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箫微微颔首,将杯中酒饮下。“各位世子不必拘束,随意便是。”

酒过三巡,凤箫起身更衣,成讷也站起身,跟在了他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花园,成讷叫住了凤箫,“殿下请留步,听殿下说陛下身体违和,臣心中挂念——”

“世子的关心,孤会代为转达。”凤箫说道,“今次夏苗,世子技艺精湛,与令兄并未魁首,令孤印象深刻。四年之后冬狩之日,孤期待能见令昆仲再展身手。”

“殿下过誉了,若非殿下慧眼,臣也得不到陛下赏赐,多谢殿下成全。”成讷微微一笑,谦逊回礼,“殿下借夏苗之机为民除虎患,才真是令臣敬服。”

“这是世子应得的。孤所作所为,是为孤的本分——”凤箫挑眉,“至于成全,实在不是孤之所长,世子的谢意,孤惟有敬辞了。”

“臣受教了,臣也期待来年有机会,能有机会得殿下赐教几招。”成讷将手上的折扇展开又合上,直视着凤箫的双眸,“就算不敌殿下,臣也想勉力试上一试,不战而降绝不是臣的风格。”

“世子既有此意,孤自当奉陪。”凤箫也毫不相让,“世子与孤自幼相识,想必也很清楚孤的癖性,孤不惧挑战,只是对已是手下败将却无能接受、犹来纠缠之人,却没有多少耐心…”

成讷还想说话,凤箫却举手示意他不要开口,只见执事太监远远地从清思殿后门跑出来,张望了两下,便朝凤箫与成讷而来。

“启禀殿下,陛下请殿下速返御书房。”

“孤知道了!”凤箫皱了皱眉,转向成讷,“陛下宣召,孤不能相陪了,世子请自便!”

凤箫弃了凤舆,使出轻功一路狂奔回了御书房,才踏进殿门,便见一群大臣跪在地上,殿外的阳光照进来,一片耀眼的紫。他皱了皱眉,目光在殿中绕了一圈,原本侧坐在罗圈椅的祖父凤挺扶着拐杖站了起来,对他微微颔首。端坐在御座上的君妩抬起头,表情依旧平淡如常,只是双眸中透出一点余波,显示出内心多少惊涛骇浪。她将手上奏折交给结香,似笑非笑地道:“雪隐你来了,且来看看这绝妙好文!逆转阴阳,惑乱乾坤,原来朕竟有这么大的本事!”

凤箫接过奏折,原来是幽、燕二王策反了河北道、山南西道及河南道登、莱等州府兵,打着“匡扶社稷,正本清流”的旗号,一路朝着长安来了。

“果然有人借题发挥,唯恐天下不乱。”凤箫一口气将奏折看完,“幽、燕两王世子尚在京中,他们就如此大张旗鼓,果然是‘大义灭亲’了!”

“为了这个位置,多少牺牲不得的。不过一二个儿女,岂能碍了他们的大事!”君妩冷哼一声,“天家的权力之争,从来在萧墙之内,如今朕也算见识过了。朕绝不能让这等别有用心之徒乱我大兴祖宗基业,致我大兴生灵涂炭!”

“陛下明鉴!”大臣们齐声应道。

“兵部尚书徐匡,你随皇夫一起前往兵部,征调兵士,部署防务,准备迎战。”君妩一口气说道,“凤老相爷,请您老去户部坐镇,筹集粮秣钱物,全力补给;顾卿,这封檄文就交给你,逐条批驳,痛陈厉害,朕要将他们的乱臣贼子之心,公诸天下;孟卿、梁卿,你二人分别审问燕、幽二王世子;其余诸卿各安其职,越是这种时候,朕与诸卿越当上下一心。君臣定,方能天下安。”

谯楼上交更的鼓声阵阵,散落在夜色迷蒙的茫茫宫阙。御书房中,夜明珠的光辉柔和,映年轻女皇轻扬的侧脸上,更衬得眉目如画,沉静高远。

在她身侧,几位众臣也都随着她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巨幅《九域守令图》,兵部尚书徐匡的声音已是沙哑,在众人的耳畔磨着,“河北道檀、妫、莫、平诸州均告陷落,檀州刺史战死、莫州刺史殉国、其余几州官吏下落不明,如今两道府兵合流,已对魏州形成合围之势。若魏州告破,则河南府危殆!”

“幽王四子君玙,燕王三子君玠皆长年戍边,在军中颇有威名,河南道虽有重兵、却无良将,且陈王、许王素与幽王交好,虽尚无附逆之举,却也不得不防。”景岚看着地图,低声说道。

“景卿所言甚是。他们二人想来不过是在观望,若魏州告破,可就不知是何嘴脸了。西边蠕蠕,东边高丽皆蠢蠢欲动,驻边守将万万不可动。”君妩也看着地图,目光坚毅,“逆贼从魏州入河南道,之后便是一马平川,若守军不利,令其势如破竹,不过五日,就可到洛州了。孟卿,幽王、燕王两世子可说了些什么?”

“幽王世子一言不发,燕王世子虽自言投诚,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孟良说道,“臣无能,请陛下责罚!”

“此事也不能怪你与梁卿。幽王世子心性坚毅,燕王世子为人轻浮,若朕是燕王,也不会肯让他参知政事!”君妩摇摇头,“先留着吧,将来总能派上用场。”

河南道东部诸王,本与成王有隙,此次会相应幽王、燕王,却是为君妩所料不及。如今福王在回程之中失去联系,就怕已陷落敌营,君珏病势才见起色,若被她知道了,只怕是雪上加霜。内忧外患的沉重压力,压在本就孕吐不止的君妩身上,让她憔悴了许多。

凤箫握紧双拳,看着站在偌大的地图前,更显清瘦羸弱。然而她的站姿却依旧笔挺如松,君临天下的气势历经“风霜”更显“壮丽”,仿佛正由内而外,燃烧着她的生命。阴寒的不祥之意,顺着他炽热的血脉中直入心底,飞旋着,在那最柔软的地方凿出一个洞,呼吸之间,痛彻心扉。这种即将失去她的感觉,让他生平第一次品尝到恐惧的滋味。这些为了一己之私豪赌天下的逆贼,不将他们亲手碎尸万段,怎能平他心头之恨!

凤箫单膝跪倒,仰起头,虽然他已极尽克制,还是有淡淡的杀意从眼底溢出来,“请陛下容臣夫出征,臣有把握在三个月之内,将此逆贼一网打尽!”

夏末秋初的清晨,最是怡人,两排宫女太监站在长生殿的廊檐下,垂首静立。队伍最后方的小宫女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女皇昨日与众臣商议军国大事,直至三更方回,今日又无常朝,想必也不会这么早起身——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长生殿大宫女莲初走了出来,示意众人随她进入。女皇君妩正坐在金丝楠木的龙床上,手轻轻拂过身旁显然没有人躺过的鸳枕,静静地出神。凤箫连夜去了兵部,召集了几位将领开会,天亮了也不曾回来。没有他在身边,她虽然困倦,却也睡不安稳。原来不知不觉间,她竟这样依赖他的存在了。

起身梳洗完毕,君妩还在检视仪容,就见结香匆匆而入,“陛下,七公主遣人来,说芳仪郡主病情急转…”

“摆驾,随朕去看看!”君妩皱了皱眉,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瞒了这三五天,还是被她知道了。

车驾来到星罗殿门前,得了消息的君娸早在门口张望了。见车停下,便急切地走过来,亲自扶了君妩下车。星罗殿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向君妩三呼万岁。君妩的目光缓缓地在他们身上绕了一圈,一群人抖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出。

“是谁多嘴走漏了消息,可查出来了?”

“是这两个多嘴多舌的东西,私下里说话,被堂姐身边的贴身侍女听到了,这才传进堂姐的耳中。”君娸撩衣跪倒,“臣妹有负皇姐所托,请皇姐降罪!”

“起来吧,这事也不能都怪你。来人,将这两人还有他们的教引宫女、管事宫女全都拖到宫正所,按照宫规,从重处置。”君妩挽了君娸的手,“咱们进去看看。”

“上次皇姐来看过之后,堂姐本来已经好转许多,昨天接到消息昏倒才又加重了。”君娸忧心忡忡地说道。心病还需心药医,现在除了伯父福王,也只有那位顾大人才能解这燃眉之急。可如今…

君珏本躺在床上,一见君妩进来,便挣扎着爬起来,双眸红肿如核桃一般,挂在因情伤与惊惧而越发干瘦的脸,更显得楚楚可怜。

君妩扶了她躺下,“你还病着,就别起来了。”

“皇姐,我父王他,我父王真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又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朕不知道他们对你说了什么混账话。”君妩看向君珏的贴身侍女,她正跪在地上噤若寒蝉,“糊涂东西,当真‘听风就是雨’了。也不管谁说的什么话,连分辨都不分辨,就敢传话到郡主耳中!来人,将她的东西卷了,送回福王府,等伯父回来了,再亲自处置你!莲初,你回去选两个仔细的人送到星罗殿来,其余跟着郡主来的侍女,一律小心服侍了。就算只是半点差错,朕也决不轻饶!”

众人都纷纷退下,君珏的情绪也平复了许多,君妩这才说道:“你放宽心,先不要往坏处想。若那起乱臣贼子真得了伯父,还能不大张旗鼓向朕要挟?伯父如今没有消息传回来,反而是好事,朕找不到他,那些人自然也无迹可寻。伯父久经沙场,这点小风小浪,还难不倒他。”

看君珏的表情镇定了许多,看似把她的话听进去了,君妩这才又说道:“这事原也不怪你,你这是关心则乱。只是从今以后,就要引以为鉴了!他人对你说过的话,总要多过几遍,不要全信才是。待伯父平安归来,你这一缸眼泪,岂不是白流了!”

君珏低下头,小声说道:“臣妹又让皇姐操心了。”

“阿珏,你性子温婉,肯为人着想,这是你的好处。”君妩摸着她的头,说得语重心长,“以此事而论,就算退一万步说,伯父出了意外回不来了,你也该更加振作,陪伯父走到最后。伤感也好,痛楚也罢,岂能示弱于人前?你是我大兴的郡主,是福王唯一的女儿,就不能坠了他的英名,让敌人也笑他虎父犬女,后继无人!”

君珏抬起头,红着脸说道:“臣妹谨遵教诲。”

“你聪明剔透,原本不用我多说什么。放宽心思将养身体,伯父回来,若见你这样子,就算口中不说,想必心里也会埋怨朕,没有照顾好你。”

君珏郑重地点点头,君臣姐妹又聊了几句,君妩便起身离去。君娸跟在她身后,一路将她送出了殿门。君妩一直沉默着没有开口,气氛更见冷凝。君娸本想再提君珏的心事,可是思虑再三,还是没有提起。

她的皇姐,纤细的肩上已太多负累,江山社稷大义当前,哪容得下一点小儿女的心思,终究风吹云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倒v前第一章,大家笑纳啊笑纳~~

第二十七章(倒v)

君妩回到长生殿时,凤箫已经回来了。他换了一身新裳,发间还在滴水。一阵若有若无的轻烟过后,又是干爽如初。他举手轻轻拂过君妩的脸,皱眉道:“昨夜既没睡好,怎么不多躺一会儿?又忙进忙出的。”

虽然一宵未眠,他却依旧神采熠熠,精神比她好了许多。也许凤箫天生就属于战场,纵使离开军旅许久,只要战袍加身,他就又成了战神,仿佛从来也不曾离开过。漫天的硝烟战火是他翼下之风,就算还在远方,也能与他的翅膀相呼应。

君妩微微一笑,顺势靠进他怀中,闭上了眼睛,“堂妹又病了,我才去开解过她。无论如何,伯父也是因我指派,才去了邺都,如今他生死未卜,我也要负上责任。他只剩下这一个女儿,温婉乖巧又素来与我交好,我怎能不去看看!”

“大丈夫捐躯赴国难,马革裹尸,在所难免。福王也纵横疆场多年,哪会懵懵懂懂便贸然上场!”凤箫抱紧君妩,声音里多了些不以为然,“她是福王的女儿,自能想明白个中道理。我走之后,你就好好将养身体,等我凯旋。我会为你,为咱们的孩子,为我大兴江山,打出一片海清河晏!”

“什么时候走?”君妩低声问道。

“粮草辎重明日出发,我会领关中道1万兵士,3日之后从京中出发,其余6万兵士将会在中途加入。其余河南道、河东道各5万精兵,都将在3日之内开赴魏州。兵部正拟折子,马上就送进来了。”

“嗯。”君妩将脸藏在他怀里,将他抱紧,刚刚还在堂妹面前义正词严,如今自己与他分别在即,却也忍不住了。她压抑住冲到喉间的哽咽,“多加小心,平安归来。”

凤箫强硬地略略推开她,捧起她的脸,他的瞳仁水亮,那是只有动情时才跃动的琐碎星光,“阿妩,你信不信我?我说过三个月,就不会多一天。”

“我信你!”君妩点点头,对他露出最灿烂的笑容,“凤元帅披挂上阵,所向披靡。不知这次你打算怎么‘料理’这群逆贼?”

凤箫的眼睛更亮了,他牵着君妩的手,走到棋盘旁,安置她坐下,打开芙蓉玉雕的棋子盒,美玉打磨的黑白子在他指尖,化身城池、将军、士卒,在楚河汉界的两端陈兵列阵,在虚空中嘶吼呐喊。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这战神的光环从来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而是全军上下枕戈浴血换回来的。他以这份荣耀为傲,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所有死去的兄弟…

看着黑子随着他的讲述,一个一个在棋盘上消失,君妩按住他的手,“陪我出去走走,我们同窗数载,却从来没有‘把臂同游’过。”

凤箫伸出手,指尖拂过她眼下隐隐的青色,“先去睡一觉,等你养好了精神,无论是哪里,我也陪你去!”

一觉醒来,天色已晚。君妩和凤箫并肩站在窗前,看着突降的大雨,不约而同看向对方。她想就这样冲进雨里,就像她过去她经常会做的,可是如今有了腹中骨肉,再也不能那样的任意妄为。

凤箫挽住她的腰肢,与她额头相抵,“没关系,等雨停了,我们还有时间。”

是啊,还有时间,君妩回以一笑,心中却不无遗憾,他们还有时间,却未必再有如现在的空闲。而接下来的两天,雨一直没有停过,奏折堆成山高,让人目不暇给,合着孕吐带来的不适,让她有一种“疲于奔命”的感觉。大战在即,身为三军主帅,他比她更为繁忙,连多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出征前日下午,大雨终于肯停下来,风吹云散,暖阳初现,却已近傍晚。君妩长出了一口气,收了朱笔,看向窗外夕照,琉璃瓦熠熠生辉,那一段粉墙影壁被细腻的柔光笼罩,亭亭玉立,别有一番静好之美。

君妩正定定出神,就听到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音色略有些疲倦暗哑,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温柔,“在看什么?”

君妩转过头,就见凤箫站在烟雨江山的屏风前,唇边隐隐含笑,正专注地看着她。

“你回来了!”君妩迎向他,“都安排好了。”

“这是凤家军的规矩,将士出征之前,要留下一晚,给他心上的姑娘。”凤箫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交缠,“这一整晚的时间都是我们的,阿妩,你想去哪里?”

“这里!”车舆顺着宫道右转,正音殿就在眼前,君妩叫停驱车的小太监,两人相携下了马车。君妩亲手推开了殿门,拉着凤箫,轻轻走向偏殿自己当年的居所,步履踏过的游廊,衣角牵过的草木,熟悉又陌生,恍恍惚惚间,她仿佛又走回了泛黄的旧时光。

格子窗“吱呀”一声被推开,夕阳的光芒洒在书桌上,也唤回了她的神思。凤箫正坐在她的椅子上,手指一一抚过笔架上的和田玉小挂件。从前的时候,他很羡慕顾衡。顾衡被先皇恩准,在宫中生活。他可以在他下课之后,送她回到这殿中,陪她习文,教她习武。他却不能,一旦离开了上书房,他便只能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自己面前。她的寝殿,是他心心念念的禁区…

她走到他身旁,指着那些小挂件一一说道,“这只羊脂玉卷轴六岁那年,我不用描红,第一次把字写到横平竖直时,娘送给我的。这只琉璃观音是我八岁那年风疹,娘特意为我求的,还有这只黄玉老虎…”

凤箫将她抱在腿上坐下,津津有味地听她细数这些小东西的来历,直数到最后一个玉玲珑,君妩顿了一下,终究低声说道:“这只紫玉玲珑,是我及笄那年顾衡送的。”

她能感觉到耳边他呼吸的变化,胸膛的紧绷,她知道他介意,然而她又能如何?她号令天下,却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顾衡是她生命中无法抹灭的过去,他让她年少最初的懵懂如此美好,却在最热烈时戛然而止,他给的伤,时至今日,不经意间仍隐隐作痛。

沉默笼罩在寂静的寝殿,君妩垂眸不语,凤箫也没有说话。突然间,他动了一下,君妩抬起头,原本系在他腰间的玉佩,已经挂在了笔架上。那玉佩的“硕大”与挂件的“精致”相应成趣,将那玉玲珑完全遮蔽。丝带在横梁上打成死结,他轻轻一碰,玉佩随之一荡,与邻近的挂件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将头枕在她肩膀,咬着她的耳朵,一字一顿地说:“这下好了,便是千手观音,也无法可解吧!”

“嗯。”君妩轻声应了,“你系得这么牢,又怎么解得开?”

凤箫紧紧地抱住她,他其实真的很庆幸。虽然比顾衡迟了一步,但是他却比他走得更远。如果今天拥她在怀的人不是他,如果有资格与她共度一生的人不是他,他绝不可能像顾衡一样默默承受下去,眼睁睁地看着她和另外一个人携手到白头。

如果非要选择,他宁愿承受被嫉妒啃噬的滋味。毕竟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只是过去,而不是无穷无尽的未来。

“阿妩,我的阿妩。”他在她耳边,一声接一声的呼唤,他为她发了疯着了魔,生生世世不愿解脱。这份心意,她可曾听到了?

“我在这里。”她抬起头,微笑回应,一种不知名的酸楚从心底向上蔓延,沁湿了她的双眼,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你怎么哭了?”被她的眼泪一泡,凤箫顿觉无所适从,只好干巴巴地用手指蹭干她的眼泪,语无伦次拉了一个话题出来,“我好歹也是第一次登门,你身为主人,也不说带我随喜一番——”

君妩见他困窘,便顺着他破涕而笑,“上次是谁擅闯——”

话还没说完,她便不言语了。他却好似得了趣一般,直勾勾看着她,想必也是和她一样,想起上次他们在这殿中的情景。这个色坯,当时只怕是光想着那事儿,哪有心思看周围的摆设景致!这屋里一纸一墨,都有她的故事,她好久不曾说起,也不曾有人听她说。

“最初的时候,我并不喜欢去上书房,每日早起对我而言,与酷刑无异,何况去了上书房,能见到的也不过是些让人开心不起来的人,太傅颠来倒去,那点蒙学的东西,还不如娘说的有趣,自然没了动力。所以每天想足了各种理由赖床——在这间屋子里,我只怕在那床上待的时间最多。”

“让你避之唯恐不及的人中,是否也有我?”

“你还敢说,当年在上书房中,除了你,还有谁会惹我?”

“我若不招惹你,你又怎会另眼看我?”

“这房中得我喜欢的,其次就是那架琴。你可知道这座殿之本来叫宜春殿,因娘雅擅音律,父皇便为它改了‘正音’这个名字。”君妩微笑着说,“我喜欢听娘弹琴,自己的技艺却是平常,因为‘叶公好龙’,所以更加喜欢。”

“你倒是说得直白!”凤箫摇摇头,回了他一句。

“你又不是什么擅长音律之人,我何必跟着附庸风雅那么辛苦?”君妩挑眉,毫无顾忌地道。凤箫不以为然一笑,走到琴架旁,随手拨了一下古琴,音符流畅错落倾泻,倒也颇有些方家风范。果然是把好琴,上次君妩醉酒抚它伤了手指,之后就命人对它勤加保养。如今丝弦都已换了新的,音也校过,细听琴音,真是不同凡响。

君妩看他将那琴抱起放在琴桌上,调了几个音,竟真的弹奏起来。这曲《秋鸿》被方家评为“其指法音调,卓乎高古,至神至妙,无以加兹,诚学者之至宝”,极考验操琴者的功力。凤箫的弹奏,竟是意外的高远狂放,让人心醉神怡。

凤箫停了琴,微微挑眉,那弧度与她刚刚“反唇相讥”时,如出一辙,得意地说道:“兵法上讲,既然奇袭,便要一击即中,惟有深藏不露,才能一鸣惊人!”

“不愧是凤元帅,受教了。”君妩倒也大方,“就当我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你说的话,我都不必信了。”

“我从未说过我不会抚琴,你也从没问过我而已。”凤箫站起身来,又走回她身边,轻松说道。自从幼年相识以来,几乎都是他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如今他可算“扬眉吐气”,又岂能轻轻放过?

君妩瞪了他一眼,这次她大人有大量,就不和他计较了。

“走吧,这次轮到我了,我想去上书房。从前去上书房,你都是走的是哪条路?”

“自然是最近的一条。”君妩回答道。若是下学则另当别论,上学若有那时间,她宁愿我躺一会儿。

“我们不要坐车,我想和你一起走一遍。”凤箫握住她的手,他想走她走过的路,他想离过去的她更近,他来不及的过去。

“走吧,这次轮到我了,我想去上书房。从前去上书房,你都是走的是哪条路?”

“自然是最近的一条。”君妩回答道。若是下学则另当别论,上学若有那时间,她宁愿我躺一会儿。

“我们不要坐车,我想和你一起走一遍。”凤箫握住她的手,他想走她走过的路,他想离过去的她更近,他来不及的过去。

“从前的时候,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何偏爱这棵树?”凤箫看着那棵常被她光顾的老槐树,问出了长久以来,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离上书房不远不近,算是闹中取静。枝繁叶茂,正合藏身。躺着很舒服,又不会太过。”君妩抚着老槐树的树身,双眸中都是怀念,“更好的是少人光顾。”

少人吗?其实一点都不少吧?顾衡,成讷还有他——这宫墙内外,就有三个男子光临过此地,哪一个不是“流连忘返”?只是那时除了一人,其他的,她都未放在心上罢了。

看他沉默不语,君妩转身靠着老槐树,问道:“从前的时候,你对我再有‘芥蒂’,也不曾在学堂之上公然闹开。那日——就是我们争辩《道德经》句读那日,你怎么就突然就发作了?”

“你是说你叫我‘箫哥哥’那日吗?”凤箫故意问道。

“我是说我请你‘同砚’那日!”君妩回答得更是刻意。

“那日你叫了他什么?”他再不再看她的眼睛,冷哼了一声,反问道。

君妩努力回忆,却始终想不出所以然,只好问道,“我称呼他什么了?”

“想不出来就算了!”凤箫摇摇头,她想不出来也好,他不想他的醋意,在她面前太过□。他忘不掉,阿衡,那是第一次,他听到她叫他阿衡。为了这一声“阿衡”,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失了分寸,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回到家里,父亲因他“犯上”,罚他跪了三天祠堂。他对着一室祖先牌位,整整三天,终于想明白,他为的到底什么。

可是那个时候,他已经迟了,她的心已经转向了另一个他。他带着这个秘密,痛苦煎熬着,直到那一天,他见她在河畔起舞的那个夜里,他指着漫天星月起誓,一定要娶她为妻。

也许他永远也不会告诉她,在他出征之前,他曾进宫求见先皇,求他将她许配给他,而他也会奋勇杀敌,取得足以匹配她的军功。凭着这股信念他一路厮杀,纵使濒临死地,他也能绝处逢生。

这一次也一样,不仅为了她,还有他们的孩子…

临行前这一夜,他们拥着对方,贪婪地吸取着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温暖。还未及天明,凤箫便已经起身。他的动作极尽轻缓,却仍是惊动了君妩。君妩在床上多躺了一会儿,也跟着披衣下床,转过屏风,凤箫已洗漱完毕,正在换衣,听到脚步声便转过头来,低声说道:“怎么不再多睡一会儿?”

“睡不着了,等下就是‘遣将礼’,不过半个时辰,我也该起身了。”她将他身上的白色的寝衣褪下,微凉的素手,轻轻拂过他胸前已经褪色的伤疤,换来他微微颤抖。她转身从跪地宫女高举的托盘上取过亵衣,亲手为他穿上,玄端、皮弁,佩剑,她不肯假手他人,看他从素衣披发,慢慢变成大兴的战神。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是长生殿内,我们不是君臣,而是夫妻。你是我即将出征的丈夫——雪隐,你听好了。我不是那等贤良女子,没有时间为你‘月下捣衣、妆成怨妇’,所以你最好快些回来!”

“你说完了?”凤箫看着她,双眸微微眯起,她熟悉的他情动时光芒,危险地燃烧。

“嗯!”君妩微笑着点点头,任由他近乎粗鲁地将她揉进怀中,灼热的唇从她的额头一路蜿蜒逶迤,最终在她的唇上停驻,疾风暴雨般辗转加深。热切地,狂躁地,如果能藉这一吻,将她的三魂六魄悉数吞下,与他心魂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不是她也会与他一样,分别还未到来,就已相思成狂?

这是第一次,分别变得如此难以忍受,只为她的心终于开始慢慢转向他…

一波又一波的晕眩袭来,除了唇齿交融的热,她没有别的知觉,他的臂弯是她最后的凭借。明日此时,他就不知身在何处,再漫长一些也没有关系,她不想结束,不想只能目送他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本着对自己和文章负责的精神,军事部分我先推倒,等查阅过更多的资料再从来。折腾到现在,终于写完了,话说想要积分的tx,记得登陆状态下留言,请务必言之有物,每月300,先到先得。

第二十八章

夏末秋初,骤雨初歇,微风沁凉掠过树梢,吹动官服的下摆。沈少空急冲冲穿过还有些湿润的中庭,走进御书房。自何相“修律”之后,尚书省“群龙无首”,六部二十四司大事小情、磕磕碰碰,不由分说,都涌向了女皇的案头。这也使得内阁这个新成立不久的“小衙门”,一时之间手忙脚乱起来。

政事堆积如山,大有溃堤之势。年轻的女皇依旧沉静如水,那种一切尽在掌控的气势,也让出入御书房中的人,定心许多。当初她之所以要立这内阁,只怕并不只为了妊娠之事,更多是为何相“离开”准备后手。尚书省本就树大招风,又盘根错节,若能适当“降格”,不失为一件好事。朝堂之上,也均势许多。内有景岚,外有内阁,再加上“修律”这样名垂青史的“大事”,何相就算有三头六臂,想必也难支应。

不愧是令凤元帅“心甘情愿、俯首称臣”的女皇,他微微抬起眼,隔着屏风镂空的云纹,女皇就坐在条案后,素手捏着狼毫的玉管,停滞在空中没有落笔,似在垂首思索着什么,在她的右手边,已批阅的奏章堆成小山,左手边却还有更多,等待着她继续。

结香通传的声音响起,她才抬起头,轻轻将朱笔投进青莲玉洗中,说道:“让他进来!”

“臣沈少空见过陛下!”他在结香的示意下绕过屏风,走进书房。

“沈卿请起!”君妩说道,“你有何事来见朕?”

“凤元帅——皇夫的信到了!”沈少空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交给莲初,“请陛下过目。”

君妩双眸中急切的光芒一闪,接过信来打开,信上只简单写了几行字字,“吾妻阿妩如晤:与敌交锋于孟津,明日抵怀。行军顺利、寝食安好。尺素何长,八行有余,便是再多些笔墨,那雁足亦可承受。急盼信归,切切!夫笔。”

说到他自己,不过聊聊数语,嫌起她信短来,他倒是不厌其烦,连什么尺素、八行书、雁足的典故都用上了——这人真是无可救药!君妩心中不免腹诽,将那封信亲手放进雕漆匣中,珍重收好。抬头对沈少空说道:“这趟送信有劳沈卿了!禁卫营这几日可安好?”

“禁卫之中一切安好,多得凤竽勤加操练,禁卫战力也有所长进。”这次出征,凤箫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君妩的安危。是以特地将凤竽留下坐镇禁卫。凤竽虽经历过几场战事,毕竟年齿尚轻,沈少空就成了他当然的“幕后军师”。

君妩正要继续发问,就听得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半晌结香走进来,递了一本折子上来,“何相那边才递进来的加急奏折,请陛下御览。”

君妩展开看了,上面写着,他们修《物华律疏》又得了几条,其中一条修律大臣各有异议,何瀚也不敢擅专,所以送进来请她“定夺”。君妩看着那条文,敲了敲桌子,抬头看到沈少空还立在原地,便道:“有劳沈卿送信,等雪隐回来,朕定让他请你多喝几杯!”

“那臣就多谢陛下了,臣请告退。”沈少空行了一礼,便倒退了几步,转身离开了。

君妩抽出一张花笺,略思索片刻,提笔飞快地写了几行字,放在等它晾干。站起身,她轻轻敲了敲有些僵硬的腰肢,抬头看向墙上那幅巨大的地图。孟津是河内与河南之间攻守要点,先拿下孟津,再决胜怀州,若一切顺利,他们便可顺太行向东,进入河北腹地。幽、燕之地,近在眼前。

看着那地图出了回神,她又转过头来,将那带着墨香味道的信纸折起,交给结香,“封好了交给沈少空,让他今晚就送出去。传令修律诸臣明日这个时辰,到御书房来见朕;再令宁宽进来,朕有事问他。”

注疏经律,从不是她所长,好在内阁还有翰林承旨宁宽,这些事情,就先让他先替她“头疼”吧!左手边的奏折高耸如山,可见得尚书省政务,对何瀚有多少依仗。这是她和他最重要的较量,如果她无法在他回归之前,将尚书省拖离何瀚“只手”,导回正途。那她身为皇帝的“政途”,也就走到顶了。雪隐,当你在战场与敌军生死相搏时,我又何尝不是陷身这世间最惊心动魄的战争?

“阿妩?”凤箫抬起头,直觉地唤出她的名字。是他听错了吗?他明明听见她的呼唤声,隔着千山万水、层云叠嶂,从九重凤阙深处传到这井陉关中,直入他的心底。凤箫摇摇头,垂下眼眸看向沙盘。到达怀州后,他并未多做停留。他将一半兵士留在怀州,由副将统领,自己则带了5万兵士,直入这井陉关中,举起了独属于他的,名震天下的“凤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