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长念抿唇。

香慈自顾自地烧着纸钱,没有问他们是什么人,也对他们没有丝毫防备,见他们没有要走的意思,倒是开口道:“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二位能否应下。”

长念神色复杂地道:“姑娘请说。”

“妾愧对夫君,本是不敢与他同穴而眠的。”香慈低眉,看着火盆里跳动的焰色,神情温柔,“但夫君走得不平,他素来脾气又不好,没我在身边陪着,少不得要得罪人,我总要看着他点儿,哪怕给他当丫鬟,也得同他一路走…”

本是没哭的人,絮絮叨叨地说上两句话,眼睛终究是红了,玉葱似的指尖也发颤,颤得纸钱纷飞漫天。

“我不知他嫌不嫌我,但我到底是替他报了仇,他再怨我,哄一哄也该好了才是。”委屈地咬唇,香慈声音沙哑,“哄一哄,不行我给他做好吃的,做他最爱吃的豌豆黄,再不行做鸽子蛋也好,黄泉路上总要等一等我。”

坟前摆着几个盘子,里头放的都是她说的这些东西,她侧过头,认真地跟长念比划:“就在这旁边,随意挖个坑,将我埋了,可好?”

长念惊了惊:“姑娘,你还这么年轻,总不能就寻了短见。”

“短见?”香慈摇头,“我不是要寻短见,我只是要去寻他,你不知道,我的夫君离不得我的,每天都要见着我才好,我已经让他等了太久了,再等下去,他要不理我的。”

扁扁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她喃喃:“我最怕他不理我了…”

长念听得动容,深吸了几口气,终于是点头:“好。”

释然一笑,香慈起身朝她再拜:“多谢贵人。”

“有个问题,你能回答我吗?”长念扶她起来,皱眉道,“大皇子…后来如何了?”

香慈一顿,指尖慢慢收拢,捏着袖子道:“贵人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而已。”长念道,“你不必担心,我不是他的人,断不会帮他迫害于你。”

香慈沉默片刻,终究是道:“他死了。”

“什么?”长念大惊,往后退了半步,很是不敢置信,“刚入宫呢,怎么就死了?”

“他在入宫之前就死了。”提起赵抚宁,香慈的脸色不那么好看,却还是回答她,“他是害我夫君的凶手,我断不能叫他好生活着。”

长念愕然,脑子转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所以现在叶将白是在用大皇子的名头撑场面?这人好大的胆子,连天下人都敢一起骗!

香慈安静地烧着纸钱,嘴角不小心溢出了血,她若无其事地就擦掉,直到所有的纸钱都烧光,她再朝坟磕头。

一个,两个…磕到第六个,美人儿身子一软,终于是在坟前闭上了眼。

北堂缪上来查看了一番,道:“砒霜,她倒是忍得,这毒吃下去腹痛难安,她看起来却像是一点事都没有。”

长念叹了口气,起身拔剑,用剑鞘在坟边挖坑,如香慈所言,埋她于此,再在墓碑上刻上正妻刘氏。

“出来打个兔子也能遇见这等奇事。”北堂缪皱眉,“运气不好。”

“没有。”长念朝着墓碑一拱手,正色道:“是我们运气很好。”

“此话怎讲?”

“皇兄死了。”长念侧头,“武亲王也是觊觎皇位之人,与叶将白两虎相斗,叶将白背后没了皇兄,占不了上风。他若想翻身,就只有一条路。”

望着东边正往上升的太阳,赵长念笑了笑:“兄长,咱们这一战,还没败到绝境呢。”

第172章 她不是你一个人的

北堂缪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只觉得眼前人这模样好看得紧,像嗅到最好吃的青草的兔子,鼻翼微扇,眸子闪闪,灵动极了。

他忍不住就盯着她多瞧,管她说的是什么,统统点头。

长念与他一同回山上寺庙,边走边比划,樱唇一张一合,好像说了很多话,北堂缪只偶尔听见两个人名,什么“徐游远”、“谢晖”,然后便走了神。

他想起在秦妃故乡里的那个时候,她与他初识,看起来可怜兮兮又充满戒备,那么小一点儿的人,脸蛋和身子都软软的,像天上的云,偏生眼底有一股子韧劲,叫他不敢小瞧。

北堂缪从前有个愿望,那就是让长念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地以女儿身过活,因为他知道,她心里是渴望的,渴望自己回到原位,渴望女儿家的小裙子和漂亮的妆容。

然而这次回京之后,他发现赵长念长大了,软弱和渴望都从她身上褪去,眼底的韧劲倒是更甚。看着她如今这模样,他突然觉得有些迷茫。

若还要让她变回女儿身,便会误了她的大事。可若就随她这样一直下去…

一直这样下去,她这一辈子都只会唤他兄长。

身子微绷,北堂缪皱了眉。

“…到时候咱们就只管等他来。”察觉到身边的人脸色不太对劲,长念停下了步子,侧头喊,“兄长?”

北堂缪回神,认真地看着她问:“你能不能换个称呼?”

“什么?”长念有些发懵。

“不要再唤我兄长。”

长念咋舌,笑道:“那唤北堂将军?”

北堂缪脸色更黑。

“别生气呀。”长念朝他作揖,“多大的事情,也值得兄长动气?当初不是兄长自己说的,拿我当亲妹妹看么,这一声兄长,很是恰当又亲近,缘何突然觉得不对了?”

狠狠咬了咬牙,北堂缪闷哼一声不作答,推着她继续往前走。

当初与她那样说,是因为知道她的性子,冒进必定被她推开,不如占牢了兄长之位,至少能在她心里有分量。

然而现在,北堂缪发现自己不满于此,人性的贪婪,就连他也躲避不开。

伸手揉了揉眉心,他道:“与你玩笑,不必当真,回去吧。”

长念边走边回头看他,满目担忧,北堂缪只好撒谎:“我只是想起了你的几位皇兄,与他们同做你的兄长,叫人不太愉快。”

原来如此,长念苦笑:“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不过现在人都没了,也没必要再怨。再说,还有二皇兄在呢,他也疼我。”

二皇子赵淮居已经与他们汇合,这几日陪在太后身侧尽孝,来的时候不仅带了援兵,还给长念带了她小时候最爱吃的米糕,就一小块儿,放在他自个儿的衣袖里揣了八百里,难得的是长念拿着的时候还能吃。

提起二皇子,北堂缪稍稍松了表情,颔首道:“他是好的。”

长念又笑,伸手替他拎了一只野兔子,蹦蹦跳跳地就往前头寺庙里冲,边冲边喊:“皇兄、皇奶奶,兔子回来啦!”

远不如宫殿巍峨的山间寺庙,因着她这一声吆喝,多了几分宫里没有的烟火气,一桌简单烹饪的晚膳,也比宫宴吃着香。

议政宫。

叶将白正与风停云等人闭门议事,桌上的菜已经放凉都无人动筷。

“不知道哪里传出的风声,说大皇子已经薨逝,盘龙宫里放着的只是一具尸体。”风停云面色十分凝重,“已经追查了两日,有人说消息是从盘龙宫出去的。”

叶将白阴沉着脸。

盘龙宫的人他是亲自打点过的,按理说不会有人胆大包天泄密才是,但这世上许是当真没有不透风的墙,大皇子的死讯怕是瞒不了太久了。

本来行这一步棋,是万无一失的,若是没有武亲王,眼下大皇子薨逝,他便可坐上皇位。但武亲王半路杀出,这一步棋便是将死了他自己。

有些烦躁地起身,叶将白去了一趟盘龙宫。

十几个御医在旁边战战兢兢地行礼,里头伺候的不是宫女太监,是往日太子身边的亲信。

“见过国公。”那人行礼。

叶将白眯眼打量他半晌,问:“你叫什么来着?”

亲信拱手:“下官徐游远。”

这名字听得耳熟,叶将白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是谁,只道:“最近几日你可有离开此处?”

“回国公,不曾。”徐游远摇头,“外头守着人呢,轻易不让出去,下官如何能离开?”

说得有理,叶将白抿唇,进殿去看了看赵抚宁。

昔日意气风发的太子,如今变成了一具枯尸,被封在长长的木匣里,隐隐有些尸臭。

就算消息没有泄露,这味道也瞒不了多久了。

只看了一眼,叶将白便转身往外走,径直走到崇阳门才停下,捻着手里的玉铃沉默半晌,吩咐道:“明日,我要上山一趟。”

风停云知道他想怎么做,颇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没有其余的法子了?”

“也许有,但我现在没有想到。”叶将白冷着脸道,“凡事都要做万全的准备,是该去走一趟。”

长叹一口气,风停云也不拦着他了,只道:“缘分这东西,躲不过就是躲不过,罢了,若真走到那一步,武亲王与七殿下之间,我也偏后者一些。”

斜眼看他,叶将白问:“因为她更好控制?”

“不是。”风停云嬉皮笑脸地冲他眨眼,“因为她更可爱。”

叶将白:“…”

“哎哎,我开个玩笑,你黑脸做什么?”风停云护着自个儿就往后退,“是谁说的不惦记了?又是谁说的想杀了她?眼下怎么的,玩笑都开不得?”

“开不得。”叶将白沉声道,“要杀她的是我,恨她的也是我,她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被这主儿一噎,风停云翻了个白眼。

就没见过他这样的,爱时霸道得要命,恨上了也蛮不讲理,仿佛赵长念从头到脚都是他一个人的似的。

抱紧手里的账本,他告了辞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她才不会做你一个人的。”

赵长念的心里,也有整个天下呢。

第173章 黑白无常

五月天气转暖,山上却还是有些清凉。长念一早起来便打水洗漱,认认真真地束起男儿发髻,再选了一身新些的袍子换上。

太后就坐在她屋外的小院里看花,闻声回头瞧了瞧她,笑道:“念儿这是要去见皇妃么?”

沐疏芳亲自上阵说服附近城镇粮商卖粮,已经三日未归,今日想必也是赶不回来的。长念摇头,乖巧地趴去太后膝边,轻声道:“孙儿今日要去与人议事。”

太后有些茫然,寺庙就这么大,平日里他们有什么动静她老人家都能听见,可没听说今日哪位大人要来议事啊,念儿准备得倒是挺仔细。

“不管议什么,别委屈了自个儿就好。”摸了摸她的头发,太后慈祥地道,“人这一辈子,也不是离了荣华富贵不能活。”

长念苦笑:“皇奶奶,走到这一步,谁还为的是荣华富贵呢?”

太后怔愣,像是瞬间忆起许多往事,眼里情绪翻涌难平,不由地阖上目,轻咳两声。

“皇奶奶?”

“无碍。”长叹一声,太后眼睛湿润,拍着她的手道,“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长念困惑地看着面前这张布满皱纹的脸,她觉得皇奶奶好像知道很多事,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管,像前殿里捻手俯视众生的观音,慈悲而默然。

瞧着时候差不多了,长念也没追问下去,行礼起身,带着红提就往外走。

红提好奇地问:“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长念道:“后山腰上有个凉亭,在咱们守卫范围之外。”

红提吓了一跳:“去那边做什么?万一遇见刺客…”

“你放心吧。”长念道:“不会来刺客,只会来客人,而且,是带着不错筹码的客人。”

“…”红提听不懂,她只觉得担心,一路上忍不住左顾右盼,小声念叨:“该多带两个侍卫呀,后头那几个人哪里够。”

长念微哂,心想做坏事哪里能让太多人知道啊,带点心腹就成了。

后山腰上的凉亭里一个人也没有,微风过处,野草倒是香。红提按照长念的吩咐将凉亭收拾干净,倒上热茶,然后就好奇地在旁边等着。

谁会来呢?

日头渐高,长念哼着小曲儿喝着茶,像是一点也不着急,兴致上来了,还翻去凉亭后头的花丛,采一大堆花上来编花环玩儿。

“殿下,花环不是这样缠的。”红提看得连连皱眉,“这枝条儿将花都压着了,不好看。”

“我在民间街上看过,是这个形状呀。”长念叨咕,“一个圈儿么,要成圈儿,就得缠。”

“可不能缠着花,要像这样…”红提忍不住上手帮忙。

长念瞧着,就见她手指翻飞,没两下就弄出个漂亮的花环,像极了当初她与叶将白出府,在集市上看见的那种。

微微眯眼,长念有点走神,手里拿的分明是野花,她却总觉得哪儿有腊梅的香气,隐隐约约的,寻不着来源。

若是她当初一直装傻充愣,不去参合这些争斗,她与他如今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不会,摇摇头,长念自个儿否了自个儿,出身就注定了的事,不是她躲就能改变的,除非她冷血无情,将赵家其他人的生死都看做浮灰。

但显然,她做不到。

叶将白也做不到,他那个人,不可能舍得下谋划了这么久的大业,儿女情长于他,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调剂罢了。她顺他,便可得他庇佑,若逆他,长箭射来也是丝毫不留活路。

垂下眼,长念将手里的花环扔回了草丛。

“哎?”红提不解,想留没能留住,疑惑地看一眼自家主子。见她神色不好,便也不再开口。

新鲜的花环孤零零地躺在草丛里,有点委屈。

日近午时,山腰上终于有了动静,赵长念侧头看过去,就见叶将白带着叶良遥遥而来,一身白衣被山风拉扯,墨发也跟着翻飞,像哪家挂画里的仙人,不小心走了出来——如果他身后的叶良没穿玄衣的话。

“殿下?”看清了来人,红提吓得白了脸,“这!”

长念气定神闲地撑着下巴看着,低笑道:“是不是很像黑白无常?”

红提:“…”这都什么时候了,殿下还能开玩笑!那可是辅国公啊,这个时候来这里,万一打起来…

“见过殿下。”叶将白走至凉亭,笑着行礼。

“国公多礼了。”长念起身还礼,一样是笑脸盈盈。

红提:“???”

“今日天气甚好,正想来山上吹吹风,没想到巧遇殿下,倒是缘分了。”随意在石凳上坐下,叶将白看了看桌上的两个茶杯,挑眉,“殿下在等人?”

长念微笑:“不过与山风同饮罢了,国公既然来了,这一杯便与您同饮。”

说着,拿起茶杯倒掉凉茶,重新斟上一盏。

叶将白大笑,说:“殿下当真是潇洒。”而后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这两个之前还都要置对方于死地的人,如今竟坐在这里毫无防备地喝茶,红提看得呼吸困难,万分不解。长念倒是很自如,仿佛之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两盏茶品完,才道:“国公竟有闲心上山。”

叶将白淡笑:“我叶家上下皆为殿下所囚,不上山来看看,岂不是真要落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国公睿智。”长念朝他拱手,“那上山这一趟,国公如何就觉得有一定能看到叶家人?”

“因为殿下想回京,在下想要家人,两厢有得谈。”叶将白没看她,只盯着远处的山峦,“殿下既等在此处,想必也是愿意谈的。”

长念垂眸。

她想的半点没错,赵抚宁没了,京中有武亲王,叶将白一个人抵不住,便想要她回去助力于他。叶家人只不过是个台阶,双方都能顺阶而下,不伤体面。

只是,这样的对话真是虚假,两人脸上的笑也没一个真切,她与他,终究是同朝中其余皇子臣子无异了。

“好说。”长念开口,“若国公肯迎太后回京,叶家上下,我放了也无妨。”

第174章 重回京都

“殿下既然如此痛快,那在下也就不绕弯子了。”叶将白道,“只要殿下放了叶家人,那么在下自当恭迎太后回宫。只是殿下回去的时候,难免要委屈些,仪仗一类,想来是不会有。”

“我知道。”赵长念笑,“但国公可想过,我一旦回去,他们早晚会知道?”

“知道也是后头的事了。”叶将白轻咳两声,“只要殿下回去,在下定不会苛待。”

“好。”长念想也不想就点头,“如国公所言。”

在来之前,叶将白想过很多种可能,比如赵长念不愿意配合,亦或是直接对他刀剑相向,独没有想过她会像现在这般冷静而圆滑。

圆滑得像他一样,令人烦躁。

他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人,也从未走进过她心里,他于赵长念而言,从来只是一把上好的刀,亦或是一个难缠的对手,别的什么也不是。

眼底微微有戾气,叶将白别开了头。

长念自是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只问:“我若与国公化干戈为玉帛,国公如何与部下解释?”

这事有些大,肯定是要让手下人都知道的,但解释起来甚为麻烦,也无从下口,总不可能直说:老子扛不住武亲王的压力了,赵抚宁已经翘辫子了,必须把七殿下接回来当新的傀儡,才能名正言顺地继续争权。

这样说不体面,做大事的人,最需要的就是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