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没有粮草造成的饥饿和恐慌,是最容易击败一个军队的,任凭武亲王再怎么安定人心,碗里日渐少下去的粮食都令在半夜奔逃的士兵人数增加。

武亲王大怒,斩过逃兵,想以此威慑,奈何效果不大,刚招募来的士兵几乎全部逃走,不少老兵也在半夜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别无他法,武亲王再度选择偷粮抢粮,根据探子的回禀,分出三个精锐营,前往三处粮仓。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然而,叶将白并未给他机会。

“报!西侧军遇袭!”

“报!南侧军遭遇埋伏,损伤过半!”

“报!东侧军与敌方交锋,伤亡惨重!”

武亲王坐在大毡上红了眼,他捏着兵符,起身晃了晃,恨声大笑:“是我老了吗?老了吗!竟被这些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儿耍得团团转,我大军在手,还入如此困境!”

“王爷息怒!”李常安连忙拱手劝,“他们占着地利,兵力又强于我方,失利在所难免。其实只要退兵离开京都范围,寻地再起,攻回来也未尝不可…”

“离开京都?”武亲王老眼含泪,抓过自己的发间雪白道,“常安,你看看本王,本王已经不是十四年前那个年轻气盛的将军了!本王所有的年华,都被他们耗在了忠武宫里!本王等不起了…这一遭若是走了,何年何月才能回来?若是回不来呢?啊?常安,你还要本王等多久?”

李常安眼眶发红,梗着脖子朝他跪下。

武亲王松开手,自嘲地笑了笑,看向旁边立着的大周地图。

“这江山,是本王一点点打下来的,为了这东西,本王错过了皇位,也错过了爱人。”

“你听过京都街上的戏台子吗?曾经有个姑娘唱得一出极好的折子戏,本王是真的很爱听,可是就一念之差,本王这辈子就再也没见过她。”

“王爷…”

“常安,本王想攻城。”深吸一口气,武亲王转头看他,“你敢随吗?”

李常安叩头到地,哑声道:“王爷麾下,没有胆怯之将!王爷想攻城,卑职便打头阵。”

“好!”武亲王大笑,“得将如卿,是本王之幸!”

李常安心里很清楚,以他们现在的兵力和士气,强行攻城,胜算几乎没有,但他没有再劝。他懂王爷这一生的不甘和屈辱,也懂他的执念和坚持。王爷要战,他便战。

低迷了许久的敌营,突然开始恢复了操练,叶将白收到消息的时候,合拢手里的书叹了一声:“可惜。”

长念在他对面写文书,闻言抬头:“什么可惜?”

“投错了胎很可惜。”叶将白勾唇,“若武亲王生在你父皇之后,这天下,怕就是另一番格局了。”

长念摇头:“未必,他若像我父皇那般被皇奶奶宠着,也不一定就爱战场上的厮杀,也不一定能有现在这么厉害。”

“倒也有道理。”叶将白想了想,“那就只能怪命了。”

攻城的号角突然被吹响,北堂缪按照长念之前的部署,已经在城门外不远处的沟壑里等着。不经意一个侧头,他就看见了趴在他旁边的,穿着盔甲的沐疏芳。

北堂缪大惊:“太子妃怎么在这里?”

沐疏芳抽出弓弩,盯着前方道:“我是弓兵。”

“胡闹!”北堂缪怒道,“你是太子妃,哪里能来这地方?万一有什么闪失…”

“将军不是说过吗?”沐疏芳笑,“不身先士卒的,哪里是好将领?”

“娘娘不是将领,是嫔妃!”

沐疏芳不服气地瞄准远处奔腾而来的烟雾,上箭拨弦,“嗖”地一声,五丈外骏马长嘶,骑兵坠马,跌起更高的烟尘。

北堂缪微愣。

第203章 非战之过

“发什么呆啊?”沐疏芳用手肘捅了捅他,“快,人来了!”

北堂缪回神,也来不及同她多计较,给副将打了手势便耐心看着。

这地方是埋伏好的,敌军冲锋极猛,城下就有沟壑地刺在等着他们,三丈之外,冲在最前头的骑兵统统跌入草盖着的沟壑,后头的大军前行之势无法停止,便踩着沟壑里人马的尸体踏过去,继续冲向城门。

北堂缪带着人就冲出去迎敌。

“将军小心!”沐疏芳在后头,沉着声音喊了一嗓子。

北堂缪脚步未顿,手里三尺大刀利刃向敌,远远就看见朝他而来的李常安。

李常安穿了一身薄甲,北堂缪想,许是年纪大了,背不动厚铠了,如此倒是轻便。但他毕竟是打头阵的,这样着装,委实危险。

刚想完,身侧副将一个长枪上去,就挑落他肩上护甲。

李常安眉头都没动一下,竟是越过他们,斩杀后头小兵。

北堂缪上前去他纠缠,被他策马绕开,他似是知道不敌,绝不与他正面交锋。

微微有些烦躁,北堂缪提刀转头,瞥见敌军王旗,策马而去。

沐疏芳弓弩里的箭用尽,就被人装进吊篮吊上了城门,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当下形势,忍不住皱眉:“他们的士气,怎么会一夜之间鼓胀成这般?”

长念在城门上,给她指了指那高高飘着的王旗:“武亲王亲自上阵了。”

“可是,他们兵力不足,怕是连城门都破不了。”

长念垂眸,手放在城墙垛上,轻轻拍了拍:“你都能看出来,武亲王又怎么会不清楚?”

沐疏芳怔然。

武亲王没穿护甲,只举着他那把跟了他十几年的刀,双目充血地喊:“将士们,跟我冲——”

四周一片应和之声,旌旗高扬,武亲王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战场,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他大刀一举就是三里路,身后有无数愿意追随他的将士,血和土,汗混泥,一战功成热酒洒烤肉,笑谈回京之后的功绩。

那时候的他满心以为,这些热血能换回他想要的东西。

然而如今他的眼前,只有高高的城墙和斑驳的城门,那城门委实太过冰冷,凉尽了他这么多年的血。

身子骨不如年轻时硬朗,刀只不过举了一炷香,就觉得累了。武亲王咬牙挺着,手微微发颤,仍旧是声嘶力竭地喊:“跟我冲——”

李常安远远地吼了一声:“是!”

薄甲被刀剑斩开,鲜血淋漓,李常安恍若未察,单枪匹马冲过人群,长刀狠狠往那城门缝中一插。

“锵”地一声,城楼之上的长念仿佛都察觉到了震动,微微抿唇。

李常安身子僵硬地捏着刀,想往下划,却是使不上力。

他的身后,五个士兵举着长矛刺进他的背里,鲜血如注,他张嘴还想喊点什么,血却是喷涌而出,淹没了他的声音。

李常安回头,看了一眼大军之中缓缓倒下的王旗。

王爷,他动着嘴唇,无声地再喊了一遍。

长矛抽出,李常安身子一震,却没倒下,仍旧死死地捏着门里的刀。士兵忌惮地围着他,过了许久,才有人敢上前去捉。

然而,手一碰,又收了回来,士兵愣愣地看着这位年迈的将军,不知为何也红了眼。

李常安已经咽了气,却仍旧固执地望着武亲王的方向,没合眼。

武亲王浑然未觉,犹自在拼杀。一只手举不动了,他换另一只手,硬是带着几个营拼杀到了城门口。

但,也只能到这里了。

北堂缪带兵围剿后方敌军,砍断王旗以乱他军心,效果不错,后头的援军已经不敢再进,前头的武亲王也已经被半包在了城门之下。

“王爷。”长念站在城楼上冷声道,“现在投降,可免一死。”

她答应过太后,要留这人一条命。

武亲王听见了,却是用刀杵地,哈哈大笑:“免死?本王用得着你这黄口小儿来免死?本王的命是自己的,千万敌军都没能取了去!”

长念皱眉。

武亲王的笑声渐渐沙哑,他看了一眼四周,茫茫黄沙之中,他好像已经找不到能去的地方了。

“是命,非战之过。”他笑,大声道,“非战之过也!”

话音落,双手举刀。

“王爷!”惊呼之声响彻天际。

长念狠狠地闭上眼。

她想起了很久以前与武亲王一起出宫的时候,看见个戏台子,武亲王“嗷”地一声就扑了过去。

那时候台上的花旦唱的是什么来着?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呐~

声调凄婉,彩袖飞扬,柳腰盈盈地委坐在地。

那声音仿佛从记忆里透出来,幽幽回响在这城楼之上,凄凄惨惨,寻不着归处。

长念咬牙,抬袖抹了把脸。

“殿下?”沐疏芳担忧地看着她。

“我没事。”长念道,“他是害死我父皇的凶手,我断不会哭的。”

说是这么说,眼睛分明是红了。沐疏芳叹了口气,将她半拥住,轻轻拍了拍。

城外战火平息,武亲王自尽,敌军尽数投降,长念随冯静贤下去清点,沐疏芳左右看了看,问:“国公呢?”

“他没来。”

“为什么不来?”沐疏芳很意外,“谋划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看这一场胜仗?”

长念垂眸,手指微微收紧:“许是…有别的要紧事。”

沐疏芳点头,也不再多问,只忙去打听北堂缪如何了。

今日不是个好天气,阴沉阴沉的,空气也闷,许是快有一场大雨了。长念踩着淡红色的地砖,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街道,心想那藏着的桃花酿,终于还是要拿出来喝了。

也不知道,叶将白会不会喜欢。

一声雷响,夏日的第一场大雨落了下来,叶将白站在屋檐下头看着串串雨帘,长长地叹了口气。

“做顿她喜欢吃的。”他低声道,“多加点肉。”

瞿厨子不解地看了看国公,心想吩咐一顿饭而已,国公怎么难过成这样?

“是。”他应,“小的一定好生准备。”

第204章 坦白局

荷叶包了糯米鸡蒸熟,烤鸭又刷上一层香酱,翠绿的时蔬在锅里一翻就是一道小菜,新鲜的萝卜雕成了飞龙,张牙舞爪地放在了桌子正中央。

长念抱着桃花酿刚进门,就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好香啊。”

叶将白看向她,轻笑:“就知道殿下会喜欢。”

长念回他一笑,将桃花酿放在桌上掀开,与他倒上一碗:“武亲王已死,他麾下之人降了一大部分,一小部分人自请流放,我没允,只让他们告老还乡。总之这一战,到底是你我赢了,这一碗酒,我敬国公。”

叶将白看也没看,捏起酒碗便饮,只觉得入口香甜,回味微甘,再回便是浓浓醉意。

“好酒!”饮下一碗,叶将白颔首。

长念给自己也倒了一碗,笑道:“这是用你府上的桃花酿的,一直埋在我那院子里,手艺是红提教的,未必有外头的好喝,但,总也要同国公喝完这一坛。”

她双眸微阖,眼里有挣扎、有释然,有愤怒、也有感激,捏起酒碗,仰头饮尽。

酒水泼洒,长念抬袖拭去,望向面前这人,正色道:“没有国公,不会有我之今日。”

叶将白看着她的眼睛,轻声答:“在下也不曾想过会助成殿下今日。”

“是呀,你一开始,只想利用我。”长念弯眉,放下酒碗食指轻点他的方向,“硬生生将我扯进这皇权争斗,就是为了扶三皇兄一把。”

顿了顿,她又摇头:“不对,你也不是想扶他,就是想用他打压太子。”

叶将白笑着展开折扇:“在下很聪明,是不是?”

“是啊。”长念认真地点头,“我的几个皇兄,从小跟着太傅修习《帝王策》的人,没一个看穿你的心思,没一个能敌得过你。要是国公当初再狠点心,我也走不到现在。”

“本来,是会狠心的。”叶将白垂眸,后半句没有再说。

长念给他倒酒,自己也又饮一盏,酒碗敲在桌上,清脆地一声响。

“所以,你凭什么恨我呢?”她笑,眼里蒙了一层雾,“算计我的是你,想杀我的是你,难不成就因为你后来不想杀我了,我就要感谢你吗?”

叶将白皱眉,抬袖饮酒,啧声道:“殿下真是计较。”

“我若是站得比你高,我也可以风度翩翩地不计较。”长念鼓嘴,“可我是在你鼻息下偷生的,一不小心就会没命,不努力与你周旋算计,我的家人也会没命,这样的境遇,你要我如何不计较?就算你递给我好吃的,我也得偷偷用银针验毒,又谈何其他?”

“你…”叶将白不悦地点了点桌子,“竟是这样想的?”

“换个位置,国公会如何想呢?”长念很好奇,捏着酒碗朝他敬了敬,“你为鱼肉,我为刀俎,我不伤你,你可会悦我?”

叶将白垂眸,又饮一碗酒,沉默半晌才道:“我明白了。”

长念嫣然一笑,举碗与他相碰:“国公恼过我不识抬举,此一过节,这一碗便解了罢。”

“嗯,解了。”叶将白抬手,一滴不剩地将这一碗喝了。

长念又倒半碗,敲着坛口道:“武亲王死了,杀害我父皇的叶老爷子也死了,我大仇得报,国公心里可还有不甘?”

叶将白垂眸:“老爷子是自尽,我谈何不甘?”

“原来国公知道。”长念轻笑,“还以为要一直算在我头上呢。”

“分明是殿下,一直将先帝的死算在在下头上。”叶将白皱眉,“冤有头债有主,下毒和给毒的人都不是我,我顶多是知而不报之过。但殿下,你我立场不同,我知而不报,算何过错?”

长念微醺地摆了摆手:“国公不明白,我当时,只是迁怒罢了。你疼我宠我,我以为你心里有我,但你连我父皇要被害的消息都不告诉我,我觉得你的疼宠都是骗我的,从而更加生气,将你也算做了杀父仇人。”

叶将白怔愣。

“其实我是不用怪你的。”长念傻笑,“但是女儿家…嗯,疏芳说过,女儿家就是不讲道理。”

伸手捏住她的手腕,叶将白皱眉:“殿下当时…是生我的气?”

“是呀。”长念咧嘴,“与我那么亲近的人,伤起我来也毫不留情,谁能不生气呢?谁还敢…还敢信你什么情爱呢?”

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被搬开,轻松之下还有些胀痛,叶将白收紧了手,轻吸半口气道:“在下好像…错过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负气地掰开他的手指,长念鼓嘴:“你还让我给我的杀父仇人下跪,这总是你的错,就算我后来想杀你,也是你自找的。你只管觉得你自己舍不得我,可没想过我是怎么想的,凭什么觉得委屈呢?”

“叶良说我狠心,在宫门城洞里说要杀你,让你难过。国公,你怎么不记得你自己怎么让我难过的?我给你算算啊。”她伸出手指挨个掰,“你让我重伤,囚我,算计我,这么多事,还不值得我一个‘杀’字吗?”

拿了酒坛给自己倒酒,叶将白仰头喝了三碗,阖眼下来望着她,低声道:“抱歉。”

长念一顿,咧开嘴就笑:“国公竟然道歉了。”

“我做错的事情,自然当道歉。”伸手将她抱过来,叶将白半醺地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那殿下呢?殿下做错的,要不要道歉?”

长念眼珠子转了转,“唔”了一声,道:“有件事,倒是当真要道歉的。”

“何事?”

“国公先允我,不生气。”长念捏着碗敬他,“来,把这个喝了再说。”

叶将白含糊地道:“再喝就要醉了。”

“醉了好啊,醉了才不会生气。”长念狡黠地把碗递到他唇边。

叶将白看起来十分为难,犹豫了许久才将酒咽了,眼神霎时朦胧。

长念自个儿也有些醉意,却还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国公,头晕吗?”

“晕。”叶将白含糊地答。

“那我就告诉你。”长念笑嘻嘻地道,“之前撒谎骗你了,知道你们男人最看重子嗣,所以我假说怀孕,借以逃离你府上。”

第205章 了无痕

长念回想了一下当时那千钧一发的场景,犹自咋舌:“这个谎是挺过分的,但是真有用啊,你当真给了我逃跑的机会。”

叶将白眼皮直跳,心里一股子怒气奔腾而出,很想手上用力,掐死这个没心没肺的狗崽子!他当时吓得多惨啊,晚上都做噩梦,生怕她因为小产一命呜呼,结果好么,这人从头到尾都在骗他!

可是,眼下他还在装醉,也没法同她理论,只能醉声道:“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