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一个机灵的人,明日一早和林欢一起去一趟御史台,告诉御史大夫孟良,一定要秉公处置。”

“臣妾愚钝,孟大人那边,该如何让他知晓?”结香小心翼翼地问道。

君妩正要开口,殿门又一次打开,凤箫走出来,白衣墨发本应素淡至极,于他却更显秾艳。为他容光所摄,结香下意识地低下头,侧身站到一边。

“把今日之事,照直说便好。虽则内外有别,但林欢毕竟是五品内侍,宋何不过七品外官。他见到林欢一不敬称,二不见礼,态度倨傲,目无上官,身为谏官所行非宜,罪加一等。这么简单的事情,他都不知如何处理,这御史大夫他也不用再做了!”君妩并没有避讳凤箫的意思,继续道,“至于任华,若在宋何被处置之前,他还没有弹劾宋何的折子递上来,就随便找个监官参他一本,当为不为,这样的官员,朕还留着他做什么?”

凤箫微微挑眉,到底也没说些什么。尚仪见他们都不再言语,这才脱队向前,“恭请陛下与皇夫殿下入殿整妆换裳。”

并肩踏上丹犀,君妩突然觉得手上一热,身体僵了一下,还是任凭凤箫的五指划入她的,十指交扣。貌合神离也好,身不由己也好,都已经都不重要了。帝后携手,江山永固。这一刻,这一幕是她的臣民需要看到的,她不能拒绝。

“皇帝陛下到,皇夫殿下到!”

君妩走在“步步生莲”的汉白玉方砖上,目光掠过跪拜的群臣,在顾衡的方向停顿了一下又匆匆飘远,被凤箫握着的手一痛,她这才回过神来,将所有不应该泄露的情绪一一藏回眼底,慢慢坐上宽大的龙椅。

皇帝归位,大排筵宴。以头三杯酒敬过列祖列宗以及大行皇帝之后,君妩微笑着转向坐在下首第一位的皇室“族长”宗正卿——福王君铎,举起酒杯,“朕这杯酒,要先敬过福皇叔,今日承皇叔代朕至皇夫府上‘亲迎’,多劳之处,朕与皇夫一并谢过了。”

福王君铎是先皇庶兄,在皇族之中颇有人望,先皇对他礼遇有加,君妩自然不能怠慢。

君铎起身,举起酒杯,笑道:“陛下与皇夫殿下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陛下以重责相托,小王又力所能及,当是小王的荣幸。”

力所能及是吗?这段话说得婉转动听又表意完整,不愧是老狐狸。只是“郎才女貌”啊,她这位皇叔对她的“才智”,好像也不抱什么信心。君妩笑容未变,继续道:“福皇叔太过谦了,皇叔的才华见识,先皇在世时,常与朕耳提面命。朕登位未久又是小辈,宗室事务难免疏失,还要依仗皇叔为朕担待了。朕再多敬皇叔一杯,只当是赔罪了。”

“陛下言重了!”君铎忙站起身,举杯遥祝,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女皇那双流光溢彩的明眸含笑而视,明明并没有什么,可他的心突然却偷停一拍,刚咽下去的酒几乎回呛出来。

明明前年上元家宴时,她还只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公主,前有“皇朝第一美女”的四公主君姒,后有“皇朝第一才女”的七公主君娸,夹在如此“色彩斑斓”的两人中间的现任女皇君妩,着实太过“平庸”。没有泯然众人的原因,不过是因她在一众皇女中,最为“任情任性”——就如她的自嘲诗中那两句——“嬉笑多病酒,散淡没精神。”

若是生为男子,如此“风流蕴籍”倒也是一段佳话,可她偏偏是女子,未免太过出格了些,先皇选中她做皇太女,满朝无不震惊,也并不看好她。然而今日开来,先皇的确“慧眼独具”,不过两年时间,她不动声色,竟也有这番气势,着实让人心惊。

君铎正恍惚间,突听得君妩提到他的女儿,“珏堂妹也过了及笄之年,福皇叔只这一颗‘掌珠’,可要早旬东床’,朕也等着这杯喜酒呢!”

“多承陛下关照,小王一定从命!”君铎忙说道。

君妩点头微笑,继续说道:“这便好!朕登大宝以来,一直忙于朝政,倒是让七皇妹落了单。七皇妹与珏堂妹皆为一时称颂的才女,年岁相仿又素来投契,不妨多入宫走动走动,也可为朕分忧。”

“这,小女素来放肆惯了…”

“皇叔何必过谦,若再推迟,便是与朕外道了!”君妩打断了他的话,“福皇叔今日一定要多喝几杯!”

君铎还要说话,凤箫已经举起了酒杯,说道:“孤也附骥陛下,敬王叔今日辛劳!”

君铎只有干了这杯,君妩也再没给他机会,举杯向凤挺与凤箫的父亲,户部侍郎凤开云,举止恰如其分,言辞诚意十足。凤挺和凤开云也连忙干了杯中酒,君妩眼波流转,接下来要敬的人,就是对这场婚礼“贡献最多”的顾衡。

“顾爱卿,不,朕应该尊称一声师傅。虽无师徒名分,却有师徒之实。自幼年上书房开蒙起,师傅便对朕言传身教,无论是文武之道,抑或为人至理,师傅所授,朕一日不敢忘。朕与皇夫大婚,也全仗师傅里外操持,朕与皇夫都是感激不尽。师傅于朕,可谓‘恩同再造’,朕连干三杯,以示谢忱!”

一句加了重音的“恩同再造”,让顾衡连眼神都“苍白”了,他仰望着她,仿佛仰望着天上的明月,他身上环绕着一股沉沉的暮气,让人直觉地联想到“行将就木”的形容词。这个天人如玉的美好男子,仿佛一块没有杂质的琉璃,多看一眼便会破碎。

她举杯他也举杯,她饮尽他也饮尽,君妩又顺势拿起第二个酒樽,顾衡的眉头皱了皱,整个人也好似突然活过来一般,“这,再喝便是第七杯了——”

“陛下可否给臣夫这个荣幸,这杯便由臣代陛下——”

顾衡和凤箫几乎是同时开口,四目相接又匆匆调开视线,又是同时看向君妩。

“这——朕向师傅敬酒,若由皇夫相代,岂不失了敬意?”君妩似乎对两个男人之间的“擦枪走火”没有任何知觉,只是含笑道。

“自古夫妻一体,除了臣之外,试问世间还有谁有此资格,代陛下饮完此杯?”凤箫按住酒樽,看着顾衡,神色是属于凤箫一贯的骄傲和犀利,“一向最为知礼的顾大人,应该不会不驳了孤的面子吧!”

顾衡不置可否,只是垂下眼眸,快速地饮完了接下来的两杯,这才说道:“皇夫殿下言重了,天道人伦如此,身为人臣岂敢置喙?”

凤箫才要举杯,便被君妩按住了。她对凤箫微微一笑,白皙如玉的面颊微微泛起粉色,衬得双眸更加水亮,“皇夫的好意,朕心领了。朕的酒量,朕心里有数,皇夫可信朕?”

凤箫盯着她半晌,这才收回手,君妩连干两杯,对顾衡笑道:“国事多艰,还望师傅多多提点。朕也依着敬皇叔的例,再多饮一杯!”

一连十杯下肚,君妩仍屹立不摇。群臣之中突然爆出一句粗豪的叫好声,“好!”

君妩看过去,那忘形叫好的,正是凤箫的副将,皇朝武将里最为“草莽”气质的骠骑将军董茂。抬手将御史大夫“放肆”、“无状”的指控压下,君妩爽朗一笑,“董将军是真豪杰,身为武将若不剽悍,何以坐镇军中,何以沙场驰骋?朕看很不必过于拘束了!”

“陛下这话说得痛快,今日老董,不,是末将不多喝几坛,传出去岂不是要被儿郎们笑话,酒量竟连陛下这样娇滴——呸,末将嘴笨,是对不起陛下的诚心!”

“将军尽管开怀畅饮。朕与群臣百姓能安享这锦绣江山,全赖边疆将士枕戈待旦——朕说得不对,是全仗着将士们威武英勇,把来犯的蛮夷打个落花流水,若连几坛水酒都供给不足,不说天下万民,就是你们皇夫殿下凤大将军,也不会放过朕!”

“陛下说话爽气,不像那些扭扭捏捏的小女子,正投了咱凤家军的脾性。老董是个粗人,好听的话也不会说,就一句,咱们大将军能娶到陛下这样的老婆,值了!”

凤家军,大将军娶妻,这董茂能混到这个位置上,果然也不是一般人物。话说得粗糙,但是意思却不粗糙。文臣弹劾,武将不敬,做皇帝做到这么四面楚歌的,她也算难得了。君妩淡然一笑,“正如皇夫所言,夫妻一体何分你我,朕敬将军一杯,也是一句话,我大兴将士都是百姓之子,行事当为天下,不为一家。”

“当为天下,不为一家”,坐在君妩旁边的凤箫低着头,慢慢转动手中的酒杯,眼角余光扫向顾衡,他只是专注地看着自己身边那个光彩照人的女子,那眼神——他是对自己太有信心,还是真的不在乎悠悠众口?

还是他想着的是,他和她明修栈道,他和她暗渡陈仓?“啪嚓”一声脆响,从上位传来,凤箫手中的杯子,已经化为粉齑。坐在他身边的君妩却似没有听到般,只是看着董茂。董茂的眼神一凝,肃然起身,“末将谢过陛下赐酒!”

君妩向结香看了一眼,后者向她行了一礼,拍手请上教坊的歌舞姬。欢乐而喜庆的乐声响起,也缓解了殿中的紧张感。后宫中自太妃以降,一一循序前来敬酒。凤箫换了一个酒樽在手,虽不多话,遇到敬酒却来者不拒;君妩频频举杯,回应前来敬酒的公主驸马,笑容举止无懈可击。

安平公主君姗和夫婿退下,安和公主君娸带着三岁的安乐王君慷款款而来。君妩的心底涌起微嘲的情绪,果然还是不来吗?她骄傲的四姐安泰公主君姒,从自己即位那天起,她的怨气就波涛汹涌,从未停歇过。何况如今与她大婚的,是那个他!

君妩端起君娸为她斟满的酒杯,在唇边晃了两圈,目光流转,看向坐在右下方的吴太妃,但笑不饮。吴太妃“激灵”一下站起身,勉强笑道:

“皇上恕罪,前夜安泰驸马突生麻疹须得避风,公主本欲前来,却唯恐过了病气来,反而冲了喜气,权衡再三,只有待驸马痊愈,再来向皇上和皇夫道喜并请罪。这是安泰公主与驸马备下的薄礼,恭贺皇上与皇夫结缡之喜!”

作者有话要说:

按照规矩,本章先更一半,底下还有更多人物会出场,请大家明天再来。

名词解释:本文的政治架构,基本仿唐。所谓左右拾遗,左右补阙,是七、八品小言官的名称。别看官不大,也算天子近臣,算是低级官吏里的肥缺了。诗人杜甫就干过左拾遗这活儿。话说左右的区别,主要是隶书部门不同。带左的官隶书门下省,带右的官隶书中书省。以上~~

这个宴会开得够长,主要是让部分配角都出场溜一溜~~

第三章

琉璃点翠盒碧绿剔透,在明黄色的锦缎内里上,是一块“百年好合”的羊脂白玉玦,在夜明珠下,柔光温润,晶莹如雪,就像送礼之人的心意,毫不掩饰地直白!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如果她没有记错,如今有权为凤箫“以玉缀缨”的人,是她这个“新婚妻子”才对吧!她这是向她宣战吗?她要告诉她,就算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对凤箫她仍然深情不悔!

这礼物是接还是不接,她这四姐,还真会出难题啊!君妩慢慢拿起那玉玦,看向凤箫,微微挑眉,“四皇姐对朕与皇夫,真是丹心一片。若朕没记错,这玉玦是四姐及笄那年,父皇赐予四姐的贺礼,四姐珍而重之,今天却舍得拿出来了!”

她是多么珍视这玉玦,他应该比她更清楚吧。四姐及笄的第二天,她正躲在上书房小花园的那棵老槐树上歇晌,君姒将这枚玉玦珍重取出,递到他面前,她的脸微微扬起,抿紧的双唇带着天之骄女的矜傲,可是颊边的红晕、颤抖的手还有那双含情脉脉的眼,却完全出卖了她。

他背对着她站立,所以看不到他的脸。然而从君姒的表情变化,她却可以轻易地想象出,他以他惯常地,比她更骄傲的姿态,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的“求爱”。君姒挺直脊背,却难掩伤心狼狈,她离去的样子,看到这枚玉玦的瞬间,又回到了她的脑海。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有所知觉,爱所非爱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强势如君姒,也迷眩于凤箫的风华,就算屡次遭拒,她仍越陷越深九死不悔。君妩看着凤箫,看到这块玉玦,他的心底,可也有往事流过?

君妩将玉玦递给他,他伸出手来接,指尖接触,一串酥麻窜入血脉。君妩直觉收手,那玉玦从两人指尖的空隙滑下,还未等她有所反应,凤箫广袖一拂,那玉玦已经被他扫了出去,摔落在汉白玉的地面上,玉石相碰,清脆悦耳,“百年好合”顿时变成了“四分五裂”。

变化突生,全场静默。两个小宫女抢了过去,拾起地上的碎玉。

“是孤的疏忽,陛下,臣自罚一杯!”凤箫举起酒杯,挑眉看着君妩,目光流转间,好似有烟花绽放。那玉玦在落地之前,已经碎掉了,都是因为他那一“拂”——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凤箫不愧是凤箫,他的“触觉”并没有迟钝。

“罢了,岁岁(碎碎)平安!四皇姐的心意,朕与皇夫收下了。”君妩淡淡地道,“得知四皇姐与驸马如此情深,朕也深感欣慰。朕记得前几日胶州进贡了几只野参来,朕素来不喜欢那气味,与其白放着,不如索性赐给皇姐与驸马,倒也两厢便宜。结香,传朕旨意,着令太医院正阮大人前往安泰公主府,为驸马诊治!”

皇家御宴从不是用来“宾主尽欢”的,单是那些繁复又冗长的礼节,就足以消磨掉所有的食欲。待到终于可以离席,君妩觉得自己从内到外都麻木了。走出麟德殿,她长出了一口气。从公主到皇帝,这些煊赫与世故,是她一直在学习,却永远也不能习惯的部分。如果是她那位缺席的四姐,想必如鱼得水吧。

可是人生便是如此,想得到的都会失去,不是想要的偏偏会到来。结香跟上一步,有些担心地问道:“陛下,今日的酒比往常急些,您还受得住?”

“无事。”君妩摇摇头,从她手中接过白玉盏,才喝了一口身体便晃了一下,白玉盏落地,跟随的众人都是大惊失色,跟在君妩右边的凤箫一把将她揽入怀里,手飞快地探向她的脉搏,几个侍卫冲过来,抓住了结香和随行的几个宫女。

气氛凝重到了极点,低低的笑声忽然从凤箫的怀里飘出来,那笑声渐渐放开,清脆如银铃,带着率真与肆意,没有一丝阴霾。凤箫的身体一震,手上力道紧了紧,对侍卫道:“将地上的玉片和剩下的醒酒汤都收起来,凡是碰过这汤的宫人都找出来,连人带物,速速带到长生殿,哪怕死了逃了一个,你们都不必来回,就地自尽谢罪!传医正谢鹤和郎中令卓敬来见我!常女史,你随我来!”

意识模糊,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在漂浮着,包括她自己。一年10个月又7天,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这暌违已久的轻快感啊,好像她的肋下生出双翼,只要轻轻一挥,便能越过这高高的宫墙,从此与流云清风为伴,饱览书上描述的大漠孤烟江南弯月,将余下的流年挥霍干净。挥霍啊,她从前怎么这么笨,给自己留下了这么一个奢侈的梦想!

一点湿意从闭合的眼中溢出来,滚向太阳穴,又被从中截断。那物体触感微微粗糙,和她略燥热的脸颊温度那么相合,她甚至以为,那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摩挲着划过她的侧脸。她听到了声音,可已经无法分辨他们在说什么,在这种舒适感的安抚下,慢慢沉入了梦乡。

“皇夫殿下,卓大人和常女史求见。”殿外有人通报,凤箫收回自己的手,再看了睡得一脸恬静的君妩一眼,起身亲自将鲛绡帐放下,然后道:“让他们进来!”

卓敬和结香联袂而入,卓敬行礼如仪,结香却“噗通”一声跪倒在隔断外。凤箫走到窗边站定,目光如冷厉的刀锋,扫过他们的头顶,其中的威压“此时无声胜有声”。

“你二人可查清楚了?”

“回殿下,已经查清,是长生殿新晋宫女不知陛下酒后不能饮石蜜,调入醒酒汤中,结香一时不查,致使陛下龙体不支,合和御药有误,罪当万事。”结香垂首说道。

皇帝大婚,长生殿里也依例多加了宫女太监,对女皇的口味脾性,还没摸透。女皇喜饮的蜜水,唯独在豪饮之后不能食用。负责端药的两个宫女闻着那汤的味道觉得太过酸涩,依照民间的偏方往汤中加了些石蜜,试药的宫女并没有女皇的特异体质,也不知石蜜的厉害,这才酿成了现在的“悲剧”。

“涉案执事宫女盈袖,宫女小环及其掌教宫女皆圈在偏殿,只等陛下和殿下发落!”卓敬躬身,毕恭毕敬地对凤箫说道。身为大兴第一将的凤箫,虽然脱离军营三年,依旧是大兴将士心目中的神祗,卓敬对他,比对女皇还“五体投地”几分。

凤箫看向鲛绡帐,君妩仍安稳地睡在那里,浑然不觉这边的风起云涌。到底是他处置还是等到女皇醒来亲自处置,他这个皇夫是名副其实还是锦上添花的摆设,想必很多人都在等着看——这一次的突发事件,会不会成为他这个“皇家赘婿”在后宫中的首次“登场”。

“加石蜜究竟是谁的主意?邀宠手段千千万,也不至蠢到这份儿上!我要听的,不是你们的‘知其然’,而是幕后的‘所以然’!卓敬,领着这班少爷兵养尊处优两年,你的心也跟着安逸了吗?对付刺客死士该用什么手段,还要孤来点醒你吗?”

“臣惶恐!”卓敬单膝点地,恭恭敬敬地告罪。

凤箫转向结香,“女史常氏负失察之责,降为秀才,罚俸半年,待查清此案后,再去宫正处领笞刑十下。你可有不服?”

“臣妾知罪,领旨谢恩!”结香磕了一个头,痛快地领了下来。

“虽则随侍陛下与他人不同,也要从后宫管束,你若不能胜任女史之责,现下便告知于我。皮肉之苦只是提醒,一来没有下次,二来——不要让我多费手脚!”

不过听着他的声音,便不由自主地颤抖,可若他不说话,更是冷汗涟涟。这是第一次,结香觉得自己离死亡这么近,当她终于可以起身离开,一种死里逃生的脱力感油然而生。

卓敬带上了门,偌大的宫室之中,唯余他二人。透着纱帐,她的脸上似有烟雾缭绕,柔和了那令他“不适”的“虚伪”味道。许久不曾造访,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的年少旧时光,慢慢在眼前划过。那个每次歇晌都会偷偷溜到上书房后院的老槐树上,晒太阳睡到天昏地暗的少女,竟成了天下之主,而自己则困守这逼仄的方寸后宫,和一直以来最“不对盘”的她结这样一段缘,人生的际遇,真是沧海桑田。

凤箫自嘲一笑。她的心,应该比他还复杂吧。

并非是无能,而是不愿。

从见到她第一眼,他就本能地察觉到了,这个无论何时无论对谁,都可以笑得“婉约动人”的小丫头,骨子里却比她那个“招摇过市”的“孔雀公主”姐姐更骄傲,她从不曾收敛随意散漫,只是世人都只看到了她的“得体”,而忽略了她的锋芒。

如果不是因为二皇子夺权的阴谋,太子身死——凤箫握紧双拳,按下心中的澎湃——她应该还不会刻意地张扬自己的真性情吧!“嬉笑多病酒,散淡没精神”,何等潇洒任性!她以为只要“诗以言志”就不会落得今天的“下场”,终究是将先皇的心思,看得太简单了。被拱上太女的位子,登大宝掌天下,他可以想象到她的绝望。可是身为皇家子女的责任感,让她不逃不离,扛下这江山日月,虽辛苦却不曾言退。

凤箫的目光,缓缓划过近乎空旷的宫室。书架上的焦尾琴,是她“琴艺无双”却“红颜早逝”母亲的旧物,最得她珍惜。他还记得她第一次和他“翻脸”,就是为了它;随意搁放的书册,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眉批与按语,那清丽潇洒的字迹是属于她的,那龙章凤质的是属于另一个他。

彼时他正年少气盛,就算在上书房中,也是众星拱月,如何受得了她的看似“众生平等”,实则“漫不经心”的对待?何况在一众学童中,偏有他得她另眼相待!凤箫微微眯起眼,他就不信,这样的情况以后会依旧如此!

“殿下,礼部尚书顾大人有急务求见陛下,现在含元殿候召,请陛下示下。”执事太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顾衡自幼养在宫廷,弱冠之后搬到宫外居住,却与宫中外来甚密。先皇特赐玉牌于他,赐他通行宫中同皇子礼遇。顾衡自重身份,极少动用,今日却是特例。

这么晚了还要求见,难道是接到了消息?这长生殿还真是“鬼影重重”。凤箫的手指拨动丝弦,一串动听的音符流泻而出,看来他无论如何都得去一趟,看他这位昔日同窗,到底意欲何为!

当凤箫踏入含元殿时,顾衡席地而坐,茶盏端在半空也不送入口中,一动不动,好像一尊凝固的玉像,心魂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许是听到声音,他转过头来,眼神触及他的那一瞬黯淡了一下,垂眸放下杯盏,一滴茶水溅出来,在他玉色的织锦袍上开出褐色的小花。

“臣顾衡见过皇夫殿下。”

“顾卿平身。”凤箫走到他的对面,也是席地而坐,“陛下对顾卿以‘师’相称,孤怎敢不敬!”

“殿下言重了。臣求见陛下,却未承想是殿下代陛下前来。”

“先皇大行,册封大典接踵而至。陛下忧思过重又日夜操劳,身心具疲,体力难支,今夜情状——”凤箫顿了一下,“又着实不宜起身。所以孤便越俎代庖了。若非十万火急,顾卿可将本章交予常秀才,待陛下明日起身,孤定先告知陛下。顾卿以为如何?”

“臣此来,是为明日祭祀之事,陛下身体不适,为人臣者亦不敢多劳。臣回去再召礼部诸卿合议,今日劳动皇夫殿下——”

“云苍。”凤箫直接唤他的字,打断了他的种种客套,“我三人同窗八载,她的性子如何,你我都再清楚不过。有一事我如何都想不明白,她一泓碧血将心托明月,你怎么忍心将她‘折翼’为回报?”

顾衡的身体晃了晃,下唇咬出了血痕,衬着苍白的肌肤,触目惊心。与他相识十四年,他曾以为就算刀刃加身,他也不为所动。没想到只这轻轻一问,他就如此“失态”。

森严的大殿如此安静,连落根针的声音,都会变成“哗然巨响”。凤箫看着顾衡,却始终等不到一个答案。凤箫继续道:

“你不愿答我也随你,不过君臣夫妇,大义当前。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奉劝故友云苍一句,大丈夫立身,行事无论对错,既做了便要一肩承担。当断不断做尽小儿女情态,非但于事无补,反而惹人笑柄。”

凤箫决然起身,才踏出一步,就听到身后传来沙哑的声音,好像有钝器磨过喉咙,几不忍听,

“便是与她相知甚深,这万里山河千秋伟业,才敢相托。我对她并非你所想——”

“并非我所想?你怎敢如此斩钉截铁!七岁那年,先皇允公主习武后因君姒吃不得苦不了了之,是谁不忍她失望,每天入夜时分在武场教她?十五岁那年,她及笄时用的玫瑰胭脂,又是谁亲手调制,在太液池旁珍重送出?花间共醉,殿脊赏月,何等快慰,如今只剩一句‘我对她并非你想’?顾衡,我都替她不值!”心底的沉郁全部翻涌出来,凤箫冷笑一声,声音越来越急。上书房才多大的地方,桩桩件件,都落在他人眼里,他还真以为自己行事多隐秘?

“昨日之事水月镜花——”顾衡闭上眼睛又睁开,恢复惯常的深邃明浄,“此生欠她的倾尽所有还无可还,你也说君臣大义,雪隐,我不能断,也断不了。”

“既然你说镜花水月,我便信你这一次。我只当昨日种种昨日死,不过你也知我凤箫为人,哪怕与天为敌,为所当为,我也决不后退一步!”凤箫顿了一下,“子时已过,顾卿身负重责要任,孤就不留你了,还望顾卿保住有用之躯,好自珍重!”

看他要走,顾衡握了握拳,终究还是没办法克制,问出了口:“皇夫殿下留步,陛下的龙体——”

所谓要事,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如今连装也不肯装了吗?他逼他至此,他仍不肯放弃,很好,这是他要求的,这一次,他就让他看个清楚。

“难得顾卿这么关心陛下,就随孤来,孤正缺一人共观这场好戏!”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今儿要进京“赶考”,整章更完,明儿就不更新了,咱后天再见~~

第四章

“皇夫殿下,顾大人!”一见凤箫与顾衡联袂而来,守在门口的卓敬便迎了上去。

“里面进展如何?她二人可有招认?”凤箫问道。

卓敬一挥手,身后便有人呈上一个托盘,送到凤箫与面前。卓敬说道:“殿下,大人,适才末将已经查验过了,这两名宫女皆非死士。内卫从她二人枕中床下,搜出数种首饰,绝非此二人应得,请殿下与大人过目。”

凤箫看向托盘上的物件,虽然成色称不上臻品,做工却也算难得,别说这二人初入宫闱,就算一辈子的薪俸,也未必买得起其中,哪怕随便一种。

“人证呢?可都盘问过了?”顾衡看了一眼那些物件。

“才找到一名人证,与宫女小环受业于同一掌教的小宫女,名唤青钏的,说是亲眼见到小环与一名二等宫女在后园相会,常秀才还未审完——”卓敬说道。

凤箫与顾衡对视一眼,还未来得及处置,就见结香的身影出现在游廊转角,目光在触及顾衡时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俯身请安,“臣妾见过皇夫殿下,见过顾大人。”

“你从那宫女青钏处,可有所得?”凤箫问道。

“回禀殿下,确有所得。”结香将审问卷册双手呈上,“据宫女青钏所述,八个月前一晚,掌教宫女命她至尚仪局,送书册给尚仪典赞陈大人,回来的路上,她看到宫女小环走在前面。她原想跟在后边偷吓她取乐,却不想她三两下拐进了往御花园去的小巷。她一时好奇,躲在巷口张望,就看到小环在和一个腰上系着五彩丝绦的大宫女说话,她这才想到掌教宫女的教导,直觉后怕,便急忙回了教习所。”

凤箫与顾衡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出一丝凝重。若真如这个青钏所说,五彩丝绦,是二等以上的宫女才能佩带的,一个“高级宫女”和一个初入宫才两月的小宫女扯在一起——这小环的种种动作,背后定是别有图谋。

“那青钏可看清了那宫女的长相?”

“没有,青钏当时本就离得远,她又害怕,急急忙忙逃了回去,谁也没敢提起。”结香回答道,“她愿与那小环当庭对质。”

凤箫与顾衡对视了一眼,走进暂充作公堂的偏殿。凤箫径直坐到上首,翻了翻内卫的审案记录,半晌才抬起头,寒光烁烁,看向五体投地俯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两名宫女,“让她们抬起头来!”

“回禀皇夫殿下,这二人刚受过军中之法,未免有碍观瞻。请殿下与大人赎罪!”卓敬回答完,便示意两名彪悍的内卫,毫不怜香惜玉地揪起这两人的头发,两张“不堪入目”的脸,军中手段,凡是抓了奸细或死士来,都是要先卸了下颌,剃了牙齿,让人自尽无门。这残酷的手段,纵使七尺男儿也禁不住,何况是女子。洞开的口中,只剩几近青紫色的舌头孤零零地耷拉着,口涎清涕眼泪血迹在嘴边糊成一片,因为被点中了穴道,整个人处于强直状态,连叫喊宣泄都不可能,只有两颊的肌肉狰狞地抖动着,无言的诉说着痛楚。

顾衡皱了皱眉,一向带着几分悲天悯人色彩的双眸,此刻却没有半丝的波动。

这样的神情,似乎格外的——刺眼。凤箫挑眉,想来就算“圣人”如顾衡,也有不能触及的领域,而这个领域好巧不巧,正是如今躺在长生殿里,醉生梦死的女人!唇边逸出一抹冷笑,凤箫将视线转回,目光缓缓扫过跪在堂下的两人,然后对卓敬点点头,卓敬在那二人身上连拂几下,那个叫小环的宫女,马上哀嚎起来;而另外一名大宫女盈袖则仰起头,狂热的目光紧紧地锁住顾衡,她的声音模糊不清,却诡谲地让人更感受到多情婉转,含混之中能分辨得清的,只有那字字声声地“大人”,宛如泣血。

痛极的嚎叫,柔情的低诉交织在一起,回荡在偏殿。在这毛骨悚然的氛围之中,凤箫的声音显得格外冷静,“拿刑杖来,按住给孤打,直打到她们明白了为止!”

一声令下,四名内卫过来,如狼似虎地将两名宫女按住,拖起两寸宽的竹杖,结结实实地打下去。直打到两人都昏过去,这才又用冷水将二人泼醒。

“孤没有那份精神,陪着你二人耗。卓敬,将这贱婢拖到殿外,军法伺候了。”凤箫示意卓敬将盈袖拖出去,这才对小环道,“孤的问话你最好回快些,若因你回得慢将她害死了,她这条命就算在你头上。她将来化身厉鬼,自然也知冤有头,债有主。”

卓敬向凤箫行了一礼,亲自带人将盈袖拖到门外,有些沉闷地惨叫声隐隐约约从窗外传来,令人心惊肉跳,更衬得偌大的偏殿,气氛凝滞得令人窒息。凤箫从放着珠宝的托盘上,随意捡起一只耳环,轻声道:“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这玩意儿,还真——”

话音未落,他已经将托盘一掀,几件首饰争先恐后地落在地上,与汉白玉地砖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那小环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竟是生生地吓晕了过去。

内卫毫不怜惜地再度将她泼醒,一直以来都不曾说上半句话的顾衡,此刻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温润柔和如春风化雨,将小环已经涣散的眼神,慢慢凝聚起来,“小环姑娘,我大兴律法,御膳误犯食禁,罪在大不敬,一人承担不及家人。若刻意为之便是罪在谋逆,九族受累,阖家灭绝。究竟结果如何,总在你一念之间,本官劝你,为着你一家老小,还是将此事的始末,如实说清,方是上策。”

顾衡话音才落,凤箫冷冽的声音便接近着响起,“若不想阖家受你所累,就回答孤的问题。你这些东西,都是从何处来?”

那小环半伏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道:“这,这东西里,只三件是奴婢的。这件是为贺皇上大婚,奴婢和姐妹们都得了。另两件,另两件是——”

看她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就是不说下文,凤箫冷冷一笑,“你是忘了,还是不肯说?孤倒可以为你提个醒,八个月之前十三日的晚上,你在御花园外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用一个人名,换你一家老小一条生路,你可仔细想清楚了!”

“奴婢说,是陈太妃处的大宫女蕊芳姐姐!奴婢才进宫时,因太过愚笨,时常惹得掌教宫女生气。蕊芳姐姐是奴婢的同乡,见奴婢可怜,常指点奴婢些眉眼高低——奴婢对皇上一片忠心,蕊芳姐姐也是——”

“是不是忠心,孤自会分辨,孤只问你,她可曾向你探问过陛下行止?”

凤箫话音才落,卓敬便推门而入,“启禀殿下,犯婢盈袖受刑不住,已经杖毙了。”

盈袖的死好像最后一根稻草,压断了小环最后的防线,只听她哀嚎了一声,几近惨烈,便一头栽倒在地上,再无声息。内卫上去探过脉息,然后对凤箫摇摇头,“启禀殿下、顾大人,犯婢气息已绝。”

“常秀才,燃起庭燎,命长生殿中所有宫女太监在庭前列队,孤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