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男人依旧置之不理,君妩才要挣扎,就觉得肩膀一沉。侧过脸,便看到他的额头,抵在自己的肩膀,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模糊的声音,“阿妩,我只想知道,凤箫,他对你可好?”

“好与不好,都是朕的家事,与卿何干?”君妩干脆地说道。

“是我负你,阿妩,你心中怨我恨我,要杀我废我,我引颈受戮,绝无二言。”君妩感觉到肩膀上的潮湿,身体一震,只听他轻声说道,“事到如今,我别无所求,只求此生此世,都不要原谅我!”

身后的顾衡慢慢松开了手,君妩站起来,转身看向他。他的双眼赤红,苍白的脸色和唇角的一点猩红,透露了讯息。他依旧笑着继续问道:“他待你,可好?”

“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君妩不看他。

“这石窟之中,我最爱这幅。”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指向墙上的另一组浮雕,“般剌密谛大师为传播佛法,将秘藏之典‘楞严经’写在细绢上,封于臂中,辗转来到中土。译经传法后,再回佛国,以身抵罪,坦然受之。我虽不是信徒,亦佩服他重法轻身,功德无量。”

他转身看着她,双眸雪亮。相恋以来,他看她的眼神从来柔情似水,如珍似宝,从来不曾这样,让义无反顾的决绝和毫不掩饰的狂热,激烈地燃烧。顾衡说道:“阿妩,我只是凡人,此生都到不了心诫大定的境界,惟有这一句,‘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就算经历重重劫难,陷于六道轮回,也不能放弃纠缠吗?君妩慢慢闭上了眼睛,眼皮热得惊人,烤得眼珠都快干涸了。晚了,真的晚了,时至如今,再美的情话也只入得了耳,却入不了心,这颗只剩下麻木的心。如果他早一些该多好,当她还未踏上那个位置,当凤箫还没有牵她的手,只要他说一句,他和她之间,也不会变成现在——无可挽回!

唇齿间贴过一片温软,开始是小心翼翼地试探,缠绵悱恻地辗转,他的手在她的脊背腰间,温柔而缓慢地滑动,仿佛他手下的轻抚的是稀世珍宝,只要稍稍用力,便会碎掉。她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呼吸,这一切的一切好像一场梦境,没有半分真实感。

君妩没有回应,只是站在那里,好像这佛窟中一尊无知无觉的雕塑,任凭顾衡执拗在她的身上施展柔情。他的吻慢慢滂湃起来,变成近乎绝望的啃噬,气息交融,咸涩的湿意漫上唇瓣,带来一点刺痛。她身体一震,猛地睁开眼睛。

他,他竟然是哭了吗?相思最苦,情泪最热。只这一滴泪,竟生生将她的心烫穿。她的心仿佛又有了知觉,那压抑许久的痛,翻滚而来不可抑制,比往日里更凶猛。君妩忍不住吸了一口气,他的舌顺势而来,在她的口中翻搅。君妩调用全部的理智,对抗着心底的痛,却再也无法抵御他的情动。

黑色的长发飘落,在白狐裘上,绽开墨色的花朵。鸳鸯交颈,十指交握,他的脸一片湿润,正如她的脸,双眸中水意升腾,已经分不清是谁的泪在肆无忌惮。君妩眨去眼角的泪珠,眼前的景象慢慢清晰,藻井上神佛栩栩如生,正上方增长天王青紫獠牙手持宝剑,面目狰狞地看着他们,眼中是不加掩饰地憎恶。

他们这是疯了吗?在僧庐后的佛窟中,当着漫天神佛忘情偷欢!这不是顾衡会做的事情,也不是她该做的事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会如此失常?

君妩瞬间冷汗淋漓,她闭上眼睛又睁开,双眸清澄再无情愫,“顾衡,景先生对你说了什么?”

顾衡的脸埋在她的肩膀,看不到表情,然而突然僵硬的肢体,却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人,君妩心底一片冰凉,她终究还是猜对了他,“你是不该如此,我是不能如此。你心里与我一样清楚,云苍,放开我吧,不要让你我之间,最后只剩下悔不当初——”

就算相逢未嫁时,他们之间也未曾有结果,何况如今!错过便是错过,再多的儿女之态,也无法改变既成的事实。纠缠下去也于事无补,只会让自己,让凤箫,让顾衡更辛苦,这不是她想要的结局——手上施力将他推开,君妩站起身,拢起散开的长发与衣襟,毫不犹豫地向门外走去。

“阿妩!”身后传来的声音,就像那日他跪在她的宫门外,请她接受皇太女的诰封时,一样的低哑哽咽,而她也还是一样,会因绝望而刺骨的寒冷。此情此景,恍如隔世。好像一切都没变,又好像一切都变了。君妩握拳抵住胸口,转过身,水漾明眸中无边的伤痛翻滚着溢出来,再无遮拦,“不要叫我阿妩!”

她向他踏出一步,“既然将我推上这条路,又何必问我活得好不好?就算我活得不好,你又能如何?我只问你一句,若我说我担不起这江山社稷,捱不尽这深宫余年,你肯不肯抛下这一切,带着我高飞远走?”

顾衡跪坐在狐裘上,仰头看着她,清瘦的双颊此刻血色全无。看着君妩的双眸饱含伤痛,似有千言万语,却终究无声。君妩迎上他的目光,木已成舟,覆水难收,既已如愿以偿,他这样算什么,惺惺作态?

“你大可不必这样看着我,其实,我早就猜到你的答案。”君妩清冷一笑,自有一种泰然自若,“自我踏上那位置之日,便已想清楚了。我只当阿妩和云苍都已经死了,如今在朕面前的,只是朕的肱骨之臣,门下纳言顾衡。私情虽绝,大义尚存,顾爱卿,今后朝堂内外,朕还要多劳你。”

她的话音才落,顾衡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举袖掩住了近乎透明的苍白双唇,断断续续地闷咳声逸出来,回荡在这空旷的佛窟中,更显得撕心裂肺。

君妩皱起眉,心中有些忐忑。他却一甩袍袖站起身,紧走几步,“噗通”一声跪在了她的裙角,“得云苍与阿妩相悦于前,得顾衡与明主相知于后,此生于情于义再无遗憾,若陛下不弃,臣愿将己之生死荣辱双手奉上,追随陛下为天下苍生,共创太平盛世。”

“顾卿请起!”君妩虚扶他的胳膊,却看到他袖边一抹触目惊心的红,他又吐血了吗?君妩脸色一白,压抑住心底的颤抖,轻声说道,“既然顾卿身体有恙,就在此地暂歇片刻,朕先走一步。”

“陛下且慢,外面雨声未停,龙体为重,岂可冒雨而去?臣请告退!”顾衡向她行了一礼,还不等她回应,便起身冲出佛窟,君妩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只剩下一片苍蓝的残影。

君妩站在佛窟入口,看着越来越密集的雨帘,心底一片空茫…

“陛下,君妩。”熟悉的声音传来,唤回了君妩的神魂,凤箫正站在台阶之下,玄衣墨发犹带湿润,微微仰头看着她。灿若星辰的双眸被雨洗过一般,风吹动他的衣袂,也让发丝飘过她的双眼,恍惚间,她似乎看到有一朵红莲,在他身后怒放。

“皇——雪隐,你怎么来了?”君妩心底一惊,凤箫怎么会突然来此?

接到观风的鹰隼来信,说他们要夜宿僧庐,他就觉得有股无名火,在他脑海心底不停地灼烧。当他找回自己的理智时,发现自己早已投身细密的雨帘,奔出了皇城。马蹄敲在官道,撩起一串雨花儿,他只恨这马跑得太慢,这路走着太长。

终于见到她了,却是此情此景——

“你我明日相约骑马,我凤箫从未爽约过,也不想因雨破例。”凤箫足尖轻点,长身而起,飞到她身边落定,抬手轻轻地拂过她的眉弯,顺着她清丽的脸部轮廓,慢慢向下,将垂落在她胸前的长发,一寸一寸,绕在指间。

她的发好似玄色的绸缎,柔和却坚韧,当它拢成高髻时,凛然不可侵犯;当散落那一瞬,又是那么地风情万种,让他沉迷到忘形。是谁,饱餐了这本属于他一个人,最私密的美丽?

看着凤箫双眸中万马奔腾的激烈,君妩后退了一步,凤箫却没有放开她的发丝,反而上前打横抱起她,闪入了佛窟之中。

顶棚墙壁,彩绘浮雕,满满都是神佛。他们的眼神慈悲而崇高,威严地俯瞰芸芸众生,无数的审视让人不敢越雷池半步。凤箫抱紧君妩,气息渐缓,原本高涨的情绪也渐渐平和。

“你放下我,宫里怎么样?”君妩推了推他的肩膀,凤箫深深吐纳之后,依言而行。

“我已做好安排。”凤箫在白狐裘上坐下,目光所及之处,白玉莲花胜、绿雪含芳簪随意地散落在地上。这是她今晨所配的头饰,他的指尖突然触到一片玉质的清冷,他将那东西拾起,是一块白玉兰花佩,在夜明珠的光芒下,更显莹润美丽,让人心惊。

“阿衡其人如兰,处深林亦自芳,何尝萦于外物?君子当如是!”先皇对于顾衡的评价,突然闪回脑海,是啊,除了顾衡还能有谁?在他远离宫城的那段时间,顾衡和她纠缠了太久,他不会天真到以为一个婚礼,就可以一刀斩断——要什么样的情形下,才会将玉佩掉落在这里却不自知,他也是男人,有什么不清楚?

顾衡,他怎么敢!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这章是顾gg的戏份,表白之后是执手相看泪眼,还是欲望纠缠到天边?敬请期待周五更新。

ps.霸王霸王快出水,再不出水,偶就抽打了~~

那个啥,更新啊更新,jq丛生,然后戛然而止。顾gg内伤啊内伤。至于小顾tx为什么这么爱吐血,以后会有交待~~

原本的封面是看泉听风同学做的,我很喜欢,但是JJ的美编同学又弄了一个,现在两图不好并存,所以将原本的图取消,放在这里,不过我还是要说,我很爱这个图,也很爱看泉听风同学的文,《春芳歇》好看。估计以她的功力,不用我多做赞美,请大家点击图片就穿越吧:

最后还是要呼吁,不要霸王,都给我出水,出水,出水~~

第十三章

夜明珠柔光幽幽,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在彩绘佛像上,就像他们三人的关系,在半明半昧之间游离。凤箫只觉双眸炽热,一路上累积,确切而言,是从幼年第一次在她身上领略到何谓“有心无力”时起,就郁结五内一刻未停的火光,此刻终于燎原。

无论他是何种身份,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在她心底,始终只是那个只配被“一视同仁”的路人!他垂下眼眸,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圈阴影,衬得他的声音更显冷硬,“陛下在此参悟,可有所得?”

“红尘万丈,朕偏在最深处,如今——就算神佛法力无边,想必也有心无力!”君妩仍是没有多看他一眼,平淡地说道,“我们两个在这里,就算神佛也难清净,天色也不早了,朕引荐你去见此间主人。”

“我满身血腥,神佛自难容得下,想必总有人投了此间的脾气!”凤箫冷笑了一声,将手中的白玉兰佩朝向夜明珠的方向,“果然好玉,性润质纯,不愧石之美者,臣夫看着心喜,未知陛下可否割爱?”

“这玉佩非朕所有,想必是刚刚顾卿不小心遗落在此。”君妩看了一眼那玉佩,目光微转,便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那黢黑的瞳仁深处有光芒猎猎,仿佛两团火焰热烈地燃烧,炫丽宏大的表象下,焰心却是清冷如雪,那种冷热交错的感觉,化作一只手,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狠狠地捏了一把。

她双手握拳,指甲泛白,狠狠扣进掌心,这一刻她需要肉体的疼痛让自己清醒。她微微一笑,恬淡清雅一如平常,顾衡也好凤箫也罢,她只当风过水无痕,“听说景先生雅擅指谈,棋力极深,雪隐你若有兴,不妨与他对弈一盘。”

又陷入到从很久之前就开始的“轮回”吗?无论他把她激怒到什么程度,到了最后,她都会回归到眼前这幅神气。他的努力石沉大海,他的“折腾”只是一厢情愿的徒劳。

他怎么能甘心,尤其到了今天,她成了他的妻子,却已为另一个男人耗尽了情热。那个男人对她爱情最高的表现,就是将她送上那万人之上的龙椅。他明明知道那不是她想要的又如何?他的爱在江山社稷面前渺如尘埃,败下阵来。如今这个男人回头了,在他们的位置对换了之后。难道就因为他们曾经两厢情愿,他就该视而不见,放他们双宿双栖?

就算他死也办不到!手上缓缓施力,白玉兰佩慢慢化为粉齑,转眼随风而散。他眼中火光一绽,起身拉住她的手,往怀中一带,旋身双双卧倒在羊皮褥上。

激越的吻如洞外的骤雨般降下,湿润的粉色花朵在他的唇齿下、她的肌肤上稠密地绽开,情动的海浪拍打着理智的堤坝,展眼便岌岌可危。一片燥热地颤动中,她仰起头抵住他的肩膀,喘息道:“你疯了?神佛都看着呢…”

“夫妻敦伦,光明正大。”凤箫在她的肩头烙下一吻,抬起头凝视着她,眸光中带着一丝狠厉狂放,仿佛要将她拆解入腹,“只要心中无碍,何惧鬼神?”

白玉冠委地无人问,墨色的长发披散下来,蜿蜒在狐裘上,与她的长发相接,无分彼此。他的肌肤紧实柔韧,每次狎磨都是诱哄;他的指尖潜藏着欲望的源头,每次动作都是撩拨,让她无所适从。酥麻的感觉渐渐从身体最隐秘处升腾,她放弃了抵抗,战栗着起身迎合,终于沦入那销魂蚀骨的幻境。

那甜腻的呻吟,声声都是急切,熟悉又陌生,是从何处来?心魂早已在九霄云外,惟有身前滚烫的躯体,是全部的寄托。君妩圈住他的颈项,如果能就这样融为一体,再无彼此——

如果能就这样融为一体,直到青丝成雪、鸡皮历齿——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触汹涌而至。凤箫看着怀中的女人,看着她从勉力抗拒直至意乱情迷,在他耐心的灌溉下,身体如花朵一般绽放,旖旎媚惑,艳光灼灼。因欲望而濡湿的眼角,泛着桃晕的两颊,唇齿间吐纳的情动,这一刻的肌肤相贴气息交换,明明真实得不能再真实,为何一颗心却越发空落落地,无处安放?

是啊,从相识那日起,他横行宫廷称霸战场,可曾得她哪怕一次顾盼?

本来火热的心,猝然一冷。酸涩冲上眼底,凤箫的十指滑入她的指间,挺身耸入的动作,带着自暴自弃的粗鲁,惹得她皱眉轻吟,似有情却无情的杏眸睁大,嗔怪地瞪向他,不过一眼,竟似暖流倒灌,让他的心震颤不已。

是啊,天地茫茫,就算再绝望再荒芜,至少还有欲海情天,他们可携手前往…

天光微亮,云收雨歇。凤箫将君妩揽入怀中,小心翼翼地将干爽的衣物披在她身上,君妩犹在梦中,只将头歪向他的肩窝,轻轻哼了一声,尾音犹带着低哑。凤箫垂下眼眸,压住呼之欲出的心猿意马,火速为她穿好衣物,这才将她打横抱起,走出佛窟。

洞口的外壁不知怎地,竟凭空凹进了一块儿,形状仿若男子的手印,深深地镌刻在那里,指缝关节都清晰可见。他又怎能不知道?昨夜佛窟内外,他翻云覆雨他立雨听风,谁比谁难捱,谁比谁纠结?

凤箫瞟了那手印一眼,抿了抿唇,昂首下了阶梯。卓敬迎了上来,头也不抬便单膝跪倒,一派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沉稳,轻声道:

“末将见过殿下,昨夜一切安好,顾大人——”

凤箫干脆地截断他的汇报,“孤知道了,不必说了,先引孤去卧房安置陛下。”

怀抱里的身躯娇软贴合,是清醒时绝不会有的柔顺,他紧了紧双臂,放轻脚步。僧庐廊下,顾衡长身玉立,朝向乱云深处那天光一线,黯淡死寂的双眸在触及她时突然一亮,情肠寸断之后,心结依旧难解…

“臣顾衡见过皇夫殿下!”顾衡向凤箫俯身一礼。

“顾大人免礼!”凤箫扬眉朗声道,“孤怀抱陛下不能回礼,还请顾大人见谅。”

一阵微风吹过,带着空山雨后的清新,在两个挺拔卓绝的男子的脚边打了个旋儿,依依不舍地离去,只有沉眠未醒的女子,全然不知这擦身而过的一刹儿,他们曾有过怎样的百转千回…

当君妩拖着酸软的身体踏上通往前厅的鹅卵石路,门外已是日薄西山,粉色的桃瓣染了夕辉随风飘落,恍如一场秾艳而盛大的舞蹈,让人不知觉地沉醉其中。从宫内赶来服侍的大宫女莲初打起帘子,厅内的诸人都站起身,迎接她的到来。

君妩抬手让众人平身,缓缓走到棋盘边,黑白道上纵横有致,正上演着一场惊心动魄的对决,黑子杀伐决断如水银泻地,白子不动声色却寸土不让,一时间,她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烽火硝烟的战场,眼前金戈交错,耳畔万马齐喑。

看这架势,他们似乎要“不死不休”!君妩懒得多做理会,径直对站在茶炉边的景岚说道:“景先生若有空,可否带朕去山野间随喜一番?”

“臣乐于从命!”景岚闻弦歌而知雅意,女皇、皇夫加上云苍,这样重重缠绕的“生死劫”,纵使千手观音也未必有法可想,自然是走为上计。

凤箫和顾衡离了棋盘,正要跟随,君妩却突然转身,说道:“既然棋局未完,你二人还是留在此地整理,待朕与景先生回来,便可启程回京。”

凤箫和顾衡对视一眼,惟有同时停下脚步,目送着那纤长的身影,消失在帘外。

“朕久居深宫,入目都是穿凿附会的人工之景,就算精致已极,遇到这天然情致造化神秀,也是差了一大截。”君妩站坐在亭中,看着远远近近,错落有致的苍翠,长出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朕年幼时便心心念念,惟有一事——长大后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如今看来,果然是奢望了。”

“陛下虽不能踏遍江山路,然而率土之滨,普天之下,都是陛下所有。”景岚为君妩倒了一杯茶,“陛下失之东隅,未必不能收入桑榆…”

“景先生说动顾衡俯就,是以为他是朕的桑榆,还是纯粹要试朕会不会被情左右?”君妩倒也不客气,径直问道。

“陛下七窍玲珑,倒是让臣献丑了。”景岚看着君妩,看透世情后的淡泊双眸也多了几分钦敬,“纵使是情之所钟,亦不乱心智,陛下年纪轻轻便有这种坚忍决断,让人叹服,臣可再次确定,陛下就是臣需要的明主;云苍为陛下,已将自身生死荣辱,人伦天理置之度外,这份赤胆忠心,日后必可为陛下所用。只是如今皇夫同云苍,已成水火之势…”

“他二人本也不需要交好…”

景岚眼神一黯,略作思索,便理解了君妩的意思。是啊,凤箫与顾衡二人本来就不用,也不能交好。他二人之间的矛盾,在布局之前,就已放入考虑之列。凤相爷年后便该致仕,皇夫殿下出任中书令顺理成章,云苍在门下——中书门下本就相生相克,只要他们以大局为重,正合女皇所用。

顾衡的性格,本更适合执掌中书,女皇却偏放他入门下,更是大有深意。女皇拒绝“纳妾”,凤箫必然在后宫独大,长此以往女皇岂能安枕?门下兼管殿中(太监),这就使得顾衡人虽不入后宫,威势却在。如此一来,前朝后宫均称鼎足之势,女皇就可完成制衡,再无后顾之忧。

这样的算无遗策殚精竭虑——景岚长出了一口气,为上位者固然需要这种“旁观者清”的抽离,更重要的却是无疆大爱,惟有这种大爱,才能令“天下归心”。而女皇现在缺少的,正是这种“情存不动”的达观。想要“情存不动”,必须要先有“情”,这世间最难解莫过于“情”,知易行难,谈何容易!

他与女皇相交不深,然而交谈之中,他还能感受到女皇曾经的至情至性。世事纠结姻缘弄人,才让女皇闭关锁情——如今皇夫也罢,顾衡也罢,终究要有谁能叩开这情关…

“吏部员外郎李三郎,去年九月初三日未正,路见蒸饼新熟,遂以三文钱购得一枚,边行边食,其间遇叶大人打马而过,大人还曾以‘无状’斥之。如此有损官体之人,竟也被考为德行上中,并得举荐提升为五品之官——臣以为不妥!”

孟良的声音中气十足,回荡在大殿中,瑞兽香炉吞云吐雾,御香渺渺,看不清处于上位女皇的表情,群臣惟有更为恭谨,垂眸端立。

女皇目光在群臣身上绕了一圈,微微勾起唇角,慢慢说道:“叶方,前日朕的口谕,你可还记得?吏部考课,总是过了你手,你还有何话说?”

叶方俯身跪倒,冷汗打湿了他的脊背,透了官袍塌了一片。那次试探之后,他看穿了女皇手中没有合适的人选,才给他留了地步,他吏部尚书的位置,正是稳若磐石。是以这几日他倾吏部全力,将考课表重新核对订正一遍,一个错字一处涂抹也是不能有的。原以为这番“投桃报李”之举就算“心照不宣”,却没想到却栽在这一枚小小的蒸饼上。

朝堂上谁不知道这孟良就是女皇养得一只鹰隼,他敢这么针对自己,想必也是女皇授意了。想到这几日他不知死活,做着春秋大梦时,女皇正暗中布局,冷汗便更湍急了。

如今想要全身而退,惟有主动求去了!打定主意,叶方抬起头,“臣知罪!臣不能明察秋毫,有负圣恩,无颜再见陛下。臣请辞去吏部尚书之职,望陛下恩准。”

君妩一时没有回应,群臣更是不敢接话,殿中一时冷场下来。文官行列中有一人终于挺身而出,“于考课一时,叶方确有不察之处,然尚不至革职,请陛下明察!”

君妩看过去,却是工部尚书陈捷。他是何瀚死党,如今挺身出来做和事老,这“宽大中和”的美名该落在谁身上,就算不说,也是心知肚明。

君妩点点头,说道:“陈卿言之有理,若只为这不察,便削官撤职,反而显得朕刻薄寡恩了。朕往日里就听人说,吏部尚书叶方为人仗义,凡人“投以木瓜”,他定‘报以琼瑶’。今年令堂七十大寿,泉州长史送了一柄翡翠长寿如意到尊府,不知你有何回报?”

叶方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叶卿记性也不好了吗?要不要朕翻出考课表,帮你回想一下?”君妩冷哼一声,将一叠奏章丢到地上,“身为吏部尚书,弄权玩法,贪墨无忌,该当何罪!来人,卸去他的冠带,囚入大理寺。这禄蠹居高位经年,盘根错节,难以尽数。皇夫凤箫,你带领内卫前往他府上抄查,所得赃物登记造册充入国库。门下省本有纠察之责,纳言顾衡,此案朕就交由你主审,凤相,你身兼中书令,监察督办之责,朕便交予你!”

凤箫与顾衡皆起身领旨。凤挺抱着笏板,踏出一步,推辞道:“陛下,老臣已皆风烛残年,去年便有心乞骸骨,怎奈先皇病重,臣不忍遽去,惟有尸位素餐,勉力支持。如今先皇大行已去,臣终于敢斗胆,祈请陛下允臣致仕归安!”

“这,老相爷历经四朝,是我国柱,怎忍离朕求去?”君妩皱起眉,急忙出言挽留。

“请陛下应允!”凤挺直挺挺地跪倒,神色哀戚。

“万万不可,凤相爷请起!”君妩从龙椅上起身,“凤老相爷不必多说了,若相爷觉得国事繁重,朕可为相爷派员辅助。皇夫自入宫来辅佐朕躬尽心尽力,然经历尚浅,难堪重责。朕就将他调入中书,一来可为相爷分担,二来也请相爷看在祖孙之情,君臣大义,多多教导。至于左相之责——”

“左相副二,老臣倒有一人选,想必在座诸位,皆不会反对!”凤挺不待别人反对,便接过话柄,“臣请陛下起复前中书舍人侍郎景岚出任吏部尚书,并为臣辅佐!”

“景岚”这个名字一出,引来一片哗然。年轻臣子对他只闻其名,一班老臣却是与他共事过的。当年这个让何瀚有“瑜亮”之憾、惊艳绝才的年轻臣子,在官声最高时守制而去,其后先皇几次宣召起复,皆不应诏。他早已隐去,成了传说。如今凤老相爷别人不提,却把此人搬了出来,不是摆明给女皇出难题,也让何相面上无光吗?

“这,景大人有经纬之才,下官等无不敬服。只是景大人杳如黄鹤,要从何处去寻?”

“纵使寻了景大人来,他亦有入仕之愿,然而其久不居庙堂,一入朝便擢为二品堂官,是否太过情急,也会寒了其他臣子之心啊!臣以为万万不可!”

“非常人当用非常手段,景大人天纵奇才,当权时毫不恋战,为母守孝结庐五年,此一片纯孝,足可感动天地!谁能不服?”

众朝臣你争我夺,纷纷进言,正好将凤箫入中书省之事,抛在脑后。任由群情激奋,君妩的目光只落在何瀚身上,只见这老狐狸一脸整肃,表情淡然,只有那双眼在听到故人名字之时,有微光一闪。

看来他也没有表现得无动于衷,君妩轻轻咳了一声,群臣急忙回到各自位置站好,聆听她的训示:“咆哮大殿,成何体统。诸卿对凤老相爷推举景卿有何建言,不妨一一道来。何卿,你与景卿是故交,同榜晋身同殿为官,想必对他所知最深。”

“臣不敢当,能与景年兄同殿为官,是臣的荣耀。景年兄惊艳绝才,世所罕见。若论帷幄筹谋、推行政令的手段,天下人难出其右。”何瀚说道,“若他愿起复为官,实乃社稷之幸,则天下无忧。”

“能得何相夸赞,想必此人不俗。来人,传令各州县——”

“陛下无须大动干戈,景大人此时便在臣家中客居,请陛下传旨一见!”凤挺微微一笑,一锤定音!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这章又肉汤了,捂脸。那个啥,要坚信我们都不爱霸王文,我们都最爱留言了,我催眠催眠催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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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芳菲已远,夏木阴阴。午后艳阳高挂空中,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树影,小太监六安提着食盒,一溜烟跑向御书房。当值的莲初挑起帘子走出来,六安行了个礼,连珠炮似地道:“殿下在中书省一切安好,午膳是同沈大人、凤大人、董大人他们一同用的。殿下请问陛下,晚上凤老相爷留饭紫微台(中书省所在地),陛下可否前往?”

前些日子处断了前吏部尚书叶方之后,皇夫便日日前往紫薇台理事,御书房的伺候也轻省了不少,只是显得陛下有些形单影只了。

“都知道了,你先在此地候着。”莲初点点头,转身正要走,就听他接着说道:

“姐姐且慢,中书省派人送拟好的敕令来了,求见结香大人,小的顺便来回了。”

结香接了敕令,轻轻走进御书房,扑面的冷香让人精神一凛。女皇君妩一身夏常服,坐在书案之后,一边看着新科吏部尚书景岚所上的奏折,一边道:

“今年吏部考倒擢拔了些人物,只是进阶的荫生们,真是没几个可用之才!我大兴这些官宦人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陪坐一旁的景岚放下手中的茶盏,回应道:“臣将那些不堪使用却不得不用之人,都打发去做了偏职。大局为重,要使士卿归心,封妻荫子便免不了的。这些许闲人,也只有养了!”

“朕已让中书令拟敕,今秋九月开恩科,务使有识之士能晋身官场,造福百姓。”君妩将那奏折放下,目光中透出坚定,“招徕贤能后,如何能扬长避短,让他们一展长才,为社稷所用,才是重中之重。朕还要倚重先生的才能。”

“补缺人选虽有决断,只怕仍有遗珠之恨。”景岚微微一笑,“放榜之前,不妨再试他们一试。臣听说云苍与顾三书院山长交情莫逆,若陛下有心,倒可借他宝地一用。”

“倒是有些趣味,除了六十四名白衣进士,不妨再广邀京城才子。朕也想见识下我大兴多少锦绣人物!”

结香放缓了脚步,走到君妩面前,将那敕令双手奉上,君妩接过来展开,银钩铁划映入眼帘。这风骨这气韵,是凤箫的字迹无疑。她正说着要恩科敕令,他便送了来,难得这“可巧”二字。

君妩快速地浏览了一遍,执起朱笔,便在那敕令的末尾,批了个“敕”字,随手交给结香道:“尽速送交门下复核。”

结香应了,这才继续道:“何相与工部陈尚书递牌求见,陛下是否拨冗?”

“来得正好,请他二人进来!”君妩想了一下,又接着说,“夏苗之事越来越近了,督促各执事衙署,断不可轻忽。三日内选好宫中随员,拟了名册分交朕与皇夫圈定。”

结香退出门去,何瀚与陈捷先后入殿。景岚缓缓起身,行礼寒暄后,三人重新坐定。何瀚将手中的奏章呈上,说道:

“启禀陛下,臣才接到南方急报,蜀地暴雨,山洪暴涌而下,荆楚一带已成水乡泽国。全赖去年以工代赈加筑堤坝疏通河道,两岸百姓多半得以逃生。当地官府已应接不暇,恳请陛下垂顾!”

“荆楚之下,便是江南粮仓,如今又是黄梅季,若不能妥善解决,必成大患。”君妩看向御书房墙上庞大的地图,头也未回地问道,“陈捷,你是工部尚书,有何建议?”

“为今之计,惟有丢车保帅。荆楚大势已去,惟有保住江浙,以图转圜。”陈捷沉声道。

“你的意思是迁走百姓,决提放水?”君妩一甩长袖,直视着他的双眸,“若决提放水,能有几成可能,保住江浙?”

“回陛下,若不决提,只怕没有半成机会,保住江浙。”陈捷摇摇头,却答非所问。

“传朕口谕,先将荆楚受难百姓,以村为组,安置在左近州县,凡接纳百姓的州县,皆开仓放粮,供给温饱,勿使百姓流离失所。景卿传话下去,一个时辰之后,立即召开凤阁会议,除诸位宰辅外,令工部、户部主副官员悉数前来。不得有误。陈卿,你可回工部与僚属探讨,朕要的是因应之法!”

这是君妩主政后,最长的一次凤阁会议。工部提出了几种对策,然而户部却无法支应庞大的花费,两边几番博弈,争辩到最后,几乎要当着君妩的面上演全武行了,才勉强达到了一个折中,安置灾民的费用,只得一半,另一半还要靠朝廷筹办。最后还是景岚挺身而出,代天巡狩前往荆楚灾患之处宣抚调度。

群臣一一告退,只留下两位丞相、凤箫顾衡及景岚几人,做最后的审视。君妩靠在龙椅背后的引枕上,只觉得头顶上的花钿钗环有千斤重,搅得颅内欲焚,脑筋都突突地跳。

“陛下,陛下!”凤箫直唤了她两声,她才恢复了神智,强打起精神,看向景岚,“景卿驰援荆楚,路上要多加小心。朕在宫中,必调度举国之力,为卿后盾。朕赐卿令牌一块,凡有关救灾事宜,可一概从权处置,先办后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