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香垂首应是,卓敬也带着一众内卫向凤箫行礼,拖着小环鱼贯而出。安静的偏殿中,只余凤箫与顾衡二人。凤箫看了一眼顾衡,“顾大人是否认为孤的手段,太过残忍?”

“陛下安危,国脉所系,不容半点有失,殿下再小心也不为过。”顾衡那张超凡入圣的温雅脸庞,在夜明珠的光华下,更显高洁无暇,“臣无异议。”

无异议?盈袖那张涕血交织的丑陋脸庞,在凤箫脑海闪回。她到底为何在御用的醒酒汤中加入石蜜?她的举动与她对他的爱慕,有何关系?如今这些疑问再也不会有人解答。这些事情的答案,事关女皇的私隐。他不想听到,也不能让别人听到,但是顾衡呢?他是真的无所谓,还是——

那宫女固然有如尘埃不值一提,但是见微知著,他当年放开那人的手,是不是也如现在一般,就算内心再惊涛巨浪,外表仍是风过无痕?

凤箫一甩袍袖,也甩开纷繁杂芜的思绪,“无异议最好,还要有劳顾大人陪孤一同出去,将此事完结!”

长生殿前庭亮如白昼,殿中所有的宫女太监都列队而跪,一眼望过去,只见到黑压压的头顶。

“传孤的口谕,把这两个犯婢拖出去,曝尸乱坟岗,三日之内不许收尸,以儆效尤。”凤箫的声音彻头彻尾的漠然,然而语句之中的狠意,更让人心惊。

内卫们拖着两具尸体,穿过跪着的人群,一路走出殿门外,庭燎爆出一串明亮的火花,哔哔啪啪燃烧的声音,成了这偌大的庭院中,唯一的声响。压抑的沉默,好像一件湿衣服,黏在肤上,拢在心底,窒息到令人绝望。

“宫闱之中,至敬之所。在场诸位,都是天子近侍,一举一动关系重大,本不应由孤来提醒。陛下是天之元子不容有失,孤出身军旅,并不知何谓后宫法度,若此后再有疏漏,一切从军法处置。此二婢便是诸位的前鉴。”

令行禁止,不怒自威。不仅仅是凤家的势力,还有本身的气质。先皇为当今皇帝选择了凤将军为皇夫,如今看来真是有先见之明。

她随侍君妩,已超过五年。对于顾衡与君妩曾有过的过去,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女皇心里的痛,顾衡心中的苦,她感同身受,却什么也做不了。江山太重情爱太轻,执着太深缘分太浅,他们之间原本就横亘着“家国天下”的天堑,如今又添了一个“气吞万里”的凤箫,这纠纠缠缠的连环结,便是千手观音来解,也只有徒之奈何吧!

结香心里想着,却忍不住看向另一边的顾衡。他的脸笼罩着几近梦幻的光华,原本清和雍雅的双眸此刻都是空洞,显见得人还在这里,心魂却早已经飘远了…

心魂可以去的地方,却不是身体可以企及。凤箫结束了训话,便转向顾衡,表情似笑非笑带着不曾遮掩的刻意,“陛下宿醉未消,孤要前去探望,就不留顾大人了。顾大人对陛下的关怀,孤定为大人转达。卓敬,代孤送客!”

醉酒的感觉,是只怨太极宫小壶中天长;醒来的感觉,却是现实到透不过气来。

君妩发觉自己被圈在一个温暖的臂弯,他的脸距离她的很近,她能感受到他平缓的呼吸,吹在她的脸颊,令人酥麻的亲昵。只消一眼便能洞悉人心的凛冽双眸,此刻正藏在纤长的睫毛下,唇边似有微笑,柔和了因叱咤沙场战无不胜而养成的霸气与凛冽,这张脸,竟美得让人窒息。

昨天晚上她倒下了,留下了难以收拾的烂摊子给他,看样子,他应该很晚才入睡吧。君妩垂下眸,慢慢起身,原想着尽量不去惊醒他,却没想到她的头才离了他的胳膊,他便睁开了那双动人心魄的眼。

“明日起前朝后宫便要为先皇斋戒三日,一应礼仪顾卿已有条陈,在结香手中,午后我会命她送交——”君妩顿了一下,方才想到他这次入宫,竟不曾带任何“陪嫁之人”来,只好岔开这个话题,“辰时朕于宣政殿主持凤阁朝议,为先皇选定庙号陵号,你也随朕一起去。”

听到里面的声响,殿外传来几声咳嗽,宫女们鱼贯而入。君妩拢了拢睡袍,正要下床,便被他从后面抱住,巧劲在几个穴位上一拍,双双倒在了床上。

君妩皱眉,宫人们都进来了,他这又是发的哪门子疯。正要开口说话,便觉得耳垂一热,酸麻的感觉快如闪电,击中了她的心脏。她准备的问话瞬间变成一声近乎甜腻的呻吟,逸出口中。脚步声停了,凤箫的唇顺着脖颈向下,在她的身上开出炙热的花,他喘息着抬头,吐出一句,“出去!”

“凤箫,不要闹!”她挣扎着,听到脚步声逐渐远离。

“这是你欠我的,你心知肚明!”凤箫的身体炙热如铁,俯在她的身上,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坚决,亮得惊人的双眸紧锁她的眸子,不曾稍离,仿佛不死不休…

御书房内,君妩从结香的手中接过透着淡淡莲香的药膏,涂向颈间星星点点的红痕,听着结香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转述。

“昨晚的事情委屈你了,这多余的芙蓉膏你拿去。宫正处领了责罚回来,三日之内,可以不用御前伺候,好生将养吧!”

“是!”结香应了一声,“接下来该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陈太妃处的那个宫女不能留了,让宫正将人领了去,朕只需要证词。至于陈太妃,命卓敬带人好好保护着,等朕回来,自去请罪。”君妩停了一下,继续道,“这次辛苦了青钏,吴太妃那边想必还缺人伺候。让她换个身份,寻个机会把她安□去。”

“殿下霹雳手段,倒是可惜了盈袖这步棋——”

“凤箫他——不是个蠢人。”君妩咬了咬下唇,如果他哪怕笨一点,也就不会有早上那一幕了,“哪些能大白天下,哪些该点到为止,他心里一清二楚。他知道朕是在试探他,从一开始,朕也没打算瞒着他。”

许多事情发生的便是发生了,瞒不过人的。就算她不说,顾衡不说,难道就能堵住别人的口吗?她那不安分的四皇姐既然能想到用盈袖挑拨离间,试探她与凤箫,就是最好的证明。就算这次化解了,谁又能保证次次过关?凤箫那里——早知道总比晚知道好。

夫妻一体,共损共荣。凤箫心里比谁都清楚,所以就算知道她的盘算,他还是选择了站到她的身边。这场由先皇开启,由她承继的这场赌博,她拿到了一把好牌。

他人投之以桃,己应报之以李。君妩想了想,正要说话,便听到门外有人通传,执事太监介乎阴阳之间,模糊了性别差异的声音,格外刺耳,“启禀皇上,林公公求见。”

君妩心中一动,以凤箫的性格,之所以不愿有人同来,想必就是因为这个了。她思忖片刻,说道:“去宫正所前,你亲自去一趟凤府,传朕的口谕,命凤府为皇夫殿下遴选合适的常侍一人,赐同七品内卫出身,直属皇夫辖下,不必与殿中省瓜葛。”

“不与殿中省瓜葛?臣——请陛下明示。”结香的脸红了一下,不必与殿中省瓜葛,应该是她想的意思吧!

君妩肯定地回答:“可以直说,不必净身,派人教导后宫礼仪,十日后可进宫。”

“是!”结香应道,“四公主处…”

“按兵不动,继续监视,告诉暗卫,不可放松。”君妩说道,“至于这长生殿,也该清理清理门户,朕不想睡也睡不安稳!”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我去逛故宫了,如果以后再没有更新,我就穿越了,以上~~

事实上,穿越不是件容易事,本人回来啦~~

第五章

辰时未到,皇朝重臣毕至。宣政殿中精英荟萃,济济一堂。太监们殷勤地端上茶水与间食,老相爷凤挺端起茶盏,杯盖轻轻一拨浮沫,熟悉的茶香冲入鼻翼,正是他最爱的老君眉。每位大臣手边都摆着的三两样小食,也是因人而异,无论味道还是口感,无一不熨帖。

再不是先皇当政时的千篇一律,年轻女皇在驾驭臣下方面,手腕比先皇更柔软、也更体察入微。只要有这份心,再加上“后继有人”,他这把老骨头,就可以安心地退出了。凤挺的目光在主位旁多出来的那把雕花反复的凤椅上绕了绕,又看向礼部尚书顾衡,一朝天子一朝臣,从今往后,这锦绣江山,就要落在他们身上了。

他这接班人的身体,这些日子总有些“每况愈下”的态势。许是两件大事接踵而来,实在太过操劳,让这个原本天人如玉的男子,近乎脱相。憔悴的脸色,削瘦的双颊,深陷的眼窝,沉郁的目光,还有毫无血色的双唇,都带着一种“日薄西山”的病态,让人担心。

“女皇陛下到,皇夫殿下到!”

在执事太监的唱名声中,大臣们纷纷起身,顾衡毫无生气的双眸,瞬间恍若有彗星划过,惊人的明亮之后便更是沉黯低回,让人不忍多看一眼。

君妩与凤箫携手而入。年轻的女皇穿着莲生并蒂的白色钿钗襢衣,素雅别致,仪态万芳。皇夫凤箫亦是一身白色织锦深衣,缂丝云纹缭乱,与女皇相得益彰,恍若神仙眷侣。

群臣为那艳光所摄,不自觉低下头。太上皇驾崩,依从礼制皇帝应辍朝守孝二十七日。虽然三省六部事务运转无碍,女皇不曾懈怠朝政半分,但没有先皇“遥控”独立主持凤阁朝议,于女皇,于群臣,都是第一次。

“诸卿平身。这个月来前朝后宫事务繁重应接不暇,诸卿身为宰辅,勤勉为政,着实辛苦了。”君妩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柔和中隐含着一种威势,“丞相何卿还是不来上朝?”

“回禀陛下,何夫人头七未过,陛下与皇夫殿下又新婚燕尔,何大人担心有所冲撞,是以不敢前来。何大人说,陛下日理万机,还不忘派人前往路祭,深感皇恩浩荡。这是何大人的谢表,请臣代为转交——”凤挺从怀中掏出一本谢表,递给执事太监。

“何卿也太过小心了些,夫人驾鹤仙游,想必悲痛至极,凤老相爷代朕多多劝慰。”君妩接过谢表,继续道,“太上皇即将引驾出宫,庙号与陵号,群臣可有公议?”

“群臣合议,公推‘睿’为庙号、‘开’为陵号最宜,请陛下定夺!”福王将条陈递上,不疾不徐地说道。

君妩习惯性地用指背轻敲条案,这一个“睿”字出来,倒像嘴里含了颗千斤重的橄榄,吐也不是,吞也不是。她浅浅一笑,“‘睿’吗?果然是好字,‘目取其明,谷取其响应不穷’,寥寥一字微言大义,与太上皇倒是相得益彰。若非太上皇‘通达明睿’,想来也轮不到朕坐在这九五之位上!”

“臣惶恐!”能坐到这个位置上,都是成了精的人物,岂能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朕只是有感而发,既然诸卿公议定了这个‘睿’字,朕自当遵循祖制,从善如流!”君妩眼波一转,看向顾衡,“顾卿书法独步当朝,这‘开陵’二字,就要烦卿执笔了。”

“是!”顾衡起身应了下来,也取出一本奏章递上,“这是礼部所拟太上皇葬礼细目,请陛下过目。”

君妩点点头,命人将奏章接过来,翻了两页便放下,继续道:“朕听说昨日席上,门下省右拾遗宋何弹劾朕耽于欢情,以致失信群臣,与中书省左补阙任乔二人当庭激辩,均是态度慷慨,言辞恳切,令人激赏。凤相,张纳言,你二人分掌中书、门下,可知道为何朕还未接到他们的本章?”

“启禀陛下,左补阙任乔的本章,今日中午方递交中书省,许是还未及送入宫中。”凤挺好似早有准备,回答四平八稳。门下纳言张旷显然没想到君妩会在此时发难,不过他还是随机应变,“启禀陛下,宋何行事莽撞,臣已经叱责过他,他也深感懊悔,正在东台写请罪状,今晚便可送入宫中。”

请罪状吗?也亏他想得出!君妩正要说话,只听一直沉默的凤箫突然开口:“请罪?孤倒想听听,张大人是如何训斥宋大人,宋大人又以为自己犯了什么罪过?”

被猛地这样一问,张旷的脑门沁出了细汗。

“听到这里,似乎在座只有孤一人不知发生了何时。”凤箫冷冷地说道,“昨日宴饮,在座诸卿均在席上,想必历历在目。既然弹劾陛下耽于欢情,想来应是与孤有关。还要烦请张大人为孤讲解此事本末,让孤也心里明白!”

这位皇夫大人,当年“十步杀一人,事了拂衣去”,可是毫不含糊,连先帝也徒之奈何,如果真的触了他的逆鳞,谁又能保障他不会再来个“血溅五步”?

女皇和皇夫的目光有致一同,都落在张旷身上,一个柔和一个冷冽,张旷有如冰炭同炉,苦不堪言,只有硬着头皮,将事情复述了一遍,接着说道,“宋大人非所宜言,实为谏臣之耻,老臣亦是深恶痛绝,绝不姑息。”

凤箫慢慢放下茶盏,玲珑剔透的白玉杯与金丝楠木相碰,发出一声脆响。

“孤有些听不明白,陛下与孤同往参见太上皇,不过多盘桓片刻,此乃父子天伦其情可宥,为何这位宋大人就径直臆断为耽于欢情,可见在他心中,将陛下与孤的品格置于何地?非所宜言,孤看该是其心可诛吧!孤万万想不到,张大人不过花甲,怎么就昏聩到这种地步了?”

“臣惶恐!”张旷“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冷汗淋漓,“祈望陛下恕罪!”

“纵使孤陷陛下于欢情,也是夫妻敦伦,又干卿底事?”凤箫目光转向顾衡,慢悠悠地道,“顾大人是礼部尚书,可否为孤解惑?”

君妩在顾衡开口之前,果断地岔开了话题:“身为谏官,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孟卿,你司值兰台,朕就着你会同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会审此案,务要树成先例,以儆效尤!”

在满座宰辅中,御史大夫孟良是除顾衡之外年齿最轻的。他未弱冠时便入官场,也着实春风得意一阵子。不过后来因为持才傲物得罪了朝中权贵,贬谪到了地方。在官场沉浮了五年,才杀回了朝中。太上皇当政之时,他虽有才华却始终不得伸展,如此又打磨了五年,在他几乎心灰意冷之时,君妩成为了监国皇太女,他才真正“得遇明主”,一展锋芒。

只见他从容起身,向君妩深施一礼,开口道:“启禀陛下,于此事,臣还有本奏!”

终于来了,君妩挑眉,看着父亲大人留给她的这笔“财富”,“孟大人请讲!”

“殿中省少监林大人今晨至御史台,具本章弹劾右拾遗宋何所行有违官制。林少监司职殿中省职衔五品;宋何司职门下省,为七品职官。宋何见到林公公,不敬称不谦称,实有违官场伦常,这是林少监所述,请陛下御览!”

君妩接过奏章,眼波一转,群臣的神色尽收眼底。凤挺依旧是手执茶盏不温不火,仿若一切都与他无关;顾衡的目光才与她相触,便迫不及待地垂下眼睫,仿佛被火燎了一般;其他的臣子虽面上都一片恭谨,然而眼角眉梢,都有些不以为然。这些人身居高位太久了,想来是该敲打敲打了。

君妩的目光又落回到张旷身上,门下省她早就想整治了,太上皇在时她不好动手,由着他倚老卖老,如今——君妩的双眸更显深邃,“张卿,你又有何话说?”

“臣,臣以为,宋何固然其心可诛,然林公公如此拘泥于称谓,也未免太过吹毛求疵。”张旷吞吞吐吐,终究还是选择了拖林欢下水为自己开脱,“虽同朝为官,毕竟内外有别。朝臣以公公相称,也未见失礼…”

“请陛下恕臣无状——”孟良还要说话,君妩素手轻抬,制止了他的陈述,目光转为犀利,从诸大臣的脸上一一“刮”过,“是以诸卿也与张卿一般看法?”

席上一片安静,君妩并没有留下回答的缝隙,径直接了下去,“原来身为朝官,便可矜贵自持,洋洋自得,不将他人放在眼里了?林公公身历两朝,朕还未出生他便已侍奉太上皇,多年来兢兢业业,有功于朝。平日里便是朕也不敢简慢。朕倒想问问张卿,林公公年齿、资历、官称哪一点不在那宋大人之上,怎么就当不得他自谦一句‘下官’?未见失礼?对属官如此有违官伦藐视上官的行径,非但不加以斥责,反而为其声张,张卿你告诉朕,你这是如皇夫所言‘昏聩懵懂’,还是别有居心?”

“臣,臣…”张旷终于意识到女皇这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是铁了心冲着自己来了。自己还是太过小看女子为帝,所以才引火烧身。

“门下纳言驳正诏敕,规讽顾问,当为朕之人镜。己身不正,岂可谏君?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君妩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直刺人心,“不过尸位素餐,朕不需要这样的臣子,事已至此,朕对你无话可说,你跪安吧!”

“跪安”这两字一出,在座诸臣俱是脸色一变。女皇虽然没有直说,但态度已非常明确,就是要求张旷脱冠致仕,以示负责。太上皇在时,女皇出面理政,从来都是中规中矩不温不火,如此二年之后,有臣子犯下“看虎成猫”之误,在所难免。如今看来,女皇韬光养晦一刻不曾放松,才有此时这石破天惊的一击。

“臣——遵旨!”张旷用颤抖的手将冠带和鱼袋卸下,放在地上,原本意气风发的脸,一瞬间好似老了十岁。他站起身,脚下一软几乎摔倒,全赖顾衡扶了他一把,这才没有出丑。

目送张旷拖着老迈的身躯离开大殿,群臣的表情都为之一肃。君妩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敲了一记,这才说道:“张旷虽昏聩,也曾有功于朝,吏部可以致仕供给官俸,只朔望日不必前来朝参。那‘金鱼’就有劳顾卿,下朝后转交。”

身为高品级朝官,就算致仕也可终身佩鱼,以示皇家礼遇。女皇虽然“雷霆震怒”,行事恩威并施,丝毫未乱,魄力可见一斑。顾衡站起身,终于抬起头看向女皇,因她而生的骄傲,有隐忍压抑的酸涩,混杂在一起,在他的眼底慢慢地沉淀。许是感情波动太过强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臣遵旨。”

君妩点了点头,没有多看他一眼,径直说道:“在座诸卿都是本朝宰辅,饱读诗书,那些经天纬地的大道理,想必也不用朕这个新皇来班门弄斧。老吾老,幼吾幼,当推己及人。诸位不妨试想一下,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这天下有哪个父母,愿意将年幼的儿子送入宫廷,断了后代的子孙根?净身入宫已是不幸,还要充作下臣,受人白眼遭人轻贱,何其忍心!诸位治下,竟有百姓潦倒至此,不闭关自省,反而以高人一等自居,朕是当真不懂——”

君妩停顿了一下,目光在众人身上划了一圈,群臣心中一凛,被那目光压得垂眸观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损毁,朕不愿为一己私欲,有愧圣人之言。然而往事不可追,在朕修改成例之前,惟有责令诸卿约束下属,就算做不到推己及人,至少礼制之内,不可偏废,否则朕绝不轻饶!”

修改成例?这——群臣听到这里,无不惊讶地抬起头,看向年轻的女皇。君妩姣美的脸上表情淡定,群臣面面相觑,从对方的表情印证了,刚刚并不是自己听错。

“陛下,此乃祖宗之法如何可废,请陛下三思而行!”诸臣之中,最为迂腐的刑部尚书梁咏第一个跪在当地,脸涨得通红,声音无比洪亮。

当年皇帝选中君妩做皇太女,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宰辅级大臣就是他。梁咏在刑部大堂直接挂冠解袍,顶着烈日单衣赤脚,走到承天门前,若不是内卫拦住,他几乎就“碧血照汗青”,以死相谏了。

这个脾气暴烈的老头,就成了君妩成为皇太女后所处置的第一“国务”。那天晚上,她单枪匹马“杀”到梁家,对着因中暑躺在床上的梁咏,开门见山言语相激,气得老头子直接从床上跳下来,破口大骂。最后还是君妩的一段话,将他留在了刑部尚书的位置上——“若你一头撞死在承天门,能改变父皇的决定,孤愿亲自驾车送你去,身后荣光家人后路,一并承担。若不能——孤会成为这个国家的帝王,若孤能有所成就,你的死便轻如鸿毛,徒留笑柄;若如你所言,孤母鸡司晨祸乱皇朝,你的死便成了弱者逃避的行径,九泉之下,如何面对皇朝列祖列宗?如何面对士卿的良知?若你是真丈夫,就留下有用之躯,立于朝堂之上,亲眼看一看,孤会成为何种帝王!”

这件事之后,无论君妩做什么事情,他都要上本挑剔进言,又臭又硬认死理的脾气,连太上皇也莫可奈何。有些时候,君妩甚至恨不得亲手把他下巴上那几绺山羊胡子一根一根揪下来,但是对他的谏言,还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这次他会跳出来唱对台戏,早在君妩的意料之中,所以君妩干脆地问道:

“梁卿是儒学名宿,朕有一句话想问,祖宗为何要用内监维系后宫?”

“宦臣制度,始于有周。内监侍奉后妃——”

“看来梁卿也清楚,内监之制,是为皇统而设,大义在上,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朕的后宫,仅皇夫一人,若祖宗犹在,想必也不忍让他人如此无谓地毁裂肢体,绝人后嗣!诸卿以为如何?”君妩淡淡地道。

“这,纵使后宫虚空,毕竟太妃与公主尚在,这如何使得?”还是有人跳出来反对。

“如今内监合制,算来数年之类,无需充盈,朕不过未雨绸缪,以安天下之心。”君妩很快地回答,又转头看向凤箫,“事关前朝后宫,皇夫以为如何?”

凤箫回视君妩,唇边含了一抹玩味的笑。这假仙的御下之术一点也不俗套,倒是叫他有些意外。对待大臣赏罚分明不怒自威,手腕灵活,兵不刃血将门下省的主官之职,收入囊中。而因此引出的“废除太监之制”决议,附带的“体恤”言论,一来“收买”内官之心,二来也在百姓之中树立“爱民”形象,一箭何止双雕!

“陛下心存仁念,爱民如子,臣自当附议。”凤箫说道,“臣也有本奏,太监之外,还有宫女制度。如今后宫情状迥异前朝,臣以为当一并改革,陛下以为如何?”

从前后宫之中“太监当道”是害怕给皇帝带绿帽子;如今“宫女环绕”,也同样存在这种说不清楚的问题。凤箫此言一出,全场静默,这一刻,群臣终于感觉到女子为帝的不同。

君妩微微一笑,大方地握住凤箫的手,“皇夫所言极是,此事朕便交你处置。至于太监制度,凤相,请您领中书省拟诏,五日之内交予朕,朕看过后,再往门下复核。”

群臣无不咋舌,这群龙无首的门下省,究竟得怎样复核诏书?君妩的眼波,终于转向了顾衡,“礼部尚书顾衡听旨:着你入主门下,代纳言之职。礼部暂由礼部侍郎掌理,还望诸卿公忠体国,辅佐朕躬,造福黎庶!”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朝争,女皇的世界是不需要解释的~~

已经到家了,做好准备战高温~~

第六章

漫长的会议终于结束,君妩走出大殿,疲惫便如潮水一般袭来,扯得头皮都痛。君臣关系是漫无止境的权衡,是至死方休的博弈。男子为帝已是多艰,何况她是女身!这样的对话这样的事情,从今而后只会越来越多,她必须让自己坚强,才能坐稳江山,屹立不倒。

走到车舆前,君妩正想上车,转头却看到凤萧,“自然而然”地收回脚步,对他道:“皇夫想必也累了,不妨回去稍息,准备斋戒事宜。”

凤萧扬眉,刚刚她“欲走还留”,想必是因为根本就忘了他的存在吧!从前到如今,这世上也只有这个女人敢待他如此。刚刚那一瞬,她心里又在想什么?难道——

凤萧的眸光一冷,如风雪过境,“陛下要往何处去?”

“朕去慈安殿见太妃娘娘。”君妩的眼神还在飘忽,顺口回答道。

慈安殿见太妃?她这次是要处置陈太妃了吗?凤萧接着说道:“自进得宫来,还未正式前往拜见过两位太妃,臣可否与陛下一同前往?”

君妩这才看向他,为何这“陛下”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来,总觉得有说不出的别扭之感。不过大事当前,她也懒得多想,既然他要跟,那就由着他吧。毕竟这后宫归根到底,也是他的“地盘”。

一同上了车舆,放下垂幔,也遮去绵延不尽的宫墙殿阁,还有明处暗处数不尽的纷纷扰扰。君妩倚着引枕,捏了捏有些酸痛的椎骨,慢慢闭上了眼睛。

车舆里很安静,只有车辙在青石地面上滚过的声音,规律而单调。凤箫的目光未曾稍离身边女子的脸,她的眼角眉梢倦意淡淡,可是唇抿成倔强的弧度,丝毫也不放松,虽然她就在身边,却好似再怎么靠近都是虚幻。过去的岁月虽然疏离却依旧有恬淡温暖,到如今就算微笑也透出那种“孤家寡人”冷峭,这个女人无论是哪种表情,哪种心思,都叫人莫名地肝火上升。

凤箫的人生一向“高视阔步载歌而行”,从未有过“委曲求全”,今后也无这样的打算。他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君妩的胳膊,一把将她带入怀中。君妩下意识地反抗又停住,被迫枕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有些急促,一声一声仿若雨打圆荷,清晰又有力,烘得人脸热心跳。

交颈同眠,被翻红浪,他们曾做过比这亲密百倍的事,但是这一刻的接近,为何格外惊心?君妩的手抚上心口,命令自己压抑下那片异样的涟漪,镇定地开口:“皇夫有何事?”

“你可还记得当年上书房时,你我如何相称?”他问了一个完全在她猜想之外的问题。

随着他的问题,当年在上书房发生过的往事,如此鲜活,翻涌而来。自有记忆开始,他们似乎就不对盘。凤箫出身比皇家君氏更为古老的名门凤氏,第一次进宫就因其“美貌”和“不可一世”震撼朝野。上书房中的一众“同窗”,几乎都被他的“光彩”所震慑,一味地纵容他的“傲慢”与“无礼”。温雅的太子哥哥与他亲如兄弟,焦不离孟;好强的二哥每次“交锋”都居于他之下,以致两人势同水火;火爆的三哥是他和太子哥哥的“跟班”,鞍前马后没少为他们“顶缸”;骄傲的四姐倾心相许;就连七妹也是每日“凤哥哥”长,“凤哥哥”短,对他推崇至极。皇室中人都这么看重他,何况那些一起来进学的宗室和功臣子嗣!

在皇家的子女中,她一贯低调从事。在他所有的同窗里,自己绝对是对他最“礼貌客气”的那个。少不更事时,她也曾炫目于他的光芒,只是她比别人清醒地快些。她分辨得出他的眼神里让人火大的不屑与嘲讽,对于那些试图接近他的少女,他从来不曾加以辞色,她们越是迷恋,他便越是看不起她们。他好像那只天竺使节向父亲进贡的,叫做“孔雀”的珍禽,令人目眩神迷的美丽,不过她没有那份心思,为他已然五色斑斓的“尾屏”,再插一羽。

那时她称呼他什么?“凤学兄”还是“凤公子”?不对,她的记忆中,她好像从来没有正面称呼过他,除了那一次——

那天夫子告假,着令众人中的“大学长”顾衡看顾全班。本来一片风平浪静,不知他哪里心气不顺,为了《道德经》开篇那句“道可道非常道”如何句读,就和她卯上了,此句当如何句读,古来便有争议,各有道理,他却好似喝错药了般,无论如何都要分个高低对错出来。

她本来想着风轻云淡地带过,他却步步紧逼绝不退让,终于惹出了她的真火。她做了人生中第一件严重“失态”之事。她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抓起手边最近的一块砚台,径直丢向他。她虽生气,却并没有昏头。那砚台的目标,其实只是他面前的笔洗。凤萧估计不足,虽然向侧面闪身,衣服上还是沾上了星星点点的墨迹。

在一片“箫哥哥”的惊呼声中,她笑得无比“得体”,一字一顿地都是辛辣:“难得能与‘箫哥哥’‘同研’,妩受益匪浅。本欲以‘同砚’之礼相敬,不想手却滑了——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虽然此事被君姒一状告到父皇那里,她被罚“寒室面壁三日,抄写内则百遍”,但是依旧觉得痛快无比。顾衡每日都偷渡到寒室,给她带来好吃的点心,以及模仿她的笔迹誊写的内则,她几乎没受什么罪,倒是与顾衡的感情,更胜昔日…

顾衡,还是顾衡,旧时光再度浮现眼前,他与她雨中同游泛舟太液,夜里避过内卫探寻深宫;他为她挥毫画像形神皆似,生日贺礼亲手斫琴。故事太多,俯仰皆是。他看向她时柔情满溢的双眼,说话时笑意融融的眉弯,都清晰地可怕,镶刻在不能触碰的伤口上,无计可逃…

君妩的心一阵绞痛,她咬住嘴唇,将脸藏进凤箫的胸膛——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她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凤箫的身体一僵,他便伸出手,将她圈进怀里,问题进一步直指核心,“你可还记得当年上书房时,如何称呼我?”

从痛楚中缓过来,君妩却陷入两难。“箫哥哥”是当初她为了嘲讽他脱口而出,这般令人“心惊肉跳”的称谓,此情此景,打死她她也说不出。若她说忘了他还记得,翻出那段往事来,岂不是更为窘迫。权衡之下,只有另辟蹊径。君妩轻声开口:“若不喜朕称你皇夫,朕就唤你的表字‘雪隐’。”

好一招“顾左右而言他”,她倒搪塞得快。凤箫抿紧双唇,正要说话,车舆便停下了。执事太监打起车帘,君妩起身整了整衣服,正待踏出车舆,便被他一把抱起,飞身到了慈安殿门前。剽悍的内卫齐齐跪倒,迎接他们的到来。

君妩向卓敬点点头,“陈太妃可安好?七公主有来探视过?”

“回禀皇上,臣等来时,七公主芳驾已归,臣不曾得见。”卓敬回答道,“太妃娘娘精神尚好,只是太过悲痛太上皇,不便起身。”

君妩听得出来,卓敬说得非常有所保留。陈太妃的性子素来对上一盆火,对下一把刀,怎么可能对前来执行命令的卓敬有好脸色。君妩和凤萧相携走进殿门,绕过松鹤延年的琉璃影壁,走进慈安正殿。

“太妃凤体违和,还是安心躺着吧。朕和皇夫特来探望您,若劳累着您,反而是我们的不是了!”君妩走到陈太妃床榻前,轻轻瞟了凤箫一眼,后者袍袖微震,那陈太妃便不由自主又躺了回去。

“太妃也不必多说,朕都清楚了。您对父皇用情至深,不忍他老人家泉下孤苦,是以才想独往开陵,为父皇守制三年。太妃拳拳之心,朕身为人女,岂能违逆?自当如您所愿。至于您的身体,朕也会派御医随侍调养。只要您放宽心,别太过忧虑,很快便会康复。”不待陈太妃开口,君妩便先发制人。

陈太妃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错愕,不过马上又恢复了正常。她握住君妩的手,眼中有泪光闪动,“陛下,太上皇一去,妾身生无可恋。只是小七尚在闺中,妾身捐躯轻生倒是成全了这点私心,可难免累及陛下名声,思虑再三,妾身只有偷生——”

这女人脑子倒是转得快,居然想出用孝道和法度来压人!凤箫心中冷笑,若是依着他的性子,根本不需要绕这么多弯子!只有她才有这份耐心,和她磨下去。

“太妃娘娘待朕的深情厚谊,朕心领了。”君妩的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伤感情绪,“父皇大行,朕心中哀恸,以至于疏忽了后宫长辈,是朕的疏失。若不是宫女蕊芳提醒,朕还不知太妃娘娘心中存了这样的念头。”

听君妩提到蕊芳,饶是陈太妃再淡定,也克制不住,脸皮抽搐了一下。君妩眼波转动,仍是一派“毫不知情”,继续道:“既然太妃娘娘心意已决,朕自当为娘娘扫尽后顾之忧。小七是朕唯一的妹妹,朕会竭尽所能,为她遴选合适的夫婿,让她后半生无忧,您也要放开怀抱才是。”

凤箫上前一步,接着君妩的话说道:“陛下说得是。太妃娘娘能□出宫女蕊芳这样‘赤胆忠心’的奴婢,叫孤叹为观止。趁着这几日太妃娘娘还在慈安殿,孤正该每日前来,好好向太妃请教规制后宫之法。太妃娘娘不会不欢迎吧?”

在他锐利的目光下,陈太妃这次再也抗不下去了,身体不停颤抖,脸色也苍白得可怕。

“难为雪隐你有这份心意,如此甚好。”君妩根本不给太妃拒绝的余地,“蕊芳走后,慈安殿短了一个人手,想必有许多不顺意的地方。雪隐,此事朕就交给你处置,千万为太妃娘娘选二个得力的,皇陵不比宫中便宜,若委屈了太妃,想必太上皇也不会放过朕的。”

“臣遵旨!”凤箫爽快地答应了。君妩这才缓缓起身,袍袖轻拂暗香隐隐,明明是一样的御香,在凤箫的身上是威仪凝重,被她“中和”却变成得清雅宁静,两人并肩而立,更是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