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将白是打算提点她两句就罢了的,但看她这一脸天真懵懂的模样,他觉得十分不放心,忍不住对红提道:“拿纸笔来。”

长念道:“国公,我记得住的。”

“你记得住才怪。”叶将白撇嘴,“到时候出了岔子,还得我给你收拾烂摊子。”

这一副老父亲替没出息的儿子操碎了心的语气,听得长念沉默。

她很想说,她别的没事没有,就是记性特别好,看什么东西都过目不忘,听什么事情也都会记得很清楚。但看看叶将白已经提笔开始写了,她也就把话咽了回去。

当个傻儿子也挺好的,起码不会被人忌惮。

叶将白的字很是俊逸好看,写了小笺让她放在身上,低声叮嘱:“见人之前多看两遍,别连几个臣子都招架不住。”

“好。”长念应下。

事情交代完了,按理说这人该走了,长念也做好了要送客的准备。

然而,叶将白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倒是跪坐在躺椅上沉默了许久。

“国公?”长念不解地唤他。

叶将白轻咳两声,似是回过了神,然后磨蹭了一会儿,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红漆木盒,递到她面前。

“嗯?”

见她接了,叶将白松了口气,然后道:“今年立冬刚进贡来的雪肤膏,中宫和贵妃宫里抢着要,陛下难以定夺,索性给了我。殿下身上伤得厉害,用这个甚好。”

长念吓得从躺椅上蹦了起来:“雪肤膏?”

这东西她自然是听过的,每三年从昆仑山那边进贡来一小盒,用料极其珍贵,不知道堆砌了多少人命和金银才能得来,闻说能驻容养颜,使疤痕痊愈,故而每三年都能掀起后宫一阵腥风血雨。

小小的一盒东西,代表的是无上的恩宠和脸面,皇后自登位以来,还未曾拿到一盒,对其执念极深。

没想到今年她依旧没能拿到,反而是被叶将白拿来,放在了她眼前。

“怎么?”叶将白看了看长念的脸,皱眉,“好端端的,哭什么?”

长念红着眼睛咧嘴:“没什么,就是觉得国公对我真好。”

撒谎,明明不是因为这个,她骗得了别人,还骗得了他吗?叶将白不悦,抬了抬下巴:“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呀。”长念抱紧了那个小盒子,朝他笑,“以前从未有人给我这些好东西。”

她的母妃是个很古怪的人,脸上时常看不见笑,待她也冷淡。别的皇子多多少少都有母妃亲手做的小物件带在身上,而她的母妃,从她出生到现在,没有给过她任何东西,只让她老老实实呆着,不要招惹任何人。

长念小时候以为,母妃是个不争不抢的人,但在她七岁的时候,秦妃盛宠,因为跟皇后争抢雪肤膏,而被皇后以祈福之名在深冬送去皇陵。

回来之后,秦妃就病了,且一病不起,最后香消玉殒。

那时候长念就明白了,母妃并不是不争不抢,她想要的东西很多,是自己没有生成男儿身,没法成全她,拖累了她,所以不得她待见。

那一年的雪肤膏,秦妃没得到,皇后也没得到,最后去了哪里不得而知。

而现在这一盒,长念想,若是放在秦妃牌位前,不知道她在天之灵,会是怎样的心情。

叶将白看她神色复杂悲戚,心里疑惑更甚,正想再问,却被外头跑进来的下人打断了话头。

“国公,殿下,不好了!”管事的急匆匆地跑进来,拱手道,“锁秋宫里出事了!”

第45章 男人与男人的较量

锁秋宫自七殿下出宫之后,一直是锁着的,按常理来说不会出任何麻烦。

但,麻烦偏偏出了,还不小。

“有手脚不干净的宫人趁着锁秋宫没人,开锁进去翻找贵重之物,结果被巡逻的禁卫抓了个正着。”管事道,“现在宫里来人询问,看殿下要不要回去查验细软。”

长念听着,脸色发白,立马抓了叶将白的袖子:“国公,我想回去一趟看看。”

“让别人去看便是。”叶将白倒不是很紧张,“殿下眼下回宫不妥。”

毕竟在皇帝眼里,她是个刚刚遇刺不久,“命在旦夕”的人,怎么可能转眼就活蹦乱跳地跑回宫去?

“我宫里有什么东西,只有我自己知道呀。”长念抓耳挠腮地道,“旁人去了也查验不了。”

叶将白拢袖看她:“殿下是暗藏了万贯家财?”

“没…没有。”

“那还有什么贵重的东西放在锁秋宫没有带出来?”叶将白回忆了一番她刚搬来国公府的时候,大箱小箱的,连夜壶都带上了,怎么可能没带别的东西?

长念咬唇,眼里满是为难:“请国公帮帮忙。”

“这个忙我没法帮。”叶将白皱眉,“殿下一旦回宫,圣上必定知晓,再想出来就难了。”

“可…我必须要回锁秋宫看看的。”

“理由?”

“…”长念张了张嘴,说不出来。

叶将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拎着她就进了屋子。

门一关上,他将她放在茶榻上,神色严肃:“殿下有两个选择,一是告诉在下实情,在下帮着想法子。二是什么都别说,自己想法子。”

长念沉默,仔细考虑了许久,把怀里的红木盒子拿出来,放在矮几上,伸手戳了戳。

“母妃是病死的,出身也卑微,所以没能入皇陵,也没入宗庙供奉。”她低声道,“坟冢在母妃家乡,离京都太远,我也无法时常祭拜,故而…我私立了灵位,藏在锁秋宫内殿的暗格里。”

叶将白有点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私立灵位是重罪,尤其立的还是病逝的妃嫔灵位,这要是被人发现了,就算是皇子也会入狱。胆小如七殿下,竟也敢铤而走险?

来不及多说别的,叶将白扭身先去旁边的书案上写了封信,随意折好拿火漆封了,出去递给管事:“快马送去给风大人,让他立马去办,不要耽误。”

“是。”管事领命而去。

回过身,叶将白对长念道:“殿下宽心。”

这哪里能宽心啊,长念苦恼极了:“被发现了我就是重罪,可即便没被发现,我也会提心吊胆,睡不安稳。”

“此事,我会想法子。”叶将白道,“天塌下来,也是在下顶着。”

多霸气的一句话啊!长念立马就把心吞回了肚子里,感激地朝他作揖。

这件事说复杂也复杂,说容易也容易,一个牌位,直接请出宫来不就好了?叶将白是这么打算的,并且立马安排人准备趁着夜色动手。

傍晚的时候,他乘车进宫,顺便就将几个手脚利落的门客带去锁秋宫。

然而,刚到门口,他的马车就被拦住了。

“国公。”外头传来禁卫的声音,“前头戒严。”

他的马车随意在宫里行走,从未被拦下过,这倒是头一回有人敢拦路。叶将白觉得稀罕,掀开车帘看了看。

一水儿的禁军把锁秋宫围着,领头的人是张盛,经常跟着太子出入的禁军统领之一。

“这是太子殿下的吩咐。”他再三鞠躬,“还请您体谅。”

太子什么时候有这等闲心,要来管锁秋宫的事情?五皇子最近还不够他忙的?叶将白不理解,但还是笑道:“当差的辛苦,有什么不能体谅的呢?只是叶某奉命来替七皇子拿些东西,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辅国公的方便,谁敢不行啊?张盛立马让路,让人推开了宫门。

看这阵仗,想带人进去是不可能了,叶将白心想也好,他自己去把东西带着,谁也不敢搜他的身。

然而,刚踩上主殿门口的台阶,他察觉到了旁边有人。

“谁?”立身而喝,叶将白凌厉地扫眼过去。

屋檐下铃铛几响,北堂缪安静地靠着墙,一身银白松雪袍在黄昏里拢了一层雾光。

他侧头,英眸里寒光几闪:“国公好耳力。”

若是人前,叶将白还得做些表面功夫,但只有他们两人,他眼里的讥诮也就丝毫不收敛了。

北堂缪是跟他天生不对盘的,因着七皇子的缘故,近来就更加相看两相厌,寒暄自是不必,语气也不用太客套,他轻嗤一声便道:“将军也是好闲心,这宫殿里空无一人,也值得将军驻足?”

“天气甚寒,国公不也是往这里来了吗?”北堂缪动了身子,一步步朝他走过来,“想拿什么东西吗?”

叶将白拂袖,微笑:“将军有所不知,七殿下孩子心气,总念着自个儿惯用的枕头。叶某正好进宫,便顺便替她拿回去。”

“七殿下念旧。”北堂缪抬步进殿,跟回自己家似的,十分熟悉地就去了内室,拿了枕头出来递给他,“这东西不该落下的。”

叶将白眯眼,接了枕头,感觉面前这人似乎是在挑衅。

“有劳将军了。”他笑,“还有些琐碎的东西,叶某自己来拿便是,将军请。”

北堂缪抬眼看他,道:“国公对锁秋宫不熟悉,什么东西放在哪里,怕是要寻上许久。在下闲来无事,不介意帮帮忙。”

炫耀什么呢?有什么好值得炫耀的?人都跟他住在一起,他守着个空宫殿,有什么好得意的!

叶将白心里暗骂,脸上却是一派温和:“不劳烦将军了,七殿下也是有些小秘密不想让外人知道的,还是叶某自己来吧。”

“秘密?”北堂缪似是没听见“外人”二字,恍然点头,朝内室挂画的方向走,伸手去敲了敲墙,“国公是说,这里的秘密吗?”

挂画后头,是藏着秦妃牌位的暗格。

第46章 我拿她威胁你

叶将白勾着的唇角一点点放平,下颔渐渐紧绷,狐眸里的光也终于变得尖锐。

那么严重的事情,她竟然告诉了北堂缪?也就是说,她信任北堂缪到了愿意交付性命的地步,笃定他不会害她。

可是,凭什么?就凭两人相识?还是说她傻到人家对她好些,她就全盘托出?

心里暗骂,叶将白上前,正色道:“将军既然也知道,那叶某就不多耽误功夫了。”

说罢,伸手就想去掀画。

北堂缪冷哼一声,翻手格开他,挡在了挂画前头。

“请灵的规矩,辅国公难道不懂吗?”他冷眼道,“先辈灵位,凡要动,必沐浴三日,焚香祭天,三跪九叩以请。国公伸手便拿,是何意?”

后退半步,叶将白阖眼:“若是寻常灵位,要做这些也无妨。但这挂画后头的东西,这么兴师动众地请,将军不怕出事吗?”

“所以,为何要动?”北堂缪道,“先灵在此受供奉已久,殿下必不会让她仓促换地方。”

眉梢微挑,叶将白拢袖,认真地看向面前这个人。

他脸上的轮廓很硬,英眸里隐隐带了些不悦,又带了些挑衅,与他对视,完全没有任何避忌。

于是叶将白明白了,北堂缪专门等在这里,就是为了不让他把灵位带走。

转身看了看外头的守卫,叶将白嗤笑:“将军想让殿下回宫,竟不惜威胁她?”

“我没有威胁她。”北堂缪道,“我威胁的是你。”

“嗯?”叶将白低笑出声,“与叶某何干啊?这里的东西一旦让人知道,遭殃的只会是七殿下,叶某不过是个跑腿的,再被牵连,也不会受重罚,将军拿什么威胁我?”

目光落在他腰间的挂件上,北堂缪沉声道:“我拿她威胁你。”

叶将白:“…?”

外头的天阴沉下来,又开始下小雪了,内殿里没有点灯,昏暗得仿佛深夜。北堂缪往前走半步,堪堪与叶将白平视,伸手捏了那玉挂件,在他耳边道:“有人说,国公甚宠七殿下,我想看看,国公宠到什么地步。”

“若她心有挂念,寝食难安,国公是会顾念她,放她回宫,还是会为自己的谋划,强留她在国公府?”

想了想,北堂缪又轻声道:“以我认识的国公来看,必是会选后者,那以殿下的性子,就不会对国公有任何情愫了。”

好生厉害的北堂将军啊,叶将白忍不住给他鼓掌,颔首道:“原来将军这般大费周章,就是怕七殿下对叶某有心思?”

眸光微动,北堂缪点头,很耿直地答:“是。”

叶将白噎了噎,满眼难以置信,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就这么…承认了?堂堂护国大将军,当着他的面承认自己对个皇子有心思,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吗?怎的看他的表情,完全没有任何波澜呢?

他是男人,赵长念也是男人啊!

“看国公这反应,似是跟传闻里不一样。”北堂缪松了眉眼,神色有所缓和,“想来外头传得厉害,事实也并非如此。国公一向不齿娈幸,又怎会对七殿下起心思。”

说着,他后退半步,朝叶将白抱拳:“那就多有得罪了,国公大人。”

这一副释然的态度,看得人不舒服极了。仿佛他与赵长念是有多深的情分,而他是个中途来捣乱还没成功的人一般,被他宽恕?

心里一股子无名火,叶将白抖了抖袍子,朝他和善一笑:“不得罪,七殿下清秀可人,唇瓣又软,叶某就算动心思,也是情理之中。”

北堂缪眼神瞬变。

叶将白瞧着,心里顿时舒坦,捏了腰上的挂件,笑意更深:“叶某不齿娈幸,但架不住殿下倾心以待。这京都流言都是无风不起浪,总要发生过什么,才能被人传呐。”

你北堂缪与七殿下几乎没有流言,有的还是深宫之人才偶传的两句浅薄交情,说明是真的什么也没发生过。

跟我比?差远了啊将军!

“你…”北堂缪抿唇,眼神阴鸷,“轻薄她?”

“将军怎知是我轻薄,不是殿下主动?”叶将白挑眉。

话刚落音,对面一道凌厉的掌风就直朝他劈过来。叶将白侧身躲过,后退三步,乐了:“将军是要在这深宫内苑里,与重臣动手?可想好是什么罪名了?”

“无妨。”北堂缪冷吐两字,跟上前继续出招。

到底是常年征战的人,力气极大,招式也猛,要不是叶家儿孙历代都要习武锻炼身子,叶将白今儿还真被他给揍了也说不定。

飞快躲他两拳,叶将白顺手脱了狐毛披风扔去旁边的软榻上,然后一个扫堂腿,开始反攻。

北堂缪微微有点惊讶,原以为文臣都是不会武的,没想到这辅国公还是个练家子,而且招式…怎么这么眼熟?

刚开始只是疑虑,但他的出招一次次被叶将白看穿,并且立马有拆招的时候,北堂缪反应过来了,收手后退了几步。

“大冬天的动动手脚,好像更暖和呢。”叶将白笑得很无耻,“秦师父也常说让我多打打,有利筋骨。”

北堂缪黑了脸:“你的武学师父,也姓秦?”

“是呀,还也叫秦大成呢,巧不巧?”叶将白道,“这么说来,其实将军得唤叶某一声师兄。”

秦大成是京都有名的武师,门下学徒众多,但正儿八经收的弟子只有两个,一个叶将白,一个北堂缪。叶将白是先拜他,并且将人哄得服服帖帖,等北堂家求武师的时候,叶将白就将秦大成举了进去。

故而,北堂缪不知道秦大成还有个徒弟是叶将白,但叶将白心里门儿清。

“阴险小人!”北堂缪怒了。

叶将白没什么别的古怪爱好,最爱的就是听人当面气急败坏地骂他,傻子长念没能成全他,这北堂缪倒是送上来了。

高兴地捡了披风穿上,叶将白一脸慈祥地道:“就一个词骂人,太没力道了。”

“你!”北堂缪胸口起伏,强压着气息镇定下来,冷着脸道,“你这样的人,不配她。”

“配不配,哪是将军说了算?”叶将白道,“我与她之间会如何,全看叶某喜好,将军就算翻了天,也改变不了什么。”

“是吗?”北堂缪冷笑,“那我倒要看看,国公打算如何与她交代这先灵之事!”

“不用将军担心。”叶将白微笑,然后转身,轻快地离开内殿。

然而,出了内殿,叶将白脸色就沉了。

北堂缪这是要开始跟他对着干了。

因为个傻子,他好像平添了不少麻烦,但古怪的是,明明让一步就可以少麻烦,但他不想让。

说什么都不想让。

长念穿上了叶将白让人连夜赶制的四爪银龙暗纹锦袍,华贵得像个正儿八经的皇子了。

坐在迎客厅里,她按照叶将白的吩咐,已经与风停云等人都交接完毕。

但眼前这个冯静贤,姗姗来迟,并且脸上毫无愧疚之意,朝她拱手道:“殿下有什么吩咐,只管让人传令便是,不用特意与下官面谈。”

风停云在旁边瞧着,眉头皱了起来,很想说他两句。

然而,长念却道:“风大人,外头又下雪了,您去接一接国公吧。”

支开他?风停云挑眉,看着她用眼神问:没问题吗?

放心吧!长念朝他笑。

犹豫地站了一会儿,见七皇子实在坚持,风停云无奈,只得带着人出门。

迎客厅里只剩下了红提和她,红提很懂事,站去门口守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