季景深和她说了三遍话她没反应,他只能弯腰凑到她耳边。

“跟我来。”他拉着她走。

她扯回神,亦步亦趋跟紧。

穿过拥挤的人潮,在横亘在脚前的一块小石前停下,季景深扶着随曦的肩让她站上去。视野登时开阔,随曦喜笑颜开,回头想说话,发顶却不经意扫过他下巴…

靠的太近,就像在他怀里一样,随曦怔怔看着,毫无知觉的,心跳漏了一拍。

“怎么了?”

她的视线太灼热,引得他低头查看。

她惊慌撇头,不再看他,“没、没事。”

分明是她喜欢看的小企鹅,这会儿落在眼里却又没了那种吸引,思维纷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这种感觉很陌生,她从未有过。

穿过海底隧道,两人走出海洋水族馆。

逛了这么久,两人都口渴,季景深去买水,太阳大便没让她跟着,叮嘱她原地等他回来。

临近中午,来海洋水族馆的人越来越多,成批的人从出口涌出,随曦避让,退到最右侧。

“好喝吗?”

“好喝,你尝尝看。”

年轻的女生笑嘻嘻地把手里的奶茶递到男生嘴边,男生低头喝了一口,弯唇:“很甜,和你一样。”

女生被这样直白的情话弄得羞红了脸,可又止不住欢欣雀跃,边嘀咕边与他十指相扣,“这么多人呢…”

两人相谐着走远。

随曦就在旁边,这些对话一字不差落入耳中,她目光下垂,定在那两人相扣的手上,莫名的,她想起了方才在极地馆,他拉着她走的那一刻。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就是念念不忘。

就是…很想再有一次。

一番胡思乱想下来,恍然不觉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几分钟,说好很快回来的人却久久未归,随曦开始着急,担心之下忘了手机这个东西,沿着他离开的方向就找去。

他说去买水,但没有说去哪里买,随曦一路找,找着找着,周围的景色越来越目生,等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已经迷了路。

不记得怎么回去,也不敢再继续往前走,随曦慌神,不知所措。

车水马龙的街头,缕缕行行。

随曦茫然地站着。

手机被她塞在包里,音量调的很轻,振动了几十次她才感觉到,手忙脚乱地拿出来,她看见那个名字,眼底簇然点燃亮光。

“去哪儿了?”

语速很快,声音里有很重的喘息,随曦低下头,“小叔…”

季景深沉默听完,到嘴边的斥责被他压回去,他闭了闭眼,再开口时,语气重回温和,“周围有什么比较标志的建筑物或者店面,在那里别动,小叔来找你。”

随曦四周看了看,报给他听。

“在原地等,电话不要挂。”

“好。”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隔着听筒,他的呼吸一下一下急速明显,随曦怕站的地方不明显,特意挪了几步,站在一家音像店门口。

音像店正放着歌,她没有听过,临到结尾,空了几秒,响起下一首。

钢琴曲般的前奏,温柔的女声,歌词缠绵缱绻。

“我站在屋顶/黄昏的光影/我听见,爱情光临的声音/微妙的反应/忽然想起你/这默契,感觉像是一个谜…”

她听得入神。

“我们两个人/陌生又熟悉/爱似乎来得很小心翼翼/我想问问你/是不是相信/爱来了,这种滋味很美丽…”

等待许久的人在街的另一头出现,径直往她的方向走来,步速很快,面上的焦急如拨云见日,一瞬散开。

随曦没动。

歌还在放,她却听不进去。

心跳很快,非常快,近乎激烈在跳动,好似要蹦出体外,她就这样直勾勾看着他,看着他接近,那些被乌云掩埋不得其解的思绪,全都在这一刹那,有了明确清晰的答案。

那是她早已滋生,从未觉察,发现时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爱情。

原来随曦喜欢季景深。

是季景深,不是小叔。

******

回到医院,护士来给随曦剃耳上头发,季景深接了个电话,走出去。

“您好阿姨,辛苦了这么远过来。”

梁文茵摆摆手,“曦曦呢?”

“护士在给她剃头发,手术需要。”

“还没感谢你告诉我,曦曦这孩子…”自从改嫁后,她和随曦的联系日渐减少,这一次这么大的事,如果季景深不告诉她,她就完全被蒙在鼓里。

梁文茵很想来陪护,可又觉得,随曦不会想看见她,而且,她年幼的儿子也生了重病需要人照顾,丈夫出差在外指望不上,她即便想来,也有心无力。

医生过来,两人的谈话被中止,一起进办公室。听详细病情概述是次要,主要是要直系亲属签署手术知情同意书。

“你看一下,看完在最下面签个字就行。”

医生还有事,说完便出去,留了一个护士在门口。

手术知情同意书上详细记录了手术中可能会出现的各种风险,梁文茵看得心惊,视线下滑,至最后一条,手一抖,纸轻飘飘落地。

致死?怎么可能致死!

季景深扶梁文茵坐下,捡起快速扫了一遍。

“这上面写的都是真的吗?”梁文茵不敢相信,“致死?这又不是大手术,为什么会致死?”

季景深轻声解释:“医院要对患者进行手术,必须要对直系亲属和患者履行知情权,如果手术有不同的几套方案,则需要你们履行选择权,选择一套方案,当然,其实也是医院方面最大可能规避医闹。”

“所以您不用害怕,一般同意书上的确会写的较仔细些…”他不便说的太多,“随曦这个不是大手术,我保证她会没事,您放心签字就好。”

梁文茵抖着手,眸光再次落回纸上。

季景深说的很慢,条理清楚,她每个字都听清。梁文茵发了会儿怔,这才想起季景深也是个医生,那他说的话…

“真的会没事的吗?”

“会没事。”

梁文茵签字。

纸被收走,梁文茵靠着墙壁静站片刻,“曦曦在哪个房间,带我去看看吧!”

真到了病房门口,梁文茵又停住了,隔着竖玻璃窗沉默看,眼眶红了一圈又一圈,她忽然道:“曦曦恨我。”

季景深抬眼。

“我和她爸爸结婚仓促,彼此之间没有感情,试管生下曦曦之后,一直为了工作很少管她。”

“后来…她爸爸去世,我遇到了现在的爱人,不顾曦曦反对嫁过去,”梁文茵偏头,抹去溢出眼角的晶莹,“我知道她恨我。”

“没有人会真的恨自己的母亲。”

梁文茵像是没听见,“以前总是疏忽她,现在离开了反而对她有诸多愧疚,想弥补…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做起,我不是个好母亲,我知道她恨我…”

“她很小就很懂事了,别人还在爱笑爱闹的年纪,她就会照顾奶奶,帮奶奶做家务,努力学习什么都不让我们操心…”

“别人上下学都有父母接送,她没有,她从来都是一个人,”梁文茵哽咽,“她总希望我们多回家,但我总做不到,我知道她会偷偷哭,但却从来都没有因此改变…”

“我亏欠她,我知道的。”

目光穿过玻璃窗,落在坐在床沿和护士姐姐聊天的人身上。

随曦看上去很开心,嘴角扬着大大的笑容,眼里亮晶晶的,仿佛无忧无虑。

可他知道不是。

思绪缓缓倒退,回到了03年的那个夏天。

他在随佫葬礼上看到她的那一天。

那么小的小姑娘,抱着父亲的遗像,哭到崩溃,眼泪好像流淌的河,没有尽头。

时过境迁,她已然长大,十六岁花一般的年纪。

如果可以,他希望她这辈子都不要再哭泣。

25、第二十五章:

梁文茵最终还是没有进去。

送走人,季景深独自在外吹凉风,离九点还有一个小时,他记起件事,返回病房。

随曦在玩手机,白天玩得太累,才八点就困得不行,眼皮一搭一搭快要合上,模糊余光里消失很久的季景深走回来,她扭了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着眼嘟囔。

“小叔,你去哪儿了?”

季景深抽走她掌心的手机,给她掖好被子,没答反问:“还有一个小时就九点了,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小叔去给你买。”楼下拐角有家蛋糕店,“蛋糕要不要?”

她太困了,什么也不想吃,摇摇头半张脸缩进被子里。绵长轻细的呼吸声传来时,季景深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失笑。

睡着了?这么快。

按灭床头的灯,季景深拉上隔断帘,在陪护床坐下。

梦里有很多片段,一闪就过,最后定格的,是一把明晃晃的手术刀,被人操控着,割开自己的脖颈,有血喷出来,染满那人的手…

她被吓醒,唰地一下睁开眼,喘息一下比一下重,心跳剧烈如鼓响。

有人靠过来。

病房里已经熄了灯,黑压压的什么都看不见,可熟悉的气息她知道是谁,抬手摸索着抓到他的衣领,她揪的很紧。

“小叔…”

季景深压了声音,以气声:“嗯,做噩梦了?”

她点点头,后意识到黑夜里他看不见,说:“嗯。”

“没事,梦都是假的,”他安慰,很轻很轻地拍了拍她的背,“把它忘掉,嗯?”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静默半晌,忽的问:“小叔,我这个是小手术,对吗?”

“对。”

“那为什么要全麻呢?”按照她的理解,既然是小手术,脖颈局麻不就好了?

他耐心:“因为肿块偏大,全麻更安全。”

“那我会没事的吧?”

“肯定会。”

两人就这么若无旁人的聊天,直到随曦再次有了倦意睡眼迷朦,他哄她睡着,于黑暗中安静凝视。

堆砌的坚强勇敢只是她展示给陌生人看的外壳,实际上他了解,她不过就是个孩子,也会害怕手术,也会心生恐惧。

不过幸好,他在这里。

早上七点五十,护士推来平车,示意随曦躺上去。

经过几天相处,同一病房里的人差不多都认识,最熟的自然是隔壁床。小男孩已经做过手术,他的母亲喂小男孩喝粥,见随曦准备走了,对小男孩说:“晨晨,给姐姐加油。”

晨晨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奶声奶气地说:“姐姐加油。”

随曦笑开:“谢谢晨晨。”

平车进入电梯,匀速往下,穿过长廊抵达手术室,有护士提醒季景深不能进去。

季景深停住,弯腰,眸色柔软,“别害怕,小叔在外面等你。”

“我知道。”一路上过来她早就做好心理建设,更何况…

“我不害怕,小叔。”

“嗯,你不怕,就当去睡一觉,醒来就好了,嗯?”

“好。”

平车在移动。

他的身影愈来愈远。

手术室的门慢慢合上,他的面孔一点两点消失,直至看不见。头顶是无影灯,护士在她身边走来走去,本该是很紧张的场景,她却很放松,心里堆积着千万的勇气。

“要麻醉了哦,”护士过来,给她鼻腔里灌入药,“不苦的。”

药液灌入,整个口腔瞬间都有些发苦,随曦皱了皱眉,意识一点点飘散,直至失去知觉。

与此同时,手术室外。

走廊上空无一人,唯有他独自坐着,手术室亮了灯,显示正在手术中,很熟悉的场景,却是陌生的感受。

至少,他从未在手术室外,这样等过一个人。

作为一个医生,他衡量过她的病情,也和她的主治医生讨论过,知道非大手术不会有事,可就是抓心挠肺地担忧,刚进去,就在想着什么时候会出来。

抬手捂住眼睛,他抛去杂念,黑暗中静心等待。

随曦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很长,长到她记不起从哪里开端,又是何时结束。大概唯一明了的,就是仙女棒火花闪烁时,随佫露着满足笑容的脸。

她真想一辈子都能看到。

身上很疼,真要去辨别,又分不清究竟是伤口还是别处,她迷迷糊糊醒过来,动不了,只有眼珠能转,思考了很久才知道这里是苏醒室。

手术结束了,她没事…

松了口气。

约摸几分钟后,有护士过来,见她清醒了,推她回病房,两个护士合力,抬她到床上,期间伤口稍稍扯到些,痛感不深,她忍忍就过去。

眼前又开始模糊,她看见季景深了,想和他说话,然而没等张嘴,头一歪再一次睡着。

胃部火烧火燎的疼,像有个钻子在里头不停地翻搅,她想动,身体却不受控制。泪花从眼角冒出来,氤氲了眼前一切,她张张嘴,想说话,出口的只有呻/吟。

有人掀开帘子走进来,面孔她看不真切,只听得见声音,很温柔,是女人的声音。

“怎么哭了?”

她微不可见地动动头,想表达她没事,然而这时胃更痛了,痛的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眼泪珠子一串串顺着脸颊流。

晨晨母亲被吓到了,着急慌忙就要去叫医生,手腕被很轻很轻地抓了下,她回头。

“你等等啊,我去给你叫医生。”说着就按响了呼叫铃。

护士很快过来,和随曦的主治医生一起,晨晨母亲紧张地不行,“医生你快看看,她一直哭。”

医生给她检查了下,笑:“麻药还没过去,她感觉不到伤口,大概是饿太久了。”医生低头:“小姑娘,是不是胃疼?”

随曦眨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