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她如斯断言。

果然应验。

齐唯杉唇角轻轻一撇,口气也突然间有点生硬起来:“简单说吧,现在你需要一个依靠,哪怕是精神上的。而现在的我,暂时也还没有找到我认为更适合来依靠我的。我们都已经不年轻,已过适婚年龄,可选择余地当然只少不多,也未必会有更好的等在前面。那么,为什么不勉强彼此尝试一下呢?要知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的那段往事,未来的日子里我至少不需要你的任何解释,这对你来说绝对不能算是个坏消息。所以我觉得,在都还没有更好的选择之前,这未尝不是一个次优之选。”

“夏朝颜,你觉得呢?”

虽然语气冷淡,但彬彬有礼,分析合理,且似乎很站在她的立场。

朝颜怔怔看着他,不吭声。

惟我之遥,惟君之远。

她简直搞不懂,像她这样的女人,顽固自私,倔强惹人厌,既不年轻,也算不上多漂亮,甚至还结过一次婚。

明明他看她的眼神,永远有着淡淡的捉摸不定的厌弃。

他偏偏就是不肯撒手,就是不肯轻易放过她。

他当然是一个熟练的谈判高手。可是,她眼角余光清晰看到他指节泛白。她在华梁的那段期间,纵使骆其舫那件意外,他至少表面看上去还是泰然自若毫无缝隙可钻的。并且,其实这么多年来,他跟她真正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好像加起来也没超过一个月。

早两天,宋泠泠递给她一个信封:“夏朝颜你再跟我推就不是朋友。”

她轻轻叹气,“对不起。”她知道得太晚。临了,她看向朝颜,字斟句酌:“借这个机会,你好好想清楚。”

朝颜看着宋泠泠的背影渐渐远去,心底苦笑。她还记得当初宋泠泠寄住她家时,两人夜半无人时的那场愚蠢对白。

——等大学毕业了,我就找个男人谈恋爱。

——然后呢?

——当然是嫁了啊。他不要有多好看,不要有多少才华,穷光蛋也没什么关系,可以一起慢慢挣嘛。最重要的是要心地善良,勤劳肯干。

——然后呢?

——两个人老老实实交房贷,踏踏实实过日子。

——再然后呢?

——生个可爱的孩子,一家三口开开心心,其乐融融的呗。

宋泠泠当然是咯咯地笑,扑过来直胳肢她,夏朝颜你想男人!还想生孩子呢,不害臊!

朝颜反过来也胳肢她,切,装什么装,你迟早还不是要嫁人!而且,那个时候的夏朝颜在心里头默默地想,那个人,要不计较她的身世,不怠慢她的父母,不嫌弃她那个不争气的弟弟。

可是,她的生活,为什么从头到尾,都是完全脱序的呢?

黄蓉蓉过生日,醉酒垂泪:“朝颜,我这辈子给那个混蛋彻底毁了,我不奢望幸福,可是,你还年轻,你身上没有罪恶,只有伤痛,而再怎么深的伤痛,就算你不能,时间也总能慢慢让它愈合。”

十三岁那年,她被继父强暴。

他入狱,她转学,母亲病倒。

风雨飘摇,凄凉惨淡。

而那个曾有过一面之缘却不怎么太投缘,当年在罗憩树跟夏朝颜陪着她逛苏州园林时一直绷着个脸的,不声不响就跑回来找她。

叶静子现在深圳从事媒体业,烟不离手酒不离口。朝颜劝她:“你得注意身体。”毕竟快结婚的人。叶静子看着她:“夏朝颜你这个傻丫头,如果不是罗憩树一时起意那么早跟你领证,只要能往后拖上一年半载,跟他双宿双飞的绝对不会是你!”罗憩树再痴情再聪明,大概也挡不住亲生老妈生米煮成熟饭的层层算计。她眼中迅速蒙上一层薄薄的泪,“你这个大笨蛋!!”

深夜的小餐厅里,趴在柜台前的老板娘突然间就被惊醒,劳累了一天的她见怪不怪,埋下头继续浅眠。

两处恸哭,一种辛酸。

曾记花开,未曾记年。

恍惚中,仿佛又回到法国小镇的那个薄雾清晨,她推开小教堂厚重的铜门,在门口慈祥老妇人略带同情的眼神中寂静无声地走了进去,温暖的那圈烛光里,她指尖轻轻滑下一个硬币入盒,几秒种后,又一盏小小的烛火亮了起来。

罗憩树,明天我就要离境,这是最后一次了。

第七百五十支蜡烛。

短暂温暖,漫长孤独。

她鼻端浓浓的酸涩。很久以前,有个人微笑着在她耳边轻轻呢喃:“夏朝颜,你这个小狐狸!”

最繁华时,总是最凄凉。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朝颜终于转过头去,语气平静地:“齐唯杉,人人都觉得我配不上你,包括我自己。可是,在感情上,我们是平等的。”

沙漠中的踯躅旅人,跋涉经年,也只不过为那一小块孤独绿洲。

她固然执拗,他又何尝不是?

渴至极致,意仍如磐。

齐唯杉眸中亮光一闪,漫长的寂静过后,他的声音,居然带着几分陌生:“夏朝颜,我当然跟你一样讲求公平。”

你放心,我对你一分,以后绝不会让你少还我一分。

结婚登记处的那个老太太居然还没退休,居然还认识她:“是你??”朝颜垂眸不吭声。老太太瞄瞄齐唯杉,心里有点鄙夷,她还清楚地记得当初那个一脸急忽忽的帅气大男孩呢,心想当初哭着喊着忙着要结婚还不是没过几年就散了,现在居然又来了!真不知道害臊!

她撇撇嘴,从鼻子里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怎么,这次总算是真的想清楚了?”朝颜抬头看着她,片刻之后,她转过头来瞥了一眼齐唯杉,然后再次回过头去:“嗯。”

终于,两人一起走了出来。齐唯杉站在高高的台阶前,伸出手,将其中一本证件递了过去:“夏朝颜。”就算你后悔,现在也已经没有退路。

朝颜接了过来,一时恍惚。

声声蝉鸣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夏天。

“朝颜,你老公我帅吧?”

“朝颜,要搁古代你可一早就该是罗夏氏了!”

“朝颜——”

“朝颜——”

……

如斯岁月,早已远离,一光年。

她低下头去,手上握着那个小小的本子,轻轻喟叹。他们认识,已经快有十年了吧?

和善的齐唯杉,冷漠的齐唯杉,审慎的齐唯杉,帮她买药膏的齐唯杉,深夜背她回家的齐唯杉,体贴的齐唯杉,愤怒的齐唯杉,寂寥的齐唯杉,还有,莫名向她表白的齐唯杉。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呢?

又哪一个,才是她心中的他呢?

她终于抬起头来看向齐唯杉,他也正目不转睛地看她。

她不讨厌他,她对他永远心存感激。他的存在,总能给她带来莫名的安定。

他是第二个,这样的人。

他相貌很好。他很有才华。他根本不是个穷光蛋。

所有夏朝颜的基本择偶条件,他统统没有。

可是,他仿佛真的,并不计较她的身世,不怠慢她的父母,不嫌弃她那个不争气的弟弟。

或许,这是一个好的开端。

她心里淡淡酸楚。她凝视他:“齐唯杉,我们从来没约会过。”

“……”似乎。

“从来没单独吃过饭。”

“……”他自问并不是小气的人。

“从来没吵过架。”

“……”唔,貌似有过程度更甚更激烈的身体接触。

“除了名字,我们对彼此好像没什么了解。”

“……”与你或许,与我未必。

朝颜侧过头去,终于微笑起来:“我们好像一直在快车道上。”

初遇,相识,恋爱,争吵,磨合,沉淀,终至步入婚姻。

所有中间重要的步骤,他们统统跳过。

她垂眸,半晌之后,重又开腔:“还有。”

“唔?”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他的底线,他涵养极佳,仿佛并不恼。

“开始你定,结局由我。”

齐唯杉终于笑了起来,他伸手,拉住了她,状似几分赞赏:“很公平。”很夏朝颜的方式。

愿意付出,要求回报。

锱铢必较,不肯哪怕半点儿吃亏。

刘旋当然是不太能接受这样一桩婚姻。虽然前夫入狱,但儿子早已在商场里创出一片天,几乎不受影响。甚至,反过来身陷囹圄的前夫齐述倒是颇有受益,至少缴回的赃款里头,有相当一部分是她和儿子给他垫上的。齐唯杉给他请了苏州最好的律师,但要求他适可而止,不证伪,不逾矩。

他向来只尽孝,不尽愚。刘旋有时候甚至想,当初他那么痛快答应接手华梁,部分原因是不是早已预料到了今天?

并且,他向来口紧,即便把余涓涓母女安顿得好好的,也从未在刘旋面前吐露过只言片语。这次自然也不例外。他其实一句也没多提,只是登记完了以后轻描淡写地打了个电话给刘旋:“恭喜我吧妈,今年的大年初一不用花大价钱去寒山寺烧香了,省下来捐希望工程吧。”拜拜一声,直接挂断。

刘旋目瞪口呆,半天之后终于回过神来,忍不住回拨,他已经关机。

他的意思刘旋明白,只是知会,并非征询。

她一直就那样呆坐在那儿。直到她再婚的丈夫梁华实在忍不住,重重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老婆,想好了没有?晚上吃中餐还是意大利面?”她才终于确信,齐唯杉这次是来真的了。

跟谁?

还能跟谁??

她嘴上不说,对宝贝儿子的行踪向来了如指掌。她并不是不知道他最近总往医院跑。但她想,跑就跑吧,别把他逼太紧,她这个儿子,向来锱铢必较睚眦必报。再说了,这么多年商场锤炼下来,某种程度上,手段比她更狠,惹毛了他不划算。

回头慢慢开解他不就行了?

再说,夏朝颜不回来的这两年,他还不是好好的?

可现在呢?

他真是三分颜色开染坊,彻彻底底跟她较上劲了!

结婚啊,人生大事啊,居然事后才电话通知她这个当妈的。而且,齐唯杉可是S市商界的黄金单身汉,即便不是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至少应该是清白端庄的小家碧玉。可夏朝颜呢?她蹙眉,不是她古板,实在是心里憋屈。二婚女人,一个寡妇,论相貌吧也绝对美不过沈湘燕,居然真成了她刘旋的儿媳妇。

她闭眼,简直是无限伤感。梁华看她烦恼,坐到她对面,意味深长地:“子所不欲,勿施与人。”刘旋拧着眉不理他。又不是他儿子,他当然乐得轻松!他不会明白,对她这个母亲而言,齐唯杉历来是她的无上骄傲,他清俊健康,性格坚毅,事业有成,而且,最让她引以为豪的是,他从无任何不良嗜好。

不。他有。她心底从未有过的挫败。

他有一个让她几乎无可奈何的怪癖。它的名字,叫做夏朝颜。

第23章 东湖月

从头到尾

忘记了谁 想起了谁

许闻芹也不能接受这样一桩婚姻。晚晴病情稳定,已经出院了,在家里休养着,但她依旧日日流泪。她想自己是越来越脆弱了,这桩婚姻背后若隐若现的强迫意味,她怎么会看不出来!放在以前她定是要抵死反对的。

朝颜先跟她提出来的时候,她立刻咆哮:“我又不是你亲妈,死活不用你管,大不了以后进养老院,我告诉你,你只管顾好你自己,买墓地的钱我都准备好了,我死得起,不用你操心!”

夏朝颜任她发泄,脸上表情纹丝不动,只是放了样东西在她面前。

许闻芹顿时石化。

她气咻咻转身,砰地一声用力甩上门。

片刻之后,门背后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恸哭声。

朝颜抱膝坐下,默默听着。

让她哭吧,能哭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

半晌之后,朝颜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很轻,可她知道门那边的人可以听到:“妈,这是我自己的事。”

又过了很长时间,许闻芹打开门,脸上泪痕未干,昂着头:“我不见他!”她绕过朝颜,恨恨地,“你选的,你做的决定,后果你自负!我还是不同意!”

话虽然说得这么决绝,可当那一对年轻人真的一起站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心里堵得慌,嘴里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朝颜,晚晴,还有夏勇……所有这一切,令她鬓角的白发越来越多。

这三个人对她一样重要,谁都不可或缺。

朝颜,是她的女儿,晚晴,是她的儿子,夏勇,是她深爱的丈夫。

尽管在那个看似木讷的身体里面,这么多年来,始终还住着另外一个女人的身影。

同样的,她在那个年轻男子的身上,也依稀看到了另一个少年熟悉的身影。

那个眼神,那个表情,那个……

宿命吗?

她不知道。

推开门,放下行李,齐唯杉看向朝颜,微笑:“如果累的话,可以先休息一下,吃晚饭的时候我叫你。”现在的他们,在奥地利小城因斯布鲁克的郊外,半山腰的一座小酒店里,一推门,就能看到阿尔卑斯山的夜景。还有似有若无的牛铃声。

他征询朝颜的意见,她选定的这里。她不要任何仪式,但她要求一个蜜月。

无妨。

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愿意给。

除了一样。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什么声音?

朝颜被阵阵若有若无然而听上去非常清脆悦耳的铃声吸引,她几乎是扑向正对着阿尔卑斯山的房门,打开,走上露台,天!远处是阿尔卑斯白雪覆盖的山峦,山间淡淡萦绕着如梦如幻的云雾,转瞬间便到眼前,弥漫了所有的视线,片刻之后,云雾渐渐散去,近处高高的山坡上,落叶松和冷杉林旁,青青葱葱草丛里,间或几只奶牛,脖上系着特制的牛皮铃铛,悠哉乐哉低头在吃草。

朝颜被眼前的美景吸引住了,老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齐唯杉走过来,站在她身后,轻轻拥住她:“奇怪吗?这是当地的一种文化特色,奥地利的农牧业盛行,直到现在,每当春天人们仍将牛群赶到山上的草场放牧,到了秋天再将牛群赶下山。铃声就是召唤牛群的一种标志。”

他的声音很醇厚好听,一个字一个字地解释。朝颜亦如小学生般认真地听着。

世外桃源。

她真不知道除了这四个字,还有怎样的文字可以形容。

她回眸朝齐唯杉微笑,算她贪心吧,若是每年可以约上家人和三五知己来这样的地方小住,任时光凝结,任世间喧嚣,一概不理,悉数抛开,盛夏光年,逍遥闲散,该是多么美好。

她突然开口,几乎是同时,齐唯杉也开口:“希茜公主?”两人一时错愕,旋即都会心微笑。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王室夫妻俩在山上的小木屋里,希茜给弗兰茨擦鞋,间或调皮地吐上一口唾沫到鞋子上。难忘那个可爱的笑容。

她是他们那代中国孩子年少轻狂时共同的梦中情人。

又怎能忘记,温暖的午后阳光下,那个明眸皓齿落落大方的少女,唇角绽开灿烂而略带狡黠的笑,一扬手,一转身,一回眸,没有钓到鱼,却钓到了此生不渝的爱情。

白发如新,倾盖如故。

朝颜回眸,朝身后那个人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