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或者说那个东西,并没有理睬严培的玩笑。不过严培一向都有自说自话的本事,仍旧笑嘻嘻地问:“听说黑石在历史上曾经碎成过七块,是不是就是那次碎裂使内部空间受损,导致你们不能自由地离开?”

艾伦沉着脸,半天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愚蠢的人类!”

严培乐了:“看来是真的了?”

艾伦牙关咬得死紧,严培在他旁边简直能听见吱吱的声音。他继续不怕死地撩虎须:“那现在黑石这样儿,还能坚持多久?要是黑石完全碎掉了,那个最大的空间还移得出来吗?”

艾伦突然扭头,蓝色的眼珠在这一刹那竟然像小灯泡似的亮了起来。幸而现在是白天,如果是半夜,严培肯定以为自己看见了一只野兽:“愚蠢的人类,不要试图做什么了!”

严培还想再说一句,但是从天房里迅速跑出来几个变异者,一左一右抓住了他的胳臂,扭得生疼。

“哎哎,轻点轻点,我这胳膊可不是你们那样,随便拧下来也不会流血的!”严培龇牙咧嘴,“我这不也没反抗吗?手轻点啊!我要是死了,你们的计划完成不了可不赖我!”

两个变异者的手劲略微松了松,艾伦阴沉地盯着严培:“什么计划?”

严培稍微活动了一下险些被扭脱臼的肩膀:“释放最大的空间的计划呗。”他往天上呶了呶嘴,“哈雷彗星马上就要再次拜访地球了,你们不就是想利用它吗?”他一脸的求知样儿,“话说,你们要怎么利用那颗彗星?能教教我们不?”

艾伦看着他,忽然微微笑了一下:“即使知道了我的计划,你们又能做什么呢?”

严培耸耸肩:“不能做什么啊。人类成千上万年的历史都是在你们的眼皮底下发展起来的,论科技水平,我们远不如你们,这是事实。所以我看见你们留下的图,这不是就投诚来了吗?”

“投诚?”艾伦重复着这两个字,“你想背叛人类?”

“我已经不是人类了,不是吗?”严培反问,“我跟你——哦,我是说艾伦——我跟艾伦,还有从前的迈克尔,都是一样的了吧?”

“说是人类吧,我们不算人类——”严培偏着头思索,“说是跟你们一样吧,那显然也不是。哎,你说,我们现在这样子算什么?你们的半成品?实验品?改造品?”

艾伦淡淡地说:“用人类的话说,你们是神之使者。”

“神啊…”严培失笑地摇摇头,“慈祥恺悌谓之神,他们——”他用下巴指了指那几个木无表情的变异者,“你们就是这样儿慈祥恺悌的?”

艾伦没搭理他,只是说:“你到底来做什么?”

“哦——”严培点了点头,“我说过啦,我是来投诚的。你们需要彗星,说明你们的变异者不够吧?我和艾伦有相同的能力,如果有两个能量源,那么你们得到的能量就是双倍的。”

艾伦扫了他一眼,目光中不无讽刺:“你就如此确定自己有用吗?”

严培笑了起来:“如果我没用,现在也不会站在你面前了吧?我的飞艇连重武器都没有,你们早就可以击落它一万次了。”

“那你想要什么?”艾伦目光又阴沉了下来,“人类总是喜欢提出各种要求,却并不知道自己根本无权提这些要求。”

“我嘛,我想要的非常简单。我想活着。”

“活着?”艾伦笑了起来,“你现在不是活着吗?”

“很快就不行了吧?”严培抬头望着天空里那一片隐隐的阴云一样的空间漩涡,“我虽然不知道你们准备用彗星做什么,但我知道这次人类已经没有能力阻挡你们。一旦最大的空间移出,地球就在你们的掌握之中。那时候,你们准备怎么对待人类呢?”

艾伦似乎有点厌倦了,碧蓝的眼睛里有一刹那的呆滞,然后他微微动了一下,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他们还没有想好。”

“艾伦?”严培盯着他,“现在是你了?”

“是的。”艾伦淡淡一笑,“他们厌倦跟你说话了。他们嫌你废话太多。”

严培无奈地咧咧嘴。艾伦转回头去又注视着黑石:“不过你的要求暂时得到了考虑的机会,如果最大的空间安全移出,那么你可以活着,他们不会捕杀你。”

“捕杀…”严培轻声重复这个词,觉得后背上一阵寒意。捕杀这个词儿,人类曾经用在鱼类,用在野兽,用在一切的低等生物身上,现在,终于也被用在自己身上了。他的心被一根丝线悬在万丈深渊上,小心地观察着艾伦的表情,希望从中得到一点儿线索,“我来得对吗?”

艾伦有很长一段时间沉默着没有回答,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说:“你知道吗?他们相当于一台分子计算机,大容量的那种。”说完这句话,两个变异者就强硬地拖着严培离开了黑石。

严培从前没有进入过大清真寺,虽然他曾想过来旅游,但是还没等到实现这个愿望就被埋到雪底下去了。不过现在,他却无暇来欣赏大清真寺的内部,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思索艾伦刚才说过的话。

严培始终觉得自己来找艾伦是正确的,虽然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可是他有一种直觉。现在,他被铐在一把椅子上,四周有六个变异者眼睛一眨不眨地监视着他,而他只顾着来回咀嚼艾伦跟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哪一句是他做为外星生物说的,哪一句又是他做为艾伦马丁说的,他反反复复地回忆着,琢磨着…

“他们相当于一台分子计算机…”严培思考了很久,在心里重复了一下艾伦的最后一句话。他总觉得,艾伦在计算机三个字上加重了音调。

分子计算机,计算机…严培很想挠头,但是他的手被铐住了——计算机怎么了?当他询问艾伦自己来圣地的选择是不是正确的时候,艾伦回答了计算机这句话。计算机就是答案?这个答案代表着什么呢?

严培发动脑子里所有的脑细胞,把能想得到的与计算机有关的周边内容全部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仍旧找不到线索。艾伦到底是什么意思啊!要是能冲过去揪住他的领子问一下就好了。

不过这也只能想想罢了,现在他脑子里还住着一个外星人呢!万一他问了什么不对的事,这个外星人突然发飚把他打死了怎么办?虽然他现在肯定还是有用的,但也难保外星人一时冲动呢?艾伦说他们像计算机,但再精确的计算机也有失控的时候,要是有个病毒什么的,突然发起精神病来也未可知啊。

病毒?严培突然觉得眼前似乎灵光一闪,有点什么东西溜了过去。他虽然没有能一把抓住,却也揪住了一点尾巴。病毒——失控——,难道艾伦就是这个意思?

严培不由自主地抬头往天上看,不过看见的是大清真寺华美的穹窿。现在在天上,在他眼睛看不见的地方,那些空中工厂大概还在移动。艾伦改造了地下城的计算机,对这些空中工厂实施了遥控。

又是计算机!再精确的计算机,也是可能有病毒的,一旦病毒爆发起来,就会失去控制。寄居在艾伦脑子里的那个东西必然已经控制了艾伦,可是,艾伦能在自己脑子里植入病毒吗?分子计算机,一条手臂,手臂里编入的程序…严培似乎看明白了什么。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吐了口气,靠在了椅背上。

当你不希望一件事来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严培被再次带到阳光之下的时候有点稀里糊涂的,似乎是断断续续才睡了几觉嘛——不过干燥起皮的嘴唇提醒了他,时间已经过去48小时了。

六千多名变异者像雕像一样立在阳光下,投下满地长长的阴影。太阳已经西斜,金色的阳光给每个人都镀上了一圈金边,看起来很是华丽。不过严培看见过更华丽的场面,就是数千名变异者一起爆裂的情景。那一瞬间的光彩,才真是天堂圣光一样的美丽。

艾伦站在黑石前面,正仰头凝视着天空。黄昏时分,天空中的漩涡是最明显的。严培被押到他身边的时候,艾伦慢慢地低下头来看了他一眼,用一种平板的声音说:“想要活下来,就拿出你所有的力量吧。”

严培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在最后那一瞬间,他看见艾伦微微弯了弯眼角,像是在笑。于是,他忽然踏实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其实他早已经相信艾伦如同相信自己、相信沈啸。艾伦是人,他永远是人,从未背叛过!

天空中的十几个幽灵空间一起盘旋起来,严培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振动从天空开始,接着他身边的艾伦也发出了振动,四周的变异者们身上开始焕发出幽幽的微光。严培深吸口气,闭上了眼睛。既然选择相信艾伦,那么,就让他这个“神使”一起来传达上帝的意志吧。且看看“神”的意志究竟是什么,是要毁灭世界,还是神爱众人!

女神地下城的监控室里,小石面如死灰,低声报告:“彗星偏离轨道,冲向地球…”

何钦牙咬得咯咯响,瞪着沈啸:“严培他在做什么!”

沈啸静静地坐着。他自然是看不见何钦的表情,但是那从牙缝里一字字挤出来的口气却听得明白:“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何钦冷笑:“你确定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彗星偏离轨道,冲击地球,这是什么情况你知道吗?”

沈啸淡淡回答:“现在不是还没撞上吗?”

何钦差点被他噎死,连杜文都有些不满了:“沈少校,等到撞上就晚了!”

“那你们还有什么好办法吗?”沈啸的口气仍旧很平静,“如果严培留下来执行朝圣计划,一定会成功吗?我愿意做朝圣计划的实验者,但是谁能保证这个计划一定成功呢?如果不成功,结果也无非是现在这样子,唯一的区别不过是十三万志愿者现在还活着而已。”

没人说话了。良久,黄医生才开口:“这么说也没错,就是十三万志愿者,也不能保证激发出足够的变异者。”他拍拍袖口,“失败了,也无非就是全民战斗,我能做志愿者,也一样能够去跟外星怪物战斗。”

小石脸色铁青地说:“可是,到现在都不知道外星人是如何令彗星偏离轨道的…”可见对方的科技力量远远在人类之上,如果最大的那个空间安全移出,即使拼上全人类,也未必就能胜利。

监控室里死一样的沉默。每个人都知道这句话里潜藏着什么意思。何钦长长地吐了口气,站起身来:“准备战斗吧。”彗星轨道已经偏离,不管外星人是要用它做什么,目前的一切都向着它们的计划发展,那么未来残酷的战斗显然是不可避免的,人类越早做准备越好。

“等一下!空中工厂又动了!似乎,似乎是在拦截彗星!”小石猛然叫起来,几乎整个人都要扑到电脑屏幕上。果然,那些已经向两边让开一条通道的空中工厂,又开始向中间聚拢,将原本的通道堵住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何钦急切地看着小石,可惜小石只能摇头。

沈啸沉声说:“能知道圣地那边怎样了吗?”

小石飞快地调动着电脑,屏幕上出现略微有些模糊的画面。因为监控设施都不能靠近圣地,所以现在只能从画面上看见一排排的人跪伏在黑石前面,最前面有两个人站着。何钦辨认出其中一个:“左边那个是严培,右边的——”

“是艾伦吗?”沈啸立刻问。

“应该是。”小石将分辨率调了又调,“看,所有人的身上都有一种光!”

“是变异者振动之后发出来的光。”沈啸低声说,“接下去他们会一个接一个地碎裂——”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众人的惊呼声打断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炸了!全炸了!”震惊之中,只有何钦才听见了他的询问,“似乎——连天房也炸了!”

小石指着另一台监测电脑的屏幕吼叫起来:“看!那个最大的漩涡空间!它,它也在爆炸!”

监控室里乱成一团,人人都在吼着问怎么回事,只有沈啸露出了一丝笑意,他低低的自语声被淹没在这片混乱里,没几个人听得见:“严培,这是你的决战…”

第77章 战后

生物绷带在切断了营养供应之后,五分钟内就自动干枯脱落下来,长时间紧闭的眼帘忽然受到光线的照射,沈啸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轻捂了捂眼睛,这才慢慢睁开。

“感觉如何?”负责治疗的医生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能看清楚吗?会不会觉得光线刺眼?”

“没有。感觉很好,看得很清楚。”沈啸站起身,“我现在可以出去了吗?”

来看他拆绷带的杜文略有点犹豫:“是否应该再观察几分钟?”战后,各项技术都有个恢复期,虽然治疗原理仍在,但设备都是新启动的,药物也是新生产的,究竟疗效是否能如战前那么好,医生们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我想立刻去看他。”沈啸眨眨眼睛,“我觉得已经很好了。”

杜文不再阻拦了:“这边来吧。”

这里是在废墟上新修起的中华大区医学研究中心。战后一年,这里就恢复了从前的气象,到处都有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走来走去。许多在战时无法治疗的伤员都在这里,重生断肢的,移植器官的,各种各样都有。

研究中心顶层的一间玻璃顶病房里,四周摆着绿色的盆景,天棚上还垂下几盆吊兰,开着白色的小花,使得中间那张病床看起来像被簇拥在绿色的波涛上的小船。倘若这船上躺的是个睡美人或者美人鱼,无疑将是极浪漫的一幅画面。很可惜,现在这张床上躺着的,是一座石像。

站在床边上的黄医生看见他们进来,张嘴想打招呼,但是沈啸眼睛里根本没有看见他,只是快步往前走了几步,伸出手想去触摸那石像的脸,却又迟疑了。

严培静静地躺在床上,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透明的类玉质的光彩,使他看起来极像是汉白玉雕刻出来的一座石像,半阖着眼睛,真像是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如果忽略性别的话。

沈啸的指尖终于轻轻落在那张微凉的脸上,触手处的温度和感觉都像是石头。但是那张脸还是那么熟悉的样子,所有的轮廓和线条都是沈啸曾经用目光和手指描摹过许多遍的。有那么一阵子他有几分恍惚,很想俯下身去亲一下,就像童话里的王子一样,用亲吻让他的公主醒来。

不过他到底还是没这么做。童话只是童话,公主能醒来其实也不是因为王子的亲吻,而是因为她沉睡的时间已经足够。而现在严培显然还没有睡够,即使他亲吻一百次,也不可能让他醒来。

“我想看看那段录像。”

杜文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个要求,调出腕上电脑,将影像投射在墙壁上。其实这段录像已经有人向沈啸描述过上百遍了。

谁也不清楚事情是怎么变化的。在夕阳的光线之下,变异者们身上焕发出水晶一样的光彩,镶嵌在天房墙上的黑石迸发出明亮的光,天空中那个巨大的漩涡也渐渐清晰起来。就在这时,变异者们突然炸开了,像是冲上天空的烟花一般,而艾伦就是那所有烟花中最璀璨的一朵!

沈啸紧紧地盯着画面。这是他第二次看见这样诡异而华丽的场面了,第一次是迈克尔导演的,而他在迎向自己心中的神灵的时候,被一个幽灵空间用一道射线夺去了生命。这第二次,失去生命的是艾伦。

在变异者们绽放的生命烟花之中,黑石的炸裂极不起眼,如果不是有心注意,几乎看不见那飞溅开来的黑色小块。不过与之相应的却是圣地上空那个巨大的空间,它的碎裂是任何人都不能忽视的。像是一张巨大的深灰色的纸,被无形的巨手撕成了碎片。突然形成的强劲气流——在那之后人们才能推测出来,这个空间的位置其实是在大气层外缘,由此可以推算,这个空间之巨大,简直超出人们的想像——使得风云色变,甚至降下一场雨来!

沈啸闭了闭眼睛,眼角微微沁出一滴泪来:“麻烦倒回去,再放一次。”

杜文沉默地照做了。

沈啸出神地凝视着,连续看了三次,他似乎才能相信艾伦确实是不见了。他化成了无数砂子一样的碎片,在一场倾盆大雨中与圣地的泥土混在一起,无法分辨。而那些变异者们则迸裂成较大的碎块,有些比较完整的甚至还能拼接一下,唯有艾伦,再无从寻觅。

录像第三次播到狂风暴雨倾泻而下,有些变异者的残躯没有完全炸碎的,也在风雨中被刮倒冲垮,最后只剩下一个人站立着,那就是严培。

“能把画面再拉近一些吗?”

杜文摇摇头:“可以放大一些,但是会变得不够清晰。”

“那就放大。”

严培的脸出现在墙壁上。他在爆炸开始的那一刻猛地转向了艾伦,似乎是在喊着什么,甚至他的手都在抬起来,似乎想去拉住他。但是所有的动作都凝固在这一瞬间,直到雨过天晴,严培仍旧保持着那个动作,再也没有动过。

沈啸把目光移向床上的严培,黄医生轻声说:“这几年我们一直在观察,他确实有心跳,有呼吸,有新陈代谢,只是非常慢,与正常人相比大约是一比一千五。刚把他从圣地带回来的时候,他的表情还不是这样的,当时——比较激动的样子,不过现在就——”

沈啸凝视着。严培现在的表情有些哀伤。他的眼睛微微垂下,他的嘴唇也比录像上的闭合了些,只有他的手微微抬起,像是想去拉住什么。三年,他用了三年的时间,让他的表情从激动变成了哀伤。虽然艾伦已经消失了三年,但在严培的世界里,他大约还只是刚刚离去。

“战争完全结束了?”沈啸哑声问。最后两年的战争他由于失明无法参加,只知道从炸碎的巨大空间里还飞出来几十个小的幽灵空间,人类足足用了两年的时间,才将它们消灭得差不多,才敢从地下城转入地上,重新开始生活和建设。

“是的。最后一个幽灵空间在半个月前被消灭了。”杜文回答,“研究所一直在研究能否让他醒来,但是——虽然当时我们手头还有部分从昆仑空间取回来的胚胎样品,但研究始终没有进展…”

“当时?”沈啸捕捉到了这个词儿。

黄医生点了点头:“现在已经全部耗用完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外星人的样品可供实验,而严培——依旧没能恢复到正常的时间里来。

沈啸伸手又摸了摸严培的脸,就像他从前摸他的脸一样,不再用指尖小心地轻触,而是用手掌亲昵地抚摸过去,就像是摸到的还是那有弹性的皮肤一样:“太空工厂的碎片还没有清理干净吧?”

黑石爆炸,空间爆炸,但是已经改变轨道的哈雷彗星仍旧对着地球冲过来。但是那些看起来要排成两排的太空工厂,却在最后的时刻聚集了起来,挡在了彗星前冲的路线上。圣地开放的烟花,在太空里又再次开放了,在撞碎了数十个工厂之后,彗核碎裂,在大气层中就消耗殆尽,并没有直接撞上地球。

地球避免了一次碰撞,但是无数太空工厂的碎片却在大气层外飘荡。现在已经开始招募人员去外太空收集清除碎片,不过这项工作又繁琐又不安全,估计至少得花上个十年工夫才能搞定大部分,那时候地面上的建设应该也都完成了,人类又可以重新向空中发展。

“现在人手不足,而且飞行器也不够,这项工作只能慢慢来。”杜文轻声说,“事后我们去检查了那几个地下城的电脑,程序里有一个病毒,在特定时间它会运行,改变空中工厂的运动轨迹。”

“艾伦没有背叛。”沈啸不无骄傲地说,“严培也相信他,所以才会孤身一人去执行朝圣计划。他们都是正确的。”唯一错误的是,不该把他一个人扔下。艾伦消失在时间里,严培沉睡在时间里,只留下他一个人,被迫跟着时间的脚步匆匆地往前走。

“是的。”杜文低下头,“他们的名字都将刻在纪念碑的最高一行上。”

沈啸又低头去看严培:“我想申请去太空中收集碎片。”这工作需要娴熟的飞行技术以及外太空行走的经验,以前这种工作都是机器人在做,现在忽然需要手工操作,一时间还真的难以招募到足够的人手。而且一场浩劫之后,人们更愿意跟幸存的亲人和朋友好好欢聚一段时间。

“我想带着他去。”沈啸再次摸摸严培的脸,“我还想申请一个休眠舱,每隔一年能够自动唤醒我五分钟的那种。等我做完了收集碎片的工作,就进休眠舱。”每隔一年,我就到你眼前站五分钟,不知道这样的时间,够不够你把我看在眼里?如果你的时间很慢,那么我可不可以把自己变成一张画片,每隔一年出现一次,那么在你眼里就会像看动画片一样连续起来,我也就——可以活在你的时间里了。

黄医生犹豫片刻,低声说:“其实——其实严培的那个复制体,一直都还很好地保存着。”

沈啸蓦然回头盯着他。黄医生在他犀利的目光下微微避开一点,继续说:“复制体的大脑是完整的,其实是可以唤醒的。除了年轻一点儿之外,他其实就是严培。”

“这是违背法律的。”沈啸冷冷地说,“在本体生存的前提下,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唤醒复制体!”

“这是严培的意思。”黄医生叹了口气,“他在出发去昆仑之前就留下了录音遗嘱,如果你一个人活着回来了,那么你有权力要求唤醒复制体。”他的目光里带着几分羡慕——这样的爱情,希望世界上有另一个自己陪伴着所爱的人,他也希望能拥有这样的一份感情。

沈啸沉默片刻:“那么思想呢?他会跟严培一模一样吗?”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黄医生叹息着,“我们可以通过催眠的方式将一些记忆传入他的大脑,但是…”不可能再制造出一个完全一模一样的严培来。

“那有什么意义?”沈啸反问。唤醒的这个复制体也许有跟严培一样的脸,但是他会像严培一样满肚子坏主意吗?会每说十句话就有一两句是骗人的吗?他会记得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甚至是最微小的细节吗?都不会!

“我可以申请销毁他吗?”沈啸说完又改了主意,“不,不必了。他能保存多久?”

“只要愿意,可以一直保存下去。”

“那么就——保存十年吧。”沈啸计算着时间,“十年之后我应该已经进入休眠舱了,那时候就让他醒过来吧。既然被制造出来了,他也应该在这世间上走一遭。就让他代替严培活着吧,也许他也会喜欢小彼得。”

杜文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劲:“你什么意思?十年之后——小彼得已经四岁了,他也经常来看严培的。”

那有张小胖脸的小家伙已经完全忘记了之前被当作实验品时经受的痛苦,各方面都像一个普通的小孩子那样成长起来。三岁之前他的发育可能由于时常做实验有些缓慢,但是战后这一年,他长得还是蛮快的。只是他对严培似乎有种特别的记忆,每个月都一定要来看“叔叔”。医护人员们每次看见他迈着两条小胖腿跑进来的时候,都忍不住要争着抱起来亲一下。

“所以十年之后你们可以唤醒他,然后告诉小彼得,他的叔叔醒过来了。”沈啸凝视着严培,“等我进入休眠舱的时候,也许会考虑让飞船进入环地轨道,甚至飞向外太空。”如果严培不能再醒过来,他也不想再回到地球了。

“你——”杜文觉得额头冒了一层细汗,“你不要这样。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有数十年的生命呢!”虽然严培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死了,但——也不能算活着。

“不。”沈啸笑了,“他没有死,他只是想再睡一千五百年。”他是睡过了一千五百年才能来与我相见的,那么如果他想再睡一千五百年,我应该陪着他。

三个月之后,第一批太空清洁飞船发射升空。万幸太空中最大的两个太空站都保存完好,当初艾伦编的程序只调动了空中工厂,却抛开了两个太空站。现在,清洁飞船可以依靠太空站来补充给养了,当然,首先要把太空站里可能存在的嗜血者清理干净。

沈啸的飞船是发射到位于北半球的月宫太空站的,这个太空站更大一些,当初里面有一百余名工作者,不过现在只剩下了几十具枯骨,还有十几个槁木一样的嗜血者。

沈啸和三名军人清洁者一起,很轻松地收拾掉了这些嗜血者,后续升空的技术人员恢复了太空站的正常运转。在确定不再有嗜血者之后,严培和几名军人告别,各自驾驶飞船飞向自己负责的区域开始清除碎片。

这工作枯燥,却又必须集中所有注意力。基本上每艘飞船都是两人配合工作,一方面是减轻劳动强度,更重要的是相互放松精神——一个人在这茫茫太空中呆得久了,孤独会是种极大的压力。

唯有沈啸是独自一人进行工作的,不过他并不觉得孤独。工作的时候严培被安全带固定在飞船的舱壁上,本来沈啸很想让他坐在副驾驶上,但是没法把他弯成坐下的姿势,所以只好让他“站”在自己身边了。

到了休息时间,沈啸再把他搬回休息舱去。虽然他们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对话、做爱,但是沈啸至少可以每天给他两个吻——一个早安吻,一个晚安吻。在内心深处,沈啸想他大概还是渴望童话的,渴望着有一天严培能够像睡美人一样,被他吻醒。不过时间久了,这想法也就慢慢沉下去了,沈啸觉得现在这样子也不错,至少在他自慰的时候,闭上眼睛就可以想像这是严培的手…

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三年。

人类永远有自己都无法料到的热情。只不过三年,地面上的复兴工作就做得差不多了。原预计要用人工作十年的太空清扫,现在大的碎片已经被清扫干净,至于小的那些——地面工厂已经制造出了自动清扫飞行器,可以代替人工清扫那些细小的碎片了。

太空清扫工们逐一返回地球。这三年里,有十余名清扫工人在工作中不慎与碎片相撞,牺牲在太空里,不过大多数人还是安全返回了。

沈啸考虑了很久。他曾经想干脆就提前进入休眠舱,然后把自己发射向外太空算了。每隔一年醒来看严培一会儿,一直这样走到生命的尽头。不过杜文发来的消息改变了他的主意——在耶路撒冷,人们发现了金约柜!

“他不是喜欢这些东西吗?金约柜的发现是考古史上的无人预料到的重大进展,你不带他来看看吗?”

没错,严培喜欢这些。他曾经在报告里说过金约柜可能是外星人基因资料的一个保险柜,如果他知道金约柜居然发现了,一定会想亲眼看看的。

因为这个,沈啸带着严培返航了。

尽管飞船里有模拟重力环境,但是踩上地球的表面,沈啸仍旧觉得有些不适应。杜文开着低空飞艇来接他们,看着他小心地将严培抱上飞艇:“好像有点变化?”

“有。”沈啸肯定地说,“他的姿势和表情都有变化。他在哭。”

“哭?”杜文疑惑地打量严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