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说,这是一种基因变异。我听说到现在都没能取出完整的病毒植株是吗?也许这并不是病毒,而是本来就在我们DNA链上的某个片段发生了变异,有没有这种可能?”

艾伦颇有几分惊讶:“你是怎么想到的?”

“有这种可能吗?”严培当然不能说这是丁小如的小说构思,估计说出来会被骂死。

卢梭博士沉默良久:“可以做为研究方向。”

费林眉头紧皱:“可是这样一来,从前的研究基本上就——”如果方向错误,那么以前就变成做白工了。

“可以一起着手。”卢梭简单地说了一句,显然是对这个新方向十分感兴趣。

费林也不能说什么。他虽然是政府官员,但是在研究上一窍不通,而且政府早有明令,任何人不许在这个课题上随便插手,更不许掣肘科学家们,所以他只能按卢梭说的去选人手开启新的研究课题。

400CC鲜血抽走,严培活动一下胳膊,觉得微微有些头晕,忍不住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这套把戏艾伦已经看得太多,忍不住带点讥讽地问:“又头晕了?”一句话没说完,沈啸刚好进来,看严培脸色有些苍白,伸手扶了一把:“怎么了?”

严培这次真不是装的。这次地震,农业区破坏也不小,食品供应马上成了问题,不得不按比例缩减。严培去找过丁小如和杜诚,万幸这两人命大,倒下的钢板墙支拄起一小块空间,两人挤在里头,既没有断胳膊断腿,也没有被嗜血者伤害,最后被救援人员挖了出来。但是这么一搞,杜诚的病又重了。现在药品越发缺乏,严培再精明也没了办法,只好实打实地拿着自己的口粮去黑市上换。因此,他现在的饮食减了几乎一半,突然抽这么多血,是真的头晕了。

艾伦对严培的讽刺已经是条件反射,谁叫严培每次抽完血都装模作样呢?所以这次也是不假思索,等到说完了话看见严培真的脸色苍白,不由得有点后悔。沈啸不清楚情况,但艾伦话里的嘲讽意味却听得出来,再看严培那模样绝对不是作假的,不由得微微皱眉瞥了艾伦一眼,虽然没有明说,却明显是有些不满。

艾伦真是冤枉到死,但话说出口难道还能收回来不成?也只有认倒霉。倒是严培岂会错过天赐良机?皱着眉笑了笑:“没事,现在情况艰苦,大家都不好过。”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

沈啸对严培的了解真不如艾伦深刻,扶严培坐下,摸出半块巧克力递到他手里,简单地命令:“吃了。”

严培抱着巧克力在心里偷笑,只掰了一半,把另一半又要还给沈啸:“你执行任务呢,比我更需要。”

沈啸没说话,只是把巧克力直接塞进了严培的口袋,转向艾伦:“我过几天就要上地面执行任务,这次时间可能要久一些。”

严培一愣,抢在艾伦前面问:“地下城这样子,你这就要上地面?”

沈啸回身答他:“地下城基本已经安定了,这几天全面搜索过,确定没有漏网的嗜血者。现在所差的就是食品供应,但这不是我们能插手的。而且监控处收到了一条求救信号,应该是欧亚大陆交汇处的海角地下城发来的,似乎那里出事了,必须过去救援。”

严培觉得不太对劲:“如果是接到求救信号,不是要马上过去吗?”

沈啸点点头:“地面上本来就有一支搜救队,现在已经让他们立刻过去了。地下城——”他略微踌躇了一下,“这次损失不小,正在招收新人扩充队伍,大约需要三天时间。我会做为第二梯队的队长带人过去增援。”

严培吃了一惊:“要补充兵源了?这次损失这么大?”

沈啸脸上带着疲惫之色,眼睛里都是血丝。打从地震到现在,他有72小时没好好休息过了:“军警人数一直在减少,早就想过补充人手,但是一直没公开。这次地震伤亡不小,加上如果要援救海角地下城,那边虽然小,至少也有五六万人,人手少了怕是不行。”平常军警上地面搜救,见到嗜血者打不过是可以跑的,但是在地下城那是非死拼不可,加上当时地震刚过,有些人武器都不在手边,纯粹就是肉搏,伤亡情况当然是惊人的,更不用说有些军警自己发了病变成了嗜血者。地下城本来有一支两万人左右的军警队伍,光这一次地震就损失了差不多四千人,加上以前地面搜救的伤亡人数,现在只剩下了原来的一半。尤其最近治安也不好,再不补充人手是不行了。

严培眼珠转了一下。目前地下城“吃”成了一大问题。为了安抚数量最多的普通公民,连科学家的配给都要下降,只有去执行任务的军警可以得到较为丰富的食物,确实让严培有点心动。而且他觉得上地面搜救,最大的危险反而不是被嗜血者啃掉,而是感染病毒。偏偏这一点对他应该是没用的,如果他跟着去,不上一线,比如说开个飞船管理个设备什么的,应该还是很安全的。这样配给也可以省下来一点,救济一下丁小如那一老一少。

沈啸是习惯性地来向艾伦交待一下行程:“明天开始选人培训,我估计没有时间再过来了。一会去幼儿所看一下然后就直接回去,这次最快也得半个多月才能回来,你和博士自己保重。”

“我跟我一块去幼儿所,还不知道小彼得怎么样了呢。”严培赶紧跳起来。他倒也不是完全说假话,幼儿所那边也出现了嗜血者,幸亏那边一直有军警把守,否则就糟糕了。严培也是经常去看那个臭小子的,几天不见还挺想的。

两人往幼儿所走,严培琢磨了一下,稍微透了点口风:“这次招兵,有什么标准要求吗?”

沈啸没听出他的意思来,只当他是随口说的,也随口回答:“最好是有战斗能力的,至少知道枪械的使用,或者对飞船驾驶有能力也可以。”他们确实很缺人手,如果战斗力实在不行,留在地下城维持秩序也是可以的。

严培暗暗盘算。说实在的这次地震,他发现自己的身手也并不比一般的军警差多少。要知道倒斗也是个力气加技术的活,严培当年也是被家里送出去受过专门训练的,无论是近身格斗还是射击都不错。自然那时候他玩的枪跟现在是不一样,但其原理差不太多,只要稍加培训他自信也是没问题的…

一路盘算着走到幼儿所,老远就听到叽叽喳喳的声音,有哭的有笑的还有咿呀乱叫的。这次虽然孩子没有伤亡,但也受了惊,忙得工作人员不亦乐乎。本来幼儿所的大小孩子们都是按年龄分开安排房间的,现在房子倒了一些,只好找了几个大房间把孩子们都放在一起,于是也就格外的热闹。

严培和沈啸一进去就陷在了孩子堆里,地板上铺了保温毯,一群刚学会爬行的小婴儿拱成一堆抱成一团。严培眼尖,在地毯的一角发现了小彼得。这小家伙还不大会翻身呢,护理员把他放在那里,他就在吭吭哧哧地试图翻身,但是几次都被圆圆的小屁股坠了回来。他倒也不哭,挥舞着四肢努力了一会发现不能成功,就去抓自己的脚丫玩了。

严培大乐,过去把他抱起来,发现他脖子上的牌子不见了。旁边一个护理员满脸疲惫地说:为了怕万一绳子断裂孩子把东西吞下去,当时他们取走了先代为保存,但现在一地震很多东西损坏,不知道能不能找回来。

严培微觉遗憾,但旋即想这种世道人能活下来已经不错,再说又不是他的东西,也就不去想了,只管抱着小彼得逗了一会。奈何小家伙不给他面子,小脚乱蹬,虽然不哭,可就是不肯老实地让他抱。严培瞪眼,小家伙居然也睁大眼睛回瞪,看得沈啸微微摇头,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幼儿所不能多呆,现在孩子都混在一起,护理员最怕外人带进来什么病菌,所以虽然进来的时候都要先消毒,护理员仍旧很快就开始赶人了。

“我回军事区,你去哪里?”

严培大为惊讶,这是沈啸头一次自动交待去向且询问他的去向,莫非千年冰山有融化的可能?有机会不抓王八蛋,严培立刻弯起眼睛:“也没什么别的事,还是回实验室去看看。我还真担心嗜血症再出现什么变异…”他稍微苦笑一下,“你也知道,其实我也做不了什么,拿着最高级别的供给,再不在这事上多出点力…”

如果艾伦听见这话,没准当场就吐了血。可惜沈啸并不知道那一番谈判,沉吟了一下,平声说:“这次地震,很多人都说你冷静,指挥得当。”他一向话少,这样的赞扬已经是很稀罕了。

严培倒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笑了笑:“这算什么,都是大家齐心协力的。”

“你救了艾伦,我还没有谢谢你。”

严培咂了咂嘴,心里不大是个味儿。千万不要以为他是觉得担了个救人的虚名觉得愧疚,严培此人,字典里就没不好意思这四个字!他之所以觉得别扭,是因为他救的是艾伦,却要沈啸来道谢,这岂不说明沈啸和艾伦的关系非同一般的亲切?严培很小人之心地揣度,不会是艾伦让沈啸来跟他道谢兼示威的吧?

严培倒斗虽然只有五六年的经验,但打睁开眼睛能见东西了,家里老人就抱着见天的拿些摸来的古玉之类给他当玩艺耍。所以他自信这两只眼睛是全身上下最好用的零件了,要说他会看错什么,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别看艾伦口口声声什么沈啸爱的是他弟弟啦,什么光明正大地警告他别打沈啸的主意啦——严培敢拿脑袋保证,艾伦自己就看上了沈啸!

艾伦那眼为什么那么尖,一眼就看出来他在打沈啸的主意?因为物以类聚,正因为他也这类人,所以才那么明察秋毫呢!要说艾伦毫无私心?严培死都不信!

肚子里暗暗嘀咕,严培表面上一点不显,情真意切地谦虚了几句,就跟沈啸在路口分了手,一路遛达回实验室。这次他倒没撒谎,他是真关心病毒变异的问题了。在废墟里跟嗜血者大战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些活死人样的东西捅起来十分困难,手感上跟当初捅约翰差不多。因为人都是从废墟里爬起来的,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有过石化与逆石化的过程。但是经过把所有杀死的嗜血者取样比较,这些人的肌肉纤维组织跟他们取样的那团半融化的东西根本不一样。可能有人会认为那根本不是死者挣扎时从嗜血者身上刮下来的肌肉组织,但是严培却觉得,那很有可能是一个二次变异甚至三次变异的嗜血者,而这个嗜血者并没有被杀死!

这次地震的嗜血者爆发造成了极坏影响,政府一旦从忙乱中恢复过来,第一件事就是组织军警进行拉网式搜索,而且来回搜索了三次之多。在这种情况下,一个见人就要撕咬的嗜血者是怎么逃过去的?要知道地下城可不是在地面上,四面都是封闭的,就这么大小一块地方,能跑到哪里去?

严培低头走路,心事重重。但愿各路神仙保佑,千万不要出现他猜测的那种情况:就是嗜血者已经变异到阶段性发作,在不发病的时候跟常人无异,所以才叫他漏了网!

第16章 卢梭夫人

严培一肚子心思,晃啊晃的走到实验室边上,抬头就见一个陌生的生物学家站在实验室门口急匆匆跟卢梭博士说话。严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躲在走廊拐角里偷听。离得有点远,只听见那陌生学者说什么“出现了变异”,然后两人拔腿就走了。

等卢梭博士走得不见影了,严培才溜到实验室门口。卢梭博士的实验室从来不许外人进入,除了艾伦和沈啸之后,严培算是唯一一个可以经常来的人,除此之外,就是政府大员们也得提前预约才能进入,所以他的实验室只有每天晚上锁上,如果遇到做实验的时候彻夜不睡,就干脆把实验室当成了家。

门只是关着,并没锁上。严培眼珠转了转,终于还是推门走了进去。他对密室实在有莫大的好奇心,不知道就算了,现在知道了,如果不让他去看看实验室地下有什么,那真是难受死了。

打开地下室简单到死。大概是当初设计这里的时候只打算当个库房之类,所以那地板真的就只是个地板而已,掀起来就可以下去了。不过隐蔽性极好,如果不是严培当初走来走去的偶然听出声音不太对劲,还真是发现不了。试想,有多少人能在卢梭博士的实验室里这么随便走来走去呢?

掀开地板有一架小梯子,严培站到梯子上,然后轻轻将地板归位。四周是明亮的,但又不是灯光照出来的那种明亮,而是——严培几秒钟后才发觉这是模拟自然光照,现在地下城的街道上,也是这种黄昏时分的柔和光线。

人对光线有需要,但是长期的黑暗和光亮都会令人受不了,所以地下城的光源也是模拟自然光线,日夜交替。但是这是个地下室,为了节约能量起见,应该是无人的时候就关灯才对。即使有什么需要照明,还用得着模拟自然光吗?这地下室究竟放了些什么?

严培小心地往下走了几步,还没等站到地面上,他就倒吸了口气——地下室里有一口玻璃——姑且称它为玻璃棺吧,因为这是严培看见的第一个想法。当然,它应该是一个大型的玻璃密封皿,但是因为里面正躺着一个人,所以严培的第一想法就是——这是个棺材!而且还是白雪公主的水晶棺!

棺材里的人当然不是白雪公主,而且看年纪至少有三十多岁了,但是严培看过去的时候,仍然觉得她很美丽。玻璃棺里灌满了一种透明液体,棺材里的人黑色长发轻轻漂开,美玉一般的脸上戴了个透明面罩,眼睛半睁半闭,长长的睫毛似乎还在微微颤动。如果不是那皮肤上微微的不属于人类的光泽,严培会以为她正在缓缓睁开眼睛,下一刻就会坐起来。

这是卢梭夫人!严培看了一眼就肯定地得出了结论。果然是有东方血统的美人啊——严培摸着下巴围着玻璃棺绕了一圈。艾伦是典型西方人的长相,母亲却是个东方人,可是他又长得跟卢梭博士半点不像——严培忽然想起希尔说过,艾伦跟沈啸那位青梅竹马的迈克尔是同母异父——也就是说,艾伦根本不是卢梭博士的儿子!

不过艾伦已经二十多了,卢梭夫人看起来却好像三十许人,果然是天生的美人啊。也难怪卢梭博士这么念念不忘,连妻子的尸体都要保存。虽然说有点那个——咳咳,变态,但是,也是伉俪情深吧。

严培心里乱七八糟地琢磨着,背着手乱转。玻璃棺旁边放着一个带仪表盘的罐子,严培大略扫了一眼,发现罐子口上标着O2的字样。氧气罐?放在这里是准备万一地震塌了好躲进来吗?不过这罐子也太小了,按一个正常成年人的需氧量,大概也只能呼吸两个小时。

卢梭夫人虽然美貌,但是一具尸体毕竟没什么好看,严培正要转过头去看看别的东西,眼角余光突然瞥见那氧气罐的仪表盘上,指针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这一下移动的距离极其细微,以至于严培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但是他从小就受过训练,对于物体的位置非常敏感。以前他父亲就经常一次给他看十件东西,再把物品混乱之后让他重新归位,最后的误差不得超过一毫米。所以严培虽然怀疑,却知道那指针肯定是动过了。

氧气罐后面有一条管子,严培顺着那管子看过去,发现那管子通入玻璃棺里,最终连接在卢梭夫人脸上的面罩上。

难道是个呼吸面罩?严培的第一反应是:老头子也太变态了,一个死人,不但装个呼吸面罩,连地下室的光源都是模拟自然光的,就算再怎么爱得死去活来,也不能爱到头脑不清把死人当活人啊?

只是这些想法在脑子里还没有过完呢,严培就觉得后背的汗毛一下子全竖起来了——活人?氧气罐?仪表盘上的指针——刚刚动过啊!

严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下斗的时候,进了墓里发现棺材开着,里头没尸体。当时也没在意。等他从棺材里挑了几件明器准备打包带走的时候,一回头发现一具尸体笔直站在背后,干枯的脸上两个黑洞近在咫尺。

严培当时觉得自己肯定是一声惨叫然后连滚带爬狗一样地往外逃,但是事后他父亲告诉他,当时他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直接掉头就跑,甚至还没忘记带上那几件明器。如果不是出来之后发现他裤裆里都是湿的,他爸还真以为儿子是天生的临危不惧大将风度呢。

虽然后来父亲告诉他那尸体是做假的,是他作了手脚专门来给儿子练胆的,而且之后严培见了尸体真的再没表现过害怕,但他永远都记得那一刻的感觉,应该是连惨叫都吓得压在喉咙里了。现在,他又有了这种感觉——真正的毛骨悚然!这具躺在棺材里的石化了的尸体,居然是活的,在喘气?

头顶的地板发出声音,才让严培恢复了活动能力,目光一扫,他直蹿到旁边的一台仪器后面,把自己藏了起来。

顺着楼梯走下来的正是卢梭博士,手里拿着个针管,里头装着一管红色液体。他走到玻璃棺旁边,不知按了什么键,玻璃棺罩打开,棺底倾斜升起一截,让卢梭夫人的上半身露出了保存液的液面。

这是想干吗?严培只觉得后背发凉。倘若他刚才没看见那氧气罐仪表盘指针的挪动,估计会很不厚道地认为卢梭博士恋那个啥;但是现在他发现卢梭夫人居然活着,这简直——可是也不对劲啊!自打他进了地下室有五六分钟了,氧气罐只微弱地移动了那么一下下。严培暗暗算了一下,指针移动一格是消耗了一毫升,而时间至少是五六分钟,但是正常人的呼吸速度,消耗一毫升氧气简直就是一两口气的事!这说明什么?说明石化病患者呼吸比正常人要慢吗?

严培正琢磨着,卢梭博士已经跪坐在玻璃棺旁,将针管拿起来,像护士注射一样,将活塞向前一推,先排出针管中的气体。一滴红色的液体从针尖里滴下去,落在他的白大褂上。

严培暗忖,原来以前看见的红色血滴是这么来的。他刚刚想完,突然明白过来——敢情那针管里是鲜血!哪来的血?卢梭博士弄一管血来干什么?

卢梭夫人的上半身被抬高的棺底托出保存液液面,看起来似乎有点别扭。严培还没搞明白别扭在哪里,卢梭博士已经小心地将针管刺进她的右臂,用极缓慢的速度将针管里的鲜血推了进去。

严培蹲在仪器后面,直蹲得腿都麻了。卢梭博士只是注射这一管鲜血就足足用了半个小时。他自始至终都用温柔的眼神注视着卢梭夫人,并且低声地呼唤着“雪丽”——严培估计这是卢梭夫人的名字。

注射完了,卢梭博士又按动按钮,将玻璃棺恢复原样。他仍旧依依不舍地趴在棺盖上,注视着棺里的人,低声说:“这些天你又恢复了一点,是营养液的新配方有了作用,还是血清注射有作用了呢?不管是哪样,我都会一直努力的,早晚有一天,你和我的时间会重新匹配…”

他好像犹豫了一下,安静了一会才又低声地说:“我知道,你大概是不同意的,可是为了你——毕竟现在只有他和你才是最相近的,我找不到别人来实验——如果上帝要惩罚,就惩罚我好了。”说完,他隔着玻璃罩又恋恋不舍地看了妻子一会,才慢慢起身,微微弓着后背登上楼梯,离开了地下室。

严培呲牙咧嘴地从仪器后面爬出来,两腿像被无数只蚂蚁咬着一样。不过他这会已经顾不上腿麻了,脑子里反复地只想着刚才卢梭博士说的话。许多条信息在脑子里飞蹿,哪一条都让他后背发凉。

首先,卢梭博士说什么血清注射。注射了什么血清?谁的血清?严培用膝盖想都知道,那针管里的血清,只可能是从他抽的血里提取出来的!难怪卢梭博士每次看见他都两眼放光的模样,原来当他是移动血库呢!

第二,刚才卢梭博士说“有一天你和我的时间会重新匹配”,这个“你我”指的当然是他和雪丽夫人,但是这个时间重新匹配是什么意思?他们现在的时间怎么个不匹配法了?

严培拖着两条血脉不通的腿又凑到玻璃棺旁边。按照他来这里之后得到的信息,石化症患者会从皮肤开始,由外向内逐渐石化。

首先是皮肤变硬,石化病刚蔓延开的时候,人们惊惶失措,很多人都因为强行移动而将皮肤拉扯得裂成一条条,惨不忍睹;其次就是肌肉筋腱石化,人便不能移动;然后再石化到内脏部位。但其实根本用不着石化到内脏,在肌肉部分石化之后,因为血液无法流通,人就已经死了。

严培心里忽然一动:肌肉血管石化,人就已经死了,可是已经死掉的人,为什么内脏还会继续石化呢?如果人都死了,病毒也该失去了借以存活的基础才是!

严培注视着静静躺在玻璃棺中的雪丽夫人。雪丽夫人身体平直,浮在营养液里就像睡在床上一样。她眼皮半阖,眼珠微泛光泽,却是石头的光泽;左臂平摊在身边,右臂却微微抬起。严培看了良久,忽然心中一动,转眼去看旁边的氧气罐。

仪表盘上的指针仍旧停在刚才的地方,严培不错眼珠地盯着,大约又过了十几分钟,指针轻轻一动,又后退了一格。

一道深凉的寒气自后背蹿上来,严培慢慢坐倒在地板上。这时候他才忽然明白,为什么刚才他会觉得雪丽夫人有点不对劲——雪丽夫人明显是在睡梦中发病石化的,所以她的姿势是平躺着,并且皮肤光滑全无裂痕,说明她发病过程里并没有任何挣扎。

严培记得他在飞船上看见的那个宿营地。那个石化病人,皮肤已经变为汉白玉石一般的质地,却有多处横裂,应该是尚未完全石化时自己挣裂的。而雪丽夫人完全没有这些痕迹,足以证明严培刚才关于她在睡梦中石化的结论。

严培盯着雪丽夫人半阖的眼皮。人在睡梦之中应该是紧闭着眼睛的,极少见的情况下,有人眼皮较短,也会有半睁半闭的效果。但是雪丽夫人不但眼睛半张,右手臂也微微抬起——她在做什么?难道是睡醒了,想要睁开眼睛,抬手去拿什么东西或者摸什么吗?

氧气罐的指针确实在移动,如果说上一次还是他眼花看错了,那么这一次,绝对没有任何错误。可是按正常人的呼吸频率,绝对不可能一个来小时才喘一口气,除非——这就是卢梭博士刚才说的:你和我的时间——不匹配!

严培凝视玻璃棺里的人。在别人看来,她已经在睡梦中过世将近一年,但是对她自己来说,她却是一觉醒来,正在慢慢睁开眼睛。只是,她的时间流逝得慢而又慢,以至于这一年的时间,她刚刚将眼睛睁开一点点,刚刚将手抬起一点点…

雪丽夫人活着。尽管这个结论匪夷所思,并且是严培绝对不愿意得出的,但,这是事实。这意味着,以前所有的石化病人,可能都是活着的,只不过是活在自己的时间里。但是,他们基本上都被当作尸体烧掉了,尤其是石化病毒刚爆发的时候,人们视之为瘟疫,凡是石化者全部焚烧,所有未发病的人都唯恐自己被传染,甚至有些人还未完全石化,就被打死了。直到科学家们得出了“基因共振传染”这个结论,这种情况才得到改善,人们开始担心自己的直系旁系亲属,对于无血缘关系的病人才不那么杀之而后快。

到底烧死了多少人?这些人里有多少其实是活着的?

严培头抵着玻璃棺,心里发沉。他不是没见过死人,甚至也不是没见过人死,可是想到无数具可能还活着的人被活活地焚烧,他们还有没有疼痛的感觉…就觉得汗毛直竖。

不过,严培的难受永远不能维持三分钟以上,他的思想很快就转到另一方面去了:卢梭博士明明知道雪丽夫人活着,明明知道那些石化者是用自己的时间在生活,为什么不说出来?

他记得沈啸曾经说过,卢梭博士不允许任何人接触雪丽夫人的遗体,是不是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雪丽夫人还活着?但是他为什么不说出来?如果说了,至少有很多石化者不会被烧掉。

如果大家承认石化者也是活着的,那会怎么样?严培念头一转就明白了,如果这个结论被承认,那么世界就会变得完全不同。完全生活在不同时间里的两类人,资源如何分配,人权如何体现,就算这些都不说,你就说正常人跟石化人怎么相处吧?

还有,如果石化者被承认是人,那么嗜血者呢?难道也承认他们的人权,并且承认他们有吃人的权利吗?

严培脑子乱糟糟的,忽然又想到:卢梭博士现在是在研究什么?看他的意思,应该是想逆石化,让雪丽夫人重新恢复成普通人。逆石化!严培突然想到了约翰,约翰不就曾经经历过石化与逆石化的过程吗?但是他逆石化之后,立刻就变成了嗜血者。如果雪丽夫人醒过来也这样…

严培整整在地下室里呆了六个小时,卢梭博士一直在实验室里埋头工作,他死活找不到机会出去。眼看地下室的灯光已经黯淡下来,严培肚子饿得雷鸣一般,正没办法,忽然头顶上脚步声急响,他赶紧走上楼梯把耳朵凑到地板缝上去听,只听有人冲进实验室:“博士,9号实验品突然发狂了!”

9号实验品?严培顾不了想那么多,赶紧趁着卢梭博士匆匆出去的机会逃出了实验室。一口气溜出实验区,他才吐了口气,呆呆站了一会,打定了主意:他得离开地下城!卢梭这老头子太疯狂了。如果雪丽夫人病情有个什么,没准这老头子会把他榨了汁来给雪丽夫人当药吃呢!

命啊,还是自己的最重要!

第17章 出行

严培溜出科学区,直奔杜诚和丁小如的住处。

贫民区房倒屋塌,现在到处都是简易帐篷,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儿,要不是帐篷门口有编号,还真分不出来。严培走到杜诚和丁小如的576号帐篷前面,伸手在帐篷门上弹了弹,里面毫无动静。他把帐篷门撩起一个小缝往里一看,只见杜诚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严培猛蹿进去,扶起杜诚摇晃了几下:“老爷子,老爷子!”

杜诚后脑上有块青肿,显然是被人击打过。不过打得不是很重,在严培摇晃下,他吃力地咳嗽几声,慢慢张开眼睛。一见严培,就伸出手颤抖着抓住严培的手:“小如,小如被他们绑走了!”

“谁?谁绑走了?绑架吗?什么时候?”

杜诚虚弱地喘了口气,低声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应该是昨天晚上,突然有几个人过来,把小如绑了起来。当时灯已经熄了,这些人拿着手电冲进来,我只看见有一个人脸上带了一道长疤。”

“他们说什么了没有?”严培把杜诚扶到毯子上躺好,转身倒了一杯水,“您别急,好好想想。我想小如应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如果他们只是要杀人,当场就可以杀了。”

杜诚听了他的话,心里安定了一点,喝了口水回忆一下:“那些人说话声音很低,而且用的是阿拉伯语。其中有个人说‘这样的祭品最合适’,而且他们好像提到一个名字‘新月’,只是我不知道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当时我被他们在头上砸了一下,神智已经有些模糊了,并没有听得很清楚。”

严培听见“新月”两个字,心里顿时一动:“我明白了,我现在去报警。”

杜诚苦笑:“现在报警没什么用的。这次大震情况很糟糕,军警维持秩序修复地下城都来不及,还在扩招补充人员。何况小如的身份——我听他们说到祭品,很怕他们是什么极端分子。这次地震,嗜血者大量出现,必然会有人想起丁坦博士的事。否则,为什么他们会绑架小如呢?”

严培听了,心里已经有了打算,点点头:“您放心。我现在先去报警,不过我自己也有路子,会马上去找小如。倒是您,现在这种情况我还真不放心。”

杜诚笑了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那些人并没想打死我,只要休息一两天就没事了,你快去吧。”

严培钻出帐篷,先去了附近的军警办事处报失踪。果然,办事处只有一个值班的警察,且眼睛熬得通红,一看就是忙了几天几夜没睡的样子。他听了严培的话马上立案,但是说到调查——不用他说,严培也看得出来他们并没有什么人手撒网去找。

不过这是他早料到的事了。出了办事处,严培一径东弯西拐。居民区房倒屋塌,原本的道路格局也全起了变化,不过严培却是老马识途,一路上还吹着口哨,一副轻松模样。大概在路上逛了半个小时之后,有人从后面在他肩膀上一拍:“培恩兄弟。”

严培回头,立刻露出一脸惊喜的笑容:“萨拉兄弟!感谢真主,这次劫难之后我们还能相见。”

萨拉也是一脸真诚的高兴:“感谢真主。”

严培接着皱起眉头叹口气:“这次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什么触怒了真主,降下这样的劫难——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到劫难的尽头啊?”

萨拉犹豫了一下,拉着严培走过一边,低声说:“事情这样下去不行了。原本地下城还是安全的,可是现在看来,这里也不安全了。”

严培连连点头:“是呀是呀,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是我们的罪孽太深重。”萨拉一脸严肃,“我的兄弟,我们需要向真主忏悔。”

严培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脸上却保持着痛心疾首的表情:“是的,我明白,但是我们要怎么做?”

萨拉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我们要去朝圣。”

“朝圣?”严培真惊讶了,“去——圣地?”

“是的,去圣地麦加朝圣。”萨拉满脸的神圣光辉,“我们去朝圣,去忏悔,去献祭,真主方能宽恕我们,消除我们的罪孽,解除我们的痛苦。”

严培赶紧低下头做忏悔状,两人一起念了一段古兰经才抬起头来。严培轻咳一声:“兄弟,刚才你说献祭?我们——现在这种情况,还有什么可以献给真主的?”

萨拉声音压得更低:“这次的劫难,本来我们应该安静地忍受,真主必会宽恕。可是有人擅自反抗真主的意志,才使得劫难又起变化。我们已经抓住了这个罪人的后代,就把她献祭给真主,真主一定会宽恕我们。”

严培心里咯噔一跳,赶紧说:“真的可以吗?这个——真主的意志——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谁能揣测真主的意志呢?万一要是——”

萨拉拍拍他的肩膀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是神的使者传达了真主的旨意,不会有错。”

“神的使者?是哪一位?”

萨拉把声音压得更低,仿佛那个名字不能够随便念出来一样:“是赛尔德。他是神赐福的人,是通过朝圣免遭此次劫难的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他是神赐予的好运。”

严培正不知道这个“赛尔德”是谁,听他说什么通过朝圣免遭劫难,突然想起来他确实听说过这个名字,并且听说过很多次——这个人就是石化病第一例患者的父亲!他的整个家庭成员从他的小儿子开始,全部陆续患上了石化病,唯有他安然无恙。当时他刚刚从麦加朝圣回来,因此人人都说,他是被真主赐福,所以才能避免了患病的。并且他的本名赛尔德,就是好运、幸运的意思,因此就更多了一层神秘感。

“竟然是他!”阿拉伯人的名字本来由本人名、父名、祖父名和姓氏四段组成,但是因为赛尔德的神赐幸运,如今人们已经将他的本名做为了一个神圣的符号,后面就一概省略了。更有甚者,连他的名字都不敢随便称呼,全部用“他”来指代。

“难道说,‘新月’是他——”

“是的,是的!”萨拉用力点头,满脸的自豪,“新月是最得神护佑的,此次劫难,我们只损失了十几个人,这就是神的力量!”他突然想起时间,“哦,兄弟,我不能跟你多说了,队伍马上要出发,我立刻要去集合了。”

“什么?”严培一把拉住他,“马上要出发?现在就去圣地?”

“对!”萨拉边说边走,“所有的人都去集合了,晚了就赶不上队伍。我要走了,不能跟你再说了。”

严培暗叫不妙,这么一来,他岂不是连报警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可以一起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