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天,下午五点还很早,随曦走出住院大楼被阳光刺得差点睁不开眼,她抬手挡了挡,不经意间透过指缝,看到太久太久没见的人。
侧影是从小到大都熟悉的样子,只不过好像丰腴了些,嘴角的笑容对着一大一小从未停过。随曦看得太出神,视线炙热到被对方发现。
“曦曦?”梁文茵怔,意外地瞪大了眼。
多少年没见了,两年?三年?
自从随曦决定去上海读大学开始,她们就很少再联系,连她回来了也不知道。
牵着一大一小走近,想寒暄,却因太多年没见,太多话想说而不知从何说起,梁文茵望了眼随曦身后,“该实习了吧?是在中心医院吗?”
“嗯。”随曦嗯声,并不热络。
梁文茵也不觉得尴尬,抬起手腕看了眼眼下时间,“是不是下班了?一起吃个饭吧!”
许是梁文茵眼中的热切太显眼,又许是别的,随曦攥了攥衣角,沉默地点了点头。
梁文茵欣喜,忙吩咐她身侧的男人找餐厅。
特意定了包厢,梁文茵坐在随曦对面,眼神来回看了看,还是——
“小宇,来,叫姐姐。”
小朋友很乖巧,紧跟着就甜甜地叫了,叫完还很自觉地把菜单移到随曦面前。
“姐姐,你想吃什么?你点,我不挑食。”
随曦没动,下意识想拒绝这个称呼,但一对上小朋友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那种好像“恶毒前姐”一样的话哽在喉间,她移开视线,随便勾了两个,再移回去。
“什么时候回的南临,怎么不和妈妈说一声?还住在家里吗?”梁文茵问。
随曦心不在焉地应,跳过中间的问题:“四月底回的,住在家里。”
“回南临好,实习完干脆也留在中心医院好了…”
随曦没应,也没问梁文茵不是和新的家庭定居南京,怎么会出现在南临。手机里进了条短信,暂时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季景深:“到家了吗?”
随曦抿唇,没说真话:“没有,碰到朋友,一起吃个饭。”
那头隔了一分钟才回:“吃完早点回家,晚点可能会下雨。”
“好。”
放下手机,随曦抬头,撞入眼帘里的一幕,像捶鼓,极重极重地在她心脏上敲击。
桌面上暂时只上了一个菜,小朋友大概是饿了,握起筷子想吃,被梁文茵阻止。
“妈妈教过你什么还记不记得?”
小朋友露出个艰难回忆的表情,眼珠转着转着眼光落到自己手上,倏地啊了一声,瘪着嘴小声道歉:“对不起妈妈,我应该先让客人吃,不能抢。”
梁文茵满意地弯唇,摸摸小宇的头赞扬:“你说得对,但是姐姐不是客人,是家人,知道吗?”
“家人?”小朋友显然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姐姐。
梁文茵温声:“对,姐姐一直在外读书,你还没见过。”
在旁看了个全程的男人附和:“小宇有个姐姐,开心吗?”
小朋友笑,惊喜的不得了:“开心,那姐姐先吃,小宇不抢。”
“小宇真乖。”梁文茵表扬。
男人亦是:“小宇最近表现很棒,爸爸决定奖励你一个礼物,妈妈早上已经拿回家,等会儿回家我们一起拆开好不好?”
小朋友瞬间高兴地合不拢嘴。
三个人说着悄悄话,额头不时碰到一起,周身散发的那种幸福感,随曦从来没有感觉到过。
这种感觉…她突然就明白了奶奶说的那些话。
“曦曦,你不要记恨妈妈,不要怪她当初做出那样的选择,你现在不懂,等你长大了,会理解的。”
“你妈妈这辈子也不容易,到底和我儿子有缘无分,既然遇到喜欢的人,就随她去吧…”
谈不上原谅,但却是能理解梁文茵当时的想法。
遇上一个互相喜欢,又愿意一起走一辈子的人,真的太难。
不该错过。
…
吃过饭,随曦拒绝了梁文茵送她回家,独自回去。
膝上摊着书,半小时都未翻一页,魂游天外的人显然半个字都没看进去。
手机响了响,新闻推送的“叮”声成功让走神的人清醒,随曦揉揉太阳穴,心里躁乱的不行,再坐不下去,抓起钥匙出门走走。
漫无目的地荡马路,从天亮走到天黑,随曦走得有些累了,想抬头看看附近是哪里,怎知身后隔了半座桥,颀长的身影不知道默默跟了多久。
她呆了一瞬:“小叔…”
季景深走过来,在她身前站定。
“怎么一个人在外面?”
随曦默,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看,眼神太直太热,似要将他烧出一个洞来。
季景深莫名:“怎么…”
话还未完,面前的人蓦然扑了过来,腰被她紧紧圈着,季景深顿了顿,反手抱住她。
“小叔。”半晌,她出声。
“嗯。”
“小叔。”
“嗯。”
“小叔。”
“嗯,我在。”他不厌其烦回应。
“小叔…”
“嗯。”
…
随曦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想这样一遍遍叫他,听到他声音,再感受到他真实的温度,让她有无尽的安全感。
两人在桥上抱了会儿,在路过回头的人越来越多前,季景深牵着她散步回家。
“小叔,你怎么会在我后面?”
“下班路上刚好看见。”这小傻子,估计都没发现自己从医院正门口路过,又怎么会知道他一路跟了她至少半小时。
“小叔,下午我撒了谎,其实见到的不是朋友,是妈妈,对不起。”
没等季景深回话,她继续喃喃自语:“我见到了她的孩子,她们一家三口,很幸福,我看得出来…”
“妈妈笑得很开心,”她仰头,“和我见过的感觉不一样。”那种笑容,是家庭和感情圆满才拥有的,她小时候从没看到过。
“奶奶以前跟我说,等我长大了,会理解妈妈的,”她扯了扯唇,“我现在确实明白了,看到妈妈幸福,我觉得挺好的。”顿了下,她又补充:“但是如果能给妈妈幸福的不是别人,是爸爸,那就更好了。”
“曦曦,”他停下脚步,握住她的肩让她面对并看着自己,“你能这样想,我觉得很欣慰。”
“我还没有原谅她,我只是…只是…”她自己都说不下去。
季景深揉揉她的发顶,淡淡道:“每个人都有追求爱情的权利,比如你,比如我,你母亲自然也不例外,只能说当时,你母亲在不理性的情况下,和你父亲组成了家庭。”
她咬唇。
“其实谁都没有天大过错,她们没有,你更没有。既然都过去了,比起耿耿于怀,不如慢慢释怀,我相信如果你父亲还在,也会尊重你母亲的决定。”
换做是他,与其没有感情,麻木地一起生活一辈子,不如趁早互相放开。
这次缄默持续了很久,久到季景深都以为随曦不会再回答。
“我们回家吧小叔,刚刚有雨点砸到我脸上了。”
季景深意外她揭过话题,却也非常配合,微微一笑。
“走,我们回家。”
******
轮过五官科、外一(骨科)和外三(手足外科+烧伤科),随曦轮到外二(普外科),每天几乎都在打针输液,练习的次数多了,现在找血管找的非常准,不管多复杂都能几次内找准。
刚帮一个病人打完,马不解鞍又去收病人,随曦接过同事递来的手腕识别带。
“这个刚刚忘记给病人了,麻烦你去帮我送一下。”
“好,哪床?”
“二十五床。”
随曦捏着带子转身,要进病房前想起还没看病人的名字,抬手一看,带子险些掉地上。
向妤心?
是她认识的那个向妤心吗?
带着疑惑,随曦推开门,然后在临门的床铺上,看见一个苗条纤细的女人躺着玩手机,面容清晰,是她眼熟的样子。
向妤心也看见她,微微张大嘴,非常吃惊。
随曦手握拳掩在嘴边清咳一声,眼底含着久别重逢的笑意:“向姐姐,好久不见。”
49、第四十九章:
向妤心相当意外,尤其是看清随曦身上的护士服后。
“随曦?”
随曦给她戴上手腕识别带:“我现在是中心医院的实习护士,这个月刚好轮科到普外。”
向妤心从吃惊中回神:“那真是太巧了,好几年没看见你了,没想到你现在居然是个护士。”
随曦笑笑。
“想当初我爸也想让我去学医来着,可惜我怂啊,知道医学生要背一摞书就退缩了,”向妤心比了个大拇指,“所以学医的都是我的偶像。”
“当老师也是个很好的工作。”
随曦很想坐下来聊聊天,不过她还在上班,没特殊情况不好在同个病人前停留太长时间,只能做结束语。
“我先去忙了,有什么事可以按床头的铃叫我们。”
向妤心挥挥手:“知道啦,回见。”
随曦走后,向妤心躺下来休息了会儿,然后被另一个护士叫起来去做检查,排到腹腔镜的时候前面有几个人需要等待,她和陪检护士在等待厅并排坐下,百无聊赖地玩手机。
“季医生…”
“嗯,我知道了。”
声音有点耳熟。
向妤心回身,正巧她觉得声音熟悉的人大步路过,眉目低垂,侧颜清隽英俊,她张嘴,行动快于意识叫人叫住。
“季景深。”
季景深闻声脚下一顿,目光自动循声落在身侧,他挑挑眉,合上手中病历本。
“还真是你啊,”向妤心欣悦,“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呢。”
季景深轻笑,视线在她的病服上转了圈:“怎么了?”
“哦,没事,就是慢性阑尾炎,医生说有转化为急性的征兆,建议我动个切除手术。”她怕疼,想一劳永逸,所以就同意了。
“阑尾炎虽然是小手术,”他叮嘱,“但是也要注意调养,以后还是尽量少吃些辛辣和刺激性食物。”
向妤心比了个OK的手势,想移开话题时,有同样身着白大褂的男医生走过来,在季景深肩上拍了下。
“你的小女朋友呢?”
季景深睨他眼:“在忙。”
“知道啊,什么时候带出来见见?这次你可不能拒绝了。”
“…”季景深有些头疼,架不住好友们的热情,松口,“下次科室聚餐的时候带上她。”
同事眉开眼笑:“可以,到时候我过去蹭一顿,说好了不反悔啊!”
“不反悔。”
向妤心光明正大听了个墙角,待男医生走了,打趣:“不得了啊,向来清心寡欲的季医生都有女朋友了。”
季景深闻言失笑:“我又不是和尚。”?泡?沫?独?家?整?理?
“之前可不跟和尚没差。”向妤心嘟囔。分明两人是被介绍有意向往情侣方面发展,结果一年到头面都见不着几次,还谈什么相处。
不过两人那点过往早就成了过去式,向妤心不会在意,也知道他不会。
想祝福几句,不料脑子一抽,问话变成了:“恭喜啊,你女朋友我认识吗?”
季景深愣怔,没打算隐瞒:“认识。”
“…谁啊?”
“随曦。”
“哦,随曦…随曦?”她震惊。
季景深颔首。
“…”
大概是那件事曾经给她留下过蛮深的印象,向妤心现在还记得非常清楚,她收拾好脸上的表情,呢喃:“原来我没想错…”
季景深没听懂:“什么?”
向妤心扒扒头发,严肃以待:“先说明我没有偷看。”
“?”
“就是那次我不是约你出来,跟你说那些话,其实在来的路上,我看见你和随曦了,”向妤心摸摸鼻子,“当时看见你和随曦有些亲密动作,就猜想过你们是不是…但我没相信,觉得不可能。”
现在想起来,哪里不可能,这不就在一起了?
季景深对那次见面以及她说的事,委实没有太深记忆,便没有出声。
“现在说这些也没太大意义,就是,唔,祝福你们,真心的。”
“谢谢。”
“对了,既然随曦现在回南临了,那等我出院了去她家拜访下,很久没见她奶奶了,有点想念奶奶做的饭菜。”
季景深一僵,默了片刻:“她奶奶已经过世了。”
向妤心傻住,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心翼翼道:“你说什么?”
“她奶奶很早就过世了,在她高二那年。”独自一人生活,撑到高中毕业,考上复旦,离开南临,再见面…这一切都已成过去,但每当想起,都是一道不可磨灭的伤痕,深入至骨。
不仅是她的家庭变化,更是两人错失的三年。
叫号机叫到向妤心的名字,直到进诊室,她还在想季景深说的那些话。
若有所思。
…
忙过一阵,终于能坐下来好好喝口水,同事在值班室的床上瘫倒,还有力气开玩笑:“看过我的样子了吗随曦,这就是累成狗。”
随曦乐不可支。
“知道什么叫按铃即到吗?知道什么叫百事通吗?知道什么叫保姆吗?没错,就是家属和病人眼中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