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念张大嘴,伸手接过来咬了一口,酸甜相混,很是开胃。

“兄长那会儿下车,就是为了这个?”

北堂缪点头。

长念有点感动,三下五除二就将这一串糖葫芦给吃完了,末了抹抹嘴,甚是高兴地朝他拱手:“多谢兄长!”

北堂缪低低地应了一声,擦了擦她嘴角的碎糖,便将她送回了下榻的兵营。

因着担心的事情多,所处的地方又不是绝对安全的,长念晚上不容易入睡,子夜时分常常坐起身叹气。然而今天晚上她起身的时候,发现窗外站着个人。

“哇!”长念一声尖叫,把外室沉睡的沐疏芳直接吓醒了。

两个姑娘抱成一团端了灯台颤颤巍巍地递到窗边,结果照出了北堂缪那张英朗的脸。

“做什么?”北堂缪皱眉。

长念气得把灯台往窗边一放:“这话该问兄长才是,大半夜的,兄长站在这里做什么?”

北堂缪指了指天上的月亮。

现在的月亮一点也不圆,但好在十分亮堂,长念看着,双手捧心,笑着道:“好好看哦!”

然而下一瞬,她脸一黑:“这就是兄长半夜不睡觉站在这里的原因?”

“嗯。”北堂缪道,“等月下梢头,我再回去睡觉。”

长念觉得,兄长真的十分任性,明儿分明还不知要不要上战场,他竟能不睡觉。

不过,知道他在外头,她倒是放了心,回去床上躺着,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沐疏芳披着衣裳,神色复杂地看着床上沉睡的小傻子,又看了看外头站得比树还直的北堂缪。

一个傻一个呆,无药可救!

不过,京都的夜晚毕竟露重,沐疏芳嘴上骂骂咧咧,还是拿了厚斗篷出去,给北堂缪穿上。

“不冷。”北堂缪道。

“我知道,您几位都是有情饮水饱、心头暖的,但架不住这晚上风凉。真病倒了,定是要伤我军士气。”沐疏芳翻了个白眼儿,“且穿着吧。”

她说完,像是带着气,扭身就回屋了。

北堂缪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自个儿身上这件斗篷。

大红绣牡丹的样式,娘里娘气的。

不过,倒是像极了沐疏芳这个人,高傲又热烈。

摇摇头,北堂缪抬眼看着月亮,继续站着。

第二日清晨,长念起来用膳的时候,就听得黄宁忠来禀告:“辅国公携家眷已经逃出京都,在太子一方军营附近消失。”

长念“嗯”了一声,黄宁忠又道:“探子回禀,怀渠又现敌军增援阵营,下一场守城之战恐怕更加艰难。”

“之前不是说,三镇之中很多将领不服太子,未曾听从调令?”长念不解。

黄宁忠也摇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几位最固执的老将,一夜之间似乎都倒向了太子阵营。不过好消息是,二殿下寻了偏路,绕开了太子,不日就将抵京。”

二哥能进京都了?这的确是个好消息,长念微微松了口气,放了筷子,带着人往城门的方向走。

街上人烟稀少,偶尔有车马经过,都是急匆匆往城外走的,长念不经意地一瞥,就瞥见了户部刘尚书的家眷。

这一家人似乎也是想逃出京都去,不曾想会在路上撞见赵长念,当下脸都白了,急急地用衣袖遮挡,慌忙往外走。

长念沉着脸下了车,冲他们喊了一句:“你们走的方向城门戒严,出不去。”

避无可避,那一家子都停在了原地,刘尚书臊红了脸下得车来,连忙对着长念跪下:“请殿下饶命!请殿下饶命啊!微臣下有三岁稚儿,上有八十老母,实在经不起这战火淋漓。微臣不是投敌,只是想安顿家眷…”

长念安静地听他说完,颔首:“担心家眷乃是人之常情,本王不怪罪。这便让人拿着手令去,替大人开城门。”

不但不责怪,反而要放他走吗?刘尚书心里忐忑,觉得这不可能,多半有计,于是更跪着不敢起来。

长念等了一会儿,干脆让黄宁忠架起他,直接扔出了京都。

此举一下,满朝哗然,有谴责刘尚书的,也有偷偷羡慕他的,毕竟就兵力来看,如今是太子占上风,这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破了,能带着家财家眷跑路是件好事。

朝中正吵嚷的时候,赵长念下了命令。

——凡有想离京者,只管上禀拿手令,城门统统放行。

没这命令的时候,每天有很多人想着法子要出城。可当真被放行了,这些人反倒是安分了,看着那大开的城门,个个缩回了脑袋。

第162章 他比她聪明

人性就是如此古怪,有阻拦的时候,千方百计也要冲出重围,一旦你放手让他走,他反而会在那敞开的门口犹豫不前。

长念很大方,给足了机会让他们犹豫,同时破格提拔了七八个忠心耿耿的人,最厉害的直接从禁卫升迁至兵部侍郎,委以重任。

冯静贤一度担忧这个关头大肆调度会否影响朝政,然而幸运的是,直到下一次守城之战,京中都再也没出什么乱子。

战前一夜,长念披着长衣在灯下看战报,连日的操劳让她憔悴不少,本来就不大的一张脸,眼下更是瘦得叫人心疼。

灯火燃了许久了,烛泪堆积,屋子里时明时暗,她揉了揉眼,迷茫地抬头,突然发现外头已经是深夜,不由地咋舌:“怎么这么快?”

红提已经趴在外头的矮桌上睡着了,屋子里悄无声息,外头的月光也分外宁静。放了手里的东西,长念起身,走到窗边驻足。

这个月亮看着很眼熟,缓缓在人身上流淌的月光,像极了国公府里的碧水青山池里的水光。

国公府奢华,叶将白那个人却是极讲品位的,京都大多的宅子里有池子,但无人像他一般,将大半个宅子都作了池子,引了活水,在那片金砖玉瓦里愣是添上一抹山青色。

彼时她与他还未撕破脸,她尚在装傻充愣,被他带去池子边,笑嘻嘻地看着里头的鱼,然后问他:“国公,这一处为何不是金雕玉砌的?”

叶将白勾唇,狐眸里闪着光:“这一片,是留给在下自己停歇的。”

“停歇?”

“人这一辈子要经历的事情很多,身处富贵地,做的就是富贵事。”撩了袍子在池边坐下,叶将白轻笑道,“富贵事做久了,就会累,累太久了,便是精疲力尽,再不想往前。是而,有这么一处地方,才能让在下停歇回神。”

长念当时只傻笑,也没太当回事,如今从案卷之中抬头来看着月亮,她才发现,叶将白是个很聪明的人,他贪婪却懂得取舍,尽力却不会竭力,张弛有度,进退有法。

不像她,非要日思夜想,精疲力尽,才能在这乱世之中走上两步。

太子实力大增,布军已呈嚣张的半包之势,京都得各地之人前来相助,但杯水车薪。朝中仍有不少老臣主和,长念一旦反驳,他们就非议她贪图皇位。京中百姓被人煽动,不少人骂她窃国,拒太子于城外,居心叵测,甚至守城之军也有叛逃者。

那么多难听的声音,沐疏芳都忧心忡忡,赵长念若是男儿还好,女儿家,哪能受得住这天大的冤枉?

可她偏生就是受住了,不仅受住,才能看战报呢。

骄傲地扬了扬下巴,长念觉得,父皇在天若是看见,这回是无论如何也要夸她的,至少不能比夸太子轻!

扬着扬着,眼前又有点模糊,她胡乱拿袖子擦了一把,吸吸鼻子正打算关窗户,抬眼却看见那边树下站着个人。

“兄长?”长念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

北堂缪漫步走过来,眉目在烛光下渐渐清晰,英眸里闪着光道:“刚给太后请过安,便过来了。”

长念一怔。

自从父皇驾崩,太后就大病一场,闭宫不见人。冯静贤曾说过,若是太后能下一道懿旨,扶正她,眼下这恶劣的情况就会改善良多。

然而,长念没让人去撞门,她很清楚太后是偏爱赵抚宁的,哪怕门撞开了,这懿旨太后也不会下。

只是没想到,兄长竟然能见着太后。

“殿下不好奇,太后她老人家说了什么?”见她傻愣愣地不吭声,北堂缪轻笑。

长念嗫嚅两下,又耷拉了脑袋:“说什么?”

一看就是没抱什么希望的。

北堂缪微哂,示意她退后些,然后攀着窗台就越进了屋子,将她按在旁边的茶榻上坐好,然后慢慢低身,半蹲在她身侧。

“太后娘娘说…殿下之前送的珠子,她都镶在了凤冠上,只是委实太重了,不能戴,就摆在屋子里看着。”

长念愕然抬头。

北堂缪英眸含笑,脸上是难得的温柔,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她还说,手心手背都是肉,都舍不得,但她知道,念儿做的是对的,没有错。”

鼻子一酸,长念咬唇,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嗯,老人家也说了,念儿爱哭,从小就像个瓷娃娃。”伸手接着她的眼泪,北堂缪勾唇,“但这样的瓷娃娃,如今死守着京都,护住皇宫安宁,倒是比那些个铁打铜铸的人,更让她动容。”

长念眨眼,温热的泪珠一颗颗砸在他手心。她扁嘴,哑声道:“你别拿好话哄我…”

“没有哄你,太后当真是如此说的。”北堂缪叹息,“你若不信,等明日之战结束,我随你去给太后请安,如何?”

伸手抹了把脸,长念咧嘴应下:“好。”

笑是笑了,眼泪却没掉完,哽哽咽咽地哭了许久,才打了个呵欠。

北堂缪坐在茶榻上,看她似睡非醒的模样,知道她也是累极了,干脆将她揽过来,让她趴在自个儿的腿上。

红提半夜惊醒,慌张地抬眼,就见屋子里的烛火已经燃尽。

月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在茶榻上,榻上坐着北堂将军,她家殿下正趴在将军的怀里睡得纯熟。

将军温柔地拍着殿下,一双眼专心致志地盯着她,眨也不眨。

这场面,朦胧旖旎得像梦境一般。

红提以为自己还是没睡醒,摇摇头,趴在桌上就继续睡,梦里也是一片春色盛开。

第二天黎明,城外号角吹响。

长念站上城楼,看着下头乌压压的一片敌军,脸色本就不好看,再不经意扫见中营处一个马上的人,眼神更是一沉。

叶将白好大的胆子!

这是战场,他竟连盔甲都不穿,一身清月长袍,大袖翻飞,在这黑红交错的战场中显得格外打眼,哪怕她在这高远的城楼上,也是一眼就瞧见了他。

“宁忠。”她咬牙,朝人劈手指了指那抹白影,“箭射得着他吗?”

第163章 美人香慈

黄宁忠顺着长念指的方向看了看,沉默半晌,道:“殿下,军中能百步穿杨之人甚少。”

长念怒:“人家当初追杀我的时候,怎么就那么多能百步穿杨的人?咱们军中怎么就甚少了?”

“这个…”黄宁忠很无奈,“京中大乱,不少精锐流失。”

“找几个人来一试!”长念叉腰,“射中那人者,赏金百两!”

“是!”

于是,叶将白风姿动人地骑马缓行时,就听见羽箭破空之声呼啸而来。

他侧头,一双狐眸里无波无澜,眼睁睁看着羽箭一支支朝他而来,又准头不足地散落开去。

旁边有随将忙不迭地恭维:“国公真是天下独一份的好胆色、好气魄啊!危险临前而不动,乃大将之风!”

他这一开头,旁边的人争先恐后地开始夸赞,生怕落在后头叫国公记不住他们。

叶将白收回看着城墙上的目光,神色十分复杂地扫了周围人一圈。

要是那羽箭真到他身边三丈之内,那这夸赞没毛病。可城墙上那些人这拙劣的箭法,羽箭还没飞到就落下去了,压根不足为惧,这也要硬夸他?

“有这功夫。”他抿唇道,“各位不如上前杀敌。”

周围嘴碎的人瞬间安静了。

他们所处的位置,说是战场,其实也就是来走个过场的,前头将士拼杀,后头的人只管等着领功,谁想不开会舍下国公身边的好差事,去前头丢命呢?

这一回攻城,赵抚宁准备得甚为充分,兵力足,布军也有大将把关,双方酣战之时,他便在后营里喝酒等着。

抢来的美人立在他身侧,手里捏着酒壶,表情麻木。

“这一遭若是城能破,我便是九五之尊,而你…”

放下酒杯,赵抚宁伸手将美人儿揽入怀,亲昵地蹭着她的乌发:“你会穿上凤袍,做我的皇后。”

拉扯之间,酒壶里的酒洒了些在他的袍子上,美人不语,只眼神空洞地看着,也不挣扎。

赵抚宁自言自语半晌,微恼:“香慈,都这么久了,你怎的还不肯正眼看我?”

自从湖上画舫惊鸿一瞥,赵抚宁就爱上了这个笑起来比湖光山色更动人的女子,香慈只是富商之妻,那刘凌云说富,也没多富,给不了她最好的穿戴,也给不了她无上的荣光。

而这些东西,都是他赵抚宁可以给的。

赵抚宁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疯狂过,为了一个女人,屠杀了半个宅院,在最敏感的时候背上罪名,甚至不惜为她抗旨,导致如今想回京,只能打硬仗——这些,他都没半点后悔。

可是,眼前这个人坐在他怀里,神色比初见时的湖面还平静,别说笑了,半点好脸色也没有。

毕竟是高高在上的太子,赵抚宁有些恼,他掰正了香慈的脸,叫她看着自己,而后皱眉道:“想嫁给我的女人数不胜数,我谁都没要,偏生选了你,自问待你没有半点不好,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

香慈不答,微微阖眼。

从刘凌云死后,她就再也没跟他说过一个字了,他找过大夫,大夫说嗓子没坏,是她自己不愿意说。于是有段日子,赵抚宁想尽一切办法逼她说话,气急之时,也曾疯狂与她翻云覆雨,妄图从她嘴里听见点声音。

可是没有,香慈什么声音都没有。

大军在前,胜负未知,赵抚宁看着营帐地毯上的灰,突然就沉了脸,一把将她推开。

香慈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你若实在厌恶本宫,那本宫也断不会一直捧着你。”他冷声道,“滚出去!”

香慈还是没看他,也没说话,从地上站起来,缓缓出了营帐。

他方才那一推力气很大,她似是伤着了,步子微微有些不自然。赵抚宁斜眼看着她的背影,心口发紧,脑子又气得发胀。

哪有这么不识抬举的女人!

喝了半壶酒,又气了半晌,赵抚宁有些神志不清,恰好这时有人进来禀告:“殿下,庞将军说有些不对劲,前头攻城的人,好像有很多不是咱们的人。”

迷迷糊糊的,压根没将这话听进去,赵抚宁倚在虎皮椅里嘟囔:“管是谁的人呢,打下来再说。”

他都这么说了,副将也不好再议,应了就退下了。

赵抚宁睡了过去,两个时辰之后方才转醒,醒来眼还未睁,便伸手往旁边摸,喊了一声:“香慈。”

手边空荡荡的,没人。

赵抚宁陡然惊醒,起身掀帐出去,却见日头已经偏西,目之所及之处,没有香慈的影子。

“人呢!”他慌忙抓了卫兵问。

卫兵吓了一跳,想了想,猜他问的也是那美人儿,于是指了指河边。

浑身汗毛都要立起来了,赵抚宁怒喝:“怎么能让她去河边!”

香慈寻死过,被他硬生生拦下来的,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敢让她离开他的视野。方才当真是生气了,竟让她滚,若当真出事…

心口疼得厉害,赵抚宁连忙带人,一路狂奔去河边,左右找着人,一边找一边放下架子大喊:“香慈!”

河水潺潺,水边不远处有人正半蹲着在洗衣裳。

赵抚宁瞳孔一缩,连忙大步走过去。

香慈在洗他的衣裳,木盆里放了三件里衣,已经拧成了麻绳状,她那纤细的手泡在清澈的河水里,正在涤荡最后一件。

快跳到嗓子眼的心硬生生被咽了回去,赵抚宁上前将她拉起来,发着颤把人抱住。

“慈儿,你乱跑什么?”

香慈被他抱着,美丽的脸上依旧一点反应也没有,听他说着抱歉,说着不该吼他,眼里波澜不起。

有亲近赵抚宁的副将在旁边看着,忍不住皱眉。归去的路上,他小声道:“殿下,此女子非良人,当真不愿追随殿下,殿下不如还是放了吧。”

赵抚宁一听就大怒:“放?本宫为什么要放?”

香慈安安静静地继续往前走,身姿动人,娴静如一株水仙,听见吵闹也没回头。

赵抚宁本就有气,这副将是上赶着来撞刀口,一回军营,他就下令将这人砍了,谁劝都没用。

于是,这个跟了赵抚宁八年的副将,就这么草率地死在了赵抚宁的盛怒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