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想好了

太傅闻讯,赶来劝诫:“殿下!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又有大战在前,您如何能因为个女人而斩杀副将!”

赵抚宁气愤稍平,也知道自己举止不当,可他下不来台,只能硬声道:“一个副将而已,少了他这仗又不是不能打了。”

“殿下,这关乎人心!”

“人心怎么了?”赵抚宁没好气地道,“给他追封就是了。”

太傅被气得无法,拂袖而去,营帐里安静下来,赵抚宁闷头坐着,对屏风后头的人道:“你看,我又为了你做错事了。”

屏风后的香慈慢条斯理地在给洗好的里衣熏香,像是没听见一般,不声不响。

赵抚宁有点委屈:“你都不能安慰我一二?”

衣裳熏得半干,香慈抱着走出屏风,去外头晾上。

赵抚宁看着她的背影,嘴巴翘得老高,像要不着糖吃的孩子,又气又可怜。

这一场仗打得血流成河,长念站在城楼上,眼看着敌军三次欲近城门又退下,眉头紧锁。

她一向只是纸上谈兵,上回埋伏得当不过是运气好,当真面对如此悬殊的兵力,赵长念很清楚,这城早晚要破,守不住的。

侧头看过去,叶将白那一抹突兀的颜色仍在,施施然骑在马上踏过残肢鲜血,勾唇看着硝烟和血雾。

他没出城之前,太子是没有这等兵力的。长念推测,叶将白恐是暗藏了兵力,就为了今日锋芒毕现。

那么,要解决这一场危机,她得先解决叶将白。

手放在墙垛上,被下头射上来的羽箭堪堪擦过,火燎燎地疼起来,长念皱眉收回手,招来黄宁忠,吩咐了几声。

叶将白出城的时候只带了随侍和姚氏,秦大成尚在城中。于是,傍晚停战休整的时候,秦大成独自出城,去见了叶将白。

“师父是被当成说客派来的么?”叶将白给他倒了杯茶。

秦大成叹息:“他们知我来此处能安然而归,所以让我来知会国公一声——叶家上下两百余口人,已经悉数被关进死牢。”

叶将白一顿,微微眯眼:“七殿下长本事了。”

“眼看京都将破,七殿下已经被逼至绝路。”秦大成抿唇,看了面前这人一眼,“国公当真打算帮着太子拿皇位?”

叶将白浅笑不语,手里握着个挂件,轻轻摩挲。

秦大成知他是不会答了,无声地叹了口气,而后起身:“草民家眷还在京都,必须要回去。”

“师父保重。”叶将白看着他往外走,身子未动,脸上依旧带笑。

但,当秦大成走到门口快出去了的时候,叶将白终于抿唇开口:“师父。”

秦大成一手掀着帘子,闻声回头,不解地看着他。

他这一向引以为豪、不可一世的徒儿,眼下静静地坐在茶垫上,头半垂,睫毛微颤,像是平静了一会儿,才轻声问:“七殿下肚子里的孩子…是没了吧?”

心里一慌,秦大成匆忙别开视线:“没…自然是没了。”

叶将白“嗯”了一声,修长的手指摆弄着茶具,低声道:“她能捡回命,就是积德了。”

秦大成忍不住转身问:“国公很担心殿下?”

“没。”叶将白板着脸,“我担心她做什么?只是多少与我脱不了干系,问一句也是应当。”

秦大成沉默,他想,要是有一天国公发现那是一个骗局,是会把七殿下清蒸呢,还是红烧呢?

打了个寒战,秦大成闷头继续往外走。

这一场仗虽然没能打开京都大门,但也快了,叶将白亲上战场,得了不少赞誉,也开始参与军机部署。太子麾下几位大将一向敬重他,此回共事不过几天,更是跟中了迷药似的对叶将白言听计从。

赵抚宁一开始是没想过叶将白会来投奔他的,但人家不仅来了,还把未婚妻押在他这儿,摆明了是对他忠心耿耿,赵抚宁觉得,就让他出力也好,这人反正是孤身一人来的,能翻天不成?

眼下形势大好,赵抚宁心情也好了,回去营帐的时候看见香慈将他的里衣叠得好好的放在床榻上,心里更是止不住地高兴。

“让我看看手。”他过去拉着她,心疼地道,“往后这种粗活就让别人去做,就算天气暖和,河水也有些刺骨,你身子弱,万一感染风寒就不好了。”

香慈没看他,把叠好的里衣拿起来,放在他手里。

“我这就穿!”赵抚宁喜上眉梢,当着美人的面就开始脱衣裳。

香慈毫无波澜,只轻轻垂下眼,听着他换好了里衣,又去倒了杯茶来,看着他喝下去。

“你今日…怎的对我这般好?”赵抚宁有些受宠若惊,“是想通了?”

香慈不答,美目安静地盯着他的衣襟,像是在走神。

当天晚上,赵抚宁感染了风寒,脸色有些难看,半靠在软榻上咳嗽不止。

香慈端着药在旁边伺候,因着副将之死,没人敢去管她,也没人敢说半句不是,所有亲卫都在帐篷外头守着。

赵抚宁一边吃药一边笑:“你越来越关心我了,还会给我熬药。”

面前的人是不会应答他的,他就自顾自地继续说:“慈儿你是不知道,初次湖上相见,你笑得有多美。这全天下的花加在一起,也不如你好看,只可惜,我好久都没见你笑了。”

“你是不是还生气?那等你消气了,再笑给我看看好不好?”

香慈听着,轻轻点了点头。

赵抚宁大喜,想说话,结果又是一串咳嗽。

娇生惯养的太子庙在军营里生了病不是什么稀奇事,谁都没有太在意。香慈端着水盆从主帐出去,背后只远远跟了两个卫兵。

她去河边倒了水,然后蹲下来,望着那粼粼的河面。

“你可想好了?”有人开口,声音低沉悦耳。

香慈一愣,下意识地回头,就见卫兵不知何时被遣走,那传闻里手段凌厉的辅国公眼下正站在她身侧,笑眼盈盈。

“想好了。”香慈开口,嗓子有些哑,“从一开始,我就想好了。”

第165章 想见你

“可是我听人说,太子待你极好。”叶将白勾唇,“不心动么?”

香慈起身,环佩清响,面容如玉。

“妾一直以为,这世上总有命中注定的姻缘,但大多数人没能遇见,故而姻缘周折,常能以他人相替。”她道,“但也有那么少些人,是遇见了的。”

“一旦遇见,你就会知道,这全天下有的是好男人又如何?旁人待你千般好万般贵又如何?抵不得的。”

她双眸含泪,认真地摇头:“怎么样都抵不得。”

叶将白一怔。

他其实只是来确定明日不会出什么意外而已,却没想到被她说得心头触动,手不自觉就握紧了。

“抵不得么?”眼里隐隐有戾气,他道,“若是那人伤你骗你,与你不共戴天,你难不成也忘不得她?”

香慈哪里知他在说谁?只当这国公是不信,抿唇道:“您若有幸遇见,试试不就知道答案了?”

叶将白皱眉。

这午夜梦回,看见的都是同一个人,答案是什么,他显然已经知道。但不想认,无论如何也不想认。

“明日我会让人接应你。”他转身道,“届时,你看见信物跟人走就是。”

“好。”香慈点头,端起木盆往营里去。

叶将白一路沉着脸回去自己的营帐,坐下闷了许久才想起来——他好像忘记说信物是什么了,香慈也没问。

皱了皱眉,他想,明儿让良策亲自去接应好了。

太子大病的第二日,城外大军又开始攻城。长念连城楼都已经上不得,被北堂缪捆着送回了皇宫。

“放开我!”赵长念急了,“我不在,城门只会失守更快!”

“您在,城门也会失守。”北堂缪面容沉静,“不能冒险。”

长念咬唇,千般万般的不甘心,手紧紧攥着衣袖。

等北堂缪转头去带人守城的时候,她起身,带人去了叶宅。

自从上回找到这地方之后,长念就一直让人把守,叶家上下两百口人,无一人离开此处。眼下东门将破,她又让人传了话,叶将白一定会派人来这里。

只是,要什么时候才来呢?长念深深地皱眉。

“咚”地一声闷响,东城门应声而开,敌军声势浩大,鱼贯而入,北堂缪早早部署好了巷战,开始了新一番的厮杀,而就在城门破后不到半个时辰,太子赵抚宁让人抬着先皇棺椁进了京都,直抵皇宫。

“殿下!”

长念正在叶宅门口发呆的时候,就见冯静贤脸色惨白地跑过来,一见她就跪了下去。

“怎么了?”长念连忙扶他,“城破了是吗?也用不着你这么慌张,先起来。”

冯静贤跪着不敢动,老泪纵横:“殿下,先皇棺椁…到宫外了。”

长念一震。

先皇棺椁开路,谁敢再动手,便是忤逆——赵抚宁就是为了这个,才替父皇下什么罪己诏,甚至不惜将皇陵都掘开。

气得浑身发抖,长念咬牙就道:“随我走,去宫门!”

“殿下,那边敌军甚多…”冯静贤很想劝,但一看赵长念的眼神,硬生生将后半句话给咽了下去。

身边兵力不过两百,长念走得却是毫不畏惧,活像是身后跟着两万人一般,在巷口遇见一支敌军,还打了起来,结束战斗复又往前。

叶家这宅子在深巷里,要拐好几道弯,过好几个巷口。长念匆匆地走着,眼瞧着要走出去了,却听得一声玉石相击的清脆之音。

她一顿,停下了步子。

很久以前赵长念送过叶将白一个白玉挂件,是用她当时的全部家当买的,叶将白一气之下将那东西摔断过。后来两人和好,叶将白不声不响地就将那断了的白玉挂件做成了两个精巧的玉铃挂在腰上,走哪儿都能听见这悦耳的声音。

长念抬头,果然看见叶将白站在外头,锦衣华服,眉目慵懒。

“好巧啊。”他说,“殿下竟也在这儿。”

冯静贤一凛,立马后退两步低声吩咐准备护驾。长念倒是丝毫不怯,身板站得笔直,正视于他,开口道:“国公早知我会在此,何必说这些客套。”

叶将白微微眯眼。

是啊,他一早就知道她会在这儿等着,所以一进城就迫不及待地往这边来了,非想看看她狼狈不已的样子,好让他解气!

但…当真见着人,他发现自个儿心里也没好受到哪里去。

赵长念是个女儿家,被迫在这乱世里立足,恐怕已经很久没睡好觉了,眼下乌青,脸色也苍白,站在他面前跟个纸糊的一般,随便来阵风就能吹跑了。

叶将白脸色有点黑。

双方对峙,叶将白带着的人显然要多多了,两边若是动手,怎么都是长念这边吃亏,毕竟她还留了人把守叶宅。

“动手么?”长念开口道,“国公若不动手,那我可就走了。”

叶将白身后站着的副将想,这位七殿下是不是脑子坏了?国公专程来抓人,怎么可能不动手?还能就这么轻松地让她走?

“你走。”叶将白开口。

副将:“…”

像是一早就料到了一般,长念冷笑一声,朝身后的人挥手:“继续往前,去宫门。”

冯静贤瞠目结舌,带着人先往外走,侧头看过去,殿下也转身,与他们一同离开。

然而,殿下像是有些走神,踢到脚下不平的石板上,人就是一个趔趄。

护卫刚刚伸手,旁边却有人动作更快,立马将她扶稳,又飞快地收回手,还嗤笑一声:“就这样的身子,也妄图与一群大男人斗?”

长念羞愤地咬唇,捏紧了拳头,一言不发地走了。

“国公!”副将实在不解,“抓着七殿下,咱们就能掌控大局了啊,如何能放走?”

叶将白没好气地指了指巷子里:“我一家老小的命都在她手里,抓着她,你给我赔命?”

副将一顿,觉得好像很有道理,于是也就收了声。

叶将白带着人就跟上赵长念,他知道她要去哪儿,也知道她会想做什么。

正宫大门外人山人海,声音嘈杂,偶尔有兵器碰撞。长念带着人来,硬是冲出了一条路,才隐隐看见了先帝棺椁。

第166章 自私的爱

从古到今,敢将自己父皇棺椁抬到这大庭广众之下的,赵抚宁是第一人,赵长念知道,他必定被载入青史,受后世唾骂。

但现在,将他变成历史,是她要负起的责任。

皇宫门口烽火又起,长念等来了北堂缪的支援,一举将赵抚宁压退半里,战意正浓时,却看见了高高扬起的止战旗。

“殿下。”传令兵来报,“棺椁横于阵前,我军不得近。敌方将领请殿下上前相见。”

说是敌方将领,实则也就是赵抚宁,长念满心怒火,提了袍子就带着精锐过去。

两军列成整齐的方阵相对,阵前中间放着的是先皇棺椁。长念不敢多看,上前捏着拳头朗声问:“赵抚宁何在?”

声音撞在高高的宫墙上,在两军之间荡开。对面人群应声分开一条小道,小道尽头是一辆光鲜华贵的宝盖。

宝盖里,香慈正看着赵抚宁,一双美眸依旧无波无澜,只是这回,她开了口。

“要扶您出去吗?”她问。

赵抚宁病得委实厉害,两天的功夫,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一圈,颧骨之下的肌肤往脸里凹陷,眼下青黑,嘴唇也是紫白色。

他裹着大毡发着抖,牙齿打颤地道:“你…终于肯说话了。”

艳阳透过车窗照进来,香慈安静地坐在一侧,朝他笑了笑。

在来这里之前,赵抚宁的状况还要好些,他安排了要用先皇棺椁打开宫门,也想过进宫第一件事就是去朝堂上坐龙椅。可马车行着行着,他却是越来越虚弱。

外头赵长念的声音显得遥远而飘渺,赵抚宁不想听,他看着面前香慈脸上的笑意,想跟着笑,却笑得很难看。

“没人比得上你。”急促地喘着气,他哑声道,“你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子。”

也是…最狠心的女人。

香慈起身,在这狭窄的车厢里朝他微微颔首,而后想伸手去掀车帘。

“等等…”赵抚宁皱眉,伸手想去拉她,“你要走…也…拿上这个。”

枯瘦干瘪的手,颤抖着递出一块玉佩,那是他的信物,拿着才能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里。

香慈垂眸,冷声道:“你变成这样,是我害的。”

玉佩晃了晃,又定住,赵抚宁闭上眼,仿佛没听见似的,只道:“拿着。”

“我给你洗的里衣,上头熏了腐肉草,加上给你泡的茶里和汤药里的蚀骨毒,才让你变成了现在这样。”香慈声音很清晰,“从我顺从你的第一天开始,就抱定了要杀你的心思。”

“慈儿…”

“你杀了凌云。”香慈眼里涌上恨意,“你该把命赔给他!”

赵抚宁闷哼一声,嘴角溢血,一张脸像干枯的老树,半点神采都不再有,只是仍旧不甘心,执着地捏着玉佩问:“我待你…不比他好?”

“你不是他,也不是我。”香慈红了眼,“我与他夫妻二人的日子,凭什么要你来论个好与不好?”

“我喜欢春风,你觉得宫女扇子扇出来的风更好也无妨,但你凭什么赶走我的春风,强要我来受宫扇之风?落在旁人眼里,倒是会骂我不识抬举。可殿下,民女一开始就未曾要抬举,只求您放过民女,您放了吗?”

“您爱的不是民女,是您自己罢了。”

有泪落下来,香慈自己抬手拭去,朝他行了一礼:“今生来世,民女都只求与殿下再不相逢。”

心口大痛,赵抚宁侧身吐一口黑血,血溅上手里的玉佩,染污了大半。他抬眼看了看,眼里一片茫然。

赵抚宁有很多侧妃,没人不喜欢他的赏赐,随意给些东西,都能让她们欢喜好几天。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对他的给予这么抵触。甚至,还说是他自私。

他不自私,他只是…当真很喜欢她呀。

艰难地捏了袖子去擦玉佩上的污血,赵抚宁声音越来越低:“不相逢…便不相逢,你先将这个拿着…”

香慈红着眼后退,掀开车帘,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慈儿!”赵抚宁急喝,却是止不住地呛咳起来,外头好像有人拦住了她,他听见刀枪碰撞的动静,连忙喊,“放她走!放她…咳…”

外头侍卫再不敢拦,香慈红着眼走了几步,就被叶将白派来的人接应,隐入了人群。

马车里的咳嗽声越来越虚弱,外头等着的内侍实在不放心,终于掀开车帘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