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惨然对视,就听到朝颜的声音,淡淡地:“对不起您认错人了,我丈夫他,”她的声音顿了一下,很长时间以后,“走了。”

“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基础学科的确不好找工作,于是,黄蓉蓉终于还是如愿跟朝颜做起了同事。可是,跟以前截然相反的是,她什么都不敢对朝颜多说,甚至都不敢跟朝颜多呆在一起。而且,每次她一看到朝颜,心里总是心里牵扯着一阵一阵深入骨髓的痛。

时间一长,她心里那阵疼痛愈来愈烈,终于一天下班,她在门外踌躇了很长很长时间,还是进了那间办公室:“朝颜!”朝颜抬头,微微一笑:“有事吗?”黄蓉蓉看着她瘦削的脸庞,忍住心底的酸涩:“陪我去逛逛街吧?”朝颜“哦”了一声,笑道:“怎么?晚上没约会啊?”黄蓉蓉不答,心底深深叹了一口气:“张若快要生了,我们一起去给她挑点儿东西好不好?”她强颜欢笑地想活跃气氛,“你知不知道,听说曾教授把她改造得不要太成功,居然现在都会烧家常菜了呢!”

其实是张若自个儿在电话里吹嘘的。自打结婚她就索性在家里安胎了一天班也没上过,曾醒明给她买了一堆食谱,规定她在小阿姨的协助下,必须保证每天出品一味张氏小菜。从一开始的极端抗拒到后来的逐渐习惯再到现在的乐在其中,这个傻大姐已经一步步进入猎人布好的陷阱而不自知。

“这么快?”朝颜很明显愣了一下,低下头去,很久很久以后,她抬起头来,点了点头:“好。”

母婴坊里,拥挤的空间,琳琅满目的婴儿用品,间或走进走出一个个挺着肚子满脸幸福的孕妇。黄蓉蓉站在那儿看着这个也好那个也不错,踌躇了半天下不了决心:“朝颜,你说我们买什么好?”

朝颜不答。她的眼神,越过那一层层的婴儿衣服,越过颜色鲜艳的各种玩具,越过各式各样的益智书籍,看向那个角落。她对着胖胖然而慈眉善目的中年营业员微微一笑:“惠氏金装,一箱。”

半年前的那一天,高欢打电话过来:“诶我可忙着呢,没您这种忙里偷闲的雅兴,说吧要什么新婚礼物我快递给你们。”罗憩树瞄瞄朝颜,前一秒还满屋子嚷嚷着呢,后一秒钟就对着电话那头简短地,“现在就不必了,等着九个月后给我送一箱惠氏金装吧!”

少说也得2000大洋,宰死你这个小子!

朝颜垂眸。

出了门来,她捧着那个大大的箱子。突然间一阵风袭来,带了些许风沙,直吹到她眼底。

只不过,这一次,她眼底早已没有了泪。

那个人在身边,你哭泣,他心痛。

而若是那个人没了,不在了,哭泣只不过是最无用的一种奢侈。

谁人听,谁人问,又有谁人在乎?

罗憩树,你听得到我在跟你说话吗?

交警告诉我,如果你自私一点,或许,你重伤不至死。

可是罗憩树,我知道,你不会高兴我的这种或许。

我看不到你,可我知道你在天上,或许你又有了很多新朋友。

我不想打扰你,我只是想知道,你现在过得开不开心?

我去了教堂,林牧师告诉我,你上辈子一定是个特别开朗特别善良的人,所以,上天舍不得你在人世间受苦,一早就把你带走了。

可是,我还是,很想你。

我去过了那个路口,车还是很多,树还是很绿,人,还是来来往往的,我听到了孩子的欢笑,我看到了老人在附近的街心公园锻炼身体,我闻到了桂花散发出的馨香,跟我们巷口桂花树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一次又一次地踯躅在大卡车碾过来的那块地方,从白天,到黄昏,再到深夜。那个拐角,你的血早就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

消失了,不见了,没有了。

可是,我还是,很想你。

你走的时候穿那么少,你的脚还是光着的呢,对不起啊罗憩树,我把那双鞋留下来了。可是你想,我怎么能给你呢?你骂我也好,你怪我也好,我不能给你,我不能让你跑得太远。

可是,现在已经是冬天了啊,苏州都已经下过一场雪了,罗憩树,你在那边会不会觉得冷啊,你冷的时候可怎么办呢?罗憩树,你这个混蛋,你没心没肝没肺的,你喝了那碗孟婆汤,会不会一过了奈何桥就把我彻彻底底给忘了呢?

可是……

我还是,很想你。

很想,很想你。

很想,很想你……

第17章 更漏子

看不穿流年

终不能幸免

刘旋最近一直在想,在宝贝儿子齐唯杉的教育问题上,自己是不是哪儿出了什么偏差。

他实在是太冷血了。

作为商人,冷血固然是成功的必备特质之一,但对一个才不过二十三岁的男人——当然说实在的在她心目中,他还是那个穿着开裆裤的小P孩——这么冷血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报表事件之后,华梁苏州公司管理层又在选址问题上纷争不下,再加上后来陆陆续续发生了一系列很不愉快的事情,从头到尾,刘旋一直没有出来明确表态,所导致直接后果就是,几个月后,在齐唯杉大学毕业前夕,宋凯很凑趣地送给了他一份大礼。他带着一干中层大张旗鼓地离开,在城南另成立了一家房产公司直接与华梁唱对台戏。当地的财经报上为此还刊发了一篇评论文章——

华梁中层集体跳槽,新华夏凤凰涅槃

刘旋恰好看到了,暗自揣测宋凯此次多半塞了不少钱。她皱眉,其实她也两难。宋凯的确曾经是她的得力干将,但齐唯杉是她儿子,她没理由把家业留给一个外人,所以对宋凯有几分愧疚,在股权上也相应作了补偿。只是没想到,卧薪尝胆的故事流传多年不是没道理的,这世上,多的是能共患难但不能同安乐的凡夫俗子。

她索性继续按兵不动,心想你自己捅的篓子你就自个儿解决吧!

半年过去了,华梁苏州分公司倒是还在。

并且良性发展。

齐唯杉高薪招来了三个海龟,美国一个,德国一个,新加坡一个,组成了一个亚欧美俱全的高管团队,一个负责工程项目前期定位和整合,一个负责营销和品牌传播,另一个负责市场研究和考察,分工明确互不干扰。

三只海龟一来就完全推翻了宋凯原来提出的占领中低价位房产市场的思路:“苏州现在经济发展这么迅猛,又有这么多的台企跟外资企业,更多的人越来越注重品质生活而并不是单纯的房价,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通过营销推广包装引导消费,逐渐培育市场,打造具有华梁文化特色的品质生活理念。”这一观点跟齐唯杉倒是不谋而合。而且,他深思熟虑之后,在城南新楼盘开盘的时候特意强调:“楼盘定价的重要性不用我多说。但有一点,在考虑销售速度和市场风险的同时,绝不能一味追求利润的最大化,在项目品质上,我们应该严格要求尽善尽美,但是在价格上,我们不应该强求自己做区域标杆,总而言之,”他顿了顿,“对于广大业主,我们首要提倡的,应该是一种优性价比优品质优服务的理念。都明白了没有?”

刘旋在一旁听着,表面不置可否,心里不是一点不感慨的。她手里攥着人力资源部张主任私下里给她的公司人力资源部统一印制新鲜出炉的绩效考核实施方案,只是大致瞄了一下,以她多年的商场经验就立刻给予肯定,原则挺公正,流程清晰,绩效考评条例也相对客观。

比原来的那份详尽繁复很多。

就只一点,事不过三,三次考核不合格就卷铺盖走人。这一点,她持保留态度。

虽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但是,看着一屋子的新面孔,她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感慨。才这么点大,就这么心狠手辣,在讲究人情世故凡事大都依靠关系的中国,怕非好事。得有个说得上话的同辈朋友劝劝他,当然,如果……

那就更好。

所以,她抽空把宋泠泠找了出来,请她去做美容,躺在松软的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泠泠,最近还忙吧?”宋泠泠“嗯”了一声,听得出来情绪不是很好,尽管她很喜欢也很崇拜这个表姨,但并不能阻挡她满腹心事。

刘旋多聪明的人,立刻追问:“怎么了泠泠?再说了,好好的北京不留干嘛要回苏州呢?”倒不是这个人间天堂不好,而是刘旋并不信她对这儿有多深的感情。宋泠泠闭着眼,老半天之后:“表姨,我干了件蠢事。”

“什么?”

宋泠泠叹了口气,挺发愁的:“我,唉……”她怎么都忘不掉电话里那个愤怒至极的声音,“宋泠泠你狠!我程海鸣活了二十三年了,第一次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好,”他冷笑,“真好!”

一声重响传来,电话被砰然挂断。

刘旋沉吟了片刻,安慰道:“泠泠你还小,后面日子还长着呢,有什么小疙小瘩的慢慢再解吧,”心想我今天找你出来可不单单是为了你,话锋一转,“你知不知道唯杉身边有没有什么——”她谨慎地措着辞,“谈得来的朋友?”宋泠泠还是闭着眼,漫声应道:“他朋友不少呀。”刘旋嗨了一声:“傻丫头,我的意思是问,唯杉有喜欢的人了吗?”

宋泠泠一下子全身都凛了起来。刘旋立刻敏感到她的变化,迅速转过头来:“怎么了?”宋泠泠的眼皮直跳,不吭声。

她再傻,再混,再不懂事,再粗枝大叶,罗憩树去世那天,她也看出来了。

宋泠泠后来时常会想,在齐唯杉跟着夏朝颜走了整整大半个城的那一夜,那么遥远的路程,那么彻骨的,一直浸到心底最深处的寒意。

问天阙,越无绝,长思诺,千般叹息伤离痛。

他就那样一步一步跟在悲恸欲绝的她身后。

那一刻,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

她真的不知道。

她只知道,清晨五点钟,是他把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夏朝颜抱回的家,他的臂上还渗着血,后来他又送宋泠泠回去,她已经下车走了很长一段路了,回过头去,他还坐在车里,一动也不动。

想到那个侧影,宋泠泠几乎是下意识地深深叹了一口气。刘旋吃惊,紧紧看着宋泠泠,立刻追问:“到底怎么了?”

宋泠泠翻过身去,将头埋在臂弯不再回答,她的眼底,隐隐的酸涩。

朝颜,就算这样,你还是比我幸运。

晚晴一早花钱上了S大的一个大专专业,最近家里发生了这么多变故,姐姐固然变得木讷不吭声,爸爸妈妈一下子也老了好多,尤其是许闻芹,平时那么注重打扮的一个人,鬓角的白发一根接一根冒了出来。要搁平时她准得慌乱个半天,可现在她照镜子的时候看到,居然也没什么反应,该干嘛还是干嘛,得空还会上邻居家去搓搓麻将。

晚晴心想,妈妈的心真够硬的。

他不知道的是,某一天,许闻芹趁朝颜不在打扫她的房间,才扫到一半,就看到扫帚上沾满了大团大团的头发,一下子她就瘫软了下来,放声恸哭。

其实晚晴心里也堵得难受,打起篮球来也比平时狠了许多,再遇上肢体碰撞什么的,向来玩得挺投缘的球友最近也总闹得不愉快。

这一天,他汗流浃背闷闷不乐地往回走,刚走到家门口,就看到一个文质彬彬很是儒雅的中年男子立在他家门口。他走过去:“找谁?”那人朝他微笑,笑得他居然怔了一下,他有几分不耐烦地:“到底找谁?”

正在此时,许闻芹恍惚听到他的声音,出来开门,倒竖眉毛地:“你疯没疯够啊到底,天天晚上不着家的,你说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儿——”她一抬头,声音嘎然而止,跟见着鬼一样,第一反应就是要关门。

沈浩然的脚已经伸了进去:“你好,我找我女儿。”许闻芹狠狠地:“你找你女儿大街上找去,这里没有!”她一把就将晚晴拽了进去,嘭地一声把门用力关上。

沈浩然默默站在那儿半晌。很久很久之后,他怅然转身,一回头,就看到后面立着一个静静的人影。

终于有一天,黄蓉蓉烦恼得受不了了来找朝颜:“忙吧?”

朝颜抬起头:“什么事?”她现在暂代着周滢的工作,齐唯杉在开会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还是重复着当初对黄蓉蓉的那句话:“能力和用心比资历跟学历更重要。”他微笑,“当然,对公司来说,永远欢迎竞争。”黄蓉蓉觉得这个老板是越来越符合奸商的定义了,什么欢迎竞争,说得好听,还不就是指着员工时时刻刻都想着给公司卖命!不过,既然都这样了,该享受的福利当然不该错过,她问朝颜:“你家离太远了来回多不方便,放着好好的员工宿舍干嘛不住!”朝颜笑了,几分无奈地:“又怎么了你?”

黄蓉蓉立刻宽面泪。

她伸手一把抓住朝颜,惨兮兮地,“朝颜,只有你能救我了啊——”华梁提供的员工宿舍就在边上,两室一厅的格局,两人一套合住。地理位置挺好,上班方便,而且,依齐唯杉的风格,自然内部装修是可想而知地实用,家电家具一应俱全,配置合理,但绝不铺张。

当初装修的时候,齐唯杉给代叔叔出面接洽业务的大熊报出的预算让他足足抽了好一阵冷气。齐唯杉看着他:“能做吗?不能做我找下一家。”大熊瞪他:“你总得让我挣点儿,不然我回去怎么跟我叔叔交代?”亏他还拍了胸脯说这份单子拿定了的。齐唯杉唇角一挑:“十分钟之后,嘉禾的王总来给我看设计图。”大熊泄气,话音慢慢软了下来:“我又没说一定不能,后面事儿多呢不还得慢慢商量吗?”毕竟还是有利可图的么,虽然跟他预期的差了不少。他看着齐唯杉,心有不甘地,“喂我说你现在是成心不把我当兄弟了是吧?”果然越是有钱越小气!齐唯杉瞥他一眼:“少跟我在这儿装可怜,留着精神对付你家小辣椒吧。”

这下轮到大熊宽面泪。

黄蓉蓉继续声泪俱下地:“朝颜,你一定要救我——”朝颜皱眉,看她嘴巴一张一合唱作俱佳,大有打算绕梁三日的架势。她叹了一口气:“你念大学那会儿不是我们宿舍的楷模吗?”人精啊。黄蓉蓉也叹了一口气:“可人家现在是妖精啊!”

人能跟妖比吗?!!

“半夜三点钟起床看电视,换了你吃得消吗?”刮风下雨也从不懈怠,声音还老大,神仙也扛不住啊。

“………”

“我头天晚上搁冰箱的牛奶面包生菜沙拉,第二天早上起来就没了!”她都不知道深更半夜吃得到底胃不胃疼?

“……”

“连卫生间的厕纸也从来不买!”她曾经使坏心眼儿故意看着弹尽粮绝,结果人家面无表情来敲门:“卫生间纸没了,楼下超市就有,记得去买呵。”

“……”

黄蓉蓉终于崩溃:“我妈给我的玉镯子,我忘了搁在客厅,出去倒个垃圾,结果回来一看,粉碎着,簸箕里躺着,原来人难得打扫一次卫生,还指着我表扬呢!你说我找谁去?”不算贵,但毕竟是有妈妈的味道啊。

朝颜皱眉,她对黄蓉蓉的舍友挺面熟的,企划部的甘婷婷,看着挺年轻时髦靓丽的一80后小女孩,估计在家里被父母宠坏了。她为难:“那你该去找张主任,找我没用。”黄蓉蓉捉住她胳臂,“我就是找过张主任了,人家说,只要我能找着合住的,公司还有一套空宿舍,我马上就可以搬出来!”朝颜两难,只好推脱道:“我妈肯定不会同意。”黄蓉蓉眼睛眨了眨:“那你回去问问,如果她同意了,你可别想着搪塞我!”

没想到等朝颜一回家,许闻芹居然把东西都给她整整齐齐收拾好了,一个劲地催促她:“一个城东一个城西的,上班别来回跑了,又辛苦又不安全,你就周一到周五在宿舍里睡睡觉跟同事玩玩,老一个人待着怎么行!周五一下班我就让你爸去接你回家来过周末,这样大家都省事,又放心!”家里最近买了个客货两用车,图的是进货方便。

朝颜看着妈妈,眼睛里腾起一阵淡淡的湿雾,半晌之后:“妈,抽空去染染发。”

朝颜跟黄蓉蓉终于住到了一起,一晃也就两三个月过去了,两人成天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仿佛又回到了念大学那会儿。

可朝颜知道,有些事,永远回不去了。

有天懒得做饭,黄蓉蓉带了比萨饼回来:“吃吧吃吧,”她刚咬了两口,就埋怨道,“真不好吃,还没罗憩树偷进我们宿舍那会儿带来的小煎饼好吃呢!”

她突然噤声,抬头看,朝颜若无其事地慢慢沿着边儿咬着,仿佛没听到一般。

黄蓉蓉恻然。

有些事,永远都回不去了。

半夜起夜,她看到一个人影坐在黑暗的客厅里,一时惊吓,差点叫出声来。

是夏朝颜,她默默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黄蓉蓉装作没看见,目不斜视地从卫生间回到房间,关上门,反身趴在枕头上。

眼角源源不断的湿意。

很长很长时间,同样的,她一动也不动。

一天,黄蓉蓉跟朝颜下了班一块儿出门,可巧就碰上公司里那三大海龟,旁边还跟着一大堆同事。海龟之一方大同是黄蓉蓉的顶头上司,笑着跟她打招呼:“小黄,我们想去唱K,没事儿一块热闹热闹去吧?”另一只海龟成凯瞥了朝颜一眼,微微一笑:“夏小姐也一块去吧?”黄蓉蓉原本看见甘婷婷也在呢,一百个不乐意,一听这话,立刻改变主意:“好啊好啊——”话还没说完呢,就听到后面挺熟悉的一个声音:“好什么呢?什么事这么热闹?”

一进卡拉OK厅,朝颜就明显愣了一下。

黄蓉蓉不察,坐在那儿已经跟同事里头一个小美女聊得挺开心的了,成凯不显山不露水地坐到朝颜身边:“夏小姐喜欢喝点什么?”蛮知道分寸的女孩子,清秀寡言,平素最多淡施脂粉,跟公司里头那帮花枝招展香气四溢的小OL们比实在是挺少见的。朝颜笑了笑:“白开水。”话音刚落,服务员已经端了一杯热开水到她面前,朝颜抬头:“谢谢。”成凯手上端着杯葡萄酒不免诧异。德国十年,跟欧洲人学着习惯了下班后喝点儿小酒解解闷,他又看看一旁甘婷婷矜持无比地小口啜着小洋酒,姿势优雅仪态万方巧笑嫣然,心想这才是国内典型的那种80后娇娇女呢,追求物质,享受生活,不由得对这个端着白开水也喝得挺专心的朝颜又起了几分好奇,刚想再说上两句话,朝颜已经起身,朝他抱歉地一笑:“我去下洗手间。”

静寂的后院,浩渺的星空,朝颜抬头,看着那棵叶冠丰美的银杏树,她缓缓地把脸贴了上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回转身来,身后的另一棵树下,斜斜倚着另一道人影。

甘婷婷唱完一首《相思风雨中》,在众人的笑闹鼓掌声中袅袅婷婷地下来了,左张右望了一下:“诶,齐总呢?”黄蓉蓉瞄了她一眼没吭声,成凯心里也想着这夏朝颜怎么去趟厕所就没影儿了,正朝外瞅着呢,方大同笑了笑:“齐总给我短信有事先走了,不过呢,”他顿了一下,“他说了,今晚这单他买了,大家伙儿随意。”

众人欢呼。

方大同拍拍成凯:“兄弟,来,陪大哥我上去唱一个!”

两分钟后,众人被普通话已经有了外国口音,声调音准更是惨不忍睹的俩老男人的《真心英雄》炸得抱头鼠窜。

还是那么静寂的后院,不知道哪儿传来了咿咿呀呀的昆曲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两人一时默然。

过了半晌,齐唯杉终于开了口:“没事吧?”朝颜点头,强颜欢笑:“没事,挺好的。”

齐唯杉轻哼了一声:“好?好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出来?”宋泠泠提到过她胃寒,他刚跟服务员吩咐了一句,没过多久,就看到她推门而出。

他看着她,点上一支烟,青烟袅袅在朝颜面前升起:“你现在这个样子,别人还以为我们公司克扣员工薪水。”

她瘦多了。原先就小小的脸,现在更是下巴尖得厉害,就连风一吹就会倒下似的。

朝颜看着他蹙眉,很不满意地盯着自己,下意识摸了下,一时间竟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又过了半晌,齐唯杉看着她:“算了,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他事先并不知道方大同他们会挑这样一个地方,也不觉得朝颜这种状态适宜进去,且不会扫到别人的兴。

朝颜明白,点了点头。

从前的齐唯杉,在罗憩树口中只是语焉不详提及一二。

那个时候,他们这对小恋人,聚少离多,恨不能把时间掰成两半用,又怎会有精力跟兴趣牵扯旁的不相干的人?

而后来临毕业前发生的那件意外,一度让她跟齐唯杉两人校园偶遇也相互当对方透明,他看她的眼神总是冷冷的,一触即走。

她得罪了他女朋友,他当然不必对她客气。

但是,从出事的那一天开始,他,大熊,宋泠泠,黄睿静,还有经常来陪她的黄蓉蓉,点点滴滴,她都记得。

朝颜刚上车坐定,齐唯杉就开口:“安全带。”他对她很多年前的撞头事件还记忆犹新。

朝颜也想起来了,一时怔在那儿不能动弹,因为罗憩树曾跟她说过:“朝颜,以后等我们有了车,你一定不能坐前面,一是危险,二是你马大哈,总是忘了系安全带。”

可是,他自己,先忘了。

齐唯杉看她愣愣不知所谓的模样,有点不耐烦,倾身过来,伸手拉出安全带:“系上。”朝颜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终于回神:“哦。”

一路上,他的车一直开得缓缓的。

齐唯杉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她的脸色看上去有点苍白:“手头工作还能应付吗?”朝颜点了点头:“可以。”虽然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来,不过第一胜在她年轻,第二,工作氛围较以前也轻松了很多,就算事情繁杂,她也可以慢慢学。

齐唯杉颔首,笑了一下:“不必太辛苦,最近公司要开新楼盘了,资金紧张,我不会付你们加班工资。”最近财务处的灯一直亮到很晚,他知道她已经搬进附近的宿舍,心想这样也好。

朝颜明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应景地回了一句:“那我要赶紧告诉黄蓉蓉,以后一定要踩着钟点下班,也好替公司节省水电。”

齐唯杉终于笑了起来:“夏朝颜,你还真不把我当老板。”

相比较一口一个齐总的黄蓉蓉,从不见她夏朝颜对他恭谨顺从,公司里固然从来都公事公办淡淡打个招呼就走,就算私下里,也还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当然,想当他的面挥巴掌也直接就招呼过来了。

若不是她天生没长胆,那就是她内心太强悍。

放在别人那儿,逮不着便罢,既然撞上了,指不定有多少双小鞋都给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女人牢牢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