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人走得近些,她发现了,这人脸上有睡着了压出来的红印。

长念:“…”什么用刑,压根就是没睡醒!

这样的局势之下叶将白还能在盘龙宫里睡着,长念觉得光这份胆量,天下就没几个比得上的。

“你还当真回来了?”一看见她,叶将白冷了脸色推开搀扶的人,抬高了下巴。

长念回以他怒目:“是啊,我回来了,国公是不是很失望?”

“有点。”哼笑一声,叶将白斜眼道,“还以为殿下能顺顺利利地在山上喂了狼呢。”

“那可真是不凑巧,狼没喂,我还要回来吃人也说不定。”长念手背青筋微起,“我父皇皇兄的血债,国公可是要偿的!”

“殿下说笑。”叶将白嗤了一声,“先帝和大皇子都是暴毙,与在下有何关系?”

“你!”

“时候不早了,各位要是没事,在下可要先回府了。”伸了个懒腰,叶将白道,“多谢王爷今日的茶水。”

武亲王客气地颔首:“哪里哪里。”

“既然国公也要出宫,那不如我送一程吧。”长念冷笑,“就是不知国公亏心事做多了,敢不敢与我同行?”

“殿下这说的是什么话?”叶将白一脸正气地道,“在下无愧于心,有什么不敢同行的?”

更何况,林茂和叶良都在呢,只要武亲王的刀子拿开了,他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武亲王乐呵呵地看着这两人吵得满脸深仇大恨,然后各自带人,相互防备地往外走,笑着对姚重夜道:“咱们坐山观虎斗,倒是省事了。”

“可是王爷。”姚重夜拱手道,“以卑职对国公的了解,他对七殿下一向手软,两人背地里兴许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到时候…”

“不会的。”武亲王摇头,“叶将白如何本王不清楚,但长念那孩子眼睛里一向不揉沙子,叶将白和她有仇,她断不会轻易原谅。”

没仇的时候,念儿可软了,随意你怎么凶她,她都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也不生气。可一旦有了仇…

侧头看见旁边花圃里开得正好的春花,武亲王想起第一次看见这孩子的场景,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有仇了,回不去了,不会有傻孩子来问他知不知道武亲王了。

也罢,他想,踏上龙位的路,本来就注定满是背叛和孤寂。

长念骑着马,叶将白是步行的,处于高位的长念俯视下去,嘴皮子利索了很多:“国公看来没睡好啊,是午夜梦回被冤魂缠身么?”

叶将白信步走着,宽大的衣袖被风吹得扬起,飘然若仙:“殿下多虑,事务繁忙而已。若世上真有冤魂,那先帝一生也不得一次安眠。”

脸色微沉,长念道:“逝者为大,国公还是放尊重些。”

两人是在佯装不对盘,但这话一出来,叶将白感觉到这人是真的生气了,不由地撇撇嘴。

愚孝!赵长念这个人就是愚孝,明明先帝就不是个好皇帝,也不是个好父亲,她偏生要护这么紧。

有意与她再争,又怕把这人真惹急了眼,叶将白别开头,气愤地看向旁边的宫墙,蓦地却发现,宫里的花都已经开了,粉的蓝的花瓣在风中轻摇,颜色鲜亮,瞧得人心情都好了些。

“已经…春天了吗?”他低声问了一句。

旁边的叶良答:“早就是春天了,已经临近夏日,主子怎的连四季都不知道了?”

素日里勾心斗角,哪里还有闲心去看花?也是方才一时碰巧,才察觉了。

旁边的人依旧坐在马上走得目不斜视,可叶将白觉得,这人许是个福星,她一回来,京都的天气都变得好了。

“主子,姚副将呢?”叶良走着走着,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奇怪地道,“他不跟咱们回去,还有别的任务?”

提起这个人,叶将白的脸重新阴沉下去,捏着袖子寒声道:“出宫便下令,封死姚重夜府邸,府上所有人,不论男女老少,统统处极刑!”

叶良吓了一跳,稍微一想就知道姚重夜定是背叛了主子,当下便拱手应:“是。”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却也不小,长念恰好听见,眉头皱了个死紧:“国公。”

“殿下有何吩咐?”叶将白睨她一眼。

“姚副将犯再大的过错,也没必要对他府上所有人赶尽杀绝。”长念道,“更何况极刑委实残忍,老幼何辜?”

“殿下这点妇人之仁,还是留在殿下以后被人背叛,差点殒命的时候再用吧。”叶将白冷笑,“背叛我之人,我是决计不会放过的。”

第178章 人命

叶将白骨子里是嗜血的,心情极差的时候,向来只有鲜血才能平怒。以前坊间有传言,说他一人血洗过一整条街的暴民,长念当时只当是有人想诋毁他,不曾想这人对人命当真看得这么轻。

听他这话,长念觉得有点气,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沉声道:“怜惜人命,乃人天生之性也,何谓妇人之仁?如今局势本就变化万千,不少人因着地位钱财倒戈投敌,这些人断是该处置的,但家中老幼没道理统统处死。”

“你懂什么?”叶将白眯眼,“我杀他一人,他子子孙孙要不要来替他报仇?斩草除根才最是干净利落,况犹豫以儆效尤之效,何乐而不为?”

长念恼:“那你杀我父皇的时候,怎么没杀了我?”

叶将白大怒,一时也口不择言:“你以为我不想?”

“…”

宫道上众人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长念脸色微白,看向他的眼神如隆冬井水。叶将白冷眼还视,心里微微有点发虚,可转念一想,有什么好虚的啊,这人想杀他的时候也没嘴软过,他就过过嘴瘾又怎么了?

再没说话,长念调转马头,带着人就出了崇阳门,一路离开皇宫,头也没回。

“主子。”良策低声道,“殿下这是真生气了。”

“我知道。”叶将白轻哼一声,狐眸左右晃了晃,“假戏真做么,也更有说服力,你看后头的人,是不是都被吓着了?”

良策回头看了看,五步之外跟着的那一大群人果然个个面带惊色,似是在后怕。

今日带的这些都不是亲信,有姚重夜的例子在前,叶将白是不放心他们的,做出样子来让人传话给武亲王,才能让他彻底放下戒心。

他做得没错,叶将白很有底气地想。

然而,回到国公府,大步迈着的步子一转,还是磨磨蹭蹭地去了赵长念的院子。

红提正在收拾行李,赵长念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正在翻看什么册子。

叶将白仔细打量她一番,嗯,面色平静,眼里也是一片温和,想来是已经消气了。

于是他轻叩院门,问:“殿下可有空?”

长念一顿,抬头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没空。”

叶将白:“…”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他气愤地想,跟谁闹小孩子脾气呢?谁还会去哄她不成?

一甩衣袖,叶将白扭头就走。

两柱香之后,叶将白重新站在了别院门口,手里端了一碟“乳燕归巢”,满脸不情愿地道:“瞿厨子做了这个,让我给殿下送来。”

“乳燕归巢”是瞿厨子的成名点心之一,糖丝做成的燕巢,里头托着裹了糖霜的白糯米,拇指那么大一个,甜而不腻,每次都把长念吃得舔手指。

自从离开国公府,长念就再没吃到过了,眼下很想硬气地说不吃,可余光瞥啊瞥,她咽了口唾沫,还是软了语气道:“多谢。”

于是叶将白顺理成章地就在她面前坐下了。

“王府还没收拾妥当,人手也没安排,殿下这就要急着走?”他问。

长念捻了点心吃掉一个,甜甜地笑了笑:“那不然留在府里,等着国公斩草除根?”

就知道她会呛这一句!叶将白撇了撇嘴,轻咳一声道:“如今与殿下既是同仇敌忾,我又如何会害殿下?”

“那谁说得准呢?”长念学着他的样子拿腔拿调地道,“毕竟人心隔肚皮,我这人最讨厌别人背叛。”

“殿下多虑…”

“与虎谋皮,不深思熟虑怎能活得下来?”

“赵长念。”揉了揉眉心,叶将白怒道,“你非这样阴阳怪气的是不是?”

想很有气势地拍桌子吓唬人,可看了看手里还没吃完的点心,长念忍了,横眉道:“国公不是向来喜欢这般说话?我也不过是学了三成。”

“过奖。”叶将白哼声道,“我可没殿下这么厉害,一言不合转身就走。”

“那是一言不合?”长念眯眼,“我与国公,在人命之事上想法相去甚远,多说半个字都嫌累。”

“在下既然没有打算说服殿下听从在下的观点,殿下何必如此介意?”叶将白觉得好笑,“姚重夜一家人跟殿下有关系?”

“没有。”长念道,“可那也是人命。”

得,又说回来了,就是妇人之仁。叶将白撇嘴,端了茶喝了两口,不想再与她争这个。

长念咽下两个点心,想了想,道:“这会儿既然已经无事,国公可愿随我走一趟?”

“去哪儿?”

“就说愿不愿吧。”

叶将白翻了个白眼,这是求人的态度吗?到底是被谁惯出来的这副无法无天的模样?他要是就这么从了,面子往哪儿搁?

半个时辰之后。

面子不知道搁哪儿了的辅国公与赵长念一起微服走在了街上。

“前面就是了。”长念指了指。

叶将白嫌弃地盯着那官邸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姚府?你…”

“闭嘴。”长念毫不留情地踩了他一脚。

叶将白怒瞪她。

“怎么?”长念挪开脚看了看,“踩疼了?”

“不是。”叶将白脸色铁青,“刚做的蜀绣云龙靴,沾泥了。”

长念:“…”这人还真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眼瞧着到大门了,叶将白不情不愿地想走正门,长念却一把拉过他,做贼似的绕去了侧面。

“做什么?”叶将白抱着胳膊俯视她,“殿下若还是想为姚家人求情,那在下可先回去了。”

“上去。”长念指了指那高高的墙沿。

叶将白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爬墙国公不会?”长念上下打量他一圈,眼里隐隐有鄙夷。

这真是叫人气不打一处来,叶将白冷哼一声,脚尖在对面墙上一个接力,便跃上了屋檐,居高临下地问她:“然后呢?”

长念跟着爬上去,看了看院子里头,拉着他一路踩瓦檐,去了屋顶后头。

他们眼下的院子里站着几个五六岁的小孩儿,被奶娘带着,像一个个奶团子,笑着闹着在转圈儿。可后头的一个院子里,却是大人的吵嚷和哭声。

第179章 妇人之仁

“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咱们府都给人围了,他人在哪儿呢?”

“嫂子你冷静些。”

“我冷静不了!”女人的啼哭声尖锐又凄惨,“英儿怎么办啊?他倒是好,说不回来就不回来,英儿才五岁呢!”

吵吵嚷嚷的声音听得人颇为烦躁,叶将白皱眉,下意识地就想拉着长念换个地方。可伸手一碰着她,他一僵。

许久未有过碰触,再握她的手,感觉心里像是突然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又痒又奇怪,想收回来,手又莫名地不听他的话,僵住不动。

“嗯?”长念奇怪地侧头看他一眼,“国公什么也看不见吗?”

“看…看什么?”叶将白有点心虚,难得听话地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

长念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被他拉着手,一本正经地用另一只手指了指下头玩耍着的小孩儿,又指了指远处吵吵嚷嚷的院子:“看他们啊。”

他们有什么好看的?叶将白撇嘴,可看在赵长念十分给面子,没一把甩开他的份上,他还是呆在原处,耐心地听她叨叨。

“你说姚重夜该死,我不拦着你,毕竟他害了你。可这些孩子才多大?你把他们都杀了,的确是斩草除根,可有没有想过如此暴虐,会在别人心里留个什么印象?”长念道,“以姚重夜出卖军机为由,给他定罪,流放家人也是可以,但极刑实在太过了。”

院子里几个天真的孩子什么也不知道地笑着,一圈一圈地追逐打闹,旁边有家奴在浇花,远处还有婢女在端茶。除了喧闹的主院,别的院子好像都同往常一样,井然有序地过着日子。

叶将白看了许久,开口道:“所以你还是在求情。”

“国公若执意要处极刑,我也拦不住。”长念黑了脸,沉声道,“毕竟你有生杀大权,一个挥手,这院子里的人就一个也活不了。”

打了个呵欠,叶将白拉着她道:“先回去吧。”

不说杀不杀,看起来也没有要动容的样子,长念心情不甚好,嘴巴翘得老高,蹲在原处不愿意动。

“做什么?要我抱下去?”叶将白挑眉。

瞪她一眼,长念气愤地下了屋顶,站在屋檐上道:“你若真下杀令,迟早会有报应的。”

“怎么,说不动,还咒起人来了?”叶将白觉得好笑,伸手将她揽着跳下小巷,挑眉道,“这凶巴巴的样子也是跟我学的?”

刚一落地,长念就推开他,手也抽了出去,认真地道:“跟国公学什么都好,这心狠手辣的模样,我是断然不学的!”

“不学便不学。”叶将白道,“先离开这儿,外头还守着人呢,叫人看见咱们在这儿鬼鬼祟祟的,终究是不妥当。”

“那你走就是了。”长念道,“我自个儿能回去。”

女人啊,脾气上来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叶将白唏嘘,想了想,收拢袖子就往外走了。

长念独自站在巷子里闷着脸。

大周刑法严苛,极刑一向设得多,五马分尸、人彘、凌迟、拔骨等等。

她曾眼睁睁看过皇后当着众妃的面拔了一个宫女的骨头,目的仅仅是为了树立威信。活生生的一个人,四肢割开口子,将骨头硬生生扯离…那鲜血淋漓的场面,让她回宫怕了好几个晚上。小长念当时就在想,若她有朝一日能像皇后那么厉害,她想做第一件事就是废除这刑法。

而现在,她看起来比当年已经厉害了很多了,但,这刑法还是没能废掉,众多掌权者都以此来立威,震慑于人。

叶将白也是这样。

兀自气了好一会儿,长念抬步往外走,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正想叹气呢,结果深吸一口气,就嗅到了枣糕的香味儿。

眼眸一亮,她摸了摸身上的钱袋,大步就想往外去买。

结果走到巷子口,她看见了捧着一大块枣糕,拿着扇子使劲扇的叶将白。

赵长念:“…”

“嗯?不想吃吗?”叶将白挑眉。

嗅了嗅香味,长念老实地回答:“想。”

“那冲我翻什么白眼?”叶将白微笑,“乖,跟我回府就给你吃。”

“你把谁当三岁孩子呢?”长念恶狠狠地瞪他,然后一把抢过枣糕,啊呜就是一口,一边吃一边拿眼睛斜他。

叶将白觉得好笑,负手往回走,道:“命令已经下了,朝令夕改非上位者所为,即便殿下说得有道理,姚重夜这一家人也无法逃过一劫。”

“不用极刑也不成?”长念瞪他。

“姚重夜投靠武亲王之时,就该想到这个后果,但他都没有好好保护他的家人。”叶将白道,“他都不在意,殿下这么在意做什么?”

深吸一口气,长念怒道:“以理服人者盛,以暴制人者衰!”

“眼下非盛世,也不会有人来计较这些仁义道德。”叶将白施施然道,“殿下等着看,这一场极刑下去,我麾下断不会再出半个叛徒。”

“你!”长念气得把吃了一半的枣糕塞回他手里,沉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罢一抹嘴,踩着步子就走了。

叶将白好笑地看着她的背影,发现这人还真是喜怒形于色,瞧瞧那步子用力得,活像是要把地踩出几个坑。

手里的枣糕被咬出了几个月芽形的齿印,叶将白摇摇头,信手包好,踩着她的脚印慢悠悠地走。

长念一回府就找来了冯静贤,关门议事,一张黑漆漆的脸在议完之后才稍稍放晴。

“殿下。”冯静贤迟疑地道,“虽说国公的做法的确残暴,但就眼下局势来看,当真是杀一儆百。”

“你也这样觉得?”长念错愕地抬头看他,继而有些生气,“你是不是也觉得,是我妇人之仁?”

“微臣不敢。”

“不敢是不敢,但却是这样想的。”长念失望地道,“冯大人,我以为你跟了我这么久,会懂我的想法。”

望着她那双清澈的眸子,冯静贤有些汗颜,可他又觉得辅国公的确是没错,一时只好低头拱手。

“此事,大人不若与我打赌。”长念道,“事情该办就办,至于后果,我赌叶将白不会有好果子,你赌他能杀一儆百,赌资是你的儿子,你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