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东方的西部》,中美国土交换委员会编辑出版,超新纪元19年)华华和小梦已走到了文物大厅的尽头,这是上古时代,是中华文明的源头。前面那些时代的东西,精雕细琢,孩子们感到敬畏,但难以理解,似乎有堵无形的墙把他们同那些时代隔开来。当走进近代的大厅时,这种陌生感最深,使他们几乎丧失了向前走的勇气。既然不算遥远的清朝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他们难道还指望理解前面那些遥远的时代吗?但出乎他们的预料,越向文明的上游走,他们的陌生感就越少,当走到那遥远得无法想像的文明源头时,两个孩子们突然置身于一个熟悉而亲切的世界中!就像一次遥远的旅行,漫漫的路途上走过的全是陌生的不可理解的地域,这些地域中全是陌生的不可能理解的大人,他们说着听不懂的语言,过着另一种生活,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但当他们走到天地的尽头时,竟发现一个同自己一样的孩子世界!那些精致华美的文物不属于孩子们,创造出那种文物的人类已经长大了。人类的童年虽然更加遥远,但与孩子们是相通的。华华和小梦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仰韶文化的遗留物:一个陶土罐。他们看着那个粗糙的制品,想起了幼年时代的一场大雨,想起了在雨后的彩虹下他们用地上的泥做出的那个东西。看着陶土罐上那些粗放的鱼兽图案,两个孩子想起了还不认字的时候,为再现想像中的世界,小手笨拙地握着蜡笔在纸上画出的画。他们面前的时代是盘古开天地的时代,女娲补天的时代,精卫填海的时代,夸父追日的时代,后来的人类长大了,胆却小了,再也没有创造出如此惊天动地的神话!

 

华华打开陈列柜上的玻璃,小心翼翼地把那个陶土罐捧出来,他觉得那东西是温热的,在他手中发出微微的震颤,那是一个包含着巨大能量的生命体!华华把耳朵贴到罐口上,“有声音呢!”,他惊叫了一声。小梦也把耳朵贴上去仔细地听了听,“好像是风声!”。那是远古原野上的风声。华华把陶罐举到窗前,对着明亮的玫瑰星云,陶罐在蓝光中泛出淡淡的红光。华华盯着上面的一条鱼的图案,那几根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线条微微扭动起来,那一个小黑圈所表示的鱼眼突然变得有神了。有许多影子在陶罐粗糙的表面上浮动,看不清楚是什么,只觉得那是一些赤裸的形体在同什么比他们大得多的东西搏斗着,远古的太阳和月亮都盛在这个罐里,把金色和银色的光芒撒向那些形体。远古的阳光和月光只局限在陶罐之内,只有另外一种光透了出来,两个孩子突然感觉到陶罐上的那些图案,那些鱼呀兽呀,全像一双双眼睛,那些眼睛在看着他们。越过了上万年的漫漫岁月,两个孩子和第一位祖先的目光相遇了,那目光把一种近乎于疯狂的活力传给孩子,使他们想大叫,想大哭大笑,想什么衣服都不穿在狂风呼啸的原野上奔跑,他们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血管中祖先的血液。华华说:“告诉美国孩子,前面那些文物我们可以不要,还有外面其它地方的那些文物,那些古书,我们都可以不要,但这个陈列室里的东西我们全要带走!”

 

“如果不答应,就中止交换!”小梦说。

 

华华和小梦穿过星云照耀下的古老宫殿,穿过宫殿前宽阔的被岁月磨光的广场。他们的手中各捧着一只远古的陶罐,他们小心翼翼,走得很慢,就像捧着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生命。当他们走到金水桥上,古老宫殿的最后一道大门在身后轰然闭上。他们知道,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到地球上的天涯海角还是到以光年计程的外星球,他们的生命永远和手上的这只陶罐连在一起,这是他们生命的起点和归宿,是他们力量的源泉。

 

六、创世纪

 

刮了两天的大风终于停了,但浪仍未减,天空阴云密布,深夜中的洋面上只能看见一条条滚动的白浪。

 

第一支移民船队从连云港启航已有十六天了,这是船队遭遇的第一场风暴。风最大时,走在后面的两艘吨位较小的客轮被巨浪吞没了,另一艘四万吨级的货轮想去救援,船长轻率地命令转舵,使船体横对浪峰,船在几道巨浪在打击下很快倾覆。从另一般军舰上起飞的两架直升机也无声无息地掉进大洋,船队指挥部只好放弃救援的努力,两万四千多孩子个葬身于漆黑的太平洋中。剩下的三十八艘船继续在大风浪中进行着艰难的航行。在这之前,孩子们早已领略了航程的严酷:先是受恶劣的舱内条件和晕船的折磨,然后是食品短缺,每人每人的定量只够一顿吃饱。蔬菜更是没有,维生素药片也数量有限,有一半的孩子患了夜盲症,败血病患者也越来越多。在这艰难的条件下,孩子们仍然保持着严明的纪律,大队中队和小队的组织结构仍然完好,各级小领导者们都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用前所未有的献身精神行使着自己的职责。到达美洲后,孩子们是否仍能保持这样的组织和纪律,将是中国孩子所面临的第一个严峻考验,这考验比风暴和饥饿可怕得多。但孩子们对此是充满信心的,十多天的航程证实了华华在起航时说的话:“小朋友们,我们去的不是天堂,而是战场!”

 

前天,他们在天水相连之处看到了美国孩子的移民船队,两支船队默默地赶着各自的航程,谁也没理谁。

 

现在,浪小了,为在风浪中采取最安全的迎浪行驶方式,船队已偏离航线行驶了两天,现在整个船队正在试着艰难地转向。雷鸣似的浪击声从船头移向左舷,船体的左右摇摆加剧了。

 

这时,大洋上空乌云散去,玫瑰星云把光芒撒向洋面,洋浪接住了光芒并把它撕碎,太平洋仿佛变成一片壮观的蓝色火海!孩子们纷纷跑上甲板,晕船和饥饿使他们步履艰难,但他们仍对着眼前壮丽的景象欢呼起来。

 

今天是十二月三十一日,一九九九年的最后一天,也是公元纪年的最后一天。

 

刚刚结束的联合国大会上,孩子们同意在明年采用新的人类纪年。

 

零点到了。

 

船队中的两艘驱逐舰上的一百五十毫米舰炮响了起来,别的船上也升起了一串串照明弹和焰火,炮声和浪声风声孩子们的欢呼声混为一体,在天空和大洋之间轰响着。

 

东方已现出第一缕曙光,同玫瑰星云的光芒组成宇宙间最壮丽的色彩。

 

这是超新星纪元第一年一月一日。

 

一九九一年十月二日完稿于娘子关

 

小说完成后,第一个问题就是不知把它投给谁,当时我不认识任何出版界的人,对出版社的运作方式也没有最基本的概念。第一个想法就是把它寄给杨潇。由于对科幻世界杂志命运的关注(当时它不叫这个名字),我很早就知道她这个人。自八十年代的那场灾难后,中国科幻当时正处于中世纪的状态,在市场上几乎销声匿迹,而她居然能够在这种环境下把这样一个杂志办下去,让我很惊奇,也很敬佩。当我在当地那个小小的邮局中把那厚厚的稿子寄出后(当时没有E-MAIL),心里其实不抱希望的,不是指出版的希望,仅是指得到回复的希望,没想到那么快就收到了回信,那封信写得十分热情,让我很感动。以后,稿子在杨潇那里放了有近一年的时间,这期间,她一直在做着联系出版的努力,还不时给我来信说明情况。记得在一封信中她是这样说的:“请你再等等,我不相信现在的弟妹们不喜欢看新世纪的文学!”后来,由于当时的环境等完全可以理解的原因,书没能出版。从退回的书稿那磨损的样子看,它一定经过了很多人的手。我同时还收到了覃白编辑的来信,他仔细看了全稿,并提出了中肯的意见。我同时期写的另一部科幻长篇《中国2185》也没能发表,以后也没有发表的可能了,因为叶永烈已在港台发表了一部题材构思与之相同的小说,预计将成为畅销书,据悉这本书还有可能在大陆出版。《超》在后来又投了几个出版社,反应全是一样:书稿很不错,但是不可能出。后来由于工作和一些其它的事分心,我便停止了《超》的写作和出版努力。

 

这一停就是十年。

 

直到二零零零年,在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又想起了这部书稿,发现竟然有出版的可能。拿出来后首先给了唐风,然后又给了姚海军,他们都为此做出了巨大的努力。我在送出稿子后曾告诉唐风,只想在较大的较为正式的出版社出书,但结果超出了我的预期,两个国内首屈一指的主流文学出版社——人民文学和作家出版社同时准备接受这本书。这之后,《超》又写了三稿。

 

第三稿与第二稿相比,已更新了一大半内容,弱化了其中的政治色彩,加强了科幻内容,并将《中国2185》中描写的以数字国土为基础的绝对民主社会移植进来,但已由乌托邦变成一场恶梦。第三稿中的战争描写内容比较丰富,但也很敏感,其中有侵略军将领瞻仰主席纪念堂和核弹摧毁北京的描写,我知道这些不会通过,只是抱着帽子高了不被砍一刀的想法。

 

第四稿主要修改战争部分,改变了战场的地点,同时使战争的形式更加科幻和怪异。这次修改固然是编辑的要求,但也是作者自己的愿望,这时我已意识到,科幻小说的过分现实化固然能赢来一时的关注,但肯定是短命的。第四稿的意境更加空灵,也更加科幻了,但现实的内核是存在的,这部小说,如果把它切碎榨干,最后留下的可能只有现实。这是我最满意的一稿。

 

第五稿可以说是砍了很痛的一刀,把最后的交换国土部分去掉了,这是小说的看点之一。当时听到这个修改意见后,自己一时十分沮丧,变得固执起来。以后想想,发现这是包括自己在内的很多初级作者的一个令人讨厌的毛病:只想着自己的作品,却不为编辑工作中的难处着想,现在想想心中十分愧疚,不过最后还是按要求修改了。冷静下来一想,编辑的意见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最后那一部分十分突兀,从科幻方面看很有意思,但从文学角度是无法接受的。以后,如果看这本书的人足够多,我将把那一部分在网上贴出来,如果只能卖出几千册(多半是这个命运),那就算了。

 

《超新星纪元》最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这是国内主要的主流文学出版社之一,而目前国内长篇科幻市场又十分低迷,所以自己对他们和所有为这本书的出版作出努力的人心中充满感激。

 

这本书是自己年轻时留下来的一个尾巴,它的出版对我而言,标志着在科幻创作上的青春时代彻底结束。现在,无论对于我还是其他作者,科幻创作的理念和方式已与十年前大不相同。

 

十年前,在杨潇老师给我的一封信中有这样一句感叹:“Time is flying!”其实现在才真正能体会到Time的fly。那时国内的科幻迷就如同星星之火一样稀少,在严冬的城市中的某个角度里,在一间没有暖气的小屋中,几名年轻人围在一个小火炉边,彻夜畅谈着美丽的科幻之梦……这就是凌晨所描述的那时的科幻迷世界。我曾给北京的一个科幻迷团体去信(星河是其中的一员),告诉他们可以到我这里来用电脑。现在大家可能会说我这人太小气,你是搞计算机的,给人家一台旧电脑不就行了吗?放到今天这当然很容易,但我们应该了解当时的电脑意味着什么:我当时用的是一台GW0520CH,内存512K(注意是K),硬盘20MB(注意是MB),加上那台3070C的针式打印机,价格是24900元。(这台机器后来做为一个轨道衡的监控计算机,居然连续不断电运行了8年!现在还能用,就是太沉了。)那时有个BB机是身份的象征,那时一个砖头那么大的手机要两万多块钱,它一个月的电话费一般打打也在两三千左右,而那时,我所在的这样一个相对来说高收入的行业,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三百多,真是“Time is flying!”

 

本来,新生代的中国科幻是没有资格回忆过去的,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过去,但现在正是2002年的最后一夜,就容忍这种可笑的冲动冒一下头。我们这些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可能是中国的第一代科幻迷,在我们之前,科幻先是与科普,后来又与主流文学溶为一体,并没有这个特殊的群体。在另一部长篇拙作《球状闪电》中,有这样一段话:“这是一个让人产生怀旧感的城市,那些有上千年历史的古城并不能使人产生这种感情,它们太旧了,旧得与你没有关系,旧得让人失去了感觉。但像这样年轻的城市,却使你想起一个刚刚逝去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你渡过了童年和少年,那是你自己的上古时代,你自已的公元前。”

 

十多年前,在一个个冬夜里,坐在那屏幕上只有黑白两色的电脑前,用DOS下的WORDSTAR一行行地写着《超新星纪元》,窗外只有太行山的寒风在呼啸,心里却感觉很温暖很快乐,虽然自己的小说发表的希望十分微薄,但对科幻事业却充满信心,有时写了一夜,看着从东方山谷中升起的太阳,感觉那就是科幻的象征。现在,当小说最后发表时,心里却有一种很凄凉的感觉。前一阵在网上看到过一张美国科幻迷聚会的照片,看着那一群四五十岁大叔大婶,国内的科幻人可能会对人家科幻的成人化露出羡幕之情,而我感觉到的只有心灰意冷。在那个曾令我们向往的科幻王国中,老的科幻迷在不断死去,新的却未见出生,这也是科幻文学的象征,科幻真的老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们这一代科幻迷心中的科幻老了。新的科幻正在诞生,我们肯定会去读甚至去写那样的科幻,但它与我们这些中国第一代的科幻迷的那些美好的回忆已经没有太多的关系了。

 

现在是深夜十一点五十分,2002年只剩十分钟了。其实,任何事物都终有只剩十分钟的时候,除了2002年,还包括我们的生命,包括地球,太阳和整个宇宙,当然,也不可避免地包括我们这一代科幻迷心中的科幻。

 

祝中国科幻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