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客居江南,纸上田间,也曾研习过治水之法,虽不敢言精研,却也略通一二。臣会夤夜与户部、工部商议,必尽心从事戮力以赴,不负圣恩不负百姓。”景岚向君妩行了个礼,凤挺也带着何瀚、顾衡一同告退。

走在最后的顾衡,还是回头看了君妩一眼,修长入鬓的双眉纠结,在眉心拧成个“川”字。他似乎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转过身来,“陛下康泰,方是万民之福。臣祈请陛下务以龙体为重。”

“多承顾大人挂念了,也望大人多多保重,君臣一心,共克时艰。”凤箫向前一步,有意无意地挡住了所有的视线,率先挑眉回应。

顾衡脸色一黯,消瘦的身影绕过屏风,水晶帘栊珠串相碰,在他身后发出悦耳的声音。凤箫这才转过身,修长的手抚上她的额头,“听泉,速传太医来!”

“慢着,些许头晕,都是昨夜没有睡好,头上这东西又太沉,睡一觉醒来就好了。如今多事之秋,朕没有不适,也不能有不适!”君妩拉下他的手站起身,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她握住龙椅的扶手,凹凸不平的雕花烙入掌心,带来让人清醒的痛。君妩微微一笑,语调是刻意的轻快,“朕先去躺一躺,雪隐,凤老相爷还在等你用膳,你就代我告罪吧。”

凤箫皱了皱眉,他也知道她是“理所应当”,可就算再“理所应当”,一配上她“就当如此”的态度,就完全变得味道,让人忍无可忍!从前那个君妩,虽然成天摆出一副“谦恭自持”的模样,那颗心却没有一刻是安分的;不过是换了个位置,如今的她就好像一个会出声会思考的物件,活得再无一丝人气。

再多在这屋里待哪怕多一瞬,他就要忍不住掐住她的喉咙,让她把藏起来的,那个活着的她吐出来。可是他做不到,他也不能那么做。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他低头看着自己蠢蠢欲动的双手,猛地握拳,大踏步走出宣政殿。

“听泉,传凤竽前往紫薇台,陪祖父大人用膳,观风,你先去向祖父大人告罪,就说陛下与孤有事,不克出席,来日在宫中摆酒,向他老人家赔罪。”

看着凤箫“黑云压城”般的脸色,观风和听泉偷偷对视了一眼,小心地应了一声,脚步不停一溜烟去了。结香与他二人擦肩而过,却未得他二人一声招呼,心下有些讶异,才走到宣政殿外,便看到凤箫站在殿门口,衣袂无风自动,大有“山雨欲来”的架势。

结香心下一凛,上前一礼,“臣结香见过殿下!”

“你不是在御书房当差,怎么来了?”

“驿馆送来急件,平南王世子成敏、成讷来赴夏苗,昨日已到洛阳,想必这几日就入京了。”结香回答道。平南王是大兴最大的异姓郡王,手握重兵,是阻断大兴与吐蕃、南诏的第一道屏障。到如今历经三世,先皇主政时,便已露出将西南视为自家私第的意味。平南王诸子中,二子成敏、三子成讷两人都颇有才干,平南王府已成夺嫡之势。

“陛下已经睡下了,若非事态紧急不必惊动她。”凤箫点了点头,“此事孤知道即可,通令下头好生招待,不可行差踏错半步。”

平南王那个老狐狸正妻只生了一女,所有儿子皆为姬妾所出。长子成可对敌吐蕃时身受重伤,折了一条腿,如今年过三十尚无子嗣,想来与平南王的头衔无望了。次子成敏三年前曾在他帐下听命,就算以最挑剔的眼光来看,除了有些世家子的通病“自视甚高”外,他几乎“完美无缺”。排兵布阵、谋定后动都是一把好手。上阵杀敌骁勇豪迈、同袍把臂风度翩翩,若他蓄意折节下交,想必没有多少人能抗拒。成讷他不过年少时有过数面之缘,除了知他有“花容月貌”外,其他了解不深,但能与成敏匹敌的,想必也不是好相与的。他二人比其他人来得都早些,想必是有所图谋。

如果能利用他二人的图谋——他二人本来已势成水火,若能再来个两败俱伤,便再好不过了。沈少空那只狐狸最近闲得很,也该让他有点事做了。

算算时间,她也该睡下了。凤箫深吸了一口气,再回到殿中。后进的寝房帘幕低垂,青玉莲花盆中,盛满了嵌着各色花瓣的冰块,宫女打起扇子,凉风习习幽香阵阵,让他躁动的心冷静了不少。

抬手挥退了行礼的宫人,他走到床前。鲛绡帘内,她睡得并不安稳,微皱的眉心,眼底的暗沉,都无言地诉说着为政者的艰辛。许是这些日子的同床共枕习惯了,她有意无意空出了外侧那属于他的位置,他所有的纠结挣扎,一瞬间烟消云散。

拾起滑落一半的奏章放在旁边,他掀起丝被将她揽入怀中,陪她一起进入梦乡。

景岚去了荆楚代天巡狩,考察人才的事情却不能有所耽搁。君妩招来顾衡面授机宜一番,滞留京中的才子们当天便接到顾三书院的请帖,一听说有顾衡等“前辈”列席,无不雀跃应下。君妩也特别挪出时间,微服前往,亲自验看,凤箫自然在陪同之列。

这次出行是去只有男子能“登堂入室”的顾三书院,君妩也“入乡随俗”女扮男装。冰花芙蓉玉冠,莲白云锦缂丝袍,银丝如意靴——虽然乔装改扮还是难掩丽质天成,好在她久居高位,自然而然养成一种旁人无法比拟的大家风范,扮成“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翩翩佳公子,倒也似模似样。

万里无云,天气晴好,让今日来因水患而忧心忡忡的君妩,也舒展了眉头。凤箫从侍从手中接过爱驹玄光的缰绳,扬声道:“陛下习骑射也有些日子了,不知长进多少,是否敢与我一试?”

君妩挑眉,对执事太监说道:“难得雪隐有此雅兴,朕岂能不奉陪,牵朕的逸钧来!”

顾三书院以“中隐隐于市”为旨,特将书院设于长安坊间,学生皆恪守“心远地自偏”的教条,自成格调。君妩和凤箫策马狂奔至街口,坊中正热闹非凡,熙熙攘攘。他们只有下马并肩前行。道路两旁的繁华似锦,君妩沉静的双眸渐有星光雀跃。

这光芒熟悉又陌生,在过去那个“看似恭谨,实则叛逆”的五公主君妩眼中,他曾无数次看到过。那时的他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会因为再度见到它而心怀喜悦——至少,这证明了她的心还没有完全死去。

君妩的步履缓慢,凤箫也不催促,两人就这样肩并肩,在众人或惊艳或钦羡的目光中,慢慢走向顾三书院的所在。

君妩并不知道凤箫心中的想法,对自己成了别人眼中风景之事,也似浑然未觉。她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这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上次出宫时,一来天公不作美令大雨滂沱,二来僧庐在城外清静之地,君妩并未得以欣赏她生于斯,长于斯,却来不及“亲近”的伟大都城。这次却不同——虽然潜伏的暗卫不着痕迹地将她与人群隔开一段距离,可毕竟她还可以“亲眼”去体认。

迎面走来一家三口,身着有些陈旧的麻布衣裳,却是干净整齐。还未总角的稚儿一手抓着海棠糕,一手牵着母亲的衣角,笑容天真无邪,正兴高采烈地和父亲说着什么,母亲抽出手帕轻轻擦掉他脸上的糕屑,与丈夫相视一笑。

君妩不自觉地微笑着,目送他们拐入了街边的那间小小的云吞店,原本清亮的双眸微微一黯。她是明白的,于她而言,那些市井田园最平凡的幸福,此生此世终究只是可望而不可即。温热的触感贴上手背,君妩有些惊讶地侧过脸看向凤箫,他并没有回视她,只是将手指滑入她的指间,十指缠绵。

这青天白日的,他发什么疯?他们现在可都是男装示人!君妩想要挣脱他钳制,他的手却握得更紧,仿佛周围的窃窃私语都是浮云,他们交握的双手,才是天经地义。

穿过小巷来到顾三书院的后门,顾衡一身淡青色长袍,正望向他们来的方向。他的视线掠过他们毫无顾忌交握着的手,深邃的双眸有雾气漫过,很快又神色自若,“臣顾衡见过陛下,见过皇夫殿下。”

“顾卿请起,微服在外,不必如此。”君妩摆了摆手。顾衡后退了一步,恭请他们二人先入,这才跟在他们的后面,也进了院中。

“里面准备得如何了?”君妩踏上青石回廊,边走边问道。

“回禀陛下,都已准备好了。”顾衡谨慎地回答道,“只等陛下来便可开始。”

“不必这么急。”君妩说道,“察言观色,总要在最平常处见真章。朕微服前来,就是想听真话的,选真才的。你们二人不要出面,朕自己去。”

“不行——我陪你去。”凤箫皱起眉,直接反对道。

“你陪我去,岂不等于昭告天下?你们当出来时,我自会派人来知会。”他也好,顾衡也好,哪怕烧成了灰,京中这些世家子也能分辨得出来。让他跟在身边,还不等于告诉所有人,她这个“男人”身份绝不寻常!

看他二人犹不死心,君妩索性一震长袖,刷地一声展开手中的湘妃竹扇,沉声道:“凤兄顾兄,稍后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

今儿开会啊开会,从早上起来折腾到现在,感觉很累很累很累

陛下龙体有恙,皇夫心急如焚,奈何一个特当真,一个不理会,到底是谁气死谁~~

留言,收藏,撒花,一个都不能少,mua~~

凤gg原是百炼钢,何意偏成绕指柔,看她与他把臂同游,忘情牵手,顾gg满腹情思何处安放。一波未平一波起,新帅哥即将登场,这帅哥是红心、黑心还是白菜心,请听下回分解。

话说,各位看过《当时明月在》的读者看过来,《当时明月在》更名《还君以明月》,正在飞魔幻连载ing,请各位为弯弯,为云旭,为晏殊,给本文投上一票,(倒数第二个)投票地址:

第十五章

这次盛会举办地,是在顾三书院的贵宾楼“云水楼”。君妩到达时,各路精英早已到达多时了,大家通报了姓名彼此寒暄,有来有往颇为适意。君妩选了不偏不倚的一个角落坐下,专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内有凤帅,外有顾相,女皇陛下何等‘洪’福齐天,动静之间便可坐享江山稳如磐石…”一年轻书生眉飞色舞,正在发表他的高见,所言无不“一语双关”。

“母鸡司晨,若少了手段岂能成事?”距他不远处,方脸书生冷哼一声,义正言辞地说道,“凤踞龙上,以月替日,国之不祥。那巴蜀暴雨荆楚大水,不就都是因果?”

君妩皱了皱眉,她身后的卓敬哪里忍得住,才踏前一步,却被她一把按住。

“住口,长江一线百姓此刻正深陷泥淖,多少□离子散家破人亡,纵使不能感同身受,也该谨言慎行。竟如此轻易妄论因果并以此臧否圣上,在下真是羞于此等人同座!”

如此“义愤填膺”的是一位三十许,儒生打扮的男子,官话带着明显的西南口音,眉宇间颇有几分彪悍精干。他脸色通红拍案而起,几乎就要指着那方脸书生的鼻子,破口大骂了。

与他同桌,身着雪青儒服的男子拉了他一下,那“书生”便一拱手,恭谨地坐下。

这情形有些耐人寻味。君妩冷眼旁观,觉得这“书生”不像书生,情非得已才把自己塞进一套儒服之中,怎么也遮不去那份违和感——他怎么看都更像是行伍出身。至于他“前倨后恭”的态度,君妩把目光调向雪青儒服男,只怕这一位才是她该瞩目的人。

他背对她而坐,是以君妩看不到他的容貌,然而他的坐姿优雅挺拔,透出养尊处优者特有的矜贵。翡翠冠绾住青丝如水,丝丝光泽明艳,几乎压倒簪尾那颗珍珠。君妩也注意到他扯那书生衣服的手,五指修长,指尖莹润,颇有些“冰肌玉骨”之态。他的身份定不寻常。

那男子轻咳一声,声音并不高,却令全场为之肃然。他从容开口,声音清澈柔和,自有一份旁若无人的慵懒,缓缓说道:“兄台既不屑母鸡司晨,为何不学那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舍身殉道,也可让吾等后辈景仰追思。如今晋身京城名利场中,如此惺惺作态,不过徒惹笑柄罢了!”

“不过是沽名钓誉的假卫道士,多说一句话都脏了舌头,何必理会这等人?”坐在男子右手边的的年轻书生冷哼了一声,自顾自为雪青儒服男子倒了一杯茶。

那方脸男子脸色数变,涨红着眼恶狠狠地盯向他们一群人,“便是当着女皇的面,我也敢这么说。堂堂七尺男儿,竟愿雌伏在女子座下,这天下仕子都没了骨头,我却还长着。我黄沧对天发誓,待他日上了金銮殿,就舍了此身,以碧血谏丹青,有违此誓,天打雷劈!”

“上金銮殿?”那年轻书生眉眼语气都是轻蔑,“嘴上说说倒容易,真到做的时候——也要有那本事,先被今上看中擢拔为官!”

“够了!”雪青儒服的男子轻声吐出这两个字来,一甩袍袖潇洒起身,双手执起茶杯,向场内扰了一圈,慢慢转过身,不偏不倚,正对上君妩的双眸。

眉若新月眸似秋水,带着一股天然态度,挺直的鼻子下一双薄唇,唇线柔和笑意清浅,红润不减胭脂色。她平生所见之人,以貌美而言莫过于君姒,然而比起眼前的男子,她那位皇姐也只好退位让贤。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男子,美丽至极,果真是“丹青画不成”。

男生女相到“近乎于妖”的地步,这世上真有女人敢嫁给他吗?君妩瞥了他一眼,心下叹气,被他们这么一搅合,想来也听不到什么了,若再放任这妖男唱主角,只怕正事就耽误了。她转头看向卓敬,后者对她微微点头,向窗外廊下打了个暗号。

再回头,那妖男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她面前,“这位兄台,请恕在下唐突。在下成三,见兄台气宇卓然清朗不群,心下钦羡,意欲于君结识。可否以名讳见告?”

成三?君妩心中一动,有一段深埋的记忆突然松动,模模糊糊地在脑海中展开。似乎是六岁还是七岁那年,如今的平南王还是世子,带着妻子和三个儿子入京夏苗。平南王家第三子成讷,长得比女孩儿还漂亮,被她那莽撞的三哥一眼相中,直嚷着说“四妹”也被比下去了。后来真相拆穿,成讷已经得罪了三哥与四姐,而被所有小世亲排挤。莫非彼成讷,就是成三?

君妩仔细地看向他的脸,记忆太久远而她又太漫不经心,遍寻不到任何痕迹。被他打量的男子没有丝毫不快,含情眸中光华流转,纯然地喜悦,更为他平添了几分妩媚。

应该就是了吧?昨晚外面来报他兄弟二人到了京城私邸。本该今日接见,只是好巧不巧与这事撞期。她只好命结香以今日静修,明日召见为借口打发了他们。想来这兄弟二人也闲不住,所以才在这里遇到他。

君妩垂眸,淡淡道:“承蒙成兄垂青,在下吴庸,京城籍籍无名之辈。”

“乌云”飘入疑似“成讷”男子的双眸,连带这宴客厅中的光线,似乎也黯淡下来。

气氛正僵持着,云水楼大门洞开,三名男子联袂而入。两位年轻公子一前一后连璧而来,他们穿过几乎静止站立的人群,行走间有光华以他二人为中心荡漾开来,众人被这光华所摄,自动自觉地屏气凝神,偌大的云水楼,安静到落针可闻。

君妩的心神都被他二人带了过去,相处经年,平日朝堂后宫她也从未觉察,这二人竟有如此气势。她自然也错过了身边男子的目光,紧盯着她,流露出刻骨的复杂。

书院山长顾尚说了几句,便退到一边,凤箫在主位上坐定,抬手免了众人行礼,目光一转,径直看向君妩。见那成三大喇喇在她身边坐下,双眸中厉光一闪,君妩微微摇头,他这才从听泉手中接过茶盏,垂眸饮了一口,便放在一边。

“孤今日前来只是凑个热闹,诸位士子不必理会孤,只看顾大人吧!”凤箫寥寥数语,便将顾衡推了出来,自己作壁上观。

他左手边的顾衡站起身,目光在君妩身上顿了顿,便朝向众人,“在下顾衡,蒙顾山长之邀,忝为今日主持。今日之题是皇夫亲命,荆楚大水,朝野上下无不忧心忡忡,若在座诸位为荆楚父母官,何以因应今日洪灾?还请在座诸位畅所欲言。”

在座大多是白衣进士,日常所思所想不过是立身荣显,兼济天下。这题目显是要考量他们为官者的资质,顾衡又特别点出是皇夫命题,此中深意不言自明。人群中有片刻骚动,很快又平静下来,一灰衣书生起身,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建言。他的话音方落,其他人便开始品评诘问,云水楼也慢慢沸腾起来。

君妩安稳地坐在位置上,饶有兴致地听着众人争论。成三转过头,上半身压向两人中间的高几,含情眸波光荡漾,寻常时已是勾魂摄魄,何况是有意为之!他微笑地看着君妩,轻声问道:“一人说应身先士卒,与下辖百姓胼手砥足;一人又说当坐镇帐中统筹调度;吴兄以为如何?”

他这份殷勤,无论如何都有些诡谲。君妩向后靠了靠,拉开与他的距离,回答也是不冷不淡,“两人所言各有道理,难分高下。”

之后她没多看他一眼,目光转向台上,果然撞上那两人探视的目光。凤箫的目光好似利剑,透着杀意森森,见血方回地决绝与凛冽;顾衡的目光更为复杂,无能为力、欲语还休——君妩一凛,连忙稳住心神。他们想必也发觉了刚刚的不对,所以不约而同露出了这种“警觉”的神情。

成三自在地坐回自己的位置,继续说道:“吴兄说的没错,这二人的说法,到底不过纸上谈兵,自然难分高下。”

看来这人还是不死心,非要一逞“谈兴”不可吗?这次就当中他一计,让他把想说的说出来好了!君妩整个人转向他,轻声道:“成兄有何高见?”

“我看窗外花园,倒颇有些野趣。若吴兄有心,可否愿与在下随喜一番?”因为她的答话,他的眸中涌起不加掩饰地欢喜,进一步相邀。

君妩看了他一眼,跟着他站起身,卓敬紧随其后,向门外走去。主位上的凤箫面沉如水,放下手中的茶盏,在顾衡的注视下,急匆匆绕过屏风,消失在众人面前。

假山曲折,绿树成荫,君妩与成三并肩踏上回廊,君妩开门见山道:“对于顾大人此问,成兄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二年前邕州大水,在下恰逢其会,于治水稍有心得。若吴兄想寻个一官半职,在下可以合盘托出。”成三微笑回应。

邕州地处西南,这妖男丝毫没有隐瞒自己出身来历的意思,这份招摇真是压倒孔雀。君妩却只当听不出来,“在下来此只为旁观,何必掠人之美?若成兄有良方,不妨趁今日盛会当面说与皇夫、顾大人,立身显达指日可待。”

“与其献策于皇夫、顾大人,不如直达天听。”成三直视着君妩的双眸,意味深长地继续,“皇夫也罢,顾相也罢,都是天之骄子,本该一时无俩。今上却能使这二人并为‘左膀右臂’且死心塌地,这份胸怀韬略,让人好生钦敬!”

这妖男不知从何处看出端倪,怀疑自己的身份,所以才拿这话来试探她吗?她心下怀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回了一句,“成兄如此看重今上才能,见识与众不同啊。成兄既当皇夫顾相为女王肱骨,为何不向他二人直抒胸臆,以他二人品性,想必不会贪功。”

成三微微一笑,身体贴向君妩,双眸忽地柔情万种,一字一顿地道:“为情蹈火,岂能共熔?”

“放肆!”卓敬踏前一步,手中的长剑出鞘,毫不犹豫地刺了出去。成讷屈指向剑身上一弹,飘出回廊。

君妩并没有出声阻止,她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双眉微微上挑。这句“为情蹈火”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对方是什么身份,他二人都是心知肚明,只是都无意挑破罢了。难道他不断示好,又千方百计把她从云水楼引出来,就是为了这句“告白”,她不相信事情就这么简单。这成讷到底存了什么心?

“何人在此喧哗?”清朗有力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成三回过头去,凤箫的身影转过高高的花架,出现在他面前,再转头看向君妩的方向,哪还有君妩的人影在!

成三摇摇头,转过身去,撩衣行礼,“臣平南王三子成讷参见皇夫殿下,适才与友人在此叙话,惊扰之处,还请见谅。”

“三世子请起,孤与你上次相见还在总角之年,久别重逢,世子风采更盛往昔,着实令人欢喜。”凤箫客气地说道,然而满面冰霜,却无半丝解冻之意,“世子怎么到这顾三书院?”

“殿下过誉了,臣愧不敢当。殿下年少成名天下倾心,臣一直引为榜样,不敢有半日懈怠。”成讷顺势起身,恭谨地说,“臣昨晚进京,今晨进宫递了牌子,宫人回复令兄长与臣明日再行觐见。回府路上听得顾三书院群贤毕至,臣便趁着这可遇不可求的机缘,前来瞻仰天都仕子风采。”

“世子有心了,孤正有一事请教。二年前邕州大水,世子授命安抚得力,颇得赞许。如今荆楚蒙难,正需要世子这般人才。不知可否将治水之法赐告?”凤箫并没有回应他的客套,径直“复述”了刚刚他与君妩的对话。

这位皇夫殿下,果然如同传说般“与众不同”。成讷眸光一闪,淡淡道:“皇夫殿下动问,臣自不当隐瞒。臣已写好上疏,明日入宫朝觐时便会面交陛下。皇夫殿下若得在场,臣愿一并向殿下请教!”

他回答虽然委婉,却也毫无隐瞒地与刚刚的表态重合,若要献策,只愿直达天听,不愿经他人之手。

“世子心意拳拳,孤颇为感动。”凤箫继续道,“世子与令兄千里迢迢而来,一路风霜,心意至诚。陛下与孤本就商议好了,待你二人觐见之后,便在宫内设洗尘演。陛下清修不能到此,孤便代她相邀,还请二位世子届时赏光。”

“臣今日来此,能得见殿下与顾大人同台,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成讷恭敬地回应,“臣在西南边陲,也时常听到殿下与顾相的威名。殿下凤凰来仪天下倾心,顾相惊艳绝才天人如玉,如今幸得亲见,方知名不虚传。陛下有珠玉在侧,臣自惭形秽,只怕荼毒了圣颜。”

“世子太过谦了。何况孤深知陛下仁厚宽和,从不以貌取人。纵使遇到那等纠缠不清、曲意献媚之人,也不过避而不见听而不闻,不肯轻易动怒。”凤箫毫不客气还以颜色。

一个是来者不善,一个是寸土不让。杀伐之气源源不绝从他二人身上散发出来,就连夏风也似有知觉,试探似地在他们的身边打了个旋,便连滚带爬去了别的地方。

一片叶子从树梢落下,慢悠悠地飘到他们之间,刹那的凝固又瞬间化为两半。

胜负分晓,成讷闷咳一声,向后退了一步。凤箫却只是掸掸袍袖,淡然道:“与世子交谈甚欢,孤几乎忘了来意。孤还要回云水楼,世子是否同往?”

成讷似乎并未受到刚刚“挫败”的影响,笑意未改,说道:“臣愿附骥。”

凤箫与成讷回到“云水楼”时,君妩早已安稳地坐在原位,听着座上众人高谈阔论。成讷走到她身旁坐下,与她相视一笑,刚刚她“失踪”那一幕,恍若从未发生。一直到“曲终人散”,他再次邀约共饮,她婉转地拒绝,他也没有再坚持,两人彬彬有礼地互相作别。君妩心里清楚,这“斗法”的日子还在后头。

车厢中,夫妻二人相对而坐,君妩倚着引枕,轻声问道:“他,可是成讷?”

虽是问句,语气却无比肯定。

“是他。他是来者不善。”凤箫的脸色并不好看,成讷的狂妄出人意料,他很难想象,一个能与成敏匹敌的男人,竟是如此张扬地与上位者为敌。他向她示情,与他交恶,不可能是毫无目的。

成讷的举动,让他本能地察觉到危险,这本能他自战场上千锤百炼而来,随他出生入死,从未错过。

“传来的消息凡提及他,都说他霹雳手段,别致心肠。若说他兄长成敏是虎,他就是一只狐。凡是他出手,都是一击必中,滴水不漏。”君妩也皱起眉,折扇轻轻在手心敲了一记,“以他的性子,他绝不会平白招惹你我。”

“只要他有目的,总能看出端倪。”凤箫微微眯起眼。无论成讷有什么目的,他都绝不能让他达成。

-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更新,更新,新帅哥再登场,至于情海生波,暗潮奔涌,还请下回分解~~

那个啥,有个消息要先说一下。

最近《情逢敌手》那边有点事情,要暂缓这边的更新,请大家耐心等待啊,爱你们~~

第十六章

马车一路驶入宫中,在长生殿外停下。凤箫率先下了车,转头握住了君妩的手,引她步下步步生莲描金凳。早侯在门口的暗香一脸焦急地迎上来,低声道:“陛下,殿下,大理寺适才传来消息,度支郎中万峰死了!”

“万峰死了?不是已经有人看着他了,怎么会这么不提防,就让人死了?”

君妩皱起眉,这次赈灾荆楚,户部竟说亏空日久,拿不出银子来。君妩当时便命凤箫为长,孟良为辅,联合中书舍人、门下给事中,共查吏部账目。如今方才有些眉目,万峰就一命呜呼了,分明事有蹊跷。

“可查出死因?”凤箫问道。

“大理寺卿查验过,似是自缢而死。”结香回答道,“房中有遗书一封,主官见封套上有‘陛下钦启’的字样,便快马加鞭,直送入宫中。臣已命太医院、暗卫中人查过,信上并无毒物,陛下是否御览?”

“自缢,他死得倒巧!”君妩接过信,展开看过了,又交给凤箫,“他们以为他一死把所有的罪顶下来,就能了结此案吗?捉贼捉脏,如今只见贼身不见贼赃,只会欲盖弥彰。”

户部的账目查到现在,其实已经有些眉目了。国库亏空,其实并非某一时,或某一人之过。先皇还在世时,也曾有一年灾荒迭出,支度国用之初并未预料于此,不得以先皇以内库填充,方才度过此劫。此后两年,各衙署为免捉襟见肘,支度之时皆多列经费周给,以策万全。三年之后,竟成惯例。之后几年托天之幸,风调雨顺,虽有些小灾小难,国库尚能支应。五年之前,支度新改,时任户部尚书上疏,将支度一分为二,各衙署年费均列为常支,不再每年编制。岁入盈余则输入国库,以备不测。若不是今年有女皇大婚、先帝下葬几件大事,又加上大水,想来户部还不至于出了这等纰漏,被女皇撞个正着。

这些内幕,也是凤箫得祖父“指点”,方才看出端倪,这些前尘往事,如今的朝臣所知已然不多。

为官品性如何,此事上曝露无疑。各衙署中,如中书、礼部、刑部等,每年决算对账之时,仍有结余,如数上交。也有许多衙署如吏部、工部等犹未足魇,岁岁向支度司“求告追加”,户部支度郎中万峰便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那遗书所言,就是万峰为此所做解释。

他称自己及属下对各衙署这种“投文”审核批驳与否,认钱不认事。各衙署也为此虚报账目,多出部分盈余款项皆充作因应“打点通路”、“不时之需”的“部费”,已成惯例。至于他拿到的钱,一部分不免俗地充为“部费”,一部分分给了属下“贴补”,一部分收归自家腰包。他向皇帝请罪,请求放过他一家老小。

“陛下所言有理,这上面的话——最多信到一半而已。”凤箫匆匆看过这封信,便折好了放回信封中。

“自缢也好,他人动手也罢,此事必要水落石出。雪隐,朕授予你便宜行事之权,与户部清查之事一并处理。首犯必究,胁从罔治。若有隐瞒不报以其蒙混过关的,从重处置。”君妩声音透出威严坚决,“朕是不信法不责众的,若想以此来挟持朕,朕只有三个字回他:办不到。”

凤箫紧了紧手心中她的手,就是这只柔软的手,撑起了大兴王朝的乾坤。她太过倔强,对自己要求太多,都让周围的人有心无力,作为丈夫,他并不乐见她如此辛苦;可是作为臣子,他愿意成为她手中的剑。

为了这个天下安稳,为了她与他的“为所当为”。

目送凤箫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君妩转身对结香道:“派人去请凤相进宫,就说朕有事相商。若顾卿来了,也让他先至承香殿。”

更衣梳洗后,君妩站起身,一阵晕眩袭来,她按住梳妆台,看着镜中“整装待发”的自己瞬间变成无数个,又很快又合为一个。许是最近事情太多,她总是觉得疲惫,繁重的政事又压过来,让她渐渐力不从心。等过了这段难熬的日子,她也该宣个太医来为自己看看了。

“陛下,常大人说,顾大人已经到了承香殿。”莲初走进来,向她禀报。她微微低下头,却遮不住那担心的表情。

“备舆,摆驾承香殿!”君妩站直身体,恢复了“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

“万峰自缢了,这是他的认罪函。”君妩抬手免了顾衡的礼,径直命结香将那封“遗书”交给顾衡。

顾衡一目十行地读完了遗书,抬起头看着君妩,“殿下率人彻查户部,才有了些眉目,他便死了,未免太蹊跷些。”

“他身上连着千头万绪,想必是有人觉得,他死了便断了。此事你不用管,雪隐自会追查到底。户部弊病丛生,是需要改改了。”

正说话间,凤老相爷也到了。君妩将信给他看了,他皱起两条花白的眉毛,叹了口气,道:“大兴开国之初,历经高祖、太祖两代休养生息,国库充盈,支度清明。然高宗年间抑豪强不利,致使‘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足之地’,逃户日增,财政危殆。先皇即位后励精图治,出敕令禁止兼并降低赋税重整户籍,此后‘量入为出’,各部稍有盈余,本是为备不时之需,却不想经年累月,竟被后来人当成‘理所当然’——”

“如今向百姓征敛,是万万不能。若想长治久安,只能开源节流。”君妩手指在扶手上弹了弹,“朕于财政之事上并不专精,前年在上书房,通读先皇即位以来奏章上疏,我朝财力靡费,莫过漕运。江淮漕运每年运米110万石,至河阴便折损10万有余,朕再行追索,这剩余粮食又周折运往东北,以作军用,其间又损失20万有奇。这30余万石粮食原可济民无数,如今反添了脚费,着实令人痛心。”

“陛下所虑极是。”顾衡看着君妩,眸光中骄傲与感伤糅合,被切割出细碎的光芒,“若能设仓储粮、减运和籴,可以事半功倍。”

“这次景卿去荆楚赈灾,动用的也是江南夏粮。朕思来想去,决计将今年漕运之粮,只运40万石江阴,其余停运粮食,分送受灾沿线各地,以市价四成限量出粜。一来可平抑米价,使大户不得以国难敛财;二来可开源节流,贴补无家可归之人。明年照此办理,各州均开建粮仓,就地储存余粮。”君妩说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凤相爷,有劳您将朕的意思拟成旨意,并向天下有识之士,征求户部改革之法。”

“量入为出,虽为圣人至理,然国家官吏之数,原有额定,若能先度其数量出制入,使国家每年所耗银财先概编预算,年中督帐年底决算,不知可否?”顾衡想了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