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策低呼一声,正想动作,却见他家那气得要命的主子大步上前,带着痛色将人接在怀里,狠狠抱住。

“松手。”长念皱眉,“你别碰我。”

指节一僵,叶将白垂眸,将她扶稳,慢慢收回了手,下颔紧绷:“站都站不稳,还想往哪里去?”

长念不答,低着脑袋,连脸也不让他看。

“良策。”叶将白侧头,冷声吩咐,“在这屋子里加一张软榻。”

“…是。”

“这…国公。”红提看了看自家殿下的脸色,小声道,“您也生着病,就不必与殿下处在一室之中,对病情无益。”

叶将白冷笑不语,似是与人赌气一般,将门关上,大步往前,逼得赵长念坐回床边,然后才转身,接过雪松抱来的半尺高的文书。

同样是生着病,她可以躺在床上休息,他却要做很多事,手起笔落,批阅三份文书便侧头看她一眼,然后接着翻下一页。

良策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心疼他家主子,便站去长念身边小声道:“殿下,主子已经两日没睡着觉了,您就当行行好,先歇会儿,也莫叫他这般担心。”

担心?长念轻笑,他若真担心她,就该放她走,她被困在这令人窒息的国公府才是真正的病因,他分明知道,却不肯放人。

这算哪门子的担心。

转身上床,长念落了床帐,眼不见为净。

叶将白余光瞥见了,轻轻松一口气,又再度咳嗽起来。

“主子。”叶良进门,皱眉看一眼他的病容,拱手道,“三皇子在偏厅等您。”

自宣旨赐婚那日不欢而散,他也有两日没与三皇子相见了,知他是急了,叶将白冷笑一声,道:“让他等着。”

屋子里燃着宁神香,赵长念却也并没有安稳入睡,翻来覆去,弄得架子床咯吱作响。

叶将白抿唇,走近床榻,低声道:“你若老实呆着,晚些时候,我便让沐疏芳过来一趟。”

架子床的动静戛然而止。

叶将白勾唇,总算是愉悦了两分,提着袍子跨出门,又吩咐叶良:“看好她。”

“是。”

三皇子来宣旨那日,他状态太差,没说两句话便称病告退,但三皇子明显是有许多话要同他说的,料想也都同七殿下有关。

踏进侧厅,果不其然,赵恒旭上来拱手,抬头说的一句话便是:“国公,定国公府与七皇弟的婚事,万不能成。”

叶将白请他落座,轻咳两声道:“圣旨已下,覆水难收。”

“那若是七皇弟犯欺君之罪呢?”赵恒旭道,“我手里有口供,可以指证七皇弟实则为女儿身。”

叶将白抬眸,问他:“口供何在?”

赵恒旭想也不想便将两份供词送到了叶将白手上。

仔细低头看过,这供词上头已经画押,叶将白颔首,优雅地将两份供词叠作一处,然后捏着画押的地方,齐整一撕——

“国公!”赵恒旭惊得站起了身,想去拦已经是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供词化为碎纸,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国公这是做什么!”赵恒旭气急,“这是最后两份可以指证七皇弟的东西!

就是知道,所以才撕。

叶将白淡笑,拂了拂身上的碎纸,道:“无稽之谈,殿下不必用这种东西引火焚身。陛下刚刚赐婚,殿下若从中作梗,恐会失了圣心。”

“可难不成就真的让七皇弟占这个大便宜?”赵恒旭很是不平,“凭什么?”

定国公那样的助力谁不想要?他也曾对沐疏芳示好过,奈何那女人眼高于顶,并不理睬他。他得不到也就罢了,任她嫁去谁家,也至多不过有些惋惜。

可赵长念要娶了她,赵恒旭就咽不下这口气了,他甚至怀疑,辅国公在暗地里一直帮扶七皇弟,所以她的路才走得这么顺。

“国公还是偏袒七皇弟。”心里这么想,嘴上就这么说了出来,赵恒旭半恼半怨,“纵她住在国公府这么久,想来也是别有感情。”

叶将白温和地笑道:“殿下多虑。”

“若真是我多虑,国公何不再借太子之手,将她送出京城?”赵恒旭道,“送五皇弟尚且轻松,送个七皇弟还在话下么?”

“殿下的意思?”

“她不是要成亲?”赵恒旭道,“那便让她成亲,说服父皇给她封个王位,送去封地!”

“这…”叶将白淡笑,“无缘无故封王送出京城,就算是叶某,也说服不了陛下。”

“国公要契机,我便给您这个契机。”三皇子起身,正色道,“只要国公将七弟送走,我与国公之间,便再无嫌隙。”

修长的手指抚弄着紫檀木的扶手,叶将白狐眸里光芒流转,思虑许久,才应:“如殿下所愿。”

三皇子走了,走得意气风发,像是解决掉了一个心事,心情极好。叶将白站在门房处相送,脸上无波无澜。

第93章 舅舅

赵恒旭满足地走了,步子很大,像是赶着去干什么事情。

叶将白拢着袖子站在门口目送他,狐眸里泛着淡淡的涟漪,像初春山上融了的泉水,潺潺地流进湖里,慢慢归于平静。

“可惜了。”他咳嗽着,摇了摇头。

身侧不远处有动静,叶将白侧眸:“谁?”

屋子拐角处走出来个身段精练结实的中年人,笑着朝他拱手:“国公武艺又有进益。”

眼眸微亮,叶将白拱手还他一礼,唤了一声:“师父。”

他这一辈子也就拜过一个师父,姓秦,名大成,在多年前的春猎会上,秦大成救他于虎口之中,那徒手揍吊睛白额虎的场面给幼时的叶将白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以至于后来叶老爷子要他拜师学武,他二话不说就去秦大成家门口跪着了。

彼时的秦大成只是京都衙门里不起眼的小武师,压根不敢收他,躲他躲了一个月,最后还是叶将白寻了五十坛美酒,一路从他家门口摆到自个儿跟前,才把这人引过来,拜了师。

秦大成对这个徒弟是又爱又恨,爱他天资聪慧,学东西极快,又恨他心思叵测,连师父也算计,原本之前他让他去收北堂缪为徒,还以为是单纯地想送他个好徒弟,谁曾想如今才明白,这小子分明是想占北堂将军的便宜。

孽障啊!

饶是心里恼,秦大成也没法对他说重话,毕竟就口舌而言,他怎么也说不过这徒儿的。

“师父何时回来的?怎的也没人告诉我一声?”叶将白掩唇咳嗽,微笑着问。

秦大成叹了口气:“回来许多天了,见国公事务繁忙,也未曾多叨扰。今日听雪松说国公病了,才想着来看看。”

说着,又好奇地打量他:“冬日都过了,天气已经暖和,怎的反倒受了风寒?”

叶将白淡笑,想作几分潇洒,神色到底是落寞:“做错了事,寻不得解决之法,积郁于心,哪能不病。”

秦大成摇头,严肃地道:“为师看你是忙于朝政,松懈了武艺,才招了风邪入体。”

说罢,扭头四处看了看:“叶良呢?把叶良给我叫来。”

秦大成的爱好之一,就是看叶良和叶将白过招。就武学造诣而言,叶良是高于叶将白的,但他对叶将白实在太过崇敬,每次出招都很收敛,结果反而是被叶将白占上风。这种时候秦大成就会抱着茶盅在旁边看戏,顺便指点一下叶将白的失误之处,以全其为师之心。

叶将白也明白这一点,师父好不容易露面,他也不好驳斥了颜面,只能让雪松去叫人。

秦大成憨厚地笑了笑,黑黝黝的眼里略有愧疚,不过就如长鹄掠空,转瞬即逝。

“开始吧。”待叶良来了,他拍了拍手,蹲在一旁认真地看起热闹来。

叶将白带着病,叶良招都不敢出,防守了几十招,觉得自家主子实在虚弱,便朝秦大成告饶。秦大成低斥他一句“非武者也”,随即摆手放了叶将白。

稍动出汗,叶将白精神了些,擦身更衣之后出来,看见门口守着的叶良,突然问:“你走的时候,可让别人看着七殿下了?”

叶良一顿,皱眉迟疑地道:“良策许是还在看着。”

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叶将白深吸一口气,一边喃喃念着“不会的”,一边大步往她的院子里走。

国公府守卫森严,他说了不许放走的人,定是插翅难逃,是他太紧张了,所以一个时辰没看见人,就会手心出汗,实则压根不用担心…

推开主屋的门,没见着隔断处站着的红提,叶将白眉心跳了跳,再往里走两步,撩开珠帘往里头一看。

床帐半挂,凌乱的被子里空空如也,床边散落了一只靴子,似是在匆忙间被人踩了一脚,狼狈地皱成一团。

再没别的东西了。

心口猛地一跳,叶将白抓紧了珠帘上的珠子,还未及怎么用力,便是“哗啦”一声扯断了线,珠子噼里啪啦地跳落在地,嘈杂纷乱,从地上一路炸响到脑子里。

“人呢?”他转头,瞪着良策又问一遍,“人呢!”

良策白着脸,慌张地道:“方才七殿下呕了血,奴才吓得连忙去请大夫过来,谁曾想刚一转背,殿下就没了影子…”

指了指那半开的窗户,良策手都哆嗦起来:“应该是直接越了窗,红提早先一步去煎药了,奴才也没个防备…”

喘一口气,叶将白猛地咳嗽起来,咳得半弯下腰,脸色涨红。

“主子!”叶良上前扶住他,沉声道,“奴才这便去追。”

“追?”叶将白咳喘不止,嘴唇干裂,一双眼里似怨似悔,“她有本事能走,就有本事让你追不上。”

一个在宫里隐藏了十几年的女子,该是有何等的心智和手段?是他小瞧了,从一开始到现在,他一直都在小瞧她,所以他一输再输,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

赵长念,好个赵长念,她这样的女人,当公主也是可惜,就该当皇子才是!

白着脸坐在逃窜的马车上,赵长念一连打了三个喷嚏,鼻尖都红了。

“殿下?”红提担忧地扶着她,“您还好吗?是不是风太大了…”

“无妨。”擦了擦鼻涕,长念抿唇,“应该是有人在骂我。”

这个时候想骂她的也没别人了,唯叶将白耳。

勾了勾唇,她笑:“让他骂罢,顺风顺水十几年的辅国公,还没跌过这么大的跟头。”

车厢另一侧还坐着个人,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道:“殿下,再往前我便不能送您了,这车要去东郊,才能不引怀疑。”

长念侧头,对他甜甜一笑,低声道:“多谢舅舅。”

秦大成一听这称呼就觉得窝心,眉目舒展些,叹息道:“秦家无人认我这不肖子,偏殿下您,还肯唤这一声舅舅。”

长念朝他拱手,沙哑着嗓子道:“若不是舅舅相助,我哪能知风停云与辅国公怀疑于我?今日也多亏了舅舅,我才得以逃出国公府。这一声,您受得起。”

第94章 这样挺好

秦大成年少被秦家送去山上学艺,一去就是十年,归来与秦家人不亲,只对秦妃疼爱有加。后因一些摩擦,秦大成被赶出祖宅,自立门户,再不以秦家名头行走,是以,连叶将白也不清楚他与长念的关系。长念却是因着北堂缪,认得了秦大成,也知道了自己还有这么个舅舅。

长念很感激他,歪着脑袋看着他,又唤一声:“舅舅。”

“哎!”秦大成乐滋滋地应着,又忍不住扼腕,“你这小子也是多磨难,这一遭离开国公府,就莫要再回去了。国公虽也偶有温柔之时,但毕竟心怀大业。他想要的东西太多,寻常之人谁敢共他同行?”

长念垂眸,认真地点头:“我省得了。”

慈爱地看她两眼,秦大成让车在前头停下,目送她下去,忍不住叮嘱:“再遇见什么麻烦,只管来找舅舅。”

“好。”长念回头,朝他躬身。

下车的地方是户部附近的官邸区,长念只走了两步,便有下人打着伞来接,行着礼道:“几位大人已经在候着了,殿下这边请。”

勉强打起精神,长念随他去了一处官邸偏门,进去直抵茶厅。

“殿下!”冯静贤和着几个属官迎上来,一看她这脸色,连忙让人拿了软垫来,扶她坐上主位,又给她奉了热茶。

“不妨事,你们紧张什么?”长念小声道,“我也没弱不禁风到这个份上。”

那是您没看见现在自个儿的模样啊,冯静贤皱着眉直叹气:“殿下保重才是。”

长念点头,咳嗽两声,问他:“有什么急事?”

“圣上已经下旨,在东迎山上修春猎行宫。”冯静贤正色道,“军饷筹备已是颇费国力,在这个节骨眼上劳民伤财,实在不智,朝中已有众多老臣上奏劝诫,奈何陛下不听,而国公…”

顿了顿,冯静贤神色更加复杂:“国公连病几日,更是对此事不闻不问。”

长念轻笑,眼神恍惚地道:“他哪里是因病不闻不问,就算没病,也定是不会管的。”

这个奸臣,最喜之事便是敛财,修建行宫这种大有油水之事,他至多轻劝父皇几句,便由着他修了。等行宫落成,怕是预算的一半银子都会落在他的口袋里,叫他再往国公府上添几块金砖玉瓦。

“那当下,便是无人能劝住帝王。”冯静贤连连叹惋,“大周虽是盛世,也总少不得天灾饥荒,如此蔑视民间疾苦而大兴土木,引民怨不说,还得堆砌多少人命。”

历来修建行宫,都是要累死饿死许多人的,可在上奏的奏折里,这些尸骸都被盖在歌颂之词下头,不叫帝王看见半点血腥。

“太子和三皇子已经就此次修建行宫之事,在御书房里暗斗了许久。两位殿下似是都想争那督管之职,也只有殿下您,一直未曾进宫。”

长念苦笑:“我这几日一直在国公府,半步也踏不出去,哪里进得了宫?”

“故而,这次也只能看着了。”冯静贤无奈摇头,“以微臣拙见,多半还是三皇子占上风。”

太子年前的劣迹尚未在帝王心里抹去,三皇子虽也有过失,但面子功夫做得不错,也甚会抓帝王心思,讨得欢心。听帝王言语间,偏重于将此事交给三皇子更多。

长念疲惫地打了个呵欠,道:“任他们去争夺吧,你我只管做好分内之事,不叫人欺辱到头上即可。”

见她实在困倦,冯静贤也没有再多说,呈了几份文书给她,便让人收拾了一间暖阁出来,让她移驾休息。

谁也不知道七殿下经历了什么,只觉得她好像很累,需要好好睡一觉。

然而,在陌生的地方,长念睡不踏实,眼睛闭着,神思恍惚,想入睡,却怎么也没能彻底陷入梦境。

辗转了不知道多久,红提轻轻打了帘子,小声道:“主子,北堂将军来了。”

睫毛颤了颤,长念睁开眼,就见门外响起铠甲磕碰佩剑的声音,只消片刻,北堂缪就出现在门口。

脑袋昏沉,长念眨眼看他,竟觉得看不真切,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影子的轮廓。

北堂缪大步进来,将她从床榻上扶起,拧眉问:“怎么回事?”

问出口,看看她的脸色,又觉得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便伸手扯了旁边挂着的外袍将她裹住,扶起人沉声道:“回去再说。”

长念突然就觉得眼眶发酸。

她有好多好多的委屈和不安,担忧和害怕,没法同红提说,也没法跟别人表露,只有在看见北堂缪的时候,才敢放松戒备,皱着小鼻子红了眼。

“哥哥。”她小声唤他,委委屈屈的,像一只小奶猫。

北堂缪心里拧得慌,摸了摸她的脑袋,干脆转身,将她背起来往外走。

长念动了动,迟疑地道:“这不合规矩。”

叫人看见,还不得说她七皇子恃宠而骄,敢让北堂将军背着走了?

“你闭上眼休息片刻。”北堂缪头也不回,“眼里全是血丝,再熬就成兔子了。莫怕,前路不管有什么,都还有为兄在。”

喉咙堵得生疼,长念说不出话来,只狠狠地点了点头。

北堂缪的背十分宽厚,她闭眼,梦里都没有多少颠簸,像是靠着了一座山,慢慢地就让她那漂浮不定的心沉淀了下去。

床榻上没能安睡,在他背上,她倒是很快熟睡,甚至隐隐有鼾声。

红提很是不好意思地小声解释:“殿下几日没睡了,故而才…”

“无妨。”北堂缪勾唇,“这样挺好。”

今日下了蒙蒙细雨,红提打着伞在两人身边走着,心想就算听殿下打鼾挺好,您也不能直接绕过马车,一副要背着殿下走回去的样子啊,路上那么多人呢!

北堂缪是这么打算的,并且,也这么做了。

不过他到底是聪明的,没大大咧咧从人群过,而是让家奴在路过的绸缎庄里扯了几尺黑布,缝在了伞檐上。

落在野史笔下,这堪称一段情痴佳话。

——如果他光顾的那家绸缎庄不叫蝶翩轩的话。

第95章 愿

作为蝶翩轩的幕后东家,风停云第二日就去了国公府,端坐在客座上,用生动的语言给叶将白描述了那个画面。

“彼时微风拂雨,北堂将军背着人站在竹青的油纸伞下,脸上始终带着一抹浅笑——没错,不苟言笑的北堂缪,他笑了,而且看起来十分满足。取了做好的黑布伞,愣是让家奴打着,一路将七殿下给背了回去。”

“我粗略一算,从蝶翩轩到北堂府,走路要一个时辰。”啧啧两声,他感叹,“习武之人就是好啊,有力气,背那么久的人都不觉得累,还挺高兴。”

叶将白坐在主位上,半张脸都隐在屋子的阴影里,眼神看起来很不友善。

“哎,你别瞪我,我也是实话实说。”风停云揣着手道,“我是不明白你与七殿下是怎么回事,但七殿下少了你,一样好好的,你凭什么就是这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半死不活?”

“你这还不叫半死不活?”风停云眯眼,“病了四日了,行宫修建之事,你管过吗?你知道现在三皇子与太子是怎么个情况吗?三日前送来国公府的文书,你看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