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倒忘了,大丈夫立身于朝,一为光宗耀祖,二为封妻荫子,三为衣锦荣归,若不得荫子,这官做着还有何意趣?”凤箫放下手中的茶盏,慢慢说道。

“皇夫也太过武断了,岂可一概而论?朕还记得父皇在世时,数次要为何卿的公子封荫,都被何卿婉拒。何卿的二位公子,都从科举出身,外放为官,如今官声日隆,朕亦是时有耳闻。此次吏部考课,两位小何卿皆为‘上下’,着实难得。为官有德教子有方,不愧是群臣表率。连朕也该向何卿讨教两招了!”君妩双眸中波光流转,落在了何瀚身上。

“臣惶恐,愧不敢当!”何瀚依旧是“无动于衷”,只是站起身,向君妩长揖答礼。

“陛下说得是,倒是孤莽撞了。”凤箫毫不客气,也火上浇油。

“想封妻荫子,荣达天下,也是人之常情。诸卿为我大兴呕心沥血,照顾诸卿的子嗣,是朕当为之事。”君妩说道,“荫官依旧从三成之数不变。流外官夙兴夜寐,薪俸微薄,着实辛苦,特许从推选入仕。中书、门下、御史台、尚书六部,可各推选三名流外参与甄试,前十名予以入流。”

群臣皆起身,恭谨地应是。君妩这才继续道:“朕还有几句,与诸卿共勉。诸卿宦海沉浮多年,待到夜深人静,不妨扪心自问,是否还记得初入官场之时对自己,对天下有多少期许,可还看得出自己的本相!”

“陛下,这是太医送来的顾大人的脉案,请您御览。”结香将脉案双手呈上。

君妩放下手中的弓,将脉案细细看了一遍,然后说道:“命林少监去他府上再看一次,若真的好了,请他入宫一趟,也叫上孟良一起,一个时辰后,在御书房见我。”

“是!”结香应了一声退下,迎面正碰上凤箫,她急忙行礼,方才退下。

凤萧走到君妩的身后,将她整个人揽在怀中,脚在她的双腿间踢了一下,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端着她的胳膊,说道:“身正、气定、神凝,箭尖微挑,顺势而为。”

君妩的手松开,羽箭破空而去,划出一道饱满的弧线,正中靶心。君妩收了势,将弓箭交给宫女,对凤箫一笑,“雪隐有事找朕?”

“才操练了三卫,回程路过上林,过来看看。你这可是在为夏苗准备?”凤箫问道,两人离了北海池,向车舆走去。

“六艺之中,我最差的便是这射艺。夏苗之外,还有慰军——”君妩惟有叹气。当年跟随顾衡学武一直是“掩人耳目”,这极需场地的骑射功夫,她也无从学起,只是跟着公主的骑射师傅,囫囵学了一些,着实“学艺不精”,只盼着不要在那些心怀叵测的异姓藩王和尚未认全的皇亲面前,失了体统。

“是够差了!”凤箫毫不客气地评价,刚刚的箭把足以说明问题。

君妩偏头瞪了凤箫一眼,表情倔强骄傲,倒有几分前朝公主所推崇的“娇蛮”气势,这情景,想必千载也难得一见吧,凤箫唇角不自觉地上挑。

君妩惊讶地看着他,却再也移不开目光。难得的松动表情柔和了犀利与冷峻,璀璨的双眸微微弯起,荡出细碎的星光,直荡到人心里去。而她的心就如被一叶轻舟载着,飘飘忽忽,着不了地。他这是在笑吗?她有些不敢认。当年在上书房之时,凤箫的“笑”几乎同沈少空的“不笑”一样,是如昙花一现般的奇景。多年之后,她居然有幸“恰逢其会”,这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见她什么也不说,只怔怔地看着自己,沉静深邃的杏眼中仿佛有薄雾缭绕,有情还似无情,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凤箫抓住她的肩膀,手慢慢收紧,就算她皱起眉头,也没有丝毫放松。而他的吻却不疾不徐,落在她的眉心、双眼、腮边、唇上,一朵,两朵,如绽开的红莲。那么认真、那么温柔,仿佛在“膜拜”最脆弱的琉璃,哪怕稍稍用力,便会碎掉。

君妩觉得有些痒,忍不住动了动,然而就是这轻微的动作,却好似触动了他身体里的某个机关,他的唇突然变得火热的起来,定在她的唇上啃咬辗转,火热的舌强硬地开启她的牙关,带着一去不回的坚决,他的手时轻时重,在她的身上舞蹈,拨动她最敏感的情弦。

“青天白日,你…你放肆!”君妩红了脸,喘息着说道。

人还倚在他怀中,这句呵斥,显然没什么气势。凤箫反觉得有趣,低笑出声。他的唇来到她耳边,手挽住她的腰,声音还带着情动的余韵,“你若骑射不精,连我也得被人耻笑。明日申时,我去御书房接你,一个月后,包你所学有成。这个——”他抚上自己的唇,意有所指,“就算定金。”

“要你管!”君妩挣开他的怀抱,气势汹汹一马当先,一路冲上了车舆,“启程,回御书房。”

“陛下,皇夫殿下——”执事太监有些迟疑,皇夫殿下近在眼前了,这么走真的成吗?

“朕的话听不懂吗?”君妩冷漠的声音好似鞭子,抽得人心惊肉跳,车舆开动,被撇下的凤箫依旧愉悦不减,她能去的地方,到底也有限,大不了他先过去等她!

车舆在御书房殿外停下,君妩出了车门,便看到凤萧负手立在玄漆描金龙凤梯旁,微微仰头看着她。明媚的日光在他的双眸间绽放,带着灼烧的热度,让她想起他“放肆”时,撩人的温度。君妩咬住下唇别开眼,迅速地下了车,只当他不在。

凤箫只是挑挑眉,跟在她身后走进御书房。她看奏章,他看书,倒是两不相扰。君妩用朱笔在奏章上批了几个字之后,端起白玉杯,送到嘴边才发现水已告罄。懒得叫人进来,索性抓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还没放下壶,一只洁白的茶盏自动出现在她眼前。

真没见过比他还会使唤人的!他还当这是他家书房,理所当然有“红袖添香”?君妩抬头瞪了他一眼,执壶的手刚要放下,就被他的手包住,他手修长如玉,指腹因持剑经年而生薄茧,在她的指上轻轻摩挲着,软硬相擦,带来一阵酥麻。

水流如注,缓缓入杯。倒好了茶,他仍不肯放开她。君妩的身体颤动了一下,皱起眉,“还不放开?”

凤箫正要说话,只听门外传来结香的声音,“启禀陛下,顾大人、孟大人求见!”

君妩忙挣开他的手,声音中有掩盖不住的急切,“宣!”

凤箫端起茶盏,不慌不忙坐回己位,看着顾衡和孟良联袂而入。

顾衡的脸色仍有些苍白,较之上次正音殿匆匆一见,总算好了许多。虽然容颜清减,不减“神姿高彻”,只是那双素来温柔慈悲的双眸,却愈发幽深淡泊,再多的光芒入了这双眼,都化作沉寂。他就好似一尊冷玉雕成的佛像,纵然再典雅再优美,也难掩那骨子里那份苍凉。

君妩无视心底隐隐的疼痛,转向孟良,“考课之事,处置得如何?”

“回陛下,吏部已将公移,送抵御史台,臣领僚属连议三日,发现尚有几处疏漏,请陛下御览。”孟良从袖中取出奏章,交予结香。

“看来叶方还不死心,想继续试探朕的底线!”君妩看完之后,将奏章转手交予凤箫,却执拗地不肯与他眼神交接。凤箫也不恼,神态平和地接过奏章,扫了两眼。

这三人之间的气氛,似乎有些微妙。孟良垂眸观心,一派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孟卿辛苦了,结香,将孟卿所陈,随意捡出三四条来,誊写了封起来,派个信得过的人,入夜后送去叶府。告诉他,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朕这次给他留了余地,若下次朝议时还是这样,两朝重臣的老脸,朕也顾不得了。”君妩沉吟半晌,说道。

“是!”结香拿了那本章,出门而去。

“四品以上官员考课,是朕的职责。此事朕责成顾卿处置,却也需孟卿助力。将这三年来弹劾朝官的弹文,送交门下。此次礼部,吏部均有出缺,万不可使其落入结党连群之人手中。”

孟良起身应了,又与君妩问答了几句,便行礼告退了。君妩这才“卸了架势”半倚在榻上,说道:“叶方此举,就是倚老卖老,摆明了是想拿捏朕,以为朕除了他之外,就没有可用之人了,着实可恶!”

吏部撤了左侍郎成刚,如果再撤了尚书叶方,就只有右侍郎黄禾可撑门户了。黄禾的儿子娶了何瀚夫人的内侄女为妻,是个成色十足的何党。他在吏部盘根错节已深,就算调了新人担纲尚书,也很难站稳脚跟。只要女帝以大局为重,就不能撤他下来。叶方就是看准了这点,才敢如此与女帝较劲。

君妩心里清楚得很,叶方此人贪财好色缺点多多,唯一可用的地方,就是精于人事。他与朝廷上各派系关系,均是恰到好处,不偏不倚。父皇在世时,颇看重他这一点,所以不许她动他,除非有能够替代他的人出现——

“顾卿,朕让你找的人,已经找到了吗?”君妩问道。

“回陛下,幸不辱命。只是那人要亲见陛下一面,方能有所决定。他如今就在城外翠微山僧庐暂栖,陛下是否前往?”顾衡回答道。

“孤听着有些糊涂了,听陛下与顾卿的话音,顾卿养病,陛下训斥,莫非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去找这个人?”凤箫插了一句,顾衡垂下眼眸,回避眼前女帝那清丽明净的容颜,姿态更为恭谨。

其实看不看都无所谓,若真刻在了心里,睁眼也罢闭眼也罢,醒也罢醉也罢,人前人后,梦里梦外都是她,有何必费那心神,误那时间去看她?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这半章先写那一箭,下半章才有风情,大家都明白的哇~~

风情出来了,顾gg,你的人生还是要被虐才精彩啊~~

炸b,ber都出水吧,外面的空气多新鲜啊,以下是本人的心声:

第十一章

“朝堂多艰,要有所作为,陛下需更多助力…”

“掩人耳目,不过是为一击即中。”君妩简单地截断了顾衡的话,简单解释了一句,然后道,

“景岚先生是不世之才,难免恃才傲物,况且他是长辈,就算要朕亲顾,也分属应当。顾卿,你回去准备,我们明日出宫,只轻车简行,前去拜望。”

顾衡看了一眼凤箫,犹豫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御书房中,终于只剩下这夫妻二人,凤箫脸上原本似有若无的愉悦早消失无踪,犀利的火光在他的眸中跃动,声音中有压抑不住的怒焰,“景岚,难得你想到他,更难得的是顾衡,居然能说动他出来,你与他君臣齐心,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景岚是鼎鼎有名的才子,二十岁中探花,十年之内从翰林编修,做到御史中丞,入凤阁参事。不过就在他拜相之时,寡母故去。先皇数次动议夺情,他坚辞不受,终究还是挂冠而去。三年之后,先皇又要将他起复,他依旧拒绝,在母亲墓旁结庐而居,如此再五年。此后他的行迹,便无人知晓。

到今年,这位景岚先生,也有五十五岁了,年轻一辈的人,几乎都忘记了当初那个声望在何瀚之上的才子,她却能把主意打到他身上,实在让人想不到。

“不出奇,无以制胜。”君妩回答道,“朕明日出宫,宫内事务就都交给你了。若方便的话,可否将观风或听泉借我一用,事关机密,我需要可靠之人。”

“可靠之人,臣还真想不到,陛下还当臣的属下是可靠之人!”凤箫的心中万般滋味,就算有用上世间全部的词汇,可能形容万一?

她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若说信任了他,为何事前什么也不说?若说不信他,为何还要找他的属下同去?是为了表明自己和顾衡之间毫无挂碍?还是因为心中有鬼,所以才故意表白?他的心也好,顾衡的心也好,她岂可有半分挂在心上,不曾算计?

君妩头也未抬,翻过一页奏章,平静地说道:“是你自己多心,朕无话可说。”

凤箫的呼吸声很轻,轻得几乎捕捉不到,足足半柱香的时间,御书房内安静的可怕。君妩机械地将奏章再翻一页,只听得“嘭”地一声响,君妩抬起头,凤箫身边的那个床桌从正中开裂,凤箫的呼吸声很轻,轻得几乎捕捉不到,足足半柱香的时间,御书房内安静的可怕。君妩机械地将奏章再翻一页,只听得“嘭”地一声响,君妩抬起头,凤箫身边的床桌从正中开裂,直直地□了云纹精雕的金丝楠木罗汉床,白玉茶壶与茶盏被震起老高,狠狠地撞在地上,清脆地响声恰似“余音绕梁”。

凤箫好似踏着红莲之火而来的修罗,双眸中烈焰狂烧,熔天毁地的决绝。他双手握拳,向君妩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停下,剧烈地喘息着,终究转身而去,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发出轰然巨响,摇晃了两下,歪倒在了地上,殿外的小太监被他的怒涛扫到,双脚一软,颤抖地跪坐在地上,吓得失了禁。

被留在御书房的君妩站起身,看着自己颤抖的手,心中苦笑。凤箫还是凤箫,就算他极力收敛了锋芒与杀意,与他对视的那一瞬间,她还是感受到了那气息,偌大的御书房,变成了伏尸千里的战场,他一步步走来,山河鬼哭,风云涌动。

清晨,细雨霏霏笼罩着万重宫阙。顾衡一身素面蓝袍,手上一把青竹油纸伞,站在马车旁。初夏的风卷着雨丝,拂过他发带与衣袂,发也翩翩,袖也翩翩,好似泛黄的上古画卷,悠远飘渺,恍若神仙。

二人抬的小轿出现在路的尽头,他深邃如幽潭的双眼掠过一道光芒,画卷也好似活了一般。轿帘一挑,君妩一身银白,眉宇间尚有淡淡的倦意,长袖一展,仿佛踏云而出。

“臣顾衡参见陛下!”顾衡一扯衣襟,便要跪倒。君妩却一摆手,“地上湿冷,顾卿不必多礼。”

她的声音略显嘶哑,却更添了几分柔魅。观风向君妩行了个礼,拉住车辕跳上驾座。卓敬则撑着伞,陪伴着君妩慢慢走向车厢。许是雨湿路滑,她才踏上车梯脚边软了一下,便整个人向后仰去,卓敬才伸出手,跟在身后的顾衡已经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打横抱起。衣领向下滑动,露出白皙的颈项,两小块青紫如花,隐约浮现。

那是——顾衡怔怔地看着那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熟悉又陌生的温度从他的身上传过来,他们已经多久不曾这么近了?压抑住心底抽痛的旧伤,君妩轻咳了一声,打断他的凝视。顾衡仿佛如梦初醒,收回目光,恢复了惯常的波澜不兴。他轻轻将君妩放下,小声说道:“陛下请保重龙体。”

“多谢顾卿援手。”清朗的男声从身后传来,带着森严的冷意。二人同时转头,凤箫毫不掩饰满身冷肃,负手站在雨中。他没有撑伞,朦胧的水汽萦绕于身,更显如梦似幻。

若非他夜半抓了她发疯,她怎么会浑身酸软,刚刚上车时差点出丑?君妩脸色有些难看,还是尽责地交代他后续之事,“天气湿冷,不敢有劳皇夫相送。宫中之事请皇夫多担待,若有棘手之事,可寻刑部尚书梁卿来商议。朕走了,最迟明日回来,皇夫多多保重。”

该说的都说完了,君妩转身上车,凤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明日,我等你同去骑马。”

顾衡和卓敬骑马而行,一左一右护在身侧。君妩一个人在车厢之中,索性脱了鞋,躺在柔软的貂皮褥上。安静地闭上眼睛。车轮滚过积水的官道,发出细碎的声响,似有一种催眠的力量,让人浑然忘了时间的流逝。

不知睡了多久,只听卓敬的声音响起,“大家,前路车上不去了,请您示下。”

君妩坐起身,就着车壁上的镜子,拢了拢散落的头发。这才起身,卓敬听到里面的动静撩开了车帘。君妩看向前面,密林之中一条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道,崎岖蜿蜒,看不到尽头。

“道路湿滑,是否有属下负您过去?”卓敬轻声问道。

君妩下了车,从卓敬手中取过雨伞,为自己撑起,“我是来拜访贤才,若真要你负我过去,还谈何诚意?难得有此机会,咱们就和着这穿林打叶天籁之乐,尽赏这曲径通幽纯然之美,岂不别有情趣?”

顾衡只是微笑回应,幽深的双眸中有微弱的光晃动,仿佛被某段回忆照亮。他跟在君妩身后,几个人慢慢走向密林深处。几个转折之后,前方豁然开朗,竹篱环绕的僧庐背山而筑,门前一树桃花正开得自得其乐,为这方清净平添了一抹胭脂色。小小的飞亭翼然立于山腰上凸出的一角,与之交相呼应,更显写意出尘。

雨来得更疾了,君妩的表情从欢喜慢慢变成酸涩,她脚步轻缓地走到柴门前,亲自叩响那门扉。少时便有一名穿着缁衣、眉眼疏淡的中年僧侣走出来,向他们双手合什,之后便飘飘摇摇,向那小径而去。

君妩忙回了一礼,走进敞开的庭院,踱到桃花树下,风夹着清香的水汽吹过,撩了她满身满头的桃瓣,君妩微微一笑,朗声道:“在下君妩,特来拜会景先生。请先生惠赐一面。”

“你,便是大兴新帝?”

走进内堂分宾主落座,君妩正襟危坐,恭谨地看着对面的男子。她开始对朝臣有印象时,他已经淡出了朝堂,对这个传奇的大臣,所知并不多。她并不算以貌取人,却怎么也不曾想到,让“惊艳绝才人人称颂”的何瀚黯然失色的,竟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毫无特色的人。

景岚从红泥小炉上取了粗瓷壶,随意地为她斟了一盏茶。他泡茶的功夫谈不上技艺或美感,似乎茶对他而言,不过是用来待客解渴之物,与矫饰风雅无关。

果然不同凡响,君妩微微一笑,端起茶杯,欣然饮下,“清净悠远,好茶!”

景岚也回以一笑,淡淡地说道:“先皇选了陛下为帝,果然慧眼独具。”

“先生过誉了,在下此来,本是想可以以国事相托,可见到这僧庐之时,在下几乎萌生退意,一来不忍扰了这方清净,二来怕先生已绝了入世之心。”君妩坦率地说道,“直至见过大师又见到先生,在下才又敢开口。”

“陛下坦诚相对,在下也不惺惺作态。在下半生荣达半生漂泊,人生百味已经至尽了。再入那名利场或与大师比邻结庐,对在下而言,无可无不可。”景岚看着君妩,“在下之所以来见陛下,是因为云苍引出了在下十年未有的好奇之心——在下想见一见那个他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而追随效忠的帝王。云苍向在下描述为何会认定陛下会是英主,可是十足精彩。”

君妩看向顾衡,其实到现在她也并不知道,为何顾衡会认定,像她这样性情,会是一个好帝王。顾衡并没有看她,他正垂眸专心品茶,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他手上这杯茶更重要。

“中书凤阁在东,门下鸾台在西,陛下若想威重令行,为何不将两省合署一地,岂不事半功倍?”景岚轻声问道。

居然是为了这个——君妩终于想起了。三年前,她还没有获封皇太女,父皇欲重修凤阁鸾台,中书门下省僚属暂移往别处。门下省那位刚被君妩“致仕”的纳言上书父皇,提议两省暂时合署,用的也是“便宜行事,事半功倍”这八字箴言。

顾衡当时将这件事讲给她听,她根本毫无防备,顺口回答,那位纳言大人,只怕位置坐不长了。她明明应该注意到的,顾衡追问时那苍白的脸色。只可惜那时的她,竟被虚妄中小小的幸福遮了眼,将心里的想法合盘托出。

“太祖皇帝分衙署时,让中书入凤阁,门下入鸾台,便是不想让他们太近了。中书拟制诏令,门下复核封驳,他二省必须疏远,方能互相制衡。若中书门下为邻,朝堂衙署之内,抬头不见低头见,门下封驳之时,又如何能“铁面无私”得起来?如此一来,不是失了祖宗设中书门下职权的初衷?照这位大人的意思,中书门下的僚属不用为小事来回奔波,倒是轻松了,却没想到他食皇家俸禄,本就该兢兢业业!父皇日理万机,都不怕自己已然‘朱批’的诏令,送到门下省一旦封驳回来,失了面子又添了多少麻烦,他倒想轻松了?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时的她怎么会想到,就是这样的一段话,让顾衡铁了心,扯断了他们心底的红线,将她推上了如今这个位置。说到底,还是自己咎由自取!

景岚继续道:“在下也是在门下为官三月之后,方才想到此中缘由。陛下尚在绮年芳华,便能参透,足见资质过人,先皇有女如此,也是社稷之幸。陛下认为当今格局如何?”

“看似繁华盛世,实则危如累卵。”君妩毫不客气地丢出这样的评价。

“陛下为何这样以为?”

“女子为帝,有违伦常,此其一;党派盘根错节,君臣不能互信,此其二;外藩宗室,各怀心事,只待朕行差踏错方好动手,此其三。其余内有国库空虚之忧,外有边陲蠢动之患,更兼钦天监看星象异动,断言今夏南有洪水、西有旱情…”君妩每说一条,便从旁边的围棋盒中抓一颗黑子放在桌上,转眼间,黑子已经接近十枚,“朕攘外安内,援手不足,有如蹈火而行。所以才贸然请云苍前去,打扰先生的清静,请先生为在下指点迷津——”

君臣关系是一场永无休止的博弈。景岚已经考过她了,这次换她来出题。

“凤踞高处,并非史无前例,只是前朝女帝安于做这天下局的一子,随波逐流,及时行乐,以不争为争——”景岚放下茶盏,非常直接地道,“前朝女帝虽无为政之法,好在有自知之明。她以弱者之道自保,却也难保长久,终究落得个生前被赶下帝位,死后被唾骂□的下场。仰人鼻息只能残喘一时,却难苟延一世。陛下,您是否已有准备,披荆斩棘再不回头?”

“开弓没有回头箭,朕已经上了这位置,绝不任由他人摆布。”君妩干脆地说。

“当今之局虽危如累卵,却并非无可转圜,陛下所列举之事,可各个击破。陛下为政以德,不消多久,便可使可用之才归心。水至清则无鱼,朝堂之上从来如此,陛下也不必过于在意。其他人留着他们,杀鸡儆猴也罢,草蛇灰线也罢,总有他的用处。”景岚干脆地说道,收回一枚棋子,然后指向第二枚棋子,“外藩宗室是历朝积重,当前应以安抚为主,并使外藩与宗室交恶。外藩手中有兵将,宗室身上有名分,断不能让他两股合流。其他缓缓图之,必能强干弱枝,最终将此祸患连根拔起…”

君妩专心听着景岚叙述,不时点头称是。随着桌上的棋子越来越少,她两条修长的眉越来越舒展,天色也渐渐地黯了下来。窗外的雨却越来越声势浩大,

卓敬向君妩行了个礼,走到门外看了一眼,回来道:“陛下,窗外雨势太大,恐怕下不了山了。何况雨夜行路,安全堪虞——”

君妩向景岚告了罪,走到门边看了看,漫天大雨瓢泼,看来是真的走不得了。

“若陛下不嫌弃,可在此地小憩一晚,明日天晴之后,臣愿与陛下同归京城。”

“景岚先生肯出山?”君妩的双眸亮了起来,惊喜地问道。

“在下未曾想过,有生之年能遇到一位英主,在她的手下,使在下并不觉得屈才。”双眼中狂傲的光芒闪现,点亮了景岚平凡的面容,他撩衣跪倒在君妩面前,“臣愿追随陛下,共创盛世。”

“先生请起!”君妩亲自扶起他,又向他还施一礼,“朕为江山社稷,谢过先生!”

能这样顺利,众人都颇受鼓舞。卓敬愉悦地看向顾衡,他的双眸中激荡着比星辰还亮的光芒,全身心地扑在女帝的身上。那眼神中有骄傲,有痛苦还有许多旁人——也许是连他本人也分辨不出的情绪,在激烈地碰撞。

“我君臣三人在此借宿,是否太过打扰大师清修?”君妩体贴地问道。

“陛下不必在意,他已去云游了。他本当昨日边走,因我来访,这才又停了两日。如今我要走了,他便先一步走了。此处还有几间房舍,虽清幽却也简陋,请陛下将就一晚。这僧庐的后园有些青菜瓜果,尽可取用。”

“如此,就要打扰先生了。”君妩点头应了下来。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她就把这好似她旧梦的时光,再延长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凤gg被抛弃了,阿妩和顾gg展开一段爱的旅程~~

至于怎么个爱的旅程,顾gg忘情向爱,凤gg醋海生波,尽在下一章,请期待啊期待~~

我的新浪微薄,欢迎骚扰:

第十二章

吃过晚饭,窗外传来的雨声渐渐转缓,却越发的缠绵悱恻。景岚点起蜡烛,约了顾衡坐下手谈。观风收拾了碗筷,去厨下用餐。君妩抓起雨伞,只说想去佛窟随喜,参拜那位大师亲手雕的佛像。卓敬忙提着夜明珠琉璃灯跟上,两人一同走向后园。

屋中再无第三人,景岚在天元下落下第一子,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朝天拆二,可曾有悔?”

顾衡的指尖在黑棋上轻轻摩挲片刻,方应了一手,轻声说道:“劫尽棋亡,起手无回。”

景岚摇了摇头,看向顾衡的眸光中多了一丝钦佩,自古能成大事者,都是能忍人所不能。这条路太过辛苦,这个惊艳绝才的男子还这么年轻,明知从此之后悠悠韶华都是捱不尽的曾经沧海,却走得毅然决然。

晚膳布菜之时,是顾衡一手操持。女帝爱吃的菜肴都摆在她面前,他二人虽不交谈,却自有一种默契流转,连眉宇之间的抑郁,都如出一辙。若非这江山社稷,他们该是一对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怎会落得这样的境遇?先皇看人一向与众不同,他为女帝选的那皇夫,他也“如雷贯耳”,不知本人是如何出色!

无论如何,女人天生比男人重情,若皇夫给女帝的情不能盖过她心底的顾衡,让她彻底释怀这帝位为她带来的种种“意难平”,于国于民都不是好事。景岚心底涌上叹息,“皇夫殿下便是那位‘凤箫声动,天下倾心’吧,我亦有所闻。陛下对先皇的指婚,是否非常满意?”

见顾衡皱了皱眉,有些不解地看向自己,景岚继续道:

“龙凤和鸣,方是天下之福。陛下虽心智坚强,却也还是凡人。万劫易度,情关难过,权握天下者一旦为情沦落会有何下场,周幽、夫差都是明证。陛下和你都还年轻,未参透情之三昧,自不能淡情舍爱——女子和男子不同,陛下的心必得圆满,方能衡平天下。皇夫殿下做不到,也一定要有他人做到。云苍,我只为你一句,你的‘劫尽棋亡,起手无回’,能否让你抛下这‘生前身后名’?”

如果需要一个男子使女帝能政事之外有所寄托,顾衡能否放下尊严,曲意承欢?顾衡显然听懂了这言外之意,他的脸色瞬间苍白又涨红,双眸荡起了激越的波光,双唇开合几次,竟说不出话来。

景岚也没有勉强他,又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顾衡攥紧手中的黑子,死盯着棋盘,仿佛要在上面看出一朵花开,半晌没有落下一个子。景岚端起茶杯,顾衡的手终于动了,他手心的黑子掉落在只落了寥寥数子的榧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棋局还没有展开,他——弃子认输。顾衡站起身,猛地推开门,冲入雨帘,景岚默默端起茶杯,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前院那树依旧飘红的桃花,一声长叹。

这世间多少痴儿女,终究堪不破情关!

顾衡的身影在雨帘中穿梭,为这片苍茫,划下一道浅蓝色的魅影,直奔佛窟而来。守在台阶上的卓敬微微眯起双眼,举起握剑的手,分毫不错挡在他身前,“顾大人,陛下说想在此清修片刻,请您止步!”

顾衡没有说话,一向幽深的双眸,仿佛才在九天银河中濯洗过一般,星芒点点,亮得惊人。被这双眼睛这样地直视着,卓敬下意识挺直身体,只觉得他的目光已经穿透了他,劈开了那坚硬的岩壁——

“惟谨,让他进来吧!”君妩的声音从佛窟中传来,卓敬后退一步,向顾衡抱拳为礼,顾衡足尖轻点,瞬间消失在他眼前。

放在条案上的夜明珠光芒柔和,照得藻井与石壁上漫天神佛影影绰绰。君妩背对着顾衡,盘腿坐在雪白的狐裘褥中,仿佛也与这佛窟融于一体,只要一眨眼就会驾云飞升而去。

她侧着头,目光专注看着石壁上一处浮雕——猎人执刀,两只小鹿蜷缩在母鹿的身边,母鹿哀戚地低着头,舔舐着小鹿的身体。顾衡慢慢走过去,也看向那组浮雕,上演的,正是《佛说鹿母经》的故事。

“阿衡,你可还记得,母亲在世时礼佛至诚,也曾为我们说过这个故事。”君妩没有回头,所以错过了顾衡在听及她唤他“阿衡”时,那一瞬间的颤抖。她只是轻声念道,“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合会有别离,无常难得久。今我为尔母,恒恐不自保。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她的心是酸的,只是双目干涩,哭也不哭出来,仿佛眼泪都顺着血脉,流入心底去了。

“阿妩——”顾衡半晌只念出了她的名字,声音嘶哑得不像真的,“阿妩,他待你可好?”

君妩却恍若未闻,继续道:“不愧是得道之人,这佛窟里一刀一笔,都看得出本心。朕与大师能有一面之缘,也是荣幸之至。”

“阿妩——”这一次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独属于他的香气。君妩觉得背后一热,浅蓝色的衣袖还带着水意,出现在她从腰间,将她狠狠禁锢。这是顾衡的怀抱,熟悉又陌生。当年她初学写字,也是这样靠在他的怀里,让他的手握着自己的手,一起临摹那端丽的簪花小楷;母亲薨逝,也是这样被他从身后抱着,让他的手一遍一遍,抹去她脸上的泪滴,渡过灵堂之中空寂的长夜。她此生此世,永远难忘记,就是这个怀抱这双手——来时多温柔,去时便多狠绝。

“放开!”君妩没有挣扎,只是冷冷地说道。

绞在腰间的那双手力度更大,君妩皱起眉,声音更加冷厉,“放肆,顾衡,朕命令你——放开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