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念左右看了看,回过头来小声道:“冯大人,宁忠让我有机会便代他问您一声好。”

宁忠?冯静贤愕然,意外地看向她:“殿下与黄副统领相熟?”

“是呀。”长念笑眯眯地道,“宁忠与我是生死之交,有空偷闲喝两盏酒,便会说起大人,说大人是朝中少有的正直之人,一直屈居侍郎位,是委屈了。”

黄宁忠,崇阳门守卫之副统领也,冯静贤在朝里没有任何党派,但唯一与黄宁忠交好,感情甚笃。先前她要出宫,宁忠就让人来传过话,说她若是有麻烦,便找一找冯静贤,拿上他的信物即可。

在袖袋里翻了翻,长念拿出那个编织很复杂的绳结,递给冯静贤。

先前脸上还有一层应付的神色,在看见信物之时全然溃散。冯静贤伸手捏了捏那绳结,又认真地看了长念一会儿,突然长叹一口气。

“宁忠也是难得正直之人,他能将此物给殿下,说明是当真觉得殿下可以追随。”

“说追随就严重了,我什么也没有,跟着我也没什么好处。”长念指了指这迎客厅,“毕竟我都自身难保,寄人篱下。”

“殿下此言差矣,能入这国公府,又夺得江西一带的粮饷督管,殿下的前途,也是一片光明。”冯静贤道,“只是微臣当真是厌了朝廷纷争…”

“大人别误会,我与大人拿信物,不是要大人为我争抢什么。”长念道,“以后要共事,大人若有难处,只管跟我说,宁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说着,拿出个漆木小盒子,递给他:“听闻大人家里幼子重病,这是宁忠给大人的,托我转交。”

第47章 他的人

冯静贤拿了盒子打开,里头赫然是一叠银票,数额之大,让他白了脸。

黄宁忠一个副统领,能有多少家底他是知道的,这银票绝不可能是他给的。

“殿下,这我不能要。”他合拢盒子,放回长念面前。

长念叹息:“宁忠就知道您不会要,所以跟我说啦,让我想法子,您要是不收,那我回宫可得挨骂啦。”

将盒子推回去,长念小声道:“大人放心,这钱很干净,一没偷,二没抢。”

那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冯静贤很为难。

家里幼子重病,为了治病,他的积蓄花完了不说,还厚着脸皮问人借了不少银子,最近正为此事烦心,七殿下这笔银子,的确是解燃眉之急的。

但他又害怕,怕这算贿赂。

“这里是借条。”长念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摊开了放在他面前,“大人看看?”

借条上头赫然写的是黄宁忠的名字,也就是说,这钱真的当做是黄宁忠借给他的。

冯静贤抿唇,微微有些动容。

他起身,双手抱拳,朝着长念就一揖到地:“多谢殿下!”

“哎,大人不必行这重礼,快起来。”长念去扶他,拉着他坐回茶榻上,又给他递了笔墨。

冯静贤双手接笔,从盒子里取出八张银票,在借条上写了数目,再将盒子盖好,还给了长念。

举止得体,也不贪心,长念收好借条,给他倒了杯茶,笑着道:“崇阳门最近命案频发,宁忠倒是相安无事,之前还跟我说呢,说亏得他是个万年的副统领,出什么事都怪罪不到他头上去。”

提起这个“万年副统领”,冯静贤也笑了:“下官与他饮酒,常相互调侃,他说下官是万年的侍郎,下官说他也是万年的副统领,虽上不去,但也掉不了,知足常乐啊。”

先前沉重的气氛被这玩笑给打散,长念与他多说了些黄宁忠的趣事,才转过头道:“我久居深宫,很多事不明白,出了宫是倚仗不了宁忠了,只能给冯大人添麻烦了。”

“殿下放心。”冯静贤拱手道,“下官必定为殿下打点妥当,有任何要事,也都来禀给殿下。只要殿下不嫌下官事多,下官便经常叨扰。”

“不嫌不嫌,我感激大人还来不及。”长念道,“毕竟别人都把我当傻子糊弄呢。”

“殿下大智若愚,是他们有眼不识泰山。”冯静贤道,“此次差事,只要殿下办得漂亮,便是咸鱼翻身,再无人敢小瞧。”

“借大人吉言。”长念也抱拳。

叶将白从宫里回来,浑身的气息十分低沉。

长念本来蹦蹦跳跳地想迎他,蹦到一半,察觉到不对,扭身就想跑。

“殿下要去何处?”叶将白冷声开口。

伸手把肚子一捂,双腿一夹,长念拧着脸道:“尿…尿急。”

白她一眼,叶将白过去就将人拎着往屋子里走:“撒谎也不会撒,真要尿急,不该走偏门?”

长念傻笑,黑亮的眼睛滴溜溜地打量他,试探性地问:“宫里出事了吗?”

“…没有。”叶将白薄唇抿着,明显露出一种“大爷不想说这件事”的意思。

长念闭了嘴,再不敢提。

将人放在软榻上,叶将白道:“秦妃的灵位没有被人发现,在暗格里藏得好好的,之后我也会让人盯着,殿下可以安心。”

长念搓了搓手:“国公办事,我是放心的…但那个东西,我觉得还是回去看着最为妥当。方才已经与户部的大人们谈过啦,等江西的官员进京,我大可以再出宫来。”

“不行。”叶将白沉了脸,“殿下就在这里好生住着,哪儿也不要去。”

“可是…”

叶将白皮笑肉不笑,睨着她道:“要么殿下住在这里,要么叶某搬去锁秋宫,殿下二择其一。”

他搬去锁秋宫?长念震惊了,立马摇头:“这怎么可以!”

“那殿下就别回去了。”叶将白轻哼。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长念神色,抿着唇没有再吭声。

叶将白斜眼拿余光扫她,等了一会儿,见她还是不开口,便没好气地道:“怎么?不答应?”

“不是,我是觉得…”小心翼翼地瞥他两眼,长念嘀咕,“国公今日是在生谁的气啊,怎的不讲道理了。”

要是之前,他叶将白怎么可能说出要去锁秋宫住下这种话啊,明知道是不可能且百害无一利,聪慧如他,断不会这么想才对。

叶将白一顿,猛地发现自个儿好像的确不对劲,连忙闭眼定了定神。

他是被北堂缪给气糊涂了,跟他的较量,该他自己来想法子对付才是,怎么跟个女人似的,来七殿下这儿闹了?

暗唾自己一口,叶将白揉着眉心在软榻上坐下,轻叹了一口气。

长念瞧了瞧,乖巧地爬去他身后,伸手接替了他的手,力道适中地按压他头上的穴道。

柔软的手指一压,他脑子里什么东西一跳,连带着眼睛都酸得睁不开,缓了一会儿,才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下来。

舒坦了。

身子松懈下来,他靠在了旁边的软枕上,语气温柔了些:“遇见些麻烦,也没生谁的气。”

“国公原来也会遇见麻烦。”长念笑道,“我还以为国公是无所不能的,挥一挥衣袖,京都都要抖三抖。”

“我又不是神仙,哪儿来那么大本事。”叶将白轻笑,“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东西去换才能成的。”

吐吐舌头,长念将手放在他的肩上,重重一捏,又轻轻拍了拍。

“辛苦你啦。”她小声道。

温热的气息带着点呵出来的水汽,洒在他的后颈上。叶将白听得心口一动,莫名地觉得有暖意自胸腔蔓延出来,渐渐流遍全身。

嘴角不知怎的就扬起来了,压也压不住。

“知道我辛苦,殿下就别给我添麻烦了。”他强自正经地道,“我不会亏待你。”

“嗯!我相信国公!”长念点头。

屋子里熏香袅袅,静谧而安宁。

头被按得很舒服,叶将白又觉得犯困,困倦之间,他听得旁边的人小声喊:“国公,国公,您得回屋去安寝呀。”

轻哼一声,他翻身就将人搂进怀里,含糊不清地道:“就这么睡吧。”

怀里的人挣扎了两下,似是不情愿,叶将白掐着她的腰,重重地将人按在自己怀里。

他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是他的,谁想来抢都不行。

脑海里浮现出北堂缪的脸,叶将白嗤笑。

一个灵位就想让他认输?不可能的。

许是今日气愤太过,一整个晚上叶将白都在做梦,梦里北堂缪与他过招,同他抢人,赵长念被两人拉扯着,越拉越长,长成了一根绳子。

他慌忙放手,赵长念恢复了人形,朝他吐舌头。

“国公。”她道,“我还是喜欢将军这种冷冷清清的人,我跟他走啦!”

说完,变成了一只兔子,蹦蹦跳跳地就跟在北堂缪身后,往挂画里而去。

“你给我站住!”他怒喝,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慌张,抬步想去追,却怎么也追不上。

“站住!站住!”他连声喊,那兔子却蹦得头也不回,还越蹦越高。

于是,晨光熹微之时,叶将白活生生被自个儿胸口的闷痛给痛醒了。

睁开眼,眼前是七殿下喜欢的娘里娘气的水仙花纹帐,摸摸旁边,没有人,只有他送给她的暖和的貂毛垫子。

心里一沉,叶将白起身喊:“来人。”

门应声而开,进来的不是赵长念,是他的随从良策。

“主子。”良策躬身道,“您醒了。”

左右看了看,叶将白皱眉:“七殿下人呢?”

良策摇头:“奴才方才接令过来伺候主子,并未看见七殿下。”

梦境成了现实,叶将白气不打一处来,披衣起身,先将院子里找了一个遍。

别说赵长念,连红提也不见了。

第48章 七情

站在院子中间,叶将白阴沉着脸,整个人抑制不住地焦躁,还有一种被背叛了的气愤。

好样的,真是好样的,竟敢一句话不说就走了,她没想过后果吗?

以为趁他睡着走掉就没事了?京都就这么大,除非她不当这七皇子了,跟北堂缪远走高飞去,不然早晚都要被他抓着!

被他抓着,他非扒了她的皮!

“主…主子。”良策战战兢兢地道,“您要找七殿下,奴才让人去问问门房便是,何至于生这么大的气?”

“把人找回来。”叶将白语气冰冷得跟树枝上结的霜一般,“生死不论,把人给我找回来!”

良策一惊,连忙应下,飞快地出门去传话。

许智正收拾好行李要出发去江西,良策在门口遇见他,苦着脸上前拉住:“许大叔,主子最近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发好大的火,以前从未有过的。”

又发火?许智也觉得奇怪,挥手让良策继续去办事,然后自个儿进了院子,去跟叶将白行礼。

“奴才来辞行。”

叶将白余怒未消,只“嗯”了一声。

许智犹豫一二,道:“主子可知何为‘七情’?”

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叶将白闷声道:“喜怒哀惧爱恶欲。”

许智微笑:“然也,喜生怒,怒生哀,哀生惧,惧生爱,而后爱又生恶,恶又生欲。此乃人之七情。”

“说这个干什么?”叶将白微恼。

许智拱手:“奴才侍奉主子多年,知主子心怀大业,从未细解过情爱之事,怕主子乍遇而不明,徒生烦忧。”

情爱之事?叶将白嗤了一声:“你何处得知我遇情爱之事?”

“主子乃平和稳重之人,少有情绪起伏如此之大时。”许智道,“若是为事,则主子近来浮躁了些,需要静坐冥想。若是为人…”

他叹了口气:“若是为人,就是主子劫数到了。”

叶将白睨着他,觉得许智实在操心太多。

“没有的事情,你别多想,只管去江西。”他道,“我只是为些琐事烦忧,稍后自会去佛堂静坐。”

“是。”该说的都说了,许智也不会逾越,只顺从退下。

叶将白盯着院子里的积雪,心想哪来那么多情啊爱的,他心里装不了那么多无聊的东西,现在生气,也只是因为北堂缪挑衅在先,赵长念失信在后,他觉得输了,不甘心而已。

——喜生怒。

脑子里浮现出这三个字,叶将白眯眼,摇了摇头,将其狠狠甩出去。

一派胡言!

良策跑回来,小声禀告:“主子,七殿下和红提是卯时一刻离开的,也才半个时辰,已经让人去追了。”

卯时,她那么懒的人,为了逃跑,特意起了个大早吗?他新给她做的袍子她没穿,外头这么冷,她也真是狠得下心。

他对她不好吗?就算之前冒犯了,也在哄了呀。旁的皇子不知道要送多厚重的礼物才能换得的好处,他一声不吭的都给她了,她感觉不到吗?

没良心的白眼狼!

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自己费心养的儿子,转头就跟人跑了,一点也不留恋他。

——怒生哀。

寒风吹过来,钻骨似的冷,叶将白拢紧外衣,回去了屋子里,心想哀就哀吧,他养了不孝子,还不能哀一下吗?

“主子,东宫送了拜帖来。”有管事进来禀告。

叶将白摆手:“先放着,让厨房送早膳来。”

“是。”管事应下,看了看屋子里,多问了一句,“只送您一人的吗?”

一人,可不就是一人么?哪儿还有多余的人?叶将白冷哼,盯着屋子里的花瓶生了半天的闷气,还是道:“备两人的。”

大不了他一个人吃两份,又不是吃不下!

早膳送来了,热气腾腾的,可外头还没有任何消息。

叶将白没有拿筷子,眼睁睁地看着饭菜的热气一点点冒了个干净,心里想,人怕是找不回来了。

他日再相见,她怕是要躲在别人身后,戒备地看着他,生怕他再将她抓回国公府来住。但凡有他的地方,都躲着走,再也不给他按头,再也不给他欺负。

“主子!”良策从外头跑了进来。

叶将白突然不是很想听他禀告,找到了,人回来跟他吵一番,生怨怼。没找到,也生怨怼。

怎么都不好,不如不听了。

——哀生惧。

“主子,殿下回来了。”良策压根没管他想不想听,径直就开了口。

叶将白背脊一僵,缓缓转过头。

赵长念裹着她的小披风,一张小脸冻得通红,鼻尖都红红的。手里捧着个盒子,看见他转头,咧嘴一笑就朝他递了过来。

“…?”他怔然,不解地看着那盒子。

“之前听许智说,国公很想要这西街老店的冰种,但店主脾气古怪,不卖下人,不卖平民,非要有身份的人在日出之前排队去买,国公放不下身段,索性赌气说不喜这冰种。”

盒子打开,柔软的锦缎上头衬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颜色似雪。

长念狡黠一笑:“我知道,国公定然还是想要的,所以去买回来啦。”

…所以,不是因为北堂缪逃走的,也不是因为不想住在国公府,而是因为…去给他买玉了?

叶将白睫毛颤了颤,低头看向她握着盒子的手。

先前将她扔在雪地里,她回来就生了冻疮,两只手红肿不堪,难看得很,想来也不是很好受,大夫才叮嘱过,让她少受凉。

然而现在,她定是又冷着了,指节上都生了小硬块,偏生把盒子握得很紧,生怕摔坏似的。

喉咙微紧,叶将白伸手过去,覆在了她的手上。

“哎哎,端着这儿,不然玉会摔了的!”长念心疼地看着那冰种,“这东西这么小一块,好几千两银子呢,可心疼坏我了…”

没理会她的絮叨,叶将白把人拉过来,袖子一拢,将她整个抱在了怀里。

赵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