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脚底发软,抬头看向朝颜,惶恐地:“你说你爸爸怎么胆子就这么大呢,他平时杀鸡都不敢的人,你说他怎么就敢帮别人藏这么多钱呢?”这得判多少年啊!真糊涂啊!

她眼前重重一黑。

朝颜搂住她,心乱如麻。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朝颜请了三天假在家里陪妈妈,但是没料到第三天的晚上,她的电子邮箱里竟然收到一份公司来信。

她打开一看,措辞客气,谨慎,简洁,程式化。

是一封辞退信。

许闻芹站在她旁边看到,一时懵了,愤愤不平地:“还是外资企业,怎么能这样出尔反尔!你明明请了假的!”朝颜摇摇头:“算了。”她十分明白,这个非常时刻她如果不陪着母亲,她一定会精神崩溃,现在只不过有人抢先帮她做了决定而已。她安慰许闻芹:“没关系,刚好我可以多陪你几天,等过了这阵子我再出去找工作。”

许闻芹黯然。

她除了紧紧抓住朝颜的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朝颜顺手搂住她,安慰性拍拍她的后背:“妈,不高兴我待业?”她微笑,“你放心,我胃很小,不会吃垮你的。”

许闻芹看着她,心里凄楚,都这个时候了,女儿还有心思逗自己开心。这两天,她已经完全六神无主,所有一应里里外外的事情,小到柴米油盐大到联系探监,统统是朝颜一手打点。她严格封锁消息,她同样严禁妈妈哪怕是电话里头的走漏风声。许闻芹先是不解,尔后恼怒:“你舅舅叔叔他们总该知道吧?”朝颜语气平静,态度却相当坚决:“人都进去了,不要节外生枝。”

许闻芹开始有点生气,只是片刻便浓浓伤感,空虚。小叔懦弱无能,弟弟爱逞匹夫之勇,纵然知道,又有什么用?她心底无限恻然。

把襁褓里那个软塌塌的女婴抱回来的当初,又何尝能想到,终有一天,竟然成了她最大的依靠?

她们就那样坐在沙发上,拥在一起,默默无言,直到深夜。

她们都没想到,更大的意外还在后头。

一个星期之后,由于最近家里气压空前地低,夏晚晴无所事事,成天地憋得实在难受,终于有一天,他低吼一声,提起一颗篮球就冲了出去。

半小时之后,一个满头大汗的大男孩重重敲门,气喘吁吁地:“不、不好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晚晴出事了!”

第21章 乌夜啼

记忆的碎片

时光的掌纹

夏晚晴因为心情欠佳,自己没留神,跟别人争抢球的时候重重撞到身旁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脾脏破裂,亟需动手术。

有很多目击者,但是,是夏晚晴自己犯错在先,当然找不到肇事人。

也就意味着,十万块钱的手术费,立刻就沉甸甸压在了朝颜的肩上。

家里买房子再加上装修,所有的现金几乎倾囊而出,她面临的直接就是没有钱的窘境和万丈深渊。

朝颜自小家境就不好,穷惯了不在乎,说句不好听的,也没法子在乎。但是,这一次,她深刻认识到了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这样一个颠泼不破的真理。

她苦笑,她的人生,从头到尾就是一句命中注定的咒语。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可是,从没人告诉她,这世间最决绝的,就是生死。

事情出得太突然,没有人有心理准备。

可是,他来得实在也太迅速了,离晚晴进医院才半个小时不到,就连打电话向宋泠泠或是黄蓉蓉求救的机会都没来得及给她。

从甫出事开始,朝颜跟许闻芹就一直没从慌乱情绪和晕头转向的陌生中回过神来,几乎是在她跟许闻芹一路小跑地跟在躺在担架上的晚晴后头,眼睁睁看着他被推进手术室的同时,护士就已经送来了已经缴款的一大沓清单。

她刚一转身,就已经看到齐唯杉站在拐角的那个地方,抱着双臂,面向窗外的点点灯火。

走廊的那端,他就那样站在那儿,不言不语。

走廊的这端,朝颜握着那一大沓单子,无法言语。

长长的走廊,仿佛一条深不可测的鸿沟,横亘在,隔阻在他们之间。

终于,他还是走了过来,语气还是那样寻常:“放心,小手术而已。”

朝颜垂眸,声音因为疲惫而略带沙哑:“谢谢你。但是——”

齐唯杉伸手止住她:“相比较你的雪中送炭,这次我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当初那样混乱的境地,她伸手递过去的五万块钱,对夏家而言,绝对绝对不是小数目。

他印象至深。

朝颜嗒然不语。

重重心事。为问谁知?

明知道这是又一个牵扯不清的开始,她却好像疲累不堪得已经打不起任何精神来应付招架。

夏晚晴住院期间,齐唯杉再怎么忙,下班之后每天都要到医院走上一遭。

他的父亲连累了她的丈夫,许闻芹对齐唯杉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不仅她,就连朝颜跟晚晴,对他也是淡淡的。

朝颜心里简直五味杂陈。

他的处境其实尴尬。

只是无论朝颜一家人怎样,他都装聋作哑,不仅请来专人为晚晴配餐,并且还为他找了位陪夜的护工。

他话虽不多,但考虑周详,人又礼貌,以至于来来往往的护理人员见了面也都熟悉了,朝颜偶有不在的时候,医生护士们有事情直接就跟齐唯杉开口,仿佛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就在晚晴出院的当天,朝颜去外面办手续了,他趁晚晴去洗手间的空档,看向许闻芹,微微一笑:“阿姨,我明白您恨我爸,但您要知道,夏叔叔当然是不清楚信封里到底装了什么的,有关这一点,我爸,钟叔叔都有共识,并且抱歉。”

许闻芹的心里砰砰地跳。

她无比清楚他的暗示。

知情,还是不知情,情节轻重程度是完全不一样的。

但是,她却只能沉默。

她看着齐唯杉,那张年轻的脸上,笑容和煦却又高深莫测,她心里乱糟糟的,竟然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她的身后,夏朝颜静静站在门外,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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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朝颜犹豫了整整一个月,最终还是拨通了那个已经烂熟于心的电话:“齐唯杉,今晚有没有空?”

电话那头,一阵窸窸窣窣翻阅文件的声音传来之后,他终于开口,态度很平和,仿佛早有预料,简短地:“八点,巷子口,我来接你。”啪地一声便挂断了。

就算以前在公司,他也是这样,从不拖泥带水。

朝颜放下电话,若有所思了片刻。

那家卡拉OK厅的后院里,两人倚着那棵大银杏树席地而坐,朝颜抱着膝,看着自己脚旁初生的嫩叶发呆。齐唯杉坐在她身旁,随意舒展着腿,一时寂静。过了一会儿,不知道哪儿又传来了咿咿呀呀的昆曲声,齐唯杉看着她,直截了当地:“你爸爸在里面还好吗?”

朝颜沉默。面色憔悴,当然不好。但他居然不悔,也不怪齐述。他记得当初自己生病住院的时候,齐述第一时间前来探望。就算被利用,也总有几分真情实意在。

夏勇向来就是这样一条道儿走到黑的执拗脾气。平时寡言不吭声,但许闻芹轻易也不敢惹他,大事多半顺着他。

当初,在收容朝颜这件事上,想必也是这样。

夏朝颜对他,爱中夹杂着恨。

对外人他尚且如此重情重义,对自家人呢?他在窝藏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一旦出事,将会给家里人带来什么灾难?

齐唯杉盯着她,沉吟片刻:“夏朝颜。”他的声音很平静,“你找我出来不是为了就这么干坐着吧?”他发现,她算得上天然呆且反射弧超长的典范。

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从没打算愧疚,补救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朝颜抬头,有点张口结舌地:“嗯?”

齐唯杉重重拧眉:“夏朝颜。”

不要跟我装傻。

对她,他一早觉得自己的耐性消失殆尽。

曾经他告诉自己,这世上又不止夏朝颜一个女孩子。刘旋已经越来越衰老,昔日的坎坷一点一点在曾经圆润的面容下纤毫毕现,最近两年,他越来越发现,原来刘旋曾经经受过的苦难,远超他的想像,尤其她还是一介女流。所以有时候他甚至想,如果不能尽遂人愿,最低限度,或许可以让他所在乎的少数人满意。

可是,事到临头,他还是不甘。

夏朝颜的倔强,夏朝颜的不怕,夏朝颜的粗粝,从头至尾,鲜活在他的记忆,贯穿在他的青春。

很久很久以前,他随便找了个理由,把当初夏朝颜进公司的档案抽了出来。

上面有她的照片。

眉毛太浓,眼神太倔强,鼻子不够挺拔,嘴巴不够秀气,还有,牙齿也不整齐。

他指尖划过,在心中一遍一遍地挑剔着。

不厌其烦。

可是,晚卸蓝裳著茜衫,望见竹篱心独喜。

从头到尾,他顾自收藏着那些点滴心喜。

不必人理睬,毋须人问询。

朝颜抬头,她事先自然有所准备,可是直到这一刻,看着他深不见底的双眸,她才发现自己所谓的心理防线完全不堪一击。她年龄渐长,看事情比以前当然通彻。

这个世界,其实是混沌的,清醒的,错综复杂的,没有免费的午餐,没有不求回报的投资,无论事业,抑或感情,永远是充满着算计,锱铢必较,还有一点一点试探的步步为营。

她唇角卷起一朵淡淡的笑,鼻头却微微发酸。她和罗憩树,十来岁时候懵懂的他们,以为那些花儿永远绽放,以为那些鸟儿永远歌唱,甚至,以为整个世界都可以尽在掌握。肆意挥洒,透支快乐。

就好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后来又如何?

她的花期,未及盛开,便已荼靡。剩下的,只是残落的碎瓣而已。

她垂眸,眼角淡淡的湿意。

就在出门之际,她接到了他的短信,只有寥寥一句话。

“夏朝颜,钱可以慢慢还,但如果你不愿意,完全不必勉强自己来这一趟。”

向左,还是向右,完全由你掌控。

还是他一贯的冷静从容。

而事情已经发展至此,他,或她,又怎能不清楚,跨出哪怕是微小的一步,对双方到底意味着什么?

法国留学两年,她被房东骗租金,大冬天的水管破裂,傍晚回家被路边的流氓调戏,外出调研黑夜中下错一个荒无人烟的小车站,害怕得浑身发抖。种种不堪烦乱,她都熬过来了。每次给许闻芹打越洋电话的时候,她总是轻描淡写,尽量地报喜不报忧。直到现在,习惯使然,一直如此。

原先在那家外企,她的顶头上司是个尖刻跋扈的中年男人,善使心计,好玩手段,杂事统统丢给她,大老板出现了第一时间跑去邀功。有同事看不惯:“夏朝颜,他拿的明明是你的东西,你傻是不是?”嫌她懦弱无能。朝颜不答腔。时间长了,众人也懒得替她出头,原本就是动动嘴皮子顺便图个热闹,既然她自己不争气甘愿被人欺负,旁人又何必操这份闲心?只有朝颜自己清楚,如果罗憩树还在,她或许会锱铢必较,而现在,她所贪图的只是一份安稳的工作,可以消磨时间,支撑家庭,其他种种,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有过一次例外。

那个中年男人的老婆,与他共苦许多年,罹患癌症,他哄她不做治疗,光是吃斋念佛,年许,她去世,他立刻再娶。发请帖的时候,公司里头的同事们背着他先是不屑,尔后吵嚷了半天还是决定去看看哪个女人这么不长眼,一女孩来问朝颜:“去不去?送什么?”

朝颜笑了笑,顺手将请柬放到一旁:“还没想好。”

两天后,女孩子神神秘秘凑到朝颜耳朵边上:“你知不知道,周末的那个婚礼取消了。”据说,准新郎瞒着小四给小三正名,又不知怎的竟然让小四知道了,现在的小三小四正打得不可开交,差一点就要闹到公司来。

朝颜“哦”了一下:“是吗?”

女孩狐疑地盯着她:“咦夏朝颜,你就不觉着奇怪?”

朝颜微笑:“奇怪啊。”两人互视一眼,笑得心照不宣。本来大家就都不愿意去,这下省了好几百块钱,再怎么说,也该高兴不是?

背过身来,夏朝颜又笑了一下。

当初,那个瘦骨嶙峋的女人趁着没人拉着她淌眼抹泪地:“我知道你心好,嘴也严,我堵过他也不止一两次了。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如果肯给我治,也不是见得治不好,”她伤心地,“可是到底没用,他的心不在我身上,他巴不得我早点死掉。”

年轻的时候,他一贫如洗,她抛开优渥的家庭条件嫁给他,上有老下有小,辛劳多年,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空。

朝颜的脸庞隐在浅浅的光晕里看不真切,半晌,她淡淡地:“大姐,好人总有好报。”

如果你在天上都还顾念着以往的夫妻情份,那我很抱歉。

借助强大的网络舆论力量,内部检查,降薪,降职,顺理成章。就算他后来悟到了些什么,借理由辞退了她,她也没有丝毫的后悔。

朝颜慢慢俯身,捡了一张落叶放在掌心,片刻之后揉成一团,任其滑落:“是,”她看着他,平静地,“我知道。”若隐若现瓜葛了这么多年下来,事既至此,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企图?

齐唯杉眸中微微一闪。他唇角微微上扬。

夏朝颜,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放弃掉的。

你要平等,我给。

可是,我既然投资,当然更要回报。

我犯过一次错,不会再犯第二次。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你现在这样的自作聪明,其实我不是很喜欢你现在这样的瞻前顾后,我还是更喜欢你以前的那种爽利干脆,那种粗糙不羁。

但很讽刺的是,没有那样一段经历,就没有现在这样的你。而同样的,如果没有那样一段经历,或许现在的你,还依偎在那个人身边,撒娇,带孩子,偶尔或许还会发脾气,做个平凡但却幸福的小女人。

我们之间,渐行渐远。

只是,这世间,没有如果。

齐述认罪表现良好,主动缴回绝大部分赃款,获刑十年;夏勇事先并不知情且赃物悉数上缴,获刑三年。至于协同犯罪的沈浩然,鉴于他主动协助缴回赃款且已是法籍,免于起诉,但从此不得入境。

宣判的同一天,朝颜再一次站到了那个高高的台阶前。

第22章 风入松

未曾相拥

温暖依旧

摊牌那晚,最后他们到了附近一家24小时营业的咖啡店。他坐在她对面,冷静中些许试探,一如从前面对生意伙伴,商场对手。或许,这样的方式,对现在的她,会比较有效。

对夏朝颜这样的怪女人,循序渐进?慢慢软化?最终彻悟?怕是他一蹬腿进了上方山公墓,都见不到那一天。

她缺了何止一点半点女人该有的细腻温柔?

他觉得自己需要时时刻刻控制好情绪,才不至在这个死钻牛角尖的小女人面前失态。

尽管他其实更想扑上去一把掐死她。

既然无望,何不相忘?

不是不忘,或许只是,不能忘。

“夏朝颜,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他偏了偏头,微笑,“唔,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记得当初谭菱说……”

彼时爽利的谭大美女明褒实贬地:“其实我们班这么多女孩子,最聪明从不吃亏的就是夏朝颜!”表面看去挺劳模,班里事务任劳任怨,从不争任何奖学金,远离所有矛盾漩涡。这一切的最直接后果就是,临毕业时班里多出一个保送名额,几乎所有人毫不犹豫投给夏朝颜,让一早有心理准备面对纷攘争吵的班主任诧异不已。

纵使后来发生了黄蓉蓉那件事,但是,有那么出色且真心待她的罗憩树站在身后,纵使未来的路漫长,又有什么可害怕的?

她当然会偶尔嫉羡。

从头到尾,跟到手的相比,夏朝颜的牺牲简直不值一提。

毕业前,谭菱与大熊他们聚会,沈湘燕也在,临了,谭菱朝她伸手:“同是沦落人,相煎何太急?”

最幸运的,好像一直都不是她们。

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并且,就在那时候,谭菱喝高了,口齿不清地突然间就凑到他面前:“齐唯杉,你总有一天会有报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