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桌子对面俯下身,弯下腰,抵住朝颜的额头,盯着她。好像,他真的捡到了一块宝呢。

算命先生,你说是不是呢?

他眼神顺势往下一瞥,就看到朝颜的V领T恤里头,露出了雪白的一块肌肤,还有若隐若现的……他顿时血脉喷张,伸手用力一拉,朝颜便被他带着踉踉跄跄站了起来。朝颜的手在空中乱舞:“罗憩树,别………唔……”一晃神,下巴被他轻轻一挑,唇也顺势被堵住了。

他的唇,缓缓下移,所到之处立即燃起了一簇簇火焰,跳动着劈劈啪啪的璀璨火花,朝颜轻轻喘息着,心跳如擂鼓般,她心里挣扎着,踌躇着。唉,她当然害羞,但是……

罗憩树多聪明的人,立刻敏感出朝颜的些许松动,当然不肯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将唇移在朝颜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

朝颜的脸涨得通红,刚想说什么,罗憩树的唇已经再次滑了下去。

很长很长时间以后。

罗憩树突然间就松开了她,朝颜固然早就羞得说不出话来了,罗憩树更是瞪着她,半晌,咬牙:“夏朝颜!”

又过了很长时间,罗憩树搂住朝颜,两人窝在沙发上。

朝颜小猫似的依偎在他怀里,又过了半晌之后:“罗憩树?”罗憩树闻着那一缕似有若无的馨香,嗯了一声:“怎么了?”朝颜若有所思地:“你说我妈妈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罗憩树的眉头微微一跳,他当然明白她的话,俯下头去:“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个?”

朝颜有点孩子气地:“我嫁人了嘛,我是想,她在天上会高兴吧?”

罗憩树亲亲她:“傻瓜。”他在她颈窝里靠着,大言不惭地,“当然高兴,你老公我这么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她怎么会不高兴?”

某个深夜,他半夜起来上厕所,听到爸妈躺在床上闲聊,罗石的声音,还是跟平时一样不紧不慢地:“今天沈浩然跟我联系上了。”温芬显然有点吃惊:“啊?”她的声音顿了一下,“他现在在哪里?”罗石的声音倒是挺平静地:“法国吧,听说自己办了个小公司。”温芬的口气挺不屑地:“他倒是开心,留下一个冤魂,一个孽债。憩树半岁的时候我带他回上海,医院门口看到他跟樊迎春往里头走,那个肚子挺得哦——”

罗石止住她:“好了好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件事就别再说了,憩树耳朵尖着呢,再说他还一直跟夏朝颜同学着哪,你老这么叨叨的,万一给他听到漏出去了怎么办?”

温芬嘴上哼了一声:“这还用你提醒?”心里却想,我还就想慢慢漏给儿子知道呢!罗石不语,想是慢慢睡着了。

罗憩树在外面呆立了半晌,终于悄悄回屋。那年,他十五岁,念初二。

罗憩树想了想,又俯身,看看朝颜,亲了她一下:“再歇会儿,我送你回家。”

五天后,朝颜送罗憩树上出租车。罗憩树蹭蹭的已经耽搁了一个多小时了,如果再不走就赶不上飞机了。朝颜催促他:“快点,不然来不及了!”罗憩树点点头,匆匆上车,对那个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多岁的敦实粗壮的司机吩咐道,“浦东机场!”

朝颜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之间就觉得空落落的一点儿也不放心,不由自主追了上去:“小心。”罗憩树不耐烦地:“知道了知道了!”他回眸一笑,紧接着又瞪了朝颜一眼,“等我回来!”

朝颜脸红,嗔道:“快走吧!”

她后来无比后悔自己的这一句话。

如果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哪怕不计任何代价,她一定会千方百计留住他。

可是,世事终究,无限萧索。

错,错,错。

第16章 长相思

相聚离开 总有时候

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医院。

惨白的墙壁,惨白的灯光。

惨白的,所有的,一切。

朝颜默默地坐着,旁边是一堆哭天抢地的人,乱哄哄聚在那儿。

她就那么沉默地坐在那儿,罔顾那些来来去去的人群,罔顾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弱小无助得就像荒漠里的一小滴水,轻轻一晃就没有了。

她的心,千山万水外,苦苦跋涉。

罗憩树,你知不知道,我曾经想过很多种你不在我身边的可能性,可是,我的种种自私疑虑,敌不过你轻轻的一句——

“夏朝颜你放心,我虽然没太大本事,但就算头顶只有一片瓦,我也总有办法让你淋不到雨。”

一直以来,你是那棵树,我就是那株依附于你,憩息在你身旁的小小牵牛花。你张开枝叶,静静为我遮风挡雨。

这么多年来,我好像一直习惯了你的庇荫。

你让我心里欢喜,直至忘乎所以。

可是,现在,倾盆大雨浇在了我的头上。我早已奄奄一息,匍匐在尘土里。

我怎么爬,都爬不起来。

泪和着泥,夹杂着疯狂的伤痛,在我全身肆虐,痛彻心扉。

罗憩树,你在哪里?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她抬头,淡淡地:“妈,你带来了多少钱?”许闻芹站在她面前,扎着手看着女儿,眼里明明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泪,却怎么都不敢掉下来,她哑着嗓子,嘴唇微微颤动地:“……五万多。”

她把家里所有现金包括准备进货的统统带上,揣着急冲冲奔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已经放弃治疗了,他们说,生命体征已经消失了。

钱,用不上了。

朝颜伸手,还是淡淡地:“给我吧。”

她拿起那包沉甸甸的钱,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她静静地走到那堆人中间,她默默看着那个哭得痛不欲生仿佛天塌了下来的年轻的母亲,然后她蹲了下去,看向那个眼泪汪汪但不知所措的小男孩。

她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很清秀的小男孩,就是脸上有点脏兮兮的,衣服也有点破旧,有点不合身。

她轻轻地:“小朋友,你多大了?”

小男孩眼里汪着泪,瘪着嘴:“……三岁。”

朝颜点点头,把他的小手拢到一起,轻轻把那包钱放到他手上。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摸摸他头上软软的头发,朝他鼓励地微笑,她的声音很轻:“乖,记住了啊,长大以后,一定要听妈妈的话。”

然后她起身,慢慢走了出去。

她的身后,一张薄薄的纸悄悄滑落。

齐唯杉蹲下身去,捡了起来。

亡者姓名:罗憩树

性别:男

出生日期:1980.7.20

死亡原因:车祸

死亡时间:2003.8.21

死亡地点:A20公路(外环线)

配偶姓名:夏朝颜

……

他抬头,看着那个瘦弱的身影遥遥消失在医院外面,伸手拦住忧心忡忡就要跟过去的许闻芹两口子:“我跟着她。”他叮嘱宋泠泠跟大熊他们,“你们先送伯父伯母回去。”

朝颜缓缓地走着。

就那样一路走着。

罗憩树,你今天才走,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我连二手办公桌椅都还没来得及去买,我还没把那间办公室打扫完呢,你怎么就这么心急呢?

你攥着我,你那么紧紧地攥着我,直到现在,我手上仿佛都还有你的余温。我看到你的时候,你的眼神已经那么涣散,已经一点焦距都没有了。

可是,你一直就那样看着我……

你到底,看清楚了没有?

我在喊你,拼命喊你,喊得嗓子都出了血,湿湿地,咸咸地,喉间倾虐。

你到底,有没有听到?

我告诉你,想快点生个孩子,笨一点没关系,不好看也不要紧,只要是我们的,就可以。休息天我们全家都出去玩,平时上班我们就带着他(她),给他(她)满满的,全部的爱。可你冲着我一脸的惊恐——

“夏朝颜你自找麻烦是不是?你才多大?一大一小俩孩子你管着累不累啊?”

罗憩树,你是不是真的被我吓住了啊?

我不吓你了,那,你快点出来好不好?

这个世界这么大,你就像空气一样,突然间就消失了,不见了,没有了。

无影无踪。

我怎么找都找不着你了。

罗憩树,你到底躲到哪里去了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把你给丢了呢?

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

她抬起手,狠狠抹了一把脸。

放心,我不哭。我不会哭。我不能哭。

我一遍一遍慢慢地找,总能把你找回来。

这些地方,都是当初我们一起走过的。

这里。

这里。

还有这里。

罗憩树,你到底,在哪里?

……

终于,走到那个高高的台阶前,她慢慢蹲了下去,蒙住脸。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抬起头来,她看到了眼前那个人,他站在她面前,他的身后,是高高的梧桐树,沉重的树影遮挡住了他脸上的表情,他只是默默站在那儿,默默看着她。

朝颜看了他半天,突然间朝他微微一笑:“你说我是不是笨蛋?”冷不防地,她重重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哪有送人礼物送鞋的呢?你说对不对?”她一下接一下地重重打向自己。狠狠地,拼了命地。

她的脸很快就红肿了起来。

齐唯杉用力拉住她,她抵死挣扎,披头散发,踢他,踹他,咬他。齐唯杉忍着痛咬着牙,牢牢钳制住她,就是不肯松手。

朝颜终于用尽了所有力气。

很久很久之后,朝颜抬起头:“我为什么要送他鞋呢?别人都说不能,我偏不相信,可是现在,”她眼里的泪摇摇欲坠,“你说,他跑得那么远,我要到哪里才可以把他追回来?”

温芬两口子很快赶了回来。但是,他们始终不肯见朝颜,也坚决不许朝颜去参加遗体告别仪式。许闻芹心如刀绞,寸步不离地一直看着朝颜。

看了三天三夜,却终于还是没能看得住她。

她其实已经连着三天滴米未进,瘦得就像个纸片人一样,脸色苍白至极,一言不发地整天蜷缩在床角。

一动也不动。

到第三天之后,一向身体强壮的夏勇终于扛不住了,他眼里已经布满血丝,强忍倦意,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其实他只是趴在桌上打了个小盹,大约三五分钟之后就立刻惊醒,抬头一看,女儿已经不见了。

她就像幽灵一样,一下子就没了。

他一下跳将起来,追出去,刚好与从菜场买了草母鸡回来准备炖汤给女儿喝的许闻芹撞了个正着。两人面面相觑,心里惨然。

终于,当夏勇跟许闻芹两口子一路追到殡仪馆的时候,大老远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大门口,烈日底下,朝颜跪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许闻芹冲了过去,扶住女儿,她惊骇地发现女儿额头红肿满是鲜血,因为血痕流淌下来,整张脸显得极为骇人:“朝颜朝颜,你怎么了?”

朝颜看着她,木然地:“妈,我想最后抱抱罗憩树,我跪下来求她,我给她磕头,可是,”她的眼神,终于开始涣散,“妈,这一次,她真的把罗憩树带走了,我看到他就在那个小小的盒子里面。妈,你说,以后,我是不是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了?”

她的身体终于彻底瘫软了下来。

整整一个月,朝颜受刺激过甚,生理期开始紊乱,许闻芹开始心里打鼓:“夏朝颜,怎么了?”朝颜木然,不吭声。许闻芹心里悲恸,表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她实在心里着急,也不避宋泠泠他们:“夏勇,朝颜会不会有了?”

齐唯杉的脸色一变,手不由自主攥紧。

夏勇慌乱:“不会吧?”嘴上说不会,心里却觉得可能性太大了,两人结婚证都悄无声息地领了,血气方刚的,什么事做不出来?

许闻芹瘫坐在椅子上:“怎么办?”

朝颜木木地坐在椅子上,仿佛对身边的一切一无所察。宋泠泠跟黄睿静交换了一下神色,都是一脸的惨然。大熊的嘴唇抿得死紧死紧,他的手紧紧攥着,指甲深深嵌入肉里。罗憩树,你这个混蛋!!

你怎么能一撒手就走了呢?!!

朝颜还是木木地坐在那儿,仿佛一个断手断脚的布娃娃一样任他们谈论着,一声也不吭。

她的眼神,空洞,麻木,没有知觉。

大熊跟黄睿静对看一眼,看到她的眼睛肿得老高。

许闻芹瘫坐了半天,转过眼来,看到朝颜那张煞白呆滞的脸,实在忍不下去了,顾不上那么多人在场,扑上前去,抱着她长长恸哭。

朝颜依然木木地坐在那儿,没什么反应,直到那个冷冷的声音,尖利地穿过她的耳膜:“夏朝颜!”

他上前,一把拉住她的腕,迫她看他,“你看看你爸妈这几天都成什么样子了?!!罗憩树走了,你伤心,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的父母?你看看他们现在折腾得还有没有人样??还有那个肇事司机,他也有家人,他还有一个那么小的儿子,他们的伤痛会比你少一分少一毫吗?还有……”

追悼会那天,他也去了,那样一对骤然白发伤心欲绝的父母,自此走在凄风苦雨中。

就这样一路走下去,无休无止,永远都不会停歇。

“去的都已经去了,你以为罗憩树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他会高兴?他会开心?夏朝颜,这世上远不止你一个人痛苦!”

他突然间就用力甩开了她。

他猝然转过脸去。

没有人看见他眼底瞬间的那一线晶亮。

不知道过了多久。

朝颜终于转过身来。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但一滴眼泪也没有。

许闻芹跟夏勇几乎是哀求地看着她,许闻芹眼睛红肿,嘴唇微微颤抖地朝她伸出手去:“朝颜……”

朝颜看着她,缓缓摇头。

只是瞬间,她便狠狠堕泪。

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哭得这么声嘶力竭涕泪纵横,浑身扑簌簌发抖。

黄睿静她们相互对望一眼,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

齐唯杉转过身去对着夏勇,又过了半晌,终于出声,无限萧索:“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上医院诊断了再说吧。”

医院里,医生委婉地:“年轻女孩子里头很少见到这样的病症,明显是病人受刺激太厉害,气血太虚,要加强营养,还有,”他看了一眼站在朝颜身后一言不发的齐唯杉,隐隐责备地,“做丈夫的要多多关心自己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