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越发的放肆,君妩索性转过头,看向何瀚。二十中进士,三十官至四品,四十而封相,三次充任吏部试的主考,他是父亲最倚重的大臣,可能否能为自己驱策,她并没有把握。他权倾朝野根深叶茂,到底会成为她帝王生涯中的什么角色,肱骨、智囊还是磨刀石?

君妩的目光在他的脸上逡巡,从头到尾,他都是不卑不亢、无悲无喜,让人看不透。遨游宦海多年,他未尝败绩,早就成了精。在他面前,顾衡也罢,凤箫也罢,自己也罢,都还是太年轻了。她有一种很危险的直觉,如果自己不能以实力折服他,那唯一的下场,就是被他所吞噬,终其一生,只能做个被他提在手中的傀儡,不得翻身。

君妩握拳,指甲卡入手心,疼痛可以让人清醒,她从没有那一刻,像现在这样需要清醒,“何卿以为如何?”

“陛下圣明,臣遵旨。”何瀚才退下去,便有人站了出来。这一次是礼部郎中柳朝之,他撩衣跪倒在地,才开口就是震惊全场,“臣启陛下,皇夫新立,百废待兴。请陛下追肖先贤,广纳后宫。”

她没有听错吧?追肖先贤广纳后宫?他们这些人,将她当成什么了?若他们想用男人把她绑在床上只事“生产”,就可以架空她的位置剥夺她的权力,他们就想错了!踏上这个位置是她身不由己,她绝不重蹈覆辙,除非是她自己舍弃,别人休想再将她操控摆布!

思及此,君妩脸色一黯,瞳仁收缩了一下,死盯着柳朝之乌纱的燕翅,看来他这个礼部郎中,真是做得不耐烦了!

还不待君妩动怒,武官行列里早炸了锅。粗豪的咆哮声如惊雷一般响起,“你个老匹夫,你们家老婆才——”

好在还未说完,就有人捂住了他的嘴巴,这爆发的人倒是老相识——那日与她拼酒的凤家军麾下将军董茂。武将行列前端又冒出一人,与他一同单膝跪地,说道:“请陛下恕这莽夫无状,他只是情急不察,绝无冒犯之心。”

出来求情的人她也认识,凤箫麾下的笑面狐狸军师,百年世家沈氏的嫡子沈少空。而那个出面制止董茂,“捂嘴巴踢腿弯按肩膀”动作“一气呵成”的小将军,则是凤家庶子、凤箫的堂弟凤竽。他们都是凤箫的死党。

不用说完,意思已经很明显,柳朝之气得浑身发抖,向君妩道:“这这这…竖子无礼!请陛下为臣做主!”

“在朝为官不是在外行军,总该收敛性情,如此咆哮朝议成何体统!”君妩故意皱起眉头,“念你初犯,朕就从轻发落,革去半年钱粮,停朝半月,以儆效尤。若下次再犯,朕定不容你。”

“这——”这种惩罚算什么?柳朝之正要反对,就被君妩抬手制止,“柳卿稍安勿躁,朕还有事要请教,身为嗣子,为父亲守孝当如何?”

“自当斩衰三年,是为圣人言‘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柳朝之还要继续掉书袋,君妩却没有兴致陪他起舞,截断他的话,直接问道:“柳朝之,你可知罪?”

“臣不知罪从何来?”柳朝之跪在地上,被君妩的一声“知罪”问得迷茫。

“太上皇才入开陵便进言海纳后宫,你这礼部郎中,便是如此知礼守礼,量礼而行的?”君妩气势万钧地质问道。

“礼制所定,为先君守孝,二十七日——”

“国不可一日无君,守孝二十七日也罢,立皇夫主中馈也罢,皆是事急从权,不得已而为,岂可以常例视之?你倒是告诉朕,朕此时广开后宫,是何等急事,又从得哪个权?”

“臣,这,太上皇——”

“简直荒谬,柳朝之,你竟还有脸提太上皇。你作此险恶进言,是将太上皇置于何地,将朕置于何地?还是你们一个一个,都以为朕身为女子,不读圣贤不识常礼,便可任意糊弄敷衍,心存藐视?”

“臣等不敢!”这一番话可大可小,群臣都不敢马虎,齐刷刷俯在地上,大声回应。

“身为礼部郎中,竟无礼至此,朕留你何用?来人,卸了他的衣冠金鱼,革职查办!吏部可记好,如今的出缺又多了一个!”

经过这一回折腾,一众大臣沉默了许多,匆忙将凤阁宰辅会议定在三日后,便宣布退朝了。君妩站起身,对结香轻声吩咐了两句,这才同搭上凤箫伸出的手,十指紧扣,二人在群臣“侧目”之下,相携而去。

才出了太极殿,君妩便轻声说道:“朕还要回御书房批阅奏章,雪隐,你先自便吧!”

“如此也好,臣遵旨!”凤箫说得干脆,却没有任何“遵旨”的表示。君妩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试了两下,换他更紧的交握。

“这成何体统,凤箫,你放手!”君妩别无他法,只有干脆命令。

“陛下不是要臣自便,臣决定了,随陛下同去书房。”凤箫挑眉说道,那“本当如此”的表情恨得人牙痒,君妩深吸一口气,勉强控制住想咬他一口泄愤的冲动,手腕到指尖瞬间连动,莲花般的虚影尚在,她的手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顾衡果然没有藏私,连这招“拂影手”也教给她了。凤箫的眸光一沉,垂下眼睫,“陛下在御书房中理事,总要人‘捧砚添香’才成体统。陛下看臣不入眼,臣现在便回宫,命世家子弟各呈画像诗文,定为陛下寻到知己良朋!”

“他们这样,你也这样,取笑朕很有趣吗?”这番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竟格外刺耳。君妩这次彻底被他惹出了气性,“朕是大兴的皇帝,不是拉郎配的母猪!”

说起来这好像还是成婚后,第一次的不欢而散。

君妩心中烦闷,只觉得宫廷之大,竟似无处可去。女皇的脸色难看,跟着的人也都绷紧了表情,无不小心翼翼。终于,君妩长出了一口气,对一直跟在身后半步之遥的卓敬说道:“摆驾星罗殿,朕要去探望七皇妹。”

制止了宫女的通传,君妩绕过入门的点翠屏风,走入星罗殿。淡淡的花香混合着药香,扑鼻而来。女子温柔的声音,如春光明媚抚慰人心,“七堂妹,你是个再玲珑剔透不过的人物,凡事多往宽处想,何必如此自苦自伤?”

“珏堂姐,你父母俱在来去无碍,我如何比得了?你可知我有多羡慕你!”清脆悦耳的声音来自安和公主君娸,已经带了一点哭腔。

“阿七——”温柔的声音透出一点为难。

君妩放重脚步,然后故意说道:“听着声音,然连阿珏这个稀客也在,可见得朕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阿娸见过陛下!”“臣女君珏,见过陛下。”本来正歪在罗汉床上聊天的两个少女连忙起身行礼。

“快起来吧!”君妩一手一个将二人挽起,又亲自扶君娸躺下,这才微笑说道,“听太医院传话,说皇妹昨日淋雨后身体不适,朕心里惦念,所以特来看看。脸色看着还好,身体感觉怎样?早上药吃过了吗?”

君娸还要起身答谢,君妩按住她,“你身上不好,还是安心躺着吧,再这么下去,朕倒不似来探病,而是给你添堵来了!”

“阿娸不敢。”君娸连忙回答道。

“姐妹之间,本来就不必那么许多规矩。”君妩摇摇头,“大庭广众别无他法,私下里相处,你只当我还是从前的五皇姐就好。你在星罗殿中好生调养身体,若需要朕做什么,就打发人说与结香他们。你的切身之事,朕会尊重你的意思,只要朕力所能及,定为你做到。太妃临行前与朕恳谈,朕听她言谈间的意思,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就算是为了太妃——”

“阿娸谢过皇姐的好意!”君娸苍白的脸色终于泛上了一丝红晕。知母莫若女,在母妃心底最深的痛,只怕就是她是女儿身,不是能给母妃带来荣耀的儿子。什么过目不忘,什么京城第一才女?那都是她生生逼出来!为在父皇面前讨巧,为她荣耀,她多少次悬梁刺股,多少次泪湿香枕,只是不敢让人知道——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换得她展颜,换得她对她,多那一点点怜爱!

皇姐被封皇太女之后,母妃一股脑地将“热情”投到皇姐身上,只怕早就忘了她还有个不成器的女儿。她心心念念想的,是她哪个表哥表弟能投了皇姐的喜好,从皇夫手中分得后宫三分天下!说什么“她言谈之间,对她牵挂”,她怎会不知,都是皇姐为了让她好受,想出来的谎话!

作者有话要说:

这后宫纳,还是不纳,真是个好玩的问题~~霸王们都醒醒,外面鸟语花香多美好,留言才是王道~~

请看我真诚的心声,没有留言和收藏,是不能生存的——

话说明儿要去杭州,停更一天的说~~

第九章

看着她的表情,君妩心里一片清澄,她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君娸的头顶,君娸再也忍不住,投入君妩的怀中,大哭起来。

君珏眼圈也红了,双眸仿若含了两泓清泉,眼见就要满溢。她起身行了一个礼,待君妩点头之后,便体贴地退出寝房,将这方天地留给这对姐妹。君妩抱着君娸,仍隐隐听见她的哽咽抽泣声,压抑着从垂幔隔断后传来,想必是君娸的苦楚,也触动了她那颗柔软的心肠。

好容易安抚了君娸睡下,君妩走出寝房,便看见君珏坐在榻上,还在用绢帕拭泪,莹润柔美的脸上,原本的“横波目”化成了两颗“核桃”,衬着微粉的双颊,更显得风致楚楚,让人怜爱。一见她便站起身,唤了一声“五堂姐”。

“阿珏,坐吧。”君妩捡了她对面坐下,“朕忙着国事,难得兼顾后宫,皇夫毕竟隔着一层,对阿娸的事情不好多问。难得你和阿娸这么投契,就要有劳你多入宫开解她,朕先谢过你了!”

“陛下言重了,这是臣女该做的。”君珏忙起身回答。

君妩看着她,除去总角时便夭折的小六,她们剩下的姐妹六人,说起来都不如君珏幸福。德王的“后院”,只君珏的母亲一人,虽然君珏的母亲并未诞下子嗣,德王也不离不弃,将她这唯一的女儿,视若掌上明珠,常说虽无子亦心满意足。君珏也十分争气,在皇室的一众女孩儿中,她是风评最好的一个。君姒虽有倾城之美却太过骄纵;她“散漫随性”,若是男子倒可以“林下之风”为人赞赏,身为女子则太“不知检点”;君娸虽有才女之名却未免曲高和寡。倒是君珏清丽柔婉,不以貌美骄纵,不以才高自持,是众人口中交相传诵的“京城第一淑女”。

不知道哪家“浪荡子”,有那个福分,将这个温柔的女子娶回家。思及此,君妩浅浅一笑,打趣道:“想来朕也指望不了阿珏几日,待明儿你订了亲,想必也无暇入宫来,陪朕和阿娸叙话了。”

“五堂姐!”君珏的双颊升起两片胭脂云,语带娇嗔。

君妩笑了笑,正要继续说话,卓敬在窗外咳嗽了一声,说道:“启禀陛下,观风求见!”

君妩脸上的笑容瞬间停顿,又恢复如常,“他要说什么,朕都知道了。让他回去同皇夫说,就说他与故友重逢,着实难得。若朕去了只怕拘束了几位将军,反而不好——请他们只管喝酒叙旧,若能将御膳房的酒都喝了,朕就服了他们的本事。朕这边不用人,卓敬,你也跟着去吧。”

“多谢陛□恤,职责所在,末将不敢稍离陛下半步。”卓敬在外头恭恭敬敬地回答。

“如此也罢了,让观风去吧。”君妩痛快地打发了来人,又略坐了坐,再看了看安和公主的睡容,轻声对君珏说道:“朕还有事,就先走了,你再陪阿娸多说一会儿话,若有时间了,便多入宫走动走动。”

卓敬虽然有心相助,却架不过君妩心硬如铁,观风也不敢冲撞公主寝殿,惟有领了话回来,忐忑不安地看着凤箫的脸色,断断续续地说。

凤箫的双眸一黯,终于什么也没说,回到正殿,对凤家军三兄弟说道:“她担心拘束了你们,就不过来了。不过陛下大方许诺,御膳房的酒都归我们了,若喝不完,你们兄弟都不必回去了!”

“哈哈哈,陛下真了解俺老茂,俺老茂生平就两事——喝酒打仗。如今仗不给老子打了,酒更少不了。若今儿剩了一滴酒——”董茂听得有酒喝,喜得直拍大腿,得意忘形。

沈少空和凤竽对视了一眼,凤帅都这般脸色了,就只有董茂这个老粗才笑得出来。凤竽意会地在董茂腿上踢了一脚,挑眉示意。董茂虽莽撞,却也粗中有细,忙折回来道:“啥也不说,元帅,俺们今儿就喝酒!俺先干为敬!”

说完将酒注入海碗,一饮而尽,再倒满一碗,朝凤箫一举,“第二杯敬元帅,老茂是个粗人,您说怎么喝,说个不字的,不是男人!”

“你今儿说了这么多话,就这一句还中听。”凤竽也满上一碗,举杯道,“哥,这杯阿竽敬你!”

沈少空也慢条斯理地倒满海碗,举杯敬酒。几个男人喝开了怀,索性将海碗换成酒坛,推碗换坛起来。眼见着酒坛越堆越多,兴致也越来越高。董茂将手中的酒坛往外一抛,在大理石的地砖上,炸出一声脆响。他摇摇晃晃站起身,一拍桌子,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柳朝之那个老匹夫,老子今儿就看他最不爽,沈狐狸,你主意最多,现在都哑巴了。要不出这口恶气,我老茂就不姓茂!”

“你就消停一会儿吧,你本来也不姓茂!”沈少空摇摇头,白皙的脸上不沾一丝醉意。这老茂还是沉不住气,让他沈少空的大哥,凤家军的统帅受此奇耻大辱,就是公然向全天下的军士挑战,岂能善罢甘休!只是这种事情只消做就好,没必要说出来给人添堵。

凤箫靠着引枕,垂眸淡淡道:“还用得着什么主意,他既然活得不耐烦了,那就成全他!孤就只当‘做功德’了!”

“不过是个老匹夫,怎配让哥哥出手,让阿竽去做了他!”听凤箫这一句,凤竽马上拍碎了酒坛,大声说道。

“杀鸡焉用牛刀,若大哥信得过,此事就全交给小弟调度。小弟保证恰到好处,不会让陛下为难!”沈少空掸掸身上瓷坛的碎粉,一句话就点出了凤箫心中最在意的事,“你们也不用担心,这么好的事情,当然是见者有份!”

凤箫抬起眼,定定地说了一个字,“好!”

“嘿嘿,就知道你这狐狸不是摆设,咱继续喝!”董茂大声吆喝道,再抓起一坛酒,拍开泥封,开怀畅饮起来。其他人也不甘示弱,朝余下的酒大肆进攻起来。

在重重宫阙深处,临风对月,借酒消愁的,还有女帝君妩。

锈迹斑斑的铁锁“哗啦啦”响了几声,委落在地。君妩亲手推开紧闭的院门,也推开埋藏在心底,最不能触碰的回忆。野草蔓生庭院萧条,不见了琴艺卓绝,温雅无双的女子,惟有那片影壁,西番莲的雕花犹在,无声矗立。

君妩觉得心头一阵尖锐的痛,提起手中的酒壶,猛地灌了一口。酒入愁肠,苦得让人发颤。她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了一句,“酒放下吧,你们都不用进来。”

卓敬还要说话,却被结香摇手制止。她示意小太监放下两坛烈酒,最后一个走出庭院,体贴地带上院门。门上匾额已经有些灰尘,在月光下,仍能清晰地看到“正音殿”三个字。这里是君妩母亲,孝慈睿皇后当年的居所。

她生命里最快乐的光阴和最深的痛楚,都发生在这殿阁之中。她在母亲的庇护下,自在随心活了十二载,纵使不受父亲宠爱,被姐妹们的光华完全笼罩,只要每日枕着母亲的琴声入睡,感受到那份温柔慈爱,就算有再多阴霾,也瞬间消散了。

十二年如一梦,总有惊醒的时候。母亲又有了身孕,她日日夜夜期盼着弟弟或妹妹的降生,岂料最终等来的,却是噩耗。那日下了学,按照惯例向顾衡学了两招武技,便高高兴兴地回到这里。迎接她的,不是母亲的笑脸和弟弟的胎动,而是慌乱的太医,淡定的皇后以及进进出出的宫人。

她看到了从母妃待产的偏房里端出的血水,那猩红的色泽,比枝上的木棉花更妖艳,深深地印在她的心底,尔后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空白。殿中所有的人,几乎同时哭起来,有人捶胸顿足,有人掩面嚎啕,也有人哽咽抽泣。

那是她的母亲她的弟弟,与他们何干?到现在君妩依然不明白。她只记得顾衡握着她的手沁出了汗水,黏黏腻腻的,让人难受。她想挣脱,他却握得更紧,一刻也没放松。

如果当初他放开了她的手,转身离开,就像其他的人一样,他和她还会不会有以后?她还会不会在这个位置上,为有心人算计?君妩低低一笑,狠狠再灌一口,然后将空了的酒坛一抛,酒坛越过宫墙,轰然砸上了青石板路。

卓敬看着那几乎“寸断”的酒坛,低声对结香道:“常秀才,是否当请皇夫殿下来此?”

“若陛下不能想通,就算请了皇夫殿下来,也无济于事。”结香沉稳地说道,“除非是朝中异动,或可令陛下暂时搁置心事——不如,请顾大人来此。”

卓敬和结香对视了一眼,都不再说话,只侧耳细听院中的声音。

一坛烈酒入腹,五内仿佛有一团明火再烧,身体瘫软无力,神智却越发得清醒。纷至沓来的过去,不动声色地凌迟着心脏,纵使有酒精的麻痹,然而只要一呼吸,剧痛就会如约而至。仿佛有一只手在血肉斑驳的伤口上,狠狠地拧了一下。

君妩呛了一口酒,剧烈地咳嗽着,摇摇晃晃,一把推开了殿门,任凭身体的惯性将她带到她从出生到母亲死亡,一直居住着的偏殿。窗前书案摊开的雪浪纸上积了不少尘土,蘸着兰花墨的羊毫早已干涸,紫檀木的笔架上吊着貔貅、狻猊、天禄各色小挂件,金丝楠木的花架上,书本堆得满满当当。

景物依旧,人士全非。君妩跌坐在琴案前,一把拉开包在琴上的白布,团凤的香炉冷寂,小蕉叶琴孤独地躺在那里。她伸出手去,宫、商、角、徵、羽一路按下去,琴声暗涩五音不调,竟比初学时还糟糕。若母亲仍在,应该会叹着气走到她身边,说着“琴是一众乐器最有情有德之物,包含着君臣民事物的至理,不可存轻慢之心”云云,来制止她的“虐待”吧。

可如今她这么摧残这琴,怎么还不见她来?

曲未成调,琴弦之上,已经血迹斑斑。君妩完全感觉不到痛,只是不停地拢、捻、抹、挑,琴声凝涩不通,让站在院外的结香和卓敬,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再这样下去,只怕会伤了龙体,只是谁又有胆子进去孝慈皇后的寝殿?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一道玄影如风,飘到了他们面前。卓敬率先单膝跪地,“见过皇夫殿下,属下——不,臣失职,请殿下降罪。”

“殿下!”结香忙垂首行礼,心中暗惊,这里距皇夫寝殿——坤仪殿相距甚远,是哪个耳报神这么快,竟找了他来?

凤箫停住身形,丢下一句“都在这里等着”,便跃过院墙,消失在了众人面前,结香还来不及说话,便只落得和卓敬面面相觑。

凤箫循着琴声,直奔君妩而去。这正音殿他曾无数处过门,却未进过。就算有万种滋味,此时此刻怎有心品味,上前拉住她抚琴的手,将她一把扯入怀中。

“凤箫,你发什么疯?”

“发疯?你自己对着镜子看看,疯的那个,是我还是你?”凤箫揽住她的腰,两具躯体严丝合缝,黏在一起。他在她的几处穴道上飞快拍过,指尖划过她的胳膊,执起她血肉模糊的手,眼中火光炽烈,毫不犹豫地将那纤长的手指,一根一根送入口中,吸吮出染了尘霾的血。由始至终,他的目光未曾稍离她的脸,纯粹无瑕,明亮夺目,摄人魂魄。

君妩狠狠地瞪着他,无力地瘫在他怀里,恨只恨自己的那点功夫,在他面前不值一提。

“我记得,我并没有点过你的哑穴…”凤箫在她耳边,一字一顿地说道。

“话不投机,多说无益。”君妩不想再看他,索性闭上了眼睛。

“你既然不想说,那就都不必说。”凤箫长袖一拂,辟出一方净地,强硬地将她安置坐在腿上,含住了她的双唇,辗转啃噬,纠缠不休。

血腥味带着酒气,在唇齿间发散,引逗出她身体里不断累积地醉意,忽地便排山蹈海。君妩越发觉得头晕目眩,无所适从。花钿委地,环佩叮咚,周围的一切都如梦境朦胧,只有托着她那双无所不至的手,只有吻着她那双无所不至的唇,带来令人战栗的情动,才是这世上唯一的真实。

颈间突然一痛,君妩呻吟了一声,又被他吞入口中。身后罡风微荡,凤箫毫无顾忌地将因“激动”而沙哑的嗓音昭告天下,“放肆,先皇后寝殿,何人敢乱闯!”

垂幔外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君妩身体一僵,显然已听出来人的身份。凤箫冷笑一声,将她抱得更紧。

“臣顾衡有下情呈报,求见陛下。”垂幔外的男子的声音有几分压抑,颤抖的尾音让人不忍多听。

凤箫没有回答,只是取了衣服,慢条斯理地一件一件为她重新穿好,而后将她打横抱起,挑开垂幔现身在顾衡眼前。

他怀抱中的女子青丝如瀑,安稳地闭着眼睛,只留下半边侧脸,冰肌玉骨欺霜赛雪,仿佛是孤悬在天边的冷月,那么无动于衷地崇高。顾衡的瞳仁一缩,垂眸跪在地上,“陛下…”

君妩的回应,只是将头转入凤箫的怀中。顾衡抬袖掩住唇,压抑的咳嗽声溢出来…撕心裂肺。凤箫说道:

“顾大人您也看到了,陛下不便理事。顾大人若有本章,便交给常秀才,更深露重,孤劝你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才走了几步,他便又转过身,“孤知你有先皇玉牌在手,可在宫内行走无忌。然陛下与孤结缡,长生殿中情况不比从前。还请顾大人慎选时机,今日的事,孤不想再有第二次。”

君妩还是没有说话,她的脸藏在凤箫的胸口,耳畔是他的心跳声,沉稳而坚定,仿佛有一种力量,可以镇定她无处安放的心。结香和卓敬一见他们出来,便都迎了上来。结香飞快地瞥了一眼顾衡,然后走向凤箫,“请陛下与皇夫升舆!”

“常秀才辛苦了,顾大人还有本奏,就烦劳你留下处置,明日回报于陛下。”凤箫盯着她的头顶,一字一顿地说道。

结香心里一凛,垂首应是。车轮滚滚向前,突然听到拔高的女声,“顾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温润的男声轻声道:“无诏擅闯慈孝皇后的寝殿,实为不敬,身为人臣,这是我该做的。”

“您这是何苦,这青石板凉,您这么跪着,身体怎么受得住…”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小,随着车舆转弯,消失在风中。怀中的女子身体微微颤抖着,胸前的布料,却并没有如意料之中被打湿,这是否就是帝王的生涯,在她身上打下的印记?

他仰起头,看着天上月,好似从前她笑起来,弯弯的眉眼。细细想起来,于她笑的记忆,其实少得可怜。能看到的时候,他在意得不够,如今那笑容,只怕…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其实这次在北京,我发现了不少很意外的东西。比如,以下就是我在簋街吃完麻小,去打车的时候,不小心路过的xx商店,让我惊讶无比的橱窗。这玩意放在簋街这地方,不就是“食色性也”最好的注脚吗?

第十章

凤阁会再开,群臣毕至,吏部尚书叶方用他那抑扬顿挫的声音,慷慨激昂为今年的考课诸事,向女帝做最后陈情。

君妩高踞主位上,垂眸似听非听,惹得叶方更是“声若洪钟”,变本加厉地“摧残”众人的耳膜。好容易他声嘶力竭地说完,众人都是长出了一口气,君妩这才“施舍”般地抬眼,看着他涨红的脸,说道:

“照着叶卿的意思,吏部此次考课呕心沥血,功德圆满,朕该好好赏赐诸卿才是?”

“臣不敢,这是臣等吏部僚属当为之事,不敢领陛下赏赐。”

“朕也觉得,但凡有些气性的,也羞于领这赏赐了!”君妩冷冷地说道。

“臣——”叶方涨红的脸瞬间转青,抬起头看着女帝,山羊胡一动一动,竟有几分可笑。

“叶卿的记性不好,这次就算朕提点你。斋郎刘奎祖父前年三月亡故,若依本朝官制,去年二月尚在丧期,本不应授散阶。正是你吏部谓其为杂役期间勤勉恭谨,建言将其授阶之期延为六月。至今年考课之期,他授散阶不过半年,为何评断之后不加注明示?分明与制不合。太常寺忘了,你们也都忘了吗?”

“这,这是臣下疏失——”叶方一时语塞,大兴王朝官僚数千,公文浩如烟海,女帝竟注意到了一个从七品的散阶荫官,让人再也想不到的。

“疏失?朕看你们是存心欺君!若朕没记错,那刘奎的伯父,与你吏部侍郎成刚是连襟,若说别人不知,你吏部上下还不知?选官考课,国之大事。朝廷内外无不关注有加,岂容半点差错?若朕不曾察觉此事,还不被天下仕子,指为昏君?”君妩一拍桌案,声色俱厉。

叶方的胡子眉毛全垂了下来,被女帝的霸气所摄,汗流浃背。

“看在你一把年纪的份上,朕格外开恩,再给你三日时间,你吏部上下齐上阵,将这份考课核查一遍,若再有一丝错处,你就缴了这冠带退位让贤!皇夫,依你所见,考功司上下当如何处置?”

“考功司专为考课所设,出此纰漏,足以证明他们是一群废人,既是废人,留着何用?”凤箫冷淡的声音响起,众臣均低下头。这几日京城里街头巷议,最耸动的,莫过于前礼部郎中柳府上“纳面首”的“喜事”。

就在柳朝之被免官的第二天,京城第一花楼的头号龟公“榆木疙瘩”李二郎就坐着珠帘半卷的粉缎花轿,带着“嫁妆”吹吹打打,风光地绕城一周,带着全京城的好事之人,一起来到柳府,十几个大箱子,把柳府的大门堵得满满当当,只说自己是“应邀而来”,愿为柳大人契弟,做那柳府面首。柳朝之自命端方,怎么受得了这样的侮辱!被气得手脚发软脸色铁青,上气不接下气地催促家人,锁拿这群“无视纲常礼教”的混账,到官府治罪。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董茂便出现了。他的身后,跟随着全京城的世家子弟,大吵大嚷着要喝一杯喜酒,来巡街的公差一见这架势,只恨父母没多生几只脚给他,也好跑得再远些,哪敢前来招惹?这群世家浪荡子索性坐在嫁妆箱上,听着教坊姑娘的淫词艳曲,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一味高乐,到底将柳朝之那口心头血逼了出来,当场昏厥口吐白沫。柳朝之足足在床上躺了两天,才醒来便什么都不顾了,打点了细软拖家带口,直奔家乡而去,想必是再无颜见人了。

搅了满城风雨,却依旧不动声色,只这一点,就足以让人见识到这位皇夫的手段,谁要撞到他手里,惟有向阎王爷祷告,只求死得体面些吧。

凤箫也不负众望,延续了一贯地狠,“若说惩罚,臣以为,当将考功郎中、员外郎免官以及相关人等下狱,命有司查明是否有贪赃枉法情形,届时欺君、坐赃二罪并,绝不宽宥。至于其他僚属,着大理寺清查过往,若有触法皆从重处置。余者一律革职查办,永不复用。”

“若全员革职,叶大人手下还能有人可用吗?”君妩冷笑了一声,“依朕的意思,余员各降职一等,革俸一年,先行留用,以观后效。梁卿、孟卿,你二人与大理寺卿会审此案,做到勿枉勿纵,公允平直。今年出缺当如何添补,诸卿有何建言?”

“依照往年惯例,推选、吏部试、荫官、入流并举,各据份额。推选三成,吏部试三成,荫官三成、入流一成…”

“为何只有其余皆有三成,入流却只一成?”君妩打断了何瀚的陈述。

何瀚没有回答,反倒是门下常侍段锦光跳了出来,“回禀陛下,此为祖宗成例。概因下僚杂役,出身卑下,少时不读圣贤书,三考有如大浪淘沙,可入流者,寥寥无几。是以入流只得一成。”

“出身卑下便都不识圣贤,段卿是否太过武断?”凤箫挑眉看着他,“朝廷选官,唯贤是求,何贱之有?孤当年将兵之时,军帐之中不问出身只论军功,方能克敌制胜。若如你这般迂腐,孤哪有命回来?孤只不信一条,那些荫官儿便一定强过流外官?”

“皇夫殿下何出此言?”段锦光涨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