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算很大,但设计得非常精巧。一楼是餐厅、客厅、厨房和一个大露台,露台被设计师有效拓展成一个阳光房,大落地窗、玻璃顶棚、米色墙壁、藤制椅子,相近色系窗帘。客厅则是全明设计,但外框用古色古香的原木包裹,原汁原味的水墨质感,没有太多花哨,简洁流畅,齐唯杉一贯的风格。

二楼是卧室和书房,当然很舒适。夏朝颜当初的那幅《将进酒》,堂而皇之地挂在书房墙上。她先是惊讶,旋即笑了起来:“从哪儿淘来的?”年代实在太久远,都快想不起来了。

齐唯杉不答。

好在朝颜不当回事,到处溜达一圈,在楼下又来回转悠了好些趟,终于下了很客观的结论:风格上固然趋向传承,却很巧妙糅合了设计师的个人理念,潇洒中带有几分细腻,中国风中夹杂了些许流行元素,很有点令人惊喜的独创意味。

她回眸,目光中带有显而易见的赞赏:“谁设计的?”

齐唯杉微笑:“你记恨的,我的前女友,梁珊。”梁华的女儿,香港长大,国外念书。四年前,恋旧的梁华带着一儿一女自英国返回,梁琦子承父业,女儿亦在自家公司里任职。刘旋很中意她,齐唯杉也挺欣赏她的设计天分。不过刘旋有了前车之鉴,一直没敢挑明。梁珊也清楚,索性大大方方地诋毁他:“既然你没眼光,我又何必勉强?”之后照样合作愉快。

齐唯杉微笑。职业女性也有职业女性的绝佳优点,毫无拘泥,极其洒脱。

他好心情地逗朝颜:“跟她也见过面了,房子也看了,你难道没发现她实在是个很难得的人才?”朝颜眉头一动:“是啊。”是男人都会有那么点虚荣心。到头来,他齐唯杉终究也不过是虚荣心膨胀的雄孔雀一只。再说,他的前女友也够多,她实在是顾不过来,于是偏不如他的意,到处打量了一番,“挺好的,眼光不错,中西合璧。”

齐唯杉失笑:“夏朝颜,何必辛苦憋着。”

这个狡猾的女人,先攘外,再安内,头脑冷静得可怕,这些天他被她有意无意一句一句递过来的闲话弄得简直有点没脾气。

明明她有错在先,偏偏这么轻轻一搅,局面似乎完全转圜。偏偏他犯贱,

就吃她这一套。

他微微倾身,下巴颏又搁上了她肩头,舒舒服服地:“梁琦如火如荼地追了沈湘燕好一阵了,梁珊又一直跟你弟弟牵扯不清来着,可你居然一无所知。夏朝颜,你的人缘会不会太差了点儿?”这两人跟她不太对付,偏又时时刻刻扯得上那么点关系,躲也躲不掉。

他在她肩头换了个位置,惬意地蹭了蹭,家里的亲戚,都快让她给得罪光了。他都不知道究竟是要责怪她呢,还是要同情她。

朝颜心有灵犀地苦着脸:“我更同情我的宝宝。”

原先想着梁珊一个就够折腾的了,是叫姑妈呢还是舅妈?居然又来一个沈湘燕。小姨?小婶?再加上身份同样无限纠结的梁琦跟夏晚晴。什么乱七八糟的。

两人相视而笑。

又过了好一阵,朝颜轻轻贴在他胸前:“齐唯杉。”

他搂住她:“喜欢?”

“嗯。”当然。

他微笑:“看来,我这几个月没有白忙。”就连梁珊,也被他弄得陀螺似的四处乱转。研究风格,装饰设计,加班加点。她很聪明,总是很容易就能揣摩到他想要的。

他当然希望夏朝颜会喜欢。

她住院那段期间,从头到尾他都蓄意不想出现在夏朝颜的面前。

她那样一个小狐狸,如果他在,她会抢先垮掉。没有人来依靠,她反而坚如磐石。

他确信。

朝颜突然转转眼珠子:“可是,老公。”

“嗯?”

“太贵了,我买不起。”家里那套房子贷款还没还完呢。她跟晚晴各担50%。办理房产证的时候,许闻芹执意就写了她们姐弟俩的名字。公平,避税,杜绝后患。当初朝颜跟齐唯杉结婚,许闻芹翻箱倒柜地把家里拿得出手的首饰,挑出好些的来统统塞给了她,包括祖传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龙凤金镯跟一块小小的和田玉佩。朝颜印象中好像从来都没看到过,可见母亲的珍惜程度。她掂在手里觉得不妥:“还有晚晴呢。”许闻芹盯着她:“我就是要让你牢牢记住,无论你嫁到哪儿,都是我们老夏家的女儿!”再说了,就算远不能跟齐家相比,气势上也丝毫输不得。

齐唯杉某次不经意地说:“即便是亲生的,能做到你妈这样的,也不多。”朝颜转告许闻芹,她只是一笑:“你倒乖觉,两头瞒,两头说好话。”心里却不是不安慰。

朝颜继续装可怜:“你又不给我加薪。”

齐唯杉看着她,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对你,我只收成本价。”靠山吃山,身为房产公司负责人兼这家楼盘的终极Boss,这点小后门他还是开得起的。他笑,“并且,我只是想让小黑、小白,哈利、波特,还有小夏住得宽敞

舒服点,你不过是小小的顺带,倒不用太承我的情。”

朝颜居然不生气,只是又转了转眼珠子:“好吧。”

她笑嘻嘻的,一瞬间,齐唯杉几乎错觉,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吃力拖着沙发在他面前招摇过市的夏朝颜。她伸手,捏捏他的脸:“奸商,我会打欠条给你,等涨价的时候,记得把利润部分返还给我就行。”

空手套白狼是吧?齐唯杉失笑。真看不出来他这个老婆,还挺有生意头脑。近墨者黑。

朝颜看着他的笑脸,突然间就有些怔怔地:“老公。”

“嗯?”

“真不生我的气?”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两人有这样的闲暇坐下来好好讨论这件事。

除了手中握着的这份薄如蝉翼的未来,其他所有,在他面前她无不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即便这样一份不可预测的未来,也差点被她撕裂,亲手葬送。

可是,她明明期盼,聪明如他,坚定如他,豁达如他,是懂得的。

可是,明明在她心底,永远有个气泡载浮载沉,从头到尾,只写了三个字:对不起……

齐唯杉瞥了她一眼:“你说呢?”怎么可能不生气?

朝颜低头:“那,你知不知道……”

齐唯杉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罗石把温芬接回了苏州,或许,回到这个熟悉的环境,至少会让精神濒临崩溃的她,不会变得更糟。

最后关头,朝颜委托许闻芹出庭,认作无心,而非蓄意。出乎朝颜意料的是,向来睚眦必报的许闻芹只是思忖片刻,没让她费太多周折便答应了下来。一场无妄之灾,让原本好好的罗家分崩离析,差点散了。就算是齐唯杉,也不是一点不恻然:“罗伯伯不容易。”

不离不弃,不过如此。

朝颜垂眸:“他比我爸爸强太多了。”

齐唯杉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她指的那个人是谁。他抿了抿唇:“你还在记恨吗,朝颜?”

朝颜微微苦笑:“你要我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吗?怎么可能?如果当初他多一点担当和责任,就算两人未必能成夫妻,最低限度,我妈不会跳楼自杀。”

“我当然可以体谅她的不得已,”朝颜眼角淡淡的湿,那样保守的年代,未婚生子,惨被抛弃,她吸了一口气,“可我还是要说,我妈她太傻了。”

多疼啊,难道比活着的疼会轻一点吗?母女连心,她又何尝不伤,不痛,不感同身受?

相较之下,夏朝颜又何其幸运,失去了,却得到更多。

朝颜抬头,凝视齐唯杉:“老公。”她伸手,试图抚平他眉间浅浅的皱褶,突然间开口,“我嫁你的时候才两条,现在都五条了呢。”

齐唯杉心里微微一漾,一反常态地任她指尖来来去去地蹂躏着。

她的指尖终于轻轻滑了下去,踌躇半晌:“我大概没告诉过你,法国两年,我走过欧洲很多地方,”她沉吟,“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的是哪个城市?”

齐唯杉的表情略显僵硬,很长很长时间之后,他终于开口:“哪个?”

朝颜微笑,酒窝若隐若现:“布拉格。”

圆石铺就的马路、哥特式的建筑、弯弯曲曲的小巷,每一处仿佛都有许多故事,充满着与往昔相关的哀愁和无奈。

她将脸贴到齐唯杉胸前,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苦难的岁月里,每条道路都通向这个城市,它是唯一的希望之路,这种依恋之情很简单,称为爱。”

源于捷克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塞?弗尔特的淡淡哀伤,浅浅乡愁。

而爱,又何尝不是一种希望?

她伸出手,环住他:“下一次,我想跟你一块儿去,就我们俩,好不好?”

人世间,无限依恋,倾心相告。

齐唯杉屏息片刻,同样伸出手,环住她。

前段时间,梁珊得知内情,拐弯抹角来问他,他不置可否。可是,当刘旋多日见不着他终于忍不住上门来的时候,他终于开了口:“妈,你知道吗,开始的时候,我也接受不了,她想要带着我们的孩子去拜祭她的前夫?”他顿了片刻,“我真想狠狠骂她,就此不再理睬她。”

刘旋看着齐唯杉因为公务缠身略带疲惫的脸,心疼。她是过来人,再说,她会偏向谁,简直毋庸置疑。可是儿子啊,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并且……

齐唯杉看着刘旋,一时怔忪。

从头到尾,忘记了谁,记起了谁。

如果她的过去,她的一切他统统不知道也就罢了,偏偏他遥遥看着,了若指掌。

无法遗忘。

夏朝颜,这一次,如何让我相信你,是真的面对了、接受了、解决了,最终轻轻放下了呢?

忘记了,他。

记起了,他。

很长时间之后,他轻叹一口气,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妈,你说,如果她不是这么固执、这么重情重义、这么一根筋走到底、这么狡猾得让人忍不住抓狂,那,她还是夏朝颜吗?”一再试探他的底线,得寸进尺,有恃无恐。

而如果这一切,她统统没有,他还会不会一意孤行这么多年?

刘旋默然。她无法回答。

齐唯杉凝视她。

很久之后,他终于微微一笑。又何必明知故问?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纵使失望,也不后悔。

刘旋又沉默半晌,不答反问:“儿子,其实你在心底,一直都在怪我这个当妈的,对不对?

“这么多年,我当然知道梁华一直在英国,可是既然我跟你爸结婚了,过去的事也就过去了。如果不是你爸一而再再而三翻旧账,我们会过得很幸

福。”

当初的离婚,与任何人无涉。只关乎猜忌、吵嚷,还有无休止的纷扰。

至于后来,意外、重逢、惊喜,那是另外一段故事。

齐唯杉垂眸,他当然知道母亲的意思。他想起后来跳楼自杀的一个女歌手,她唱过的那首歌——

爱了就爱了,

若失去感觉,

算了就算了,

结果别去管他。

新婚的那个夜晚,那份涟漪,一直在心中,无限制晕开,一圈又一圈。上天待他,已然不薄。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露台上,齐唯杉与夏朝颜两人相拥而立。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寒露立中宵。

朝颜抬头看他:“还记得因斯布鲁克吗?”

齐唯杉垂眸:“怎么了?”

那时候,知道夏朝颜喜欢茜茜,或者,是喜欢那段皇室传奇背后的平民式的淡淡温情。齐唯杉带着她在贝吉塞山顶皇宫花园的一隅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弗兰茨?约瑟夫的雕像,还有传说中茜茜曾经小住过的一栋小楼,藤蔓环绕,苍翠欲滴,秀丽小巧,安静从容,一如主人生前所愿,成功屏蔽、隔阻了尘世间所有的繁华喧嚣。夜幕渐渐降临,山顶的他们遥看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山下的人们,或许正捧着一杯温热的咖啡,热烈谈天,倾情说笑,一晌贪欢。

天上人间,近在咫尺。

是啊,近在咫尺。朝颜喟叹,她早已满足。她还有什么理由不满足?

感受到夜晚的微凉,她将身体埋入他怀中。她的唇,在他目光所不及的地方,在最靠近他心脏的温暖胸口,无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不起……我爱你。

她几乎是带有几分贪婪地在他胸前辗转,再辗转,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烙在他的心间。突然间,她踮起脚尖,动作有点笨拙地慢慢倾身上去。

这一次,她所遭遇的,是更深入彻底的反侵。

一场轮回,终究情动。头顶,紫微星缓缓划过。

终于,齐唯杉放开她,浅浅一笑:“夏朝颜,我俩都是赌徒。”

我是在赌,站在过去的岸边,抛开昔日的悲欢,会不会终有一天,你衣袂翩然地朝我跑来。

你是在赌,时间流转,往事渐远,飘摇的那只小舟,会不会终有一天疲惫入港,静静憩息。

好在,我们都没输。

斜斜的、略带寂寥的夕阳下,两人执手。

朝颜微笑,拉过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印:“事到如今,就算你想摆脱我,也只怕没那么容易。”

开始你定,结局由我。人生路上,若是你忘记,我不介意一再提醒。

车厢里,齐唯杉旋开车载音响。

又是当年的那首《You Are My Angel》,轻吟浅唱,委婉动人。

他一手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悄悄伸过来,牵住夏朝颜的手。她朝他微笑,反握住他。

十指交缠,生生世世。

爱,就是希望。

从头到尾,他终究什么也没有相询。总有些恩怨,需要一个了断的恰当契机。如果他在,总会诸多不便。尽管什么都没说,可他知道,朝颜其实心里是明白的。他们之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直有着这样的默契存在。

长相知,才能不相疑。

这世上,又哪有什么永恒?无论是谁,哭泣也好,欢笑也罢,所能把握的,永远只有现在。时间会慢慢沉淀下去,有些人终将在你心底慢慢模糊,慢慢放手,陷入流年。而幸福,永远都需要自己成全,永远都在下一个街角静静等着我、等着你、等着我们。

滚滚红尘中,未来的漫漫长路,有你,有我,终究还会有另外一个。

我们一家人,相亲相爱,相依相伴,相互扶持。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还好,没有幸免。

第39章 结局 番外一十年

张若总是问我:“老黄,我的红包到底要哪年才能送得出去?”

谭菱也时不时在QQ上旁敲侧击我:“黄大姐,钱可是挣不完的,你不能光为了赚钱把什么都给耽搁了吧?”

这两个已婚妇女,左一个老黄,又一个黄大姐的,成心刺激我。

不过,好在我身边还有一个人,自始至终,什么都不问。

夏朝颜的嘴巴真是够紧的。谭菱私下里评价:“铁棒都撬不开。”所以我们宿舍里要是谁有什么不能说,不方便说,不好说的话,统统都去找夏朝颜。反正上她那儿,跟进了死胡同没什么两样。包袱甩掉了,心里头松快了,又不用担心有人给你泄露出去。

其实朝颜虽然嘴巴紧,但她却并不是对事物没有自己的判断。她心里统统有数,只是不说而已。所以我告诉给她那件一直深埋在我心底,尘封多年的往事。这么多年来,我谁都没有讲过。

她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听完之后,她并没有我预料中的反应。

不屑,可怜,抑或那种虚假的关心。

她只是认认真真听完,尔后抬头看着我,过了好半天之后,她冲我微微一笑:“你放心,黄蓉蓉,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的。

这么多年,我一直牢牢记着这句话。

我拼命挣钱,我从来不买新衣服,每年大四毕业前能动楼前的操场边上都一溜烟摆开了处理旧货的地摊,每年的六月,我都去淘我下一年要用的生活必需品。价格低廉到不可思议,东西也还能用,何乐而不为?

张若家境富裕,谭菱是不屑,只有夏朝颜,明明没有兴趣,照样一趟趟陪着我去,帮我拎帮我扛回来。

某一年,我们还一起淘来一张死沉死沉的可以放在床上看书或者打电脑的小炕桌。

所以我后来想到路上偶遇的齐唯杉那张不可置信的脸的时候我就好笑。小小一张沙发椅又算得了什么,我俩可是连足足超过四十斤重的全班聚餐的食品饮料都背得回来的。

没办法,谁叫那时候的夏朝颜是班里的文娱委员。出了名的劳模。

谭菱一边镊着原本就已经够细的眉毛一边冷嘲热讽:“夏朝颜你傻是不是?男人是干嘛的,就是用来使唤的,罗憩树不在你身边,你又不是长得拿不出手,找个人帮帮你又不吃亏,何必这么辛苦?班上一两个对你有那么点意思的也还是找得出来的吧?”

朝颜放下东西,直起身,眼神清明:“我不愿意。”

是的,夏朝颜就是这样的倔脾气,只要她不愿意的事,玉皇大帝也逼她不得。反过来,如果她一旦认定了,同样的,九头牛也拉她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