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这…”

“这是琏二爷在外面娶的二奶奶。”

旺儿媳妇忙问二奶奶好。

“这件事得先回明了老太太才好,这些日子先将二奶奶安置在园子里,你可得把这事儿办好了,别先走漏了风声嚷嚷的人都知道了。要是外面有人听到信儿,我可饶不了你们。”

“是是,奶奶尽请放心,交给我绝对是错不了。”

我看看了旁边站的小丫头,书里面那个跟善字半点边也扯不上的善姐也站在后头。

我移开视线,指了一个叫平实比较老实的青姐的去服侍尤二姐,又让平儿跟去一起安排打点一下。有平儿在,想必安排的肯定不会有错差,尤二姐也吃不了亏。

虽然我现在和她是…情敌关系,她是和我抢男人来的。但问题就在于,那男人我一点不想要,她要,那太好了,还解决了我迫在眉睫的危机呢。

我所接受的这个令我愉快的新的人生开始中,贾琏的存在绝对是个败笔。

我一想到要和那种只要看到的是女人就可以发情的没节操的男人同床共枕,都反胃的几乎要吐出来。谁知道他有没有什么花柳啊梅毒啊之类的脏病!呕!

好吧,我承认我有轻微洁癖,不过做了这么久的病人,空气品质差一些都会觉得身体不适,换成谁,有轻微洁癖都是可以理解的。

4

我进了屋,再吩咐人收拾出来东厢房,布置的和我起居坐卧的这三间堂屋一样。这间院子可以用很简单的语言来描述,进外两进,是个四合院的样式。堂屋,东厢房,西厢房,靠墙的耳房,后面还有储存东西放置箱柜的仓房。院子里还种了几丛花,记忆中凤姐似乎从来没注意过自己院子里都有什么花,我仔细看,品种还很不少,有些开了,有些还只是葱郁的叶子,正在抽条吐苞。

凤姐根本没有什么享受的时间,虽然她跺跺脚,荣国府上下要抖三抖。但是她真的享受过吗?单纯的享受生活,看看她周围的一切…

她甚至没时间照顾孩子,巧姐多数时间都是奶妈子在带,和她的感情其实…

她不爱孩子吗?不,不是的。但是一来她没有时间,二来,巧姐是个女儿,不是个可以巩固她地位的儿子。

这是客观事实,虽然残酷。

没有儿子,凤姐的地位始终不稳。看看那个菩萨似的王夫人,如果她没有宝玉而赵姨娘有贾环,那她肯定坐立难安,一夜都不可能睡着觉。

是的,这些我都在很短的时间里想了个清楚明白。

但我不是凤姐,她要的东西,我不想要。

而且她的选择,明显没有给她带来幸福。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等到了忽喇喇似大厦倾的那一日,再多的算计也都成了空。

我换了衣裳,打发了几个来回事儿的管家媳妇,坐在那里发呆。

平儿一掀帘子走了进来,秋天屋里没有生火烧炕,虽然屋子密封的很好,但我总觉得身上有点微微发冷。

“安置下了?”

“是,奶奶。”

我还是不习惯她喊我奶奶…

这个,真是别扭啊。

平儿端茶过来给我,然后替我把头上的银凤头面钗子取下来,重新梳了一个斜云髻,然后她用很平静的口气问我:“我还以为奶奶会拨善姐去伺候尤二姐呢。”

我微微一笑,看着映在镜子里的平儿的侧脸:“我要说我是临时想起来换人的,你信不信?”

“奶奶自然有这么做道理,只是我一时不能明白。”

“我就是想通了一件事。”我笑笑:“就是今天没有尤二姐,难道明天,后天都没有张二姐,李二姐了?今年没有?明年,后年的都没有吗?我总会老的,更何况红颜未老恩先断,这样日防夜防,得防到哪一天才是个头儿?”

平儿震惊的停了手,梳子拿在手中,站在我的身后忘了动作。

“吓着你了?我就是觉得累了,不想再重复一次又一次这样做,吃力不讨好。”我转头看看她:“如果非有这么一个人,那尤二姐还算好的,她性子软弱又轻听轻信,你说是不是?”

平儿露出个笑容,还是掩饰不了她的震惊:“我劝过奶奶,没想到奶奶真能想通。”

看得出她不是太相信,我把一支金珠长簪替给她,她替我别在头上。

“对了,那个路上救回来的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旺儿媳妇说,请咱们常来往的王太医看过了,是身体太虚又着了风寒,开了两剂药煎了,等醒来就给她服。”

我点点头:“等她醒了问问她家是哪里的,送她回去吧。”

平儿微笑着,一边看我的脸色一边说:“奶奶好象一下子性情大变了呢。”

不变才怪呢,我的性格里可没有一点争强好胜的成份。唔,也许有,但是我二十年的生命中没有任何一个微小的机会让我领略并展示自己是不是有这种性格特点。

“那些利钱银子…”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低声对平儿说:“拿簿子来我看。”

平儿没问我为什么这时候想起来这个,点点头就去了。

放高利贷…这件事也是凤姐的一个硬伤,后来成了一个很大的罪名,盘剥重利,苛刻家人…暗害尤二,堕胎伤命,还有不少零零碎碎,但主要是这两条。

其实凤姐的利并不算是很高啊,不是那种驴打滚利滚利,三分四分利在这时代不算是太高的,后来之所以会变的那么严重,完全是墙倒众人推,人人都对落井下石不遗余力的结果吧?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凤姐当然不可能亲自去贷钱收钱,有可能是,从中经手的家仆搞了鬼。

这太有可能了!她坐在府里等收钱,但是经手人不沾好处这简直就是猫不吃腥一样不可能!无论哪个时代哪个地方,吃回扣真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凤姐的账这么严,当然不可能从凤姐收的本钱利钱里吃…那…

我把账本合上,放到一边。

其实凤姐放高利贷的数目并不大,而且钱也不象那些人攻讦她的时候所声称的,全成为了她的私房又或搬回了娘家。钱呢?那些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人总在问,钱在哪里?钱哪儿去了?似乎钱都让管家的人给谋了,吞了,花了。

他们也不想想钱是从哪里来的,天上掉下来的吗?

等晚上我看账的时候,很佩服凤姐当这么大一个家。为了盖那座省亲别墅大观园,动用了多年的积蓄不说,还卖了一些田庄土地。这当然是贾琏贾珍他们操办的。

可是卖了地之后,田庄上的收入就更少了。贾府现在没有一个能支撑门户的男人,那些挂闲职的男人的一点点俸禄收入还不够他们身上一件见客衣裳的钱,府里上下连主子带下人五百多口子,多每个月支月钱和吃的东西就是个庞大数字,还有主子们做四季衣裳,又不经商买卖,只能精打细算的一点一点磨,磨过了今天,再磨明天。

当这种家,真的会伤神伤身折寿短命!

王夫人倒是精乖,自己也知道自己没本事,不管家,把这个得罪人的差事扔给王熙凤。但是大权她还掌着,好人她还做着,真是…真不愧是个金面菩萨啊。

我一发觉自己开始情绪波动,立刻掩上账簿做深呼吸!

做了好几个,情绪稳定了我才一下子想起来,我怕什么啊?凤姐可没有心脏病和哮喘病!别说生闷气了,就是拍桌子砸板凳的骂人撒泼也没关系啊!

这么一想我满腔的郁闷立刻飞的无影无踪!凤姐以前过的弊屈那是她太倔太逞能,我可不会象她一样,操劳受累自找苦吃。她存了钱做什么?吃了好的还是穿了好的?还能养小白脸呢?真是一点好处也捞不着,坏处却是一大把。

得想个办法把这个管家的职责卸了,唔,这也不难,反正凤姐也时常小病不乱,请个长期病假好了。

嘿,想不到我在现代做腻了病人,到了这里居然还得假扮病人。

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就是怎么把贾琏休掉…

这个,估计难度更大。这时代只听说女子七出之条,没听说女人能休男人的。况且贾王薜史号称四家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皱起眉头,暂时不想这个了。

5

古代的日子并不难过,正因为我以前是个病秧子,别人做什么我都不能做,现代人的乐趣我能得到的也极少,生活并不比现在富家少奶奶的丰富多彩。而且我以前一天闲到晚,现在凤姐却是一天到晚不断的有事要忙,说起来她比我的生活还充实还有滋味。等到摆晚饭的时候我就更乐了,以前油腻不能吃,重味不能吃,易过敏的不能吃,现在这色香味俱佳的四菜一汤两种饭食叫我吃的眉开眼笑,平儿斜坐在一边陪着我用了一点,笑说:“奶奶今天胃口倒好。”

“嗯,想通了好些事儿,所以心里舒坦。”真的,不用担心吃多吃少,不用担心是不是定了时定了量吃的东西是不是健康,这种感觉就象插上了翅膀飞上了云霄,如鱼得水,天高任翱翔。我觉得我的心真的轻盈而充满,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是,奶奶今儿变的我都快不认识了。”平儿笑着打趣,替我添了汤放在一边。

笋丝火腿鲜汤…这汤可是真鲜啊,火腿可真称得是上品。

人就是这么矛盾,一边唾弃朱门酒肉臭一边天天巴望着吃更好的美味。

我啜了口汤,满意的长舒了口气,忽然说:“平儿,你怨不怨我?”

平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然后笑的更灿烂:“奶奶怎么了?这是什么话?”

“你不用装,我知道我亏待你…”不是我,是原来的凤姐。不过现在我就是她,她干的坏事当然我得背着。可我一点也不觉得是背了黑锅。给我换了这么个心脏没病的身体,再多十个黑锅我也肯背!以前我就想过,如果能让我象正常人那样自由健康的生活,哪怕只能活一年,或者就只半年,我也开心愿意。

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个愿望真的达成了!而且还给了我一份熟知剧情的优势!

凤姐没绕开的悲剧收场,我,应该可以办到吧?

平儿算是通房大丫头,不是姨娘,只挣得上算是个姑娘。以前凤姐当着人说她,我有病所以没生下儿子来,你没病也不见怀胎。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就凭她的醋劲,一年到头平儿跟贾琏在一块儿的日子还超不过五根手指头,她自己生不下男孩儿,怎么能容平儿先得子?这谁不心知肚明啊,就是大家都不提,面子上才勉强过得去,就她这么对人,又要拉又要压还要打击着,世上恐怕也就只剩下平儿小红这样两个还对她忠心。

那首聪明累我曾经念过许多次,无限唏嘘。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家富人家也终落得家亡人散各奔各路。

贾府是座将倾大厦,一定要脱身,一定得脱身。

我可绝不想凄惨收场,不管是一卷破席葬此身,还是被休被逐贫困终老,都不能,绝不能。

“奶奶,别再费神了,今天早歇了吧,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儿呢。”

我摇摇头:“有些事儿,想不明白…得仔细琢磨琢磨。”

平儿察言观色,揣摩着给我端了盅茶,说:“奶奶还是在想…那一位的事儿?”她的手指比了个二,我笑着摇摇头,尤二姐算什么难题。茶杯是薄胎描金绘着兰花的细瓷盖碗,茶水清香浅澈。我端在手里看着,没有喝。

“她算什么难事儿,自然不是想她。”

平儿沉吟着坐到我旁边,没有再说,过了会儿说:“这我可猜不着,奶奶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啊…退路。”

平儿眼里全是疑惑。

这姑娘虽然聪明啊,但是她又不知道贾家的下场是树倒猢狲散,她的眼光只看到贾府这一块小小的天地关起门来的世界。

我说:“我放帐,管家,善妒,无子,苛下,对婆婆不恭不敬…”我嘴角微微一弯:“这些事情做是都做了,后悔的话也不用说了,但是以后怎么办,可得好好想想退路啊。”

“奶奶这…今天怎么忽然说起这些话来了?”

“这些事儿看着远,象是不会来,但是花无千日红,今天是老太太在,太太放权给我。明日呢?靠山没了可怎么办?老太太是有岁数的人了,太太要是娶了儿媳妇,自然是儿媳亲过侄媳,那时候我还靠什么?难不成靠你二爷?他对我可有那个情义呀?”

平儿嘴唇有些微微发抖,脸色雪白,半晌没说出话来。

“到那时候,还不就墙倒众人推了啊,自己不先想好后路,那还能有什么好前程等着我啊。”

平儿沉默了半天,低声说:“奶奶说的那样吓人,哪里就到那一步了呢…”

“有句话说的好呢,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说:“你觉得远,其实一点都不远,我这天天坐在茅草搭的火焰山口上,不知道哪天就要掉下去,还自以为自己是管家奶奶,了不得的很。”转头看看平儿都吓的脸色要发青了,又笑笑:“你别急,也没有说立即就到那一步。我怎么说还是姓王,王家正红火呢,他们现在自然不能怎么样。而且这个家不管谁来当,都不能当的再好了,不信你让太太自己理理这些事儿试试,恐怕家当都让人搬空了她还睁眼看不见呢,这当家就是你累的吐血,那也是只有过没有功的事儿,趁早赶紧的扔下担子才行。”

“可是奶奶,您自己也说了,结了这么多的宿怨在这里,这差事也不是说扔就扔得下的,老太太,太太那里必不答应的,再说,一旦没了这个,那些人还不就跟着变了脸,顺着风爬高踩低的,那时候怎么办?”

“你怕什么啊。”我一笑:“小人跳梁是不用怕的,我卸差事换个来管家,你觉得这统家上下还有谁能比我恶名更甚啊?大奶奶?太太?就算是我今天不管家了,也没有让人上门欺负的道理…不过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要仔细小心,得把后面的事儿都消了痕迹才能讲退步…”

只说说府里的事平儿就不敢张口了,可贾府的巨大外部危机也一步一步的挨近了呢,到那时候谁还顾得了谁?这么一想只觉得屠刀都架在脖子上了。

对了,少了个人。

我抬起头来,凤姐的女儿呢?

我仔细一想,答案就浮现出来了。

小红那丫头陪着她去舅舅家小住了,一时事多就想不起来她。她就是在家里,也总是由丫头奶妈陪伴,凤姐很少有那个功夫理会她今天都干了什么,开心不开心,又或是她想做什么,喜欢什么。

我叹口气,真是个不称职的妈啊。

我现在倒好,不用受罪不必麻烦就白拣了个大胖闺女,当妈妈可是个新鲜活儿,以往看的书上可也没有说过教过。

平儿劝我:“奶奶早睡吧。”

“好。”

卸了簪环洗了脂粉,上床睡觉。我睡里头,平儿睡外头。

“奶奶今天的话,说的我都心寒了…果然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

“要脱身的办法不是没有,只是要做的安稳妥当些。”我说:“你也别害怕,睡吧。”

身边睡了一个人的感觉很奇怪,枕头上有一股头油香气,这时节的头油似乎是刨花什么的做的,俗称桂花油就是了。

这么胡乱的想着,我度过了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夜晚。

6

第二天起身收拾了,我让人到大观园里去知会一声,把尤二姐带来,一并到贾母那里去。

虽然我心里坦然,不过快到地方的时候还是有些心虚。尤二姐的姐姐也来了,贾珍的填房老婆尤氏,放心不下她妹妹,也跟着一起过来了。

我记得凤姐原来唆使张华父子告状,大闹宁国府,把尤氏和贾蓉都整的下不来台,还又是道歉又是贴钱的,也耽误了些日子,才带尤二姐来见贾母。我现在却不想拖延磨蹭,一来我又不生事,二来夜长梦多,不如早了结的好。事实上这件事情凤姐做的确实不漂亮,当时虽然看着是她占了理,但是到过后翻出来,被贾府的人知道是她唆使张华去告状,又想杀人灭口,是个大大的把柄。尤氏的妹妹被她害死,自然也结下了仇…这些零零碎碎的仇怨加起来,最后终于变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到了老太太跟前,你们一句话也别说,三个人三张嘴,全对不上来话可不行。”

“那是,全凭你安排。”

尤氏穿着一件赭石黄的绣金菊滚边褙子,下面是墨绿细褶裙。她长的也不差,看起来也是三十开外,仍是风韵尤存,脸上带着殷勤讨好的,既亲热,却又显得有些惶恐疑虑的神色。这是当然,以凤姐的善妒,不把尤二打扁臭揍就算发善心了,怎么会这么亲热亲贴善良了?

我落后一步,扯着她的衣角小声说:“你这事儿事先不和我说,弄成了还要瞒我。我平素和你关系怎么样?你的妹妹,我还能谋了害了她不成?”

“看你说的,这都是我糊涂,劝他们几句他们不听,一切得是你多多担待…”

尤氏说着软话,眼神还是闪烁不定。

我也没指望她一下子就相信,再说她信不信也不重要,反正凤姐的雌威无人敢惹,我只要不结仇就行,结不结好的我倒也不那么在乎。

丫环打起帘子说:“二奶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