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河北与关内之争,最重便是太行各关。谁能抢得先机,谁可高屋建瓴。而太行九塞中,井陉地势最为微妙。此处是河北必救之地,也是入河内,通洛州最易攻破之口。

贼军若想入关中,此地是上佳之选,何况有他坐镇!这是他们打败“战神”名扬天下最好的机会,以幽燕两王世子“骁勇”的性情,又怎么可能忍受将这武人最大的荣耀,让渡给对方的“可能性”?

只要有他在此地,就不怕他们不来。他要用他们的血,来祭祀他手中这把“太阿”——它已经三年未曾饮血,早已忍不住了,想要“饱餐”一顿了。而一旦破了中军,他就可以居高临下,一路向北,直入幽、燕之地,以最短的速度,结束这漫长的相思。

根据探子的回报,君玙、君玠两人所领的10万大军兵分两路,明日就会到达着井陉关下,大战在即,她的信却还是没有到,明明说过让她尽速回信,为何这么慢!

他不自觉地皱起眉,脚步声由远及近,向他的帅帐而来。凤箫抬起头,就见听泉一溜小跑而来,从袖中掏出信笺,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凤箫一把抓了去。他匆忙拆开信封,一张彩笺滑落,寥落地写了几行字:

“吾夫雪隐如晤:律疏一百,奏折三千,内外尚好,母子皆安。本欲多言,奈何池中锦鲤消瘦,恐载之不动,负尔盼信切切之情,妻字。”

这封信竟比他寄过去的那封,还少了8个字!凤箫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明明他很“明白”地告诉他,他想要的是长信,她却给他“吝啬”到了这种程度。他说雁足可以负重,她就回池中锦鲤消瘦?好个消瘦,等他回去,非要把那池子掏干,一个个称了,让她好好“消受”一下!更可气的是,她竟把短信的缘由,都推到他头上来了,这颠倒黑白的功夫,倒是更进益了!罢了,有信来总比没有的好,凤箫叹了口气,将信又细读了两遍,这才小心折好,贴身珍重藏起。待他再抬起头,已是一身整肃,“传令诸将列兵校场之中,立起六纛,孤要衅鼓祭天,以壮声色!”

强劲的山风呼啸掠过,吹得校场上旗幡猎猎作响。凤箫玄衣怒马冲进校场,在数万人敬若神明般,热烈的注视下,一跃而起,飞上了立着战鼓的高台。战马扬身嘶鸣,鬃毛翻飞,更衬得坐在马上的元帅气吞山河,恍若战神。兵士们举起手中的长矛,狂热的呼喊声如惊雷乍起,回荡在这巍巍太行群山之中,惊起远方成群的飞鸟,逃向天际。

早有兵士将幽王世子与燕王世子押了上来,幽王世子尚能自持,燕王世子早软了腿脚,如一摊烂泥一般,全凭两名兵士拖曳,才上了高台。

凤箫看也没看他们,举起手中的“太阿”,指向万里长空。兵士们便停下呼喊,仰起头,热切地看着他。凤箫念出衅鼓文,清朗的声音振聋发聩,响彻校场,“逆贼为一己之私,敢图天命,吾皇委我以三军,授我以旗鼓,荡平群丑,责惟在我。古之常典,以声为度。灵为鬼神,涂血致诚!杀!”

太阿剑剑锋一转,指向几乎晕倒了的燕王世子,两名军士毫不容情,一把将他推到了凤字旗下,燕王世子最后的鬼哭狼嚎,被震天的“杀”声淹没,刽子手手起刀落,将他从腰间一刀两断,将他的血涂上战鼓。鼓手举起硕大的鼓槌,将战鼓敲响,年轻的霸气在这越来越疾的鼓声中直冲霄汉,豪迈飞扬。

凤箫再次举起太阿剑,看向幽王世子,“给他水袋干粮,让他走!”

幽王世子君珝不敢置信地看着凤箫,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凤箫会放了他。

凤箫身边的副将也皱起眉,低声劝道:“元帅,不可啊!”

凤箫举起手,制止了旁人进言,“几经讯问,一言不发,你不愿出卖自己的父亲,就为这一点,孤敬你是条汉子。你手无寸铁,若如此这般杀了你,便是不义。是以,孤愿给你一个堂堂正正的机会,一决胜负!你庶兄君玙率军由北而来,明日便到井陉关外,孤就在此地,你若想雪耻,大可前来!”

君珝向凤箫行过一礼,抬起头,双眸中流光明灭,“皇夫殿下大恩,臣不敢忘,但求后会有期!”

“元帅,末将不懂,为何要放那个反贼走?”此次行军的副将沈少商追问道。

凤箫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只是策马跃下高台,一路向帅帐而去。这个沈少商是少空的堂弟,沈家一门十将之中,以他年齿最轻。在军中崭露头角之时,凤箫已“圈禁”在家,不过也有所耳闻。此人年少才锐,未受过挫折,难免轻狂些。

沈少商也跃上马背,跟在了凤箫身后,一前一后出了校场。凤箫皱了皱眉,将内力附在马鞭之上,向后一甩,罡气夹着破空之音闪电般地袭向沈少商。沈少商狼狈地将自己藏身马腹之下,方才将将躲过这一鞭。

凤箫调转了马头,冷声道:“放肆!沈少商,你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沈少商遭此惊吓,发热的头脑也冷静了许多,眼前的凤箫可不是往日里他所跟的将军,他是一人之下的皇夫,也是大兴战神。他从马腹下向外一滚,就地单膝跪倒,“末将不敢,末将并无不敬之意,只是心有疑惑——”

“孤不过离开三年,我大兴军规就已改过了吗?还是你连什么叫‘军令如山’也不记得了?”凤箫不留情面地斥责道,“念你是初犯,明日又有大战,此次孤就从轻发落。来人,将沈副将拖下去,军棍十杖,以儆效尤。”

两旁的军士应了,凤箫便转身策马,扬长而去。怀中她的来信还在发热,这次他总要想个办法,让她将回信写长一些,再长一些。

“元帅,沈副将已领完军棍,就跪在外面,当如何处置,请元帅示下。”听泉端着清茶走入帐中,放在凤箫身侧,低声说道。

凤箫正走笔如飞,连头也未抬,径直说道:“就说孤知道了,让他自行回帐。”

听泉应了一声便出去了,门外的争执声虽低,却又怎能逃过凤箫的耳朵。凤箫皱了皱眉,却没有停笔,明天之后只怕再也没有时间,写这样的长信给她,就算有天大的事,也要等他写完这封信再说。

终于写完了,凤箫长出一口气,折好放入信封,厚厚的一沓让人颇有满足感,他郑重地将信交给听泉,“将此信快马加急发出去,再叫门外那个人进来。”

沈少商走进帐中,摸摸有些发麻的腿,再次跪倒在凤箫面前。凤箫稳稳地坐在帅椅上,淡淡问道:“我为何要放逆贼走,你可想明白了?”

“末将不才,参透不出个中玄机,请殿下开示!”沈少商硬梗着脖子,眼中仍可见愤愤之色,显见口服心不服。

“好,那你就来回答孤一个问题。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君珝和君玙兄弟,还有那君玠的性格,你又知道多少?”凤箫问道。

“这,君玙、君玠勇武善战,也算难得的将才。君珝能熬过刑部与御史台刑求仍不松口,确实如元帅所说,是条汉子。他们三人若并肩为战——”

“君玙、君玠所长,不过逞凶斗狠、夸耀武力,如何称得上善战?君珝攻于心计,却不擅兵法。他能撑到今天不开口,并非为他父兄,不过是看清了以陛下与孤的性格,若他‘大义灭亲’,只会死得更快些。”凤箫扬眉道,“君玙身为长子,却由妾室所生,君珝是他登上王位最大的阻碍;而君珝心胸狭窄,本就对他长兄非常戒备,如今幽王与长兄不顾他的性命举事,他心中的愤恨之情,可想而知。君玠和衅鼓的君玳一母所生,幽王妃溺爱君玳至深,对君玠颇为冷淡。君玠在外号令三军,归家却惟母命是从。他心中恨不得他这不成材的弟弟早死,但是幽王妃的怒气,他总得找个人承担。如今君珝得释,君玳身死——君玠是绝不敢善罢甘休的。这三人斗得越狠,于我军便越有利。我若不舍了君珝这颗棋子,又怎能有所得?”

大兴皇家世代养出的密探,绝不是浪得虚名,各王府内的明争暗斗,又有哪个逃得出君妩的双眼。他所作的,不过就是推波助澜罢了。

沈少商呆愣愣地看着凤箫,继续问道:“末将愚钝,元帅为何说君玙、君玠二人不算善战?”

“若真善战,在知道孤进怀州后,就应知道我意在井陉。为成与我对峙之势,他应占真定、邯郸,令我不敢轻举妄动,再缓图天井、上党入河内,取洛阳。他二人居然一意孤行,直扑井陉,可见他二人心中并无沟壑。”凤箫瞥了他一眼,“兵法并无常道,归根到底,不能违‘谋定后动’这四个字。若一味勇武向前,一叶障目,离自取灭亡也就近了。”

沈少商这才如梦初醒,浑身颤抖,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这些年来自己所作所为,说起来与君玙、君玠也相差无几,还犹自沾沾自喜——在凤箫面前,他真是羞愧到无地自容。

“你沈家一门十将,从先祖至今,为我大兴立下多少军功。身为沈家子弟,更应严于律己。如今子慕已脱军旅,子诚为国捐躯,你沈家少一辈的重担,便落在你们三兄弟身上了——子期,你若就此固步自封,将来又怎能光耀家门?”

“末将多谢元帅提点。”沈少商抬起因羞惭而通红的脸,年轻霸气的双眸中水光闪烁,“末将有幸在元帅麾下为将,是末将一生之幸。末将一定奋勇杀敌,听凭驱策,不违帅令!”

“好,只要你能牢记此时此地的心情,将来必有大成。”凤箫走到他面前,亲手将他搀起,“这伤药是孤临行前,陛下亲手所赠,如今孤转送于你,回去好好养伤,明日战场之上,还有你发挥之地,孤相信你!”

“多谢元帅!”沈少商迎着凤箫的双眼,坚毅地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嗯,这章写得好艰难。本人对于军事实在是门外汉,今天一天,都是在军事史书中寻找灵感,感觉还是有些粗糙,有不专业的地方,请大家见谅啊见谅。至于文中所出现的地名什么的,是真的假不了;地势啊,攻防啊什么的,是假的真不了,拍砖可以,建议更佳,不过请温柔些,再温柔些。

第二十九章

“太行巍峨,险峰幻叠,断壁千仞,关山险峻、川流通泽。井陉执太行中枢,绝河北之要,实为兵家必争之地。古…”君妩坐在清晏舫中,读着由沈少空转来,凤箫所谓的“长信”。只是这封与其说是“长信”,不如说是“军史札记”,洋洋洒洒数千字,没有几句是有关他的近况,反倒写满了自古以来,两军交战于井陉时的战法与成败得失。

这样的长信,就是一百封她也会写!君妩暗暗挑眉,窗外水光潋滟,映在她明亮的双瞳之中,化作一片润泽。隔水相望的“饮绿榭”露台上,教坊乐伎引弦弄箫,《落梅风》高远明净,衬着泠泠的水音,格外动听。

结香的声音在石舫外响起:“陛下,臣结香禀报,前方有密报传来,另有顾纳言递牌求见,此刻正在御书房外侯旨。”

“朕知道了,密报拿进来。”君妩将信收入袖中,“令顾纳言到此地见驾。”

结香应了一声,掀开帘子进了石舫,将密报双手奉与君妩。君妩打开细读,不禁皱起眉头,这折密报也算一则以喜、一则以优,喜得是她派去的暗卫已找到并救出了被贼军囚禁的福王。福王虽然改服微行,却还是被贼军发现擒获。他不肯屈服于幽、燕两王,举旗背叛君妩,幽、燕两王有心利用,所以只是将他秘密软禁起来,并未对外宣布。暗卫一路顺藤摸瓜,寻到了燕王府上,强行将他救出。派去的暗卫损失了近一半兄弟,好在顺利脱逃,避入太行山中,如今已翻过飞狐关,取道并州,往京师赶来,预计再有五日,便可进京了。忧的是福王虽然没有吃到什么苦头,可是羞愤交加重压之下,还是病得不轻,如今已是勉力支撑。

密信之中,还有福王的两封信,一封是给她的奏表,一封是给君珏的家书。君妩拆开看过,在谢恩和表忠心的话语之后,是一颗殷殷的父爱之心。福王请她代为照顾他的爱女君珏,若他有不测,务必要让君珏后半生无忧。

如今这则消息,又该怎么告诉君珏呢?结香还要开口,便被她抬手制止,片刻后远处传来君娸的笑声,“堂姐你看,这只小兔子竟是不怕人的。”

接着便是君珏温柔的声音,低低咳了一声,才说道:“是它与你意气相投。”

君妩示意结香取出火折,将密报烧成灰烬,这才低声说道:“你去吧,迎她们两个进来。”

“见过皇姐!”君娸和君珏联袂而入,见到君妩倚在美人靠上,微笑着向她请安。

君妩将她二人扶起来,君珏虽然仍是脸色苍白身体羸弱,显然还需调养,可是精神毕竟好了许多。君妩定了定心,斟酌了一下,还是开了口:

“你们姐妹来得正好,本来朕也想说过一会儿便去星罗殿。暗卫已经接到了伯父,再过五日便能回到京中。这是伯父托朕转交的家书。”

君珏柔润的双眸光亮一闪,迫不及待地接过家书,双手颤抖几乎拿不住信笺。君妩握住了她的手,她顺势跪在了君妩脚边,两行清泪溢出眼眶,恍若梨花带雨,惹人怜爱,“若非皇姐派人相救,我父王早已被那群贼人害死了!”

君妩忙将她拉起来,“这是朕该做的,你也要好生保养才是。若让伯父见到你消瘦若此,心中定然难受。”

“是,多谢皇姐!”君珏忙擦干眼泪,点点头说道,“臣妹想明日就回王府去,为父王归来早做准备。”

“也好,阿娸,记得派几个得力的人陪着阿珏回去,若有什么为难的事,就打发人进宫来,朕自会为你做主。”君妩殷切地叮嘱道。

“启禀陛下,顾纳言到了。”帘外结香的声音响起,君娸和君珏站起身,君妩继续道:“朕还有公事,就不留你们了,你们也别走太远——”

“是。”君娸和君珏同声应道,两人联袂出了石舫,便看到顾衡站在岸上,互相见礼后,顾衡头也未回,跟着结香走进石舫。君珏驻足,痴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帘内,说不出的惆怅与郁结,让她褪尽血色,苍白有如冬日初雪。

君娸同情地看着她,搀扶着她的手臂,“堂姐,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平叛结束了,我们再同皇姐说——她这么疼你,一定会帮你的。”

“就算皇姐有心相帮,也得是两厢情愿。他——又何尝多看过我一眼!”君珏苦涩地摇摇头,“咱们走吧。”

“臣顾衡见过陛下!”顾衡走进石舫,便见君妩坐在窗边,侧脸柔润明丽,目光深邃悠远,忙行礼参拜。

“顾卿且坐,莲初,上茶。”君妩转过头来,云袖一挥,随意向旁边一指。顾衡依言落座,正要说话,便被君妩抬手制止。她略显仓惶地从桌上的瓷罐中取了一颗青梅送入口中。顾衡眸光一黯,低声道:“你…陛下,是否要传太医。”

“不必了,不过寻常孕吐。”君妩喝了一口白茶,长出了一口气。他离开前特别吩咐了奶娘,将往日腌好的“救命梅”,按日子送进宫来,这些日子总没断过。她难过了便含上一颗,酸在口中,却莫名地甜在心底。

顾衡心中一痛,她不说,他几乎都忘了。今时不同彼日,他的阿妩,腹中正孕育着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它会在举国祝福与狂欢中诞生,成为大兴皇朝最尊贵的婴孩。

他看着她垂眸,手指轻轻抚过那瓷罐腹部。她的表情,他怎么会认不出?那柔和的眉梢,那微醺的眼角,那浅笑的唇边,缠绵着熟悉又陌生的温存——那是他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最痛楚的失去。已经开始了吗?他在她心底存在过的那些痕迹,最终被凤箫一一抹去。他会霸占她心中所有的空隙,连“不小心想起”的余地也不留。

也许再不用太久,他对她的全部意义,就只剩下臣子而已。可笑他能做的,也不过是像今天这样,呆呆看着而已。

不远处,琴箫声渐渐转低,女声婉转轻扬,依依呀呀传入石舫中,那歌词浅显直白,直朝心底那根情弦拨去,“凄心难就寄情痴,长空漫卷如烟事。轻罗小扇,醉歌酹酒,皆作旧时词…”

长空漫卷如烟事,他与她的旧事,是不正如烟一样,已经被风卷走,散入长空,再无影踪?他的心似乎被这词魇住了,喉头一腥,他强将那口心头血强压回去。她就坐在他身边,只要稍稍伸出手,就可以将她拥入怀中再也不放。就算被她怨恨也好,降罪也好,这也是他与她新的故事,在它化成记忆之前,凤箫怎么也来不及夺走——

“陛下,前方塘报传回京城,恭喜陛下,井陉大捷!”帘外传来结香喜悦的呼声,君妩扶着条案站起身,“快,将塘报拿进来!”

结香进入石舫内,将塘报交到君妩手中,继续道:“兵部徐尚书亲自送来捷报,此刻人还在御书房外,请陛下示下。”

君妩急切地打开塘报,凤箫带兵与君珝、君玙、君玠三人,交锋于井陉之下。凤箫亲自皮甲上阵,杀入万军之中,斩对方主将之一的君玠于马下。三军群情激昂,奋勇杀敌。此役剿灭叛军一万,生擒二万,君玙和君珝收拾了残部,向北逃窜而去。

“告诉陈捷,不必来见朕了,先将此塘报张告天下。”相比结香的喜形于色,君妩却仍是一派淡定,“让内阁拟一道圣旨,就说三军奋勇杀敌,朕躬心喜。待他们得胜归来,朕必定在城门摆酒相迎,论功行赏!”

结香急匆匆地去了,君妩又将那塘报看了一遍,手轻轻抚着小腹,双眼渐渐弯成了新月。那是他曾熟悉的、独属于他的阿妩,那是他魂牵梦绕的笑容,曾以为这辈子再也无缘得见,原来是他想得太决绝。她只是将这笑容藏在心底,岁月洗练之后,终将绽放。只是那个人,已经不再是他了。

那天在佛窟中的情形又翻回了他的脑海,如果当时他再决绝一些,现在的光景,是否会有所不同?喉间腥热的感觉向上蔓延,情热烧红了他的眼。上一次她离他这么近,已经多久了——

“顾卿,你…”君妩还没有说完,视界中天青色的衣影一荡,顾衡已半跪在她面前,一把将她扯入他怀中。她能感觉到环绕着她的手臂剧烈的颤抖,她靠着的胸膛下血脉因炽热而喷张。君妩皱起眉,低声训斥道,“放肆,放开朕!”

她的推拒只换来他越发紧致的拥抱,手飞快地拂过她身后的穴道,她瞬间失声,软绵绵倒在他的怀里。不喜欢人随身近侍的习惯,终究让她“自食其果”。君妩看着他赤红的双眼,原本清澈的瞳仁,此刻已被欲求和狂乱填满。在这片迷雾背后,是孤注一掷的痛楚与绝望。这个男人还是顾衡吗?

情势急转,容不得君妩多想。顾衡已经压了下来,他的呼吸狂乱急促,在她耳畔颈间游移。湿热的吮吻和着声声呼唤,越来越深,蛮横地刺痛她的皮肤,“阿妩,阿妩…”

君妩忍无可忍,只有在他的唇上狠狠一咬,顾衡却恍若未知,一味地与她追逐交缠,血腥味在相濡以沫的唇齿间蔓延,君妩胃中一阵翻滚,转过头去呕吐不止。

顾衡这才“如梦初醒”,解开她被制住的穴道,轻轻拍着她的背,“阿妩,要传太医吗?”

直到将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尽,君妩才直起身来,头也未回,只运足内力挥出一掌,结结实实地打在顾衡的身上,发出砰然巨响。他向后倒退了五步,单膝跪地,那口心头血终于还是守不住,喷在了洁白的羊毛垫子上,朵朵鲜红,触目惊心。

石舫内的骚动,终于惊动守在不远处后知后觉的内卫。君妩扬声断然道:“原地驻守,都不许进来!”

“你,你怎么敢!”君妩气到浑身发抖,抹去嘴角他留下的血痕,低声说道:“朕不想再见到你。即刻回府思过,非经朕传召,再不许踏进宫门一步。”

“那日在佛窟里,你说不要让我们之间只剩下‘悔不当初’,我怎么居然听从了你?”顾衡苦笑出声,唇上一抹猩红,衬得他脸色更加惨淡灰败,“从前的我,到底有多自以为是?”

“住口,朕命令你住口。”君妩背过身去,摆出拒绝的姿态,“来人,送顾大人出去。”

就算她招来千军万马,他也无所谓了。这段情藏在他心底太久,他不怕让全天下人都知道,“阿妩,我以为退而求其次,君臣亦是相守。可是我错了,若我只是远远地看着什么也不做,终有一天,你我之间的伤痕也好爱恨也好,终究会被他抹去,什么也不剩了。现在好了,现在——至少我还有你的‘悔不当初’,可以一生一世。所以阿妩,如果已经不能爱,你一定要恨我!”

他这又是何苦?君妩皱起眉,只觉一颗心如坠冰渊,刻骨地冷。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凌迟,那些她几乎遗忘了的爱恨纠缠,又重新鲜活起来。只是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力气去解开重重心结,快刀斩乱麻,对他对己,未尝不是解脱。她忍住即将决提的眼泪,“朕宽宥你,不过仅此一次。顾衡,你给朕听好,若你想不通该如此自持,你——你也不用再回来见朕了!”

“吾夫雪隐如唔:自前信而后,一切安好。”君妩握紧手中的玉管,昨日发生在石舫的一幕,又回到脑海中。散发着隐隐兰香的磨汁从笔尖落下,滴在花笺上,将最后那个“好”字糊成一片,好似一个巨大的讽刺。

“陛下,那个传信兵到了,是否传他进来?”屏风外响起莲初的声音,君妩放下笔,将那彩笺揉成一团,丢在一旁,长出了一口气,“传他进来。”

山呼万岁之后,君妩向他一抬手,威仪尽显,“起来回话吧,井陉大捷,你可是亲身参与过的?”

“回陛下,草民、草民——”那兵士站起身,腿脚仍有些哆嗦,胸膛却挺直,只是说不出完整地话来。

“务须紧张,照实说便可。”君妩向莲初道,“叫人给他一杯茶。”

“多谢陛下隆恩。”那传信兵定了定神,“能跟着元帅——不,能跟着皇夫殿下打仗,是小人的福分。小人是亲眼看到皇夫殿下那么一箭,就射下了燕逆的大旗。”

千里之外的那场战争,着实惊心动魄。十万大军列阵城下,声威震天,一身素服的君玠跃马阵前,叫阵声此起彼伏,传到城楼之上,直指凤箫雌伏女子裙下,是多余的废物,普天下男人的耻辱。凤箫白衣银甲,扬眉而出,挽起玄弓,羽箭的响尾啸声尖锐,如白虹贯日,掠过黑压压的兵士,以雷霆万钧之势,笔直地朝君玠射去。君玠狼狈地扑倒在马上,羽箭挑了他的帽缨,忽地向上,“噌”地一声撞上了那“燕”字旗,旗杆应声断成两截,旗幡委顿落地,一时间,两军寂然,再无声响。

凤箫随手抽出身边卫士的佩刀,指向君玠,清朗的声音被内力催化,响彻战场,“逞口舌之利,辱人妻子的鼠辈,你的脏血,不配玷辱孤的太阿。你还有一炷香时间,有何后事,可向左右交待!”

那传信兵说起凤箫当时的风姿,双眸之中满是热望,似乎早已忘记他身在御前。卓敬皱眉,正要训斥,便被君妩抬手制止。

“后来皇夫殿下开了城门,只带了五千兵士出了关。就一人一马,径直杀到了逆贼阵中。当时小人就在城墙垛口,战鼓声马嘶声叫喊声一阵高过一阵,能把那天都震塌了。小人勉强压着心神,才没丢了魂,殿下冲到那逆贼面前,提刀就这么一挥,那逆贼便滚到地上。小人们跟着沈副将一起冲了出去,那逆贼失了主将,竟有一半慌了手脚,根本不禁打,两三下就屁滚尿流了!小人们跟着元帅回到关中,元帅大人衣角一水的白,连半滴血迹灰尘都无,就天神下了凡,也没我们元帅这么大本领——”

传信兵越发手舞足蹈起来,莲初和结香都忍不住了,惟有埋首偷笑。君妩不由自主翘起唇角,这兵士虽说得夸张,这份情意,却是真的。凤箫天生属于战场,只要风云际会,便可化身为龙,让敌我双方五体投地,顶礼膜拜。

“放肆,御前不可无状!”卓敬哼了一声,不得不出面制止了。

“请陛下恕罪,请陛下恕罪。”那士兵重新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

“是朕叫你不必拘束,你们在前方奋勇杀敌,朕又岂会为这些许小事怪罪于你。”君妩站起身,“朕期待你回去后再立战功,朕等着你们凯旋归来。”

“陛下,小人还有一事,要禀告陛下。”那士兵挺起上身,执事太监捧着明黄色缎子托盘走进来,一个小小的红绸包裹置于其上,那士兵恭敬转呈给莲初,“元帅说,如果陛下亲自接见小人,便将此物给陛下。”

莲初拆开那包裹,送到君妩面前。一块普普通通的木牌安静地躺在红绸之中,别无纹饰。只是那用来串联木牌的线绳,竟是黑亮的发丝编就,君妩拾起木牌,那发丝缠绵在掌心,带来微微的凉意,直冲她的眼眶。

“陛下,这似乎是相思木…”莲初看着那木牌,低声说道。

“朕知道。”她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他不曾诉之于信上的告白,这是为她的回应,他给的回报:结发相思苦,同心离恨长…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啥,虐人是个力气活,折腾我两天也写不出来,算了,先把手边这点贴出来,大家慢慢看,其余等明天吧。

平了平了,我撤了啊。

第三十章

终于大功告成了!君妩将一颗红豆塞进“花开并蒂”的鸡心荷包中,抽紧了绣带。荷包的针脚扭曲狰狞,离“差强人意”还有段距离,不过她已经竭尽全力了。女红实在非她所长,如果他敢笑她,她总有办法要他好看!

“启禀陛下,平南王成三世子递牌求见。”

四藩的几位世子本应离开,幽燕突发叛乱,扰乱了他们的行程。以平南王两世子为首,诸世子联名上表,要求再留居京内数日,以为女皇分忧。他们自己提出要避嫌,君妩自当“欣然同意”。他们祝贺井陉大捷的奏表已送进来了,这成讷又要做什么?

君妩将荷包递给结香,说道:“将此物封好送出去,请他在御书房偏殿相侯。”

“臣成讷见过陛下。”见到君妩进来,成讷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行礼。

“世子请起,坐!”君妩微微一笑,也从宫女手中接过茶盏,饮了一口,“世子此来,是有事要见朕?”

“臣听闻皇夫殿下井陉大捷,特来向陛下恭祝。还有一事——”成讷顿了一下,“十日之前,家父接到幽王密信,策动家父举旗谋逆,已为家父断然拒绝。”

君妩的深邃双眸光芒一闪,便又沉静下来,“平南王对朕的忠心,朕记下了,也多谢世子相告之情。”

“些许小事,不值一提。”成讷展开手中的折扇,微微一笑,“臣倒是羡慕皇夫殿下,能亲自提刀上阵,为陛下守疆卫土,全歼来犯之敌。”

“雪隐并非好战之人,这次也算被朕拖累了。”君妩垂眸叹了口气,“朕现在只希望能快些平息了战事,让河北道的百姓也少受些苦。”

“陛下宅心仁厚、心系百姓,又可知还有许多人迫不及待,想要为您效力。”成讷看向君妩,蝶翼般的长睫下情愫流转,“陛下可还记得围场上,臣送给陛下的那只大雁?臣的心意从年少时第一次见到陛下起,从未变过。”

“世子的厚谊,朕心领了。”君妩微微皱眉又展开,“只是世子心中也应清楚,既然‘情不逢时’,便该早做解脱。朕是天子,总不能与天作对。”

“臣倒以为,陛下与臣,亦是天作之合。”成讷并不为君妩的拒绝所动,“皇夫殿下冠绝当世,臣深深景仰,然而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又岂能被一人独据?”

“朕倒是有一事不明,还请世子解惑。”君妩也直视着他的眼睛,毫不退缩地继续问道,“世子究竟有何目的?”

“臣对陛下倾慕之情…”成讷还未说完,就被君妩打断,“朕不是那种被男子一两句情话灌顶便飘飘然的豆蔻少女,世子是平南王爱子,卓然群雄,称王一方指日可待,届时多少沉鱼落雁,尽可坐拥怀中。世子突然却告诉朕,你宁愿以这一切,换以男妾之名,老死深宫,也心甘情愿?”

“世间有百媚千红,却再无第二个阿妩。”成讷不急不躁,柔情依旧,“日久见人心,只要陛下给臣一个机会,臣愿向陛下证明,情之所至,一生不悔。”

什么情之所至,简直匪夷所思,说到底,他们两人不过幼时数面之缘,谈不上熟识,就算再多倾慕,也不至于让成讷这样的聪明人,做出这种犯傻又自降身份的事情来。

“看来世子还是不愿吐露实情了。”君妩冷冷一笑,站起身来,“如此,朕也不勉强世子。世子错爱,朕惟有敬谢不敏了。世子请回吧!”

“陛下!”成讷撩衣跪倒,“陛下不信臣的心意,可总该相信,臣有臣的可用之处。”

“可用之处?”君妩重复了一遍,又坐回位置上,却并不叫成讷起来,径直道,“朕倒愿闻其详,世子说来听听。”

“皇夫殿下一路凯歌高奏,幽燕逆贼已呈颓势,陛下江山初定,如何稳固皇权,制衡军政,是陛下治国重中之重。经此一役,皇夫殿下在军中声威鼎盛,凤相在朝中首辅之位无人能撼,臣请问陛下,对凤家,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若真到了不得不动手之事,陛下是否真能对皇夫殿下,狠下心肠?”

“臣就算百无一用,却有一点好处。臣不介意为陛下弄脏臣的心。陛下想要的,不想要的,任由陛下驱策,万死不辞。”君妩没有说话,成讷依旧跪在地上抬起头,双眸炙热看着她波澜不兴的脸,继续道:“臣知道陛下与皇夫殿下皆是重情之人,相爱及深,就难免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放在百姓恩爱夫妻,不过寻常口角。若置于帝皇家,纵使再小,总关天下,于陛下,于皇夫殿下都不是好事。若不能忘情,陛下何不放开怀抱?”

“这么说起来,朕若同意,对朕全是好处。那世子呢?对世子又有何好处?朕就算许了你,也不过半心半意,世子也无所谓吗?或者世子需要权力的‘荣耀’,作为补偿?”君妩反问道。

“臣错过‘相逢未嫁’的天时,没有‘近水楼台’的地利,落得如今这种局面,只能说是天意。就像陛下所说,臣不能与老天作对。”成讷一笑,带着恰到三分不甘,七分涩意,情真意切恰到好处,“臣不求陛下全情以对,只求能与陛下相守到老。至于陛下所谓的权力荣耀,陛下若给,臣自当接受。只是臣倒是怀疑,若陛下会因一点情爱而妨碍国事,以先皇睿智,是否还会以举国相托陛下?陛下可仔细想清楚再给臣答复…”

君妩定定地看着他,四目相对,他眼中的“诚挚”几可乱真,却让君妩更加清醒。她可以相信“冬雷震震夏雨雪”,却绝不相信像成讷这样的男子,会是为了小情小爱屈身忍辱的“情种”。她敲了敲龙椅,说道:

“你要说的,朕都清楚了,结香,送世子出去。”

“不必劳烦常秀才,臣请告退!”成讷向君妩行了一个礼,便后退两步,转身离去。

“陛下!”成讷走了许久,君妩仍静坐在原位不动,结香有些担忧地上前,有些担忧地轻唤。

“朕无事。”君妩回过神来,她是怎么也想不通成讷的目的。平南王的名号,难道不如区区一个女皇男妾来得光鲜且实在?就算如他所愿,她将他纳入宫中,他也不可能盖过凤箫。身为异姓又是“男妾”,没有十数年朝堂“经营”就想要篡位,只有四个字,绝无可能。退一万步而言,他希图“父凭子贵”,也要她肯给他机会!以她为跳板顺势而上,难如登天。他这般装腔作势,到底为了什么?

探求成讷内心所想,实在不是女皇的当务之急。对于大兴朝堂而言,宗正卿福王君铎的回归,才是重中之重。君铎才回府,君妩便带着满朝重臣微服登门探望。

“若非陛下派人接应,臣这风烛残躯,便要陨在逆贼手中。”君铎一见君妩,便颤巍巍下床跪倒,“臣未能完成使命,还有劳陛下与各位同僚亲来探望,着实无颜以对。请陛下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