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将白红着眼低头问:“那她要是当真出事了,谁把她赔给我?”

群臣愕然。

陛下是大周的陛下,赔给国公算什么?

“主子。”叶良出去了一趟回来,皱眉道,“运粮又受了阻碍,怀渠里药材用得太快,眼下紧缺车前草。”

“怎么回事?”叶将白怒道,“不是下过令,任何人不得阻拦怀渠运送?”

“这…其中门路,还有些不长事的。”

“那就都关去天牢,让他们长长事!传令下去,即日起赶赴怀渠的大夫御医皆赏金百两,加官进爵。反阻碍怀渠运送物资者,无论官职大小,关押天牢三月!”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相互看看,无人敢反驳。

叶良趁机劝道:“这外头的事还得主子做主,否则不知多少人要钱不要命。”

叶将白拧眉,眼里焦躁翻涌,有滚烫的火硬生生被压下去,压得他嘴唇发白。

长念一觉睡醒,觉得外头天气甚好,鸟语花香,秋高气爽。她伸手摸摸自己的额头,觉得头没那么晕了,便穿了衣裳出门,笑吟吟地问黄宁忠:“怀渠是不是好起来了?”

黄宁忠点头:“有陛下在此,朝野对怀渠倾尽全力,昨儿早上就有五千石粮食和九车药草送来,还有衣物器具。衙门已经令人洒扫了街道,除了医馆,别的地方已经解开了封锁。”

眼眸一亮,长念提起袍子就往外跑。

地上污黑的东西都被水冲了个干净,一块块方砖清晰整齐。空气里有药材的苦香,往日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病人已经都不见了,来往行人都换了新衣裳,看起来比平时还好些。

心里微动,长念问:“国公是不是下了什么令?”

“陛下英明。”黄宁忠轻笑,“往日还是卑职误会了国公,以为国公定会趁机篡位,谁曾想国公竟是一心为陛下,甚至不惜自砍羽翼。”

脚步一顿,长念侧头:“什么意思?

“叶氏一族,最近下狱的人不少,罪名都是贪污受贿。”

长念愣了愣,歪着脑袋想了半晌,咧嘴:“大义灭亲啊,咱们的国公终于分得是非了。”

“倒不是。”黄宁忠摇头,“别处的事国公都没管,只特在怀渠,但凡有人在中间抽回扣,不论多少,通通下狱。”

心里一动,长念眨眼,再眨眼:“他还在外头守着?”

黄宁忠点头:“每日下朝之后,都驱车一个时辰,在镇外村里住下。”

“村里?”她有点震惊,“他也肯住?”

“是,听闻前天还想闯怀渠镇,被林统领带着朝中老臣拦下了。”

说着看了看天色,黄宁忠微笑:“今日许是等会就该来了。”

长念一惊,下意识地提起袍子就跑。

“陛下?”黄宁忠满脸不解,“您跑什么?”

满脸慌张,长念穿过回廊跑去正门,一边跑一边道:“朕也不知道,但是先离开这衙门再说。”

衣袍飞扬,她跨出高高的门槛,头也没抬就撞上个人。

那人后退半步,周身寒气散开,熟悉的气场让长念瞬间打直了脊背。

“陛下。”叶将白的语气一点也不友善,带着一股子山雨欲来的味道。

长念正襟危站,小腿打颤,脸上却是没露怯:“国公怎么过来了?”

上上下下将这人扫了两圈,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叶将白神色放松下来,别开头道:“如今怀渠疫情是举国关注的大事,在下自然要来看看。”

“这样啊。”长念点头,也不敢看他,轻咳两声,含糊地问,“已经过午时了,国公可用了午膳?”

“不曾。”

“那正好,衙门里有饭菜,国公将就用些,朕还有事,去一趟医馆。”

“站住!”叶将白绷不住了,脸有点黑,“风寒刚好就想去医馆,是觉得命太长了?”

“倒不是,只是朕休养了三日,不知镇上疫情…”

“都控制住了,该死的陛下拉不回来,不该死的御医大夫会救,您该回宫了。”

长念头皮紧了紧,心虚地问:“要是朕还想再多留两天…”

没等她说完,叶将白就冷笑一声,眼含嘲讽,如二月冰泉,刷地给她泼了个透心凉。

长念不吭声了,老实地耷拉了脑袋,跟着出门准备上车回宫。

叶将白冷着脸去安排仪驾,长念小声问叶良:“你家主子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哇?”

叶良瞅了瞅远处浑身煞气的叶将白,轻咳一声,伸手挡了嘴闷声道:“不瞒陛下,方才主子他,是自个儿跑到衙门来的。”

长念愕然。

在她慌慌张张准备逃跑的同时,我们一向要风度要气质的国公大人,连马都不要了,一路上气不接下气地狂奔而至,见了人硬生生又拗出一副“大爷只是路过”的模样,冷言冷语几句。克制力之强,让林茂对其的敬佩又多了两分。

“主子这几日很不容易。”叶良小声道,“若是可以,还请陛下怜惜一二。”

第238章 吾皇万岁

怜惜叶将白?

长念神色有点复杂,脑海里出现了叶将白衣衫半开委坐在地,咬着嘴唇,狐眸含泪地看着她的场景。

打了个寒战,她猛地摇头:“使不得使不得!”

叶良满眼茫然,还待说什么,叶将白却回来了。

“仪驾要行上许久。”他面无表情地道,“请陛下稍候,车驾正在铺垫软枕。”

长念点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问他:“朕不在朝中,国公可曾处理好朝事?”

叶将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冷笑:“陛下既然抱着不要命的心思闯怀渠,又怎么还惦记着朝政?那么多事甩手交给二王爷,在下还以为陛下对二王爷甚有信心。”

“再有信心,也敌不过你老奸巨猾…”

“什么?”

“不是,朕的意思是,二皇兄远离朝野久矣,有些事未必能处置妥当。”长念干笑。

叶将白配合着她扯了扯嘴角,意味深长地道:“陛下放心,在下不仅替陛下处理好了朝政,还处理好了太后和王爷。”

心里一跳,长念绷紧小脸拽住他的袖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您想的那个意思。”叶将白勾唇,“您也早该料到了,不是么?”

长念咬牙,瞪眼看他,后者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俯视她。

“你知不知道,朕来这怀渠一趟,救下了怀渠五百余百姓?”

“陛下厉害。”面前这人敷衍地拍手。

他越不在意,长念就越执拗:“你不适合做皇帝,因为你没有爱民之心。皇位就算让给你,也不会有下一个盛世,你贪赃枉法,下头的人会跟着你贪赃枉法。你残暴不仁,下头的人也会跟着你残暴不仁。二皇兄也许没你对政务熟悉,但他也比你适合!”

叶将白哼了一声,半靠在车辕上道:“那又如何?玉玺已经在我手上,陛下再说这些,怕是晚了点。”

“…”她走之前把玉玺藏在了密匣里,原以为二皇兄能明白她的用意,但很明显,叶将白更加了解她。

离开京都去怀渠是很不明智的选择,她自己也清楚叶将白会趁虚而入,只是抱着那么一丝侥幸,希望他能改变主意。

但显然,叶将白没那么善良。

怀渠眼看着能有捷报,暴民安定下来,贪官抓了一堆,马上就是她东风将起的时候,若是顺利,她便能坐稳皇位,拥有一个皇帝该有的威望。

不曾想,终究是一场梦。

“你想做什么?”她轻声问他。

叶将白痞笑,摸着下巴作思虑状:“三省六部响应于我者甚多,玉玺又在我手,就算我一时半会儿无法登基,可每日蚕食大权,陛下又能如何呢?”

长念拧眉:“不是说你亲手送了不少叶家人进大牢?”

“陛下消息灵通。”叶将白颔首,“不送那些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进大牢,我如何扭转尚书省老臣对我的偏见?”

辅国公喜好奢华,虽未曾被人抓住把柄,但背后贪污的事儿肯定没少做,为此朝中不少人对他有微词。叶家人一下狱,他反而成了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长念这叫一个气啊,小脸都涨红了,指着他的手都直哆嗦。正想骂他两句,旁边突然冲出来个人挡在了她前头。

“国公,陛下大病初愈,不宜久站,还请国公移驾后头的马车,让陛下透透气。”

叶将白侧头,看着这行礼的人,颇为意外:“刘御医?”

刘御医满脸严肃,半步也没退让,拱手道:“国公请。”

这人虽说是被他指来怀渠的,但一开始对赵长念抱有的敌意也不小啊,怎么突然间就护她护成了这个样子?

叶将白疑惑不解,脚下没动,想了想笑道:“让陛下坐下便是,在下还有话没说完。”

刘御医皱眉,颇为戒备地看着他,竟是退一步站去了长念身侧。

长念眨眨眼,问他:“大人有何事?”

转脸朝向她,刘御医脸色顿时和蔼,柔声道:“倒不是什么大事,老臣已经年迈,宫里学徒并未有贴心之人,老臣这几日与那民间的小伙计共事,觉得他天资过人,想收为御医院学徒,不知陛下可否通融?”

“小伙计?”长念满脑袋问号,想不起来是谁。

刘御医笑着指了指背后,长念顺着看过去,就见那扁家药堂的小公子神色复杂地朝这边走过来,甚为愤怒地瞪着她,瞪了两眼,一掀袍子,又“咚”

地一声跪了下去。

“…”她没看明白。

仪驾已经准备好,即将启程,可这扁家公子走来的方向,越来越多的百姓走了过来。

护卫见势不对,纷纷拔剑出鞘,护在长念和叶将白面前,长念回头看过去,却是连忙朝护卫摆手。

“别胡闹!”叶将白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难民最容易暴走伤人。”

说着,又抬头吩咐:“派人驱散他们!”

“是!”

长念摇头如拨浪鼓:“住手!他们不会伤人,那些都是朕救过的百姓!”

“你看清楚,他们企图包围仪驾!”叶将白皱眉斥她,“你别总把人想得那么好,在百姓看来,官府都是欺压他们的恶霸,谁会感念你不成?”

长念咬牙:“百姓如此想,还不是你们经年不做利民之事,他们才会视衙门如猛兽。归根结底是朝廷的错,就该从朕这里改起!”

叶将白气了个半死,眼看着那群黑压压脏兮兮的人已经离他们五丈不到,他无法,只能横身挡去她面前。

然而,来势汹汹的一群人,就在五丈远的地方停下了。

叶将白松了口气,将她抱上车驾便喊:“启程!”

长长的仪驾队伍飘起了龙旗,长念坐在车驾里轻笑,心想那群百姓就是来看热闹的,哪儿会伤害她呢?

刚走几步,背后突然就涌起一波又一波的闷响,声音很奇怪,像是一大片鼓锤敲在了石头上。

掀开车帘,她好奇地伸长脖子往后看。

一千多人集满了半条长街,男女老少都有,十分不整齐地正在朝她的方向下跪行礼,跪得七零八落,一点也不美观。

然而,喊出来的声音却很是整齐。

他们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239章 要温柔

这声音万分动听,比她登基当日文武百官喊的声音要重很多,像一把木槌“哐”地砸在她心窝上,滚烫的血霎时充盈四肢,浑身都起了颤栗。

车驾没停,后头的声音也没停,一浪又一浪,一直将她送出了怀渠镇。

长念红了眼,咬着嘴唇好悬没哭出来。

她没做错,就算给了人可趁之机,就算铤而走险、不顾全大局,可听着这些声音她就知道,她没做错。只要没错,这条路就值得她义无反顾地走。

车外没有响动,叶将白也没说什么。深吸一口气,长念擦了擦脸看向微微颤动的车帘。

京都会有什么在等着她呢?她大病初愈,精力有些不够,再加上这不该来的身孕,要再对付一个叶将白,委实有些勉强。

正想着,车一摇,长念眉头一皱就拉开帘子呕吐起来。

旁边的侍卫大惊,慌忙喊停车,四周的人都围了上来,有御医给她诊脉,长念想缩回手,却是吐得昏天黑地,半点力气都没有。

完了,她想,被人查出这身孕,不更是火上浇油?

手腕被人捏了一阵便松开,刘御医的声音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响起:“陛下有些不适,这条路太陡峭,还是改辇吧。”

长念一愣。

有人拧了热帕子给她擦了脸,又递来清茶让她漱口,终于缓过神来的时候,长念就迎上刘御医和蔼的笑意:“陛下若实在觉得难受,这一路不如睡过去,反倒还轻松些。”

这是御医院医术最高明的御医,给她把过脉之后,竟说她只是有些不适?是当真没把出来,还是把出来了,只是怀着别的目的,所以不说?

心里焦虑更甚,长念张口又吐,吐得背弓起,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你怎么回事?”叶将白黑着脸道,“怎么吐成这样?”

长念微恼:“朕要是知道为什么吐成这样,朕还吐吗?”

气势汹汹的,像小奶猫伸出了爪子。

叶将白一噎,怒瞪她,刘御医拱手就挡在前头道:“陛下身子太弱,心情不佳,若是烦闷不得纾解,这一路只会吐得更难受。还请国公消消气,去前头先行。”

“…”

叶将白很不明白,这个刘御医为什么跟防贼似的防着他?他稍大声点,这人就要来护着赵长念,是真觉得他会把人给吃了还是怎么的?他怎么看也是为她好吧?不然吃饱了撑的跑来接她?

更烦人的是他身侧那个年轻人,跟只猎狗似的皱眉看着他,比刘御医对他的防备更甚。

气极反笑,叶将白朝他勾手:“借两步说话。”

扁齐戒备地看他一眼,望向刘御医,见他点了头,才跟着这人往前走了一段路。

“你是什么人?”叶将白问。

扁齐答:“怀渠镇上扁家药堂第一百三十七代传人。”

眼皮跳了跳,叶将白又问:“知道车里的是什么人?”

扁齐低头:“一开始没听清,以为她姓毕名下,后来知道了,她是皇帝。”

“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打量这人两眼,扁齐觉得这人很可能是靠皮相当的官,嫌弃地摇头。

叶将白咬着牙微笑:“我是当朝辅国公,受陛下亲封的世袭一品大臣。我与陛下,比你与陛下亲近得多。”

“哦。”扁齐点头,朝他行了个礼。

“所以往后,我与陛下说话,你拦着刘御医些,别总往前凑,明白了?”

扁齐一顿,皱眉抬头看他,眼里那种防备又出来了:“这个我做不到。”

“怎么?”叶将白皱眉,“你还想跟着刘御医以下犯上?容你们一两次是我脾气好,再有冒犯,那可就是牢狱之灾。”

“国公,您与陛下谁更懂规矩?”扁齐问。

规矩?那是什么东西?叶将白撇嘴,含糊地道:“陛下。”

“那陛下都没觉得我们是以下犯上,国公难道就要给我们定罪?”

叶将白这叫一个气啊,怎么她身边的人都跟她一样轴呢?他对付不了她,还连这些个人都对付不了了?

正摩拳擦掌地准备露出獠牙,面前这一直打量着他的人却突然道:“国公这样俊俏的人,若不是这么凶就好了。”

微微一愣,叶将白好笑地指了指自己:“我凶?我不是一直笑着的?”

扁齐摇头:“凶在神,不在面,时常怄气会伤肝,肝伤着就会显在神色里,国公眼周微暗,肤色晦暗,想必经常生气,也怨不得陛下不待见您。”

民间的人就是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叶将白冷笑:“你哪只眼睛看出她不待见我?”

“陛下一看见国公就会身子紧绷,想来国公经常让陛下觉得不适。”

还不适呢?叶将白眯眼:“但凡她有点脑子,都该知道我对她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