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眸一转,叶将白道:“此事,就需得殿下机灵些了。”

他眼里又泛起了算计别人时独有的光华,长念在旁边瞧着,竟觉得挺怀念的。这人坏透了,向来会使手段,与他为敌太累了,但若站在旁边看他算计别人,那倒不失为一件愉悦的事。

山风渐大,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细节。长念看了看觉得天色不早了,很想说要不今日就到这儿,明日等她回京了还能接着说。

然而,她刚想开口,叶将白眼眸就眯了眯。

好歹也在一起过,长念很明白,这人这表情是不高兴的前兆。也对,辅国公万人之上,一向只有他给人下逐客令的,哪儿能让她先开口赶人?

于是长念生生将话咽了回去,继续同他商议太后仪仗的规制问题。

日头在天上打了个圈儿,眼瞧着要往西边落下去了,叶将白仍旧不慌不忙地道:“为了先压住消息,还得委屈殿下暂住国公府。”

提起国公府,长念就想起那被自己撬走卖了的玉阶,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不…不必麻烦了吧?”

“怎么?殿下还怕在下谋害?”叶将白满眼讥诮,“如今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都会想杀殿下,独我不会。”

“倒不是怕这个…”长念干笑。

叶将白斜眼看着她脸上明坦坦的心虚,低低地哼了一声:“国公府已在重新修缮,断不会让殿下用绳子吊着上楼去。”

长念傻笑着抬头望天,叶将白这个人也是有优点的啊,大方极了,她搬空他的国公府,他都没打算跟她计较。

那随他回府住两日,也没什么大不了。

“就这么定了。”长念道,“之后,国公可要好生配合。”

叶将白微微颔首,目光看向山下隐隐的京都轮廓。

京都尚在一片迷雾之中,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朝中百官也是人心惶惶。武亲王正与旧部密谋呢,就听见宫里的眼线传来了消息。

“王爷!大事不好了!大皇子薨了!”

一枚玉棋落在了地上,清脆地跳了老远。武亲王陡然起身,皱眉问:“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一早盘龙宫里尸臭散发了出来,这才终于是瞒不住。”下人回禀,“至于大皇子薨于何时,倒是没能知道。”

武亲王沉默片刻,大笑出声:“哈哈哈,本王料想的果然没错!叶将白狼子野心,妄图用大皇子牵制于本王,却不曾想抚宁已经死了…死得好啊!”

下人怔愣,惊慌地低头,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武亲王扭头就对方才坐在他对面下棋的人道:“时机已至,就看大人愿不愿意与在下放手一搏了。”

那人捏着白子,闻言也没侧头,只平稳地将玉棋放在棋盘上,摆正了位置,才慢悠悠地开口:“既然时机已到,那便搏吧。”

“可只本王一人,诸多顾虑啊。”武亲王笑,“您既然也有此意,何不鼎力相助呢,姚大人?”

座上的姚阁老终于抬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老夫毕竟也是跟着国公一路至此,眼下突然倒戈,传出去也不好听。”

“他不仁在先,阁老又何必顾虑太多?”武亲王眼眸微阖,“人呐,还是要多为自己打算。”

姚阁老淡笑,看了看盘上局势,点了点头。

长念收拾好行李,藏在叶将白的马车里回了京都,再次踏进国公府,她丝毫没有什么物是人非的感觉。

因为整个国公府在这极短的时间里已经修葺成了另一番富丽堂皇的模样。

“国公。”她面无表情地问,“您这银子,又是哪儿来的?”

要是没记错,他当初逃离京都,府邸是被她抄得一个铜板也没剩下的。

叶将白微微一笑:“谁知道呢,回来的时候府邸就已经是这样了。”

骗鬼呢?长念眯眼。

“殿下先在此处安歇。”叶将白引她去了个院子,“等时机成熟,便可动作。”

长念跟着进门,想了想,问:“府上的姚姑娘呢?”

“问她做什么?”

“这院子。”长念左右看了一眼,“以前是她住的。”

叶将白一顿,淡淡地别开头道:“她回姚家了,殿下不用太过顾虑。”

回姚家了?长念很意外,之前不是还宠爱得紧,走哪儿带哪儿么?

“怎么?”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她,叶将白问,“殿下很在意?”

“…”长念耸肩,自顾自地进了屋子去。

她才不会在意,跟她又没什么关系,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国公!”叶良从后头进来,皱眉拱手,“盘龙宫消息泄露,宫中大乱。”

第175章 鹬蚌与渔翁

闻言,叶将白和赵长念齐齐回头。

“你是说,现在?”叶将白皱眉。

叶良点头,表情有些凝重。

按照他们之前的计划,大皇子薨逝的消息应该在七殿下准备充分之后,再行披露,好让七殿下以奔丧为由,顺理成章地回到京都。可没想到,七殿下刚回京,宫里就出事了。

叶将白脸色很难看,眸光几转之间,像是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拳头微紧,却是没说什么,扯了赵长念就往外走。

“没时间给你做别的。”他沉声道,“这场戏唱不好,你我一起完蛋。”

长念挑眉,跌跌撞撞地跟着他上车,看着他这浑身的戾气,忍不住笑:“要完蛋也是国公一个人完蛋啊,谋杀大皇子的是你,又不是我。”

叶将白侧眼冷笑:“唇亡齿寒,我若完蛋,殿下能是什么下场?”

武亲王弄死叶将白,要坐稳皇位,必定也要弄死她这个太后亲封的太子。

笑意一顿,长念沉默片刻,严肃地道:“咱们快走吧。”

她只身一人回京,北堂缪等人还在后头待命,按照长念的想法,现在进宫,她与叶将白合作,兴许是能压住这局势的。

然而,叶将白的马车没有往宫里去,而是绕了个弯,去了巡卫营。

“你带人去城门,一路大张旗鼓地前往皇宫。”望着外头巡卫营的牌匾,叶将白低声道,“一旦叶良传令,你便强闯皇宫。”

长念有点懵:“这是做什么?”

“信我。”叶将白没时间多解释,将她拎出马车,扬长而去。

长念站在原地想了好一会儿,觉得很好笑,两人经历过你死我活,也经历过不共戴天,他凭什么叫她信他啊?

“殿下。”叶良朝她拱手,示意她往里走。

收敛心神,长念跟着进门,从叶良手里接了兵符,点了五百巡卫兵,看了看,摸着下巴问:“这点人,如何才能‘大张旗鼓’?”

叶良挠挠头:“暂时只能调出这么多人,但这些都是精锐。”

不是只能调出这么多人,而是叶将白只放心她带这么多人。长念笑了笑,道:“还得准备点东西。”

“什么?”

“旌旗。”长念道,“我大周各营的旌旗。”

叶将白匆忙进宫的时候,身边的武将还在絮絮叨叨地道:“武亲王已经在赶来的路上,听闻带了不少人,还请了朝中几位元老,看样子是不容易善罢甘休。盘龙宫里的尸首已经发臭,还是早些处置为好。”

他一边说,一边将叶将白往盘龙宫引,盘龙宫远远看去一片和平景象,叶将白远远看见林茂站在门口,想也没想就跟着跨了进去。

“主子…”林茂身子没敢动,表情却有些扭曲。

叶将白察觉到不对,猛然想撤,身边的武将却是反应极快,立马拔刀封住了他的去路。

“姚重夜。”叶将白沉了脸喊那武将的名字,“你竟然真的敢?”

姚重夜没吭声,头埋得很低,手里的刀却是没放。同时林茂背后抵着刀的人也站了出来,笑着喊了一声:“国公,武亲王在里头等您呢。”

林茂脸涨得通红,愧疚不已地道:“卑职连累了国公!”

若不是他站在这里,国公断然不会如此大意地踏过来,武亲王早有埋伏,那姚重夜怕是也被收买了,就等着这一刻倒戈。

后头的随从都因为他被挟持而不敢妄动,前面的林茂情况也不太好,叶将白瞧着,反倒是镇定了下来,伸手理了理衣冠,笑道:“说什么连累呢?大皇子薨逝,今日就算是有刀山火海,在下也是要去见武亲王一面的。”

说罢,坦然地就迈步,往主殿里走了。

他这么自如,姚重夜反而是战战兢兢了,刀横着不敢松手,踉踉跄跄地跟着他进门去。

主殿里遍布守卫,武亲王端坐在尸臭味极重的主殿里,看见他进来,一张脸深沉严肃。

“叶将白,你可知罪?”

跨门进去站直身子,叶将白满脸无辜:“王爷之言,在下听不太明白。”

武亲王很佩服叶将白,真的,在味道这么浓烈的大殿里,是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竟然还能这般云淡风轻,仿佛完全跟他没关系。

重重地一拍桌子,武亲王起身道:“国公若是不明白,这天下就没几个明白人了,大皇子惨死,你难道不该给我一个交代?”

叶将白莞尔:“王爷,先皇惨死,您尚且没给赵家交代,如今怎么要在下给您交代呢?”

武亲王一噎,眼神顿时阴鸷。

“其实在下与王爷,完全可以坐下来好生聊聊。”叶将白轻描淡写地道,“大皇子一死,王爷若是急着与在下翻脸,怕是要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武亲王冷冷一笑:“眼下江山,国公与本王分食而已,何来渔翁一说?”

叶将白长叹一口气:“这件事,说来要怪在下,对七殿下心生不忍,未曾赶尽杀绝。如今他们就屯兵东迎山,要打下来,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想吓唬本王?”武亲王撇嘴,“败兵之寇,渔网都撒不开,还妄图一网打尽?”

“京都混战,北堂缪是全身而退,目前北堂家上下没有表态,二皇子也说动了西北一方三个大将,要带兵支援。真等他们休养生息再度来战,又遇上京都内乱——那还真是说不准呢。”叶将白抚桌而笑,“还是王爷有如此自信,能啄了蚌肉,又啄渔夫?”

主殿里安静下来,只有浓烈的尸臭静静漫溢。叶将白面色镇定,武亲王也是若有所思。

半个时辰之后,外面进来了人,俯身在武亲王耳边道:“王爷,岗哨回禀,七殿下带了八营大军,已经破了京都城门,往皇宫这边来了!”

第176章 不公平的论断

巡卫营的人肯信赵长念,之前打起来,不少人投奔于她,可其他几个兵营,未曾听说与她有什么更深的联系,并且都没有多少人跟着上东迎山,如今怎么可能突然全被她带着打回来了?

武亲王眉头紧皱:“确定没看错?”

“禀王爷,当真没看错,回禀的人说了,八营旌旗皆在,且东西两边城门外都有动静,形势很是不妙。”

怎么可能呢?武亲王想不明白,按理说赵长念溃败而走,兵力应该是不充沛了才对,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整旗鼓?

他略微沉吟,看了旁边的叶将白一眼。

叶将白从容地把玩着腰上的玉铃,看起来心情极好,察觉到他的目光,轻笑着便道:“北堂缪暗伏城外已有三日之久,若是攻来,王爷得派兵抵抗才是。”

守城军大多是叶良麾下的人,武亲王原先打的算盘是他占据皇宫,守城这种累活就让叶将白干,等哪天他兵力衰退,补给跟不上,便是他坐享其成的时候。

但现在,叶将白被他扣在这里,不但不会出兵抵抗,甚至有可能放北堂缪进城,好搅乱这一池的水。

心里烦乱,武亲王眯眼,颇带杀气地看向叶将白。

日头渐高,长念带人从崇阳门进宫,迟疑地问叶良:“你确定国公现在还活着?”

叶良拱手:“殿下只要带兵继续进宫,主子就不会有危险。”

“可以武亲王那狠辣的性子,叶将白落在他手里,他必定是杀之而后快的。”长念皱眉,“他若是死了…”

“殿下很盼着主子死?”叶良皱眉,想起那日攻城之时她那一个“杀”字,脸色也微沉。

长念一顿,轻笑:“叶良,你在怨我?”

“是。”叶良抿唇,扭头看向前方,“主子心里一直惦记殿下,可殿下对主子,委实心狠。”

摇摇头,长念道:“天下人可以议我心狠,你没资格。”

“为何?”叶良不平,“我何处亏欠过殿下不曾?”

“没有。”长念摇头,“但两人之间要论个心狠对错,你偏帮叶将白,便是没资格论的。心是斜的,怎么也无法公平,不公平的论断,要之何用?”

叶良皱眉:“就算是外人…”

“如果是外人,他便能看见叶将白也曾对我下过杀令,我身上重伤,皆是他所赐。”长念打断他的话,微微抿唇,“他对我不留余地在先,我为何不能吐一个‘杀’字?更何况,你所说的惦记,我是半点没有察觉到的,而我对他如何,你也丝毫不知,单凭他是你主子,你便替他来指责我。”

“不觉得可笑吗?”

叶良噎了噎,抬头望向她。

七殿下还是同从前一样清秀娇小,骑在马上看起来柔柔软软的。但就是这么一个柔软的人,眼神却无比执拗。

“你主子是成大事的人,从他与他爹合谋杀害我父皇开始,他就抛却了儿女情长。如今再来说什么惦记不惦记,不觉得可笑吗?”

叶良有点茫然,走了一路,也想了一路,快到盘龙宫的时候,他终于反应过来,问:“您的意思是,您对主子,也未必不惦记?”

长念顿了顿,甚是无语地看了他一眼,马鞭一举,身后跟着的五百人立马四散开半包住盘龙宫,以旗杆杵地,齐声大喝。

喝声震天,响彻宫闱,惊得盘龙宫里头慌乱了一阵。

长念在马背上撑起身子,企图看看里头叶将白还活着没,然而不等她站得高过宫墙,盘龙宫的大门就打开了。

“念儿这是做什么?”武亲王依旧是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挺着大肚子冲她笑。

这是父皇死后,长念第一次看见武亲王。想起之前自己纵虎归山,又想起他宫里的大花飞燕,赵长念眼眶微红,死死地捏紧了缰绳。

“武亲王。”她道,“我才想问,你这是做什么?”

“你大皇兄被辅国公所害,本王是想替他讨回公道,所以才守在这里。”听见她不喊皇叔,武亲王嘟了嘟嘴,颇为可惜地叹了口气,“才多久不见,你与皇叔怎么生分成了这样?”

“你谋害了我的父皇。”长念冷声道,“我若唤你一声皇叔,你不觉得亏心吗?午夜梦回,不会梦见我父皇找你算账吗!”

脸上表情稍淡,武亲王沉声道:“念儿,大人的事情,你一个小孩子搀和什么?”

“那是我唯一的父皇!”长念阴了脸,“什么是大人的事?弑君弑弟,非人道也!”

武亲王哼笑:“你这小兔崽子,也不过是恨我要抢落在你头上的龙位。你要知道,若不是十四年前我中了太后的计,被你父皇所囚,这龙位早就该是我的!是你父皇抢了我的东西,你这贼人之子,倒还义正言辞了?”

中太后的计?长念愣了愣,这显然是她不知道的事情,武亲王也是太后亲生,怎么会帮着父皇设计他呢?

“乳臭未干,就打着忠义的旗号想对付我?”武亲王哼笑,“你还嫩了点。”

定了定神,长念摇头不去听他的话,只问:“国公可还在里头?”

“怎么?想找他?”武亲王挑眉,“他可也是杀你父皇的人之一。”

“就是知道,才想让皇叔把他交出来。”长念沉声道,“你与我有血缘,争论是非很是麻烦,但我与辅国公需要有个了断,还望武亲王看在赵姓的份上,莫要包庇才是!”

武亲王大笑,拍着肚子道:“念儿还是太过单纯,辅国公手握重权,又庇护着京都,哪里是能轻易让你了断的?”

也就是说,叶将白还活着。

长念微松一口气,觉得真是白担心,到底是低估了那人的舌灿莲花。

心里这么想,脸上偏得要装出一副气愤的模样,捏着缰绳怒道:“他是弑君之人,又企图夺我赵家江山,焉能留他命在?武亲王还是快些让开,好叫我杀了这不忠不孝之人!”

第177章 唱大戏

“念儿,你听本王说。”看她这么气愤,武亲王连忙劝道,“你得奇兵突袭,才能抵达这盘龙宫,但实则局势对你还是不利。贸然杀了辅国公,你也坐不上那龙位。”

长念一脸困惑:“他也想争那皇位,武亲王为何还护着他?”

废话,要是她没来,他自然是不会护着,可眼下长念来了,不管是她遭殃还是叶将白倒霉,另一方都有可能做收网的渔夫。只有让叶将白缓过劲来,能与这人抗衡,他才能退后一步,撒开大网。

想到这里,武亲王态度愈加和善:“你父皇与我有旧怨,皇叔对你却是没什么怨怼,甚至还要念着你帮过我的恩惠,故而是不会害你的。既然回都回来了,那便回王府住下吧,让北堂将军也进京来,大家和和气气地坐下谈谈,如何?”

长念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觉得人心真是可怕,竟有人能完全泯灭亲情,为着权势地位说着这些不人不鬼的话,而她,还必须表现出相信的样子。

“我今日回来,本也就是听闻了风声,想来看看大皇兄。”垂下眸子,长念道,“二皇兄援兵已至,武亲王放心,我赵家的江山,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到外姓手里。”

这话说出来,武亲王显然是更不能放心了,干笑两声应下,他侧头看向旁边的林茂:“林统领,国公在里头等您呢。”

林茂一听,立马带人进去,将叶将白给请了出来。

长念冷眼看着,发现叶将白出来的时候是被两个人左右搀扶着的,脚步也有些虚浮,忍不住暗想,难不成武亲王用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