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良皱眉:“主子,怀渠里头委实太乱,死尸累累,加之您还要替陛下改折子,不可被困于里头。”

“那你们谁能去把她给我带出来?”叶将白坐下又起身,围着桌子转圈,“不用什么御医把脉了,就把人给我带到这里来养着。”

“这…”叶良为难,“陛下怕是不肯。”

“她不肯,就打晕带出来。”叶将白怒,旋即又觉得这些人下手没个轻重,连忙改口,“用药迷晕也行。”

不对,药也会伤着身子,她现在那身子…叶将白摇头,又围着桌子绕了两圈。

风停云看着他,伸手扶住了旁边的小方桌。

“做什么?”叶将白瞪他。

风停云一脸正色地道:“我扶着点,怕它被你绕晕了。”

叶将白一脚就踹了过去,风停云笑着躲开,道:“都这么久了,你还没发现?咱们的陛下虽然出身不好,从小没受过多少关爱,但她会爱护别人,坐在龙位上,你要她对自己眼皮子底下受难的子民不顾,她做不到。你与其同她置气,不如做你该做的。”

微微一顿,叶将白收回了腿,稍微一思量,长叹一口气:“为什么这狗崽子总是给我找麻烦?”

第235章 一言九鼎

大周建朝至今,没有哪个皇帝像赵长念这么不要命,但她已经把命搁里头了,叶将白能做的,就是一边咬牙切齿,一边歌功颂德。

“吾皇心系百姓,御驾亲临怀渠,誓与百姓共存亡,此乃大周百年之幸,万民社稷之福…”

洋洋洒洒三千字,说得朝中百官震撼不已,沐疏芳更是直接在朝后将他拦下,冷声质问:“你打的什么算盘?”

这一脸的怀疑,活像是他故意把人扔进怀渠的一般。

叶将白眼神阴沉,皮笑肉不笑地逼近她半步:“娘娘乃中宫之主,连陛下什么时候出宫的都不知道,也有脸面来责问在下?”

沐疏芳一噎,气势小了下去,瞥他一眼,呐呐道:“陛下又不住在后宫,本宫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国公这么凶做什么…”

风停云笑着上来打圆场:“国公担心陛下,心情不佳,还请娘娘体谅。”

“谁担心她?”叶将白冷笑,“她有个三长两短,这皇位必定换我来坐。”

“国公好大的口气。”沐疏芳皱眉。

“娘娘若是觉得在下冒犯,大可令刑部将在下抓走问罪。”叶将白嗤声斜眼,“在下就站在此处不动,等着御林军。”

沐疏芳脸有点绿,别说御林军了,就算是北堂缪来,也无法将这人按去大牢。

“没别的事,在下可就告辞了。”叶将白挥袖,恹恹而走。风停云笑着跟沐疏芳行礼,然后大步追上他。

“不是不担心陛下?都这个点了你这么急是要去哪儿啊?”

“…散心。”

“可我怎么听林茂说,宫外侯着要去怀渠的马车啊?”

“去怀渠散心不行?”叶将白横眉,“你与其在我眼前晃悠,不如去把怀渠那些人给清理了,连我亲自送去怀渠的东西都敢克扣,要钱不要命。”

“这您可是冤枉人家。”风停云笑,“雁过拔毛,向来是您的习惯,下头的人不过有样学样。”

“那也得分情况。”叶将白恼,“叫他们收敛些,否则吃了肉被割了舌头,可别怪我没提醒。”

风停云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拱手:“遵命。”

朝堂上的歌功颂德,民间暂时还没有风声,长念与黄宁忠去派粥的第二日,粥棚就被砸了,传说里那群凶恶的难民来了,抢了粮食还想打人,被黄宁忠按在地上一顿暴揍,牙齿掉了几颗,漏着风咒骂:“鹰爪走狗!”

长念不解地问:“你们是在做打砸抢烧的坏事,我们在做救济于人的好事,为何你们还如此理直气壮?”

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抬头,一双眼红得充血:“吃人肉,反过来拿些粥米,就叫做好事?若不是被你们官府封锁弃置这么久,怀渠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长念默然,拉开黄宁忠,低头看着这瘦骨嶙峋的少年,轻声道:“我来迟了,但来总比不来好,你们帮帮忙,别抢东西,还能救更多的人。”

少年不屑地呸了一口血:“我们不抢,这点粮食也救不活多少人!”

“后面还会有的。”

“还会有?”少年嗤笑打量她,“你算什么?能左右督察使么?说出来的话几斤几两重?要是后面没粮食了,把你剁了煮汤么?”

黄宁忠闻言就一巴掌给他重新扣回地里。

长念在他身边蹲下,轻声道:“我说话算话的。”

少年满脸是血地看着她,龇牙。

收拾好粥棚,长念让人将这些暴民押回衙门,只留下这个少年在柱子上捆着,和她一起继续布粥。

少年含糊怒道:“你这小不点还没我高。”

长念递给阿婆一碗粥。

“长得细皮嫩肉的,像个女人。”

长念递给小牛两碗粥。

“别是谁家后院里养的小公子,一时兴起来这儿体会体会当菩萨是什么滋味儿?”他嗤笑。

长念放下了粥,面无表情地解开他身上的绳子,一巴掌将他扣回地里。

少年:“…”

黄昏时分,粥发完了,可排着队的人还很多,少年正想笑她,却见远处又来了新的运粥车,车上的人跳下来对这小公子拱手:“陛下,米粮已经接上,刘御医开的方子上的药材也都送来了。”

“没遇着阻拦?”

“回陛下,没有。”

热腾腾的粥又放了上来,长念松口气,想继续派,头却有点发晕。

“喂,你发高热了。”柱子上鼻青脸肿的少年闷声道。

长念看他一眼,轻笑:“脸上有些热而已,怎的就是发高热了?”

少年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扁家世代为医,要这点病症都看不出来,招牌给你砸…”

说到一半,他一顿,眼神黯淡下去,自嘲地道:“招牌已经没了,没得砸了。”

长念挑眉,好奇地问:“你是大夫?”

少年垂眼:“不是,我现在是贼人。”

长念打量他一会儿,把自己和他一并拎去了衙门,请大夫给他上了点药。

“这不是扁鹊药堂的小公子么?”上药的大夫认出了他,直叹气,“怎的被人打成了这个样子?扁老爷子临终前还托咱们多照顾你呢。”

少年沉默低头,长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咳嗽两声,没再多说。

疫情席卷之地家破人亡的事已经屡见不鲜,但这是长念头一次亲眼所见,场面鲜活,不再只是奏折上冰冷的一句话。她开始认真想要如何应对,要如何利用怀渠本身有的东西,如何调度怀渠没有的东西。

去书房拿了纸来写画,一写就是一晚上,清晨时分她起身,一个没防备就栽回了凳子里。

怀渠开始慢慢好了起来,药材粮食充足,来救人的大夫和御医也日渐增多,街上来往的人蒙着面巾,将死尸抬去焚毁,病重的人都去了医馆安置,短短几日,整个镇上焕然一新。

少年神色复杂地站在长念床边,牙齿漏风地问她:“你到底什么人啊?”

长念苍白着脸笑:“怎么?觉得我厉害?”

“…没多厉害,也还行。”少年哼哼唧唧地道,“你说的粮食,外头一天也没断。”

长念歪着脑袋戏谑:“那你现在说,我的话有几斤几两?”

少年涨红了脸,别开眼道:“也算一言九鼎。”

心口一热,长念咧嘴笑了。

“陛下,请让微臣诊脉。”刘御医跪在床边急得直磕头,“在此地染上风寒实在凶险!”

长念摇头:“朕不让你诊脉,是为你好。”

这还叫为他好?刘御医要急死了:“您不让微臣诊,才是当真要了臣的老命!”

长念笑着摇头,问他:“疫情控制下来了?”

“您御驾亲征,哪有打不赢的仗?”刘御医想笑,眼眶却发红,郑重地给她磕了个头,“微臣惭愧。”

“刘大人医术了得,是御医院的瑰宝。”长念喃喃道。

想起自己之前对陛下的怨怼,刘御医实在觉得无地自容,呯呯呯磕了三个响头,抬眼想再说,却发现陛下疲惫地睡了过去。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黄统领在隔断外头守着,刘御医想了想,大着胆子跪行两步,轻轻探上陛下的脉搏。

上好的玉器,突然就碎了一个,叶将白一怔,皱眉问叶良:“为什么三日不曾听见陛下消息了?”

第236章 臣

叶良闷声道:“想必陛下正忙着,几天没消息也是疏忽了。”

觉得有点不对劲,叶将白眯眼道:“你抬头,看着我的眼睛回答。”

“…”叶良抬眼对上他,又飞快地移开。

心里一沉,叶将白抓住他的衣襟,冷声道:“连你都要骗我?”

叶良眼里有愧疚,却是垂眸道:“督察使大人出入怀渠,对怀渠的情况最为了解。主子真想知道陛下消息,不如卑职去请他过来。”

叶将白松手,他飞快后退,匆匆跑了出去。

“主子别着急。”良策在旁边小声劝,“陛下有龙气护体,定是不会有大碍。”

“我没着急。”叶将白心平气和地踹翻了旁边的凳子,冷声道,“我急什么?路是她自己选的,真出什么事也是她自己担着!”

话是这么说,良策低头想,您这样子可不像不着急啊,打从过来到现在,主子少说也绕着那桌子转了五十个来回了,农家屋子的泥地都已经被踩出了一圈坑。

也不嫌头晕,真厉害。

心里烦躁,叶将白左右都顺不了气,干脆去院子里的软榻上躺着,决定在消息回来之前,先睡一觉。

督察使叶横收到了风声,连滚带爬地进去了怀渠,好不容易找到陛下所在的院子,正打算递个请安折子呢,就看见门口坐着个满脸沧桑的人。

他打量了半晌,觉得这人像传闻里那被派来的御医。

“刘大人?”叶横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刘御医拿着一个大杆子烟,抽了一口,吐出两个忧郁的烟圈,看也不看他,只愣愣地盯着远方的云。

叶横觉得奇怪,跟着他坐下,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您瞅什么呢?”

“白绫。”

“啥?”叶横吓了一跳,“哪?哪有白绫?”

伸手指了指那一条云,刘御医指尖都发抖:“你看那个,像不像陛下赐给我的白绫?”

叶横:“…”他觉得这个御医可能有毛病。

“大人多虑了,听闻大人医术了得,此番前来又是救死扶伤,陛下如何会赐白绫予您呢?”

刘御医扭头看他,一双眼可怜巴巴的:“老夫行医三十载,从来没把错过脉。你说,老夫有可能在这把岁数,把陛下的脉把错吗?”

“那不能吧?”叶横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反正应和就对了。

哪知,刘御医一听反而是激动起来,把烟袋往地上一摔,跳起来踩,一边踩一边叨咕:“没把错!没把错!”

他真把当今陛下,把出个喜脉来!

胸闷头晕,刘御医“唉哟”一声捂着心口,连忙从袖带里掏出清凉药给自己闻。

“您这是怎么了?”叶横见他这样子,心也提了上来,“陛下生病了?国公可还在外头等着消息呢,陛下可不能有事啊!”

“没…”咳嗽两声,刘御医抹了把脸,惆怅地道,“陛下只是风寒。”

“只?”叶横眼都瞪圆了,“大人,这可开不得玩笑!多少感染疫情的人都是从风寒开始的?万一陛下也当真出事,那我这颗脑袋定是要被国公拧下来当球踢!”

“脑袋?”刘御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摸了摸自个儿的脖子,“只掉一个脑袋,那都是万幸。”

叶横脸都绿了。

简陋的农家小院里放着精致的贵妃金丝软榻,软榻上躺着个沉睡的美人,俊美挺鼻,软袍长身,路过的喜鹊瞧见,都忍不住停在他旁边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唤。

然而,这美人睡得并不安稳,薄唇一抿,隐隐挤出一句脏话。

这不能怪叶将白粗鲁,而是他好不容易睡个觉,梦见的却是赵长念在他前头乱跑,抱着个大肚子一会儿爬山,一会儿下水,不管他怎么喊都无济于事,还一直傻笑。前头有悬崖,他慌忙喊她,想将人抓住,这人却像是瞎了一样,摇摇晃晃地就往下跌。

心里一紧,跟着一沉,闷痛霎时袭遍全身,叶将白猛地睁眼坐起来,抓着枕头大口吸气,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梦。

眼前跪着一票人,见他醒了,头埋得更低,一个个整整齐齐地排着,跟宫道上的方砖似的。

“做什么?”他揉着眉心问。

为首的林茂跪着上前两步,沉声道:“还请国公以大局为重。”

后头的人纷纷应声,行礼再拜。

叶将白冷笑:“我不过是睡了个觉,如何就是不以大局为重了?”

林茂抿唇:“卑职担心国公会冲动行事。”

白他一眼,叶将白没好气地道:“你跟着我也有几年了,何时见过我行事冲动?”

“那便好。”林茂松了口气,拱手道,“督察使传来消息,陛下感染风寒,发了高热,正在怀渠衙门里休息。”

“…高热?”

“是,御医已经看过,说暂时不确定是不是感染疫情,不过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国公不用担心。”

撑着软榻站起来,叶将白扫了一眼下头跪着的这些人,又看向叶良:“你是知道了消息,才将他们都请过来的?”

叶良没敢吭声,“呯”地跪下去磕头。

“没必要。”叶将白轻笑,“各位大人来这一趟,就为了劝阻在下不要冲动?实在没必要。”

林茂欣慰地点头:“国公心怀社稷,是咱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一趟的确是没必要。”

“不是。”伸手解开外袍上的系带,叶将白道,“我说的没必要,不是说我不会去,而是说,我想去——你们都来拦着也没用。”

青色的锦袍扬去了空中,又落回了软榻上,林茂瞳孔紧缩,骤然起身去抱他腰腹,却不想国公动作极猛,撞开他就往外冲。

“国公!您说了不会冲动的!”

“国公慎重啊!陛下已经病倒,您不能再病倒了!明日还有早朝要上,您不能进去怀渠!”

“国公,人命关天,怀渠哪里是能轻易进去的?”

胸口起伏,叶将白踩上马镫,回头红着眼问:“我不能进去,她怎么就进去了?是皇帝的命重要,还是我这个臣子的命重要?”

臣…子?林茂一愣,瞪大了眼。

第237章 相见情怯

身边的人都知道,叶将白这人高高在上惯了,要吃最精细的膳食,住最好的院子,用最贵的器具。除了对先帝假意低头以外,他再没让自己受过委屈。

所以很多人都觉得,他将来是会走垂帘听政之路,亦或是铤而走险,再掀波澜,直指皇位。

然而现在,叶将白说自己是臣子。

林茂瞪大了眼看着他,想说点什么,却没了之前那股子怒劲儿。

想想也是啊,陛下怀着国公的孩子,却置自己的生死于度外,与百姓共进退。这等气度风范,实在比他们这些收着红礼将怀渠弃之不顾的人好太多。

要是现在陛下在眼前,他也会心甘情愿俯首行礼。

林茂很纠结,他猜不透国公的心思,担忧又太多,干脆闭嘴不吭声。

叶将白想走,却还是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抱住腿。

“国公,听老臣一句劝。”刑部尚书哑声道,“您这一去于事无补,反而要让朝野恐慌,不如替陛下处理好后头的事,也免陛下忧心。”

“是啊,您别着急,宫里已经又有五位御医赶去怀渠了,陛下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