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面暖香融融的,贾母,史太君,正斜坐靠在正中的椅上,两旁丫环围侍,另一边的圆桌旁围坐着几个穿着锦绣衣裳的少女,豆蔻年华,有如娇花美玉。

看来是贾府的那几位姑娘了。

我领着尤二姐过去给贾母见礼。这老太太保养的极好,穿着葛黄色暗金绣菊对襟琵琶扣裰子,雅青色裙子,头上戴着珠翠,笑眯眯的样子倒是真显得象个弥勒佛似的,那么慈祥和蔼。

真把她当老糊涂那就错了,贾母可以算得是贾府里少的明白人里最明白的一个,就是凤姐也未必有她有明白。

我推尤二:“快见过老祖宗。”

丫环摆下垫子,尤二磕了个头见礼。满屋的人睁大了眼看这戏怎么往下演。

我只是慢慢的觉得心里发凉。

平时那些人表现的多么亲热,用得着你的时候那甜言蜜语说着,二奶奶二嫂子的叫着,到了这种时候,一个两个袖手看戏…这就是一家子亲人?怪不得探春要说,跟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这话说的真是传神入骨。

“…所以我愿意替二爷娶过来作二房,一来知根知底,人品不差,二来我也有个臂膀,凡事还有个能商量的人。”

贾母笑着点头:“难得你贤良那很好嘛,你既然明白事理,,这事我自然不拦阻,只是现在是国孝家孝里头,须得一年后才能圆房。”

看着尤二姐那副神情,我抿了一下嘴。

贾琏虽然娶她的时候说的净是些好听的虚话,但是尤二姐未尝不当是真的。那时贾琏怎么说来着?说家里是个母老虎,病的重又没孩子,等凤姐一死就可以接她进府扶正。

扶正?凭她也想?她觉得她姐尤氏终于扶正做了填房奶奶,她也能走这条道?尤氏之前可没有那么糟糕的名声,尤二姐以为贾府里的人都是聋子瞎子听不到看不见?就凭她从前有那个名声,她这辈子也别想有扶正的那天。连她自己都明白的说过,她虽然标致,却无品行,当时一步走错。

这世道容得男人浪子回头,可是却不会给女人机会。

原来坐在屋里说闲话的贾家的几个姑娘,还有薛宝钗和那个寡妇嫂子李纨,几个人吃着零嘴儿笑着看这边。我扫过去一眼打量她们,李纨守寡,穿着银灰面青蓝灰紫色缠枝攀花的衣裳,头上只戴着一只很小的点翠衔珠凤头钗,脸上没施脂粉。惜春是一件鹅黄色绣蝶缎子衫子,迎春穿着的是翠绿色,宝钗穿的是一件藕合色的家常衫子,一头乌黑的头发挽着把云髻,下面还梳了一条辫子,用一只镶着粉玉蝴蝶别针扣在上面。围着圆桌团座着的几个人里面,她果然显得最是不凡。肌肤细腻光泽如丝绸一样,书上正怎么说来着,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气度雍荣,言谈大方,似乎是这样说的没错,果然是任是无情也动人,艳冠群芳的牡丹风采啊。就算书中贾宝玉一门心思的喜欢着黛玉,可是对着宝钗还是时不时的走神儿分心,我的目光落下去,看到那段被特别详细描写过的手腕上。这时候不是夏天穿凉衫的时候,夹花家常的褂子袖子长,将手腕遮了,可是手指依然是柔润白腻,看起来象是蜡冻玉雕。

她看到我看她,抬起头来,目光相遇的时候,她微微一笑,我也挑了挑嘴角。

这位宝姑娘心里不定怎么猜度我呢,八成以为我在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我对她的感觉很复杂,说不上喜欢,但是也不讨厌。

以前看书的时候,要是分了派,拥林派的就特别讨厌宝钗,说她善于心计工于谋算,处处设计对付黛玉,对人藏奸伪善…

但是她一个女孩子,尽着坏又能坏哪里去?贾府里随便拉一个男人出来也比她坏的多了。只不过她是黛玉的情敌,所以分外得不到人们的谅解。

7

我带着尤二姐回去,东厢房三间是收拾好了的,请她搬进去住,除了青姐,又指给她一个叫瑞琴的小丫头伺候。尤二姐满口感谢的话说不尽,姐姐长姐姐短的叫的极亲热。

“平儿,你闲下来跟你二奶奶讲讲府里的人情规矩,领她认认各家的家门儿,早点儿熟悉了也安心踏实。”

“是,奶奶。”平儿应了下来,又说:“刚才那姑娘醒了过来,服了药,烧了退了,病也轻了,说要向奶奶道声谢就辞了去,正好奶奶不在,我让她在下房先等着,既然奶奶回来了,是不是这就打发了她去?”

我愣了下:“哪个姑娘?”

平儿说:“奶奶一忙着就给忘了吧?就是咱们前日回来的时候,摔倒在咱们车前面的那一个啊。”

我点点头:“既然她这样想着,那叫她过来吧,你领二奶奶去东屋里看看,可还缺什么少什么,有什么不合意处,赶紧来回我。”

“是。”

我把额上勒的抹额松了一松,喘了口气。小丫头端茶过来,我喝了一口,瞅着屋角架子上那个景泰蓝的花瓶出神,听见有人说:“奶奶。”

我差点儿一哆嗦,对这句奶奶还是习惯不来。回头看到小丫头打起门帘,一个姑娘走了进来。她穿着青布衣衫,外面罩着灰蓝色的长夹背心,头发梳了条乌黑黑的辫子,个头儿比旁边的小丫头高了约摸两寸多,显得瘦弱纤秀。

小丫头对她说:“这就是我们奶奶。”

她盈盈一福:“李文秀谢谢夫人的救命之恩,给府上添了麻烦”

我打量她几眼,这姑娘眉眼极清秀,看起来竟然不比上午见的贾府的那几个姑娘品貌差哪里去,而且她比那几个女孩子,还多了些东西…上午见的那几个姑娘穿金戴银,遍身绮罗,有如娇花,却太浮飘软弱。眼前这姓李的姑娘却显得象一枝翠竹,风骨挺拔。

我看了两眼知道这姑娘肯定不是一般的小女子,但是她身上那种东西我又说不清楚道不明白。

“李姑娘不用客气,这原是应该的事。不知道你住哪里,家中还有何人,或是我遣人送你家去,或是打发了人请你家人来接你一趟。你病还没好全,一个人回去实在不妥当。”

“夫人的好意文秀心领,不过…我是孤身一人在这里,家里也没有别人了。前日我接了一个活计,还得回去赶着绣出来,就不多麻烦夫人了。”

她说话不卑不亢,态度淡然自若。我点头说:“那既然这样,我差个家人陪同姑娘一道回去吧,否则我不能安心。”

她又盈盈施了一礼。这时候女子道万福姿势极好看,双手虚握,右手靠在左手之上,两手靠在身体靠左侧些的腰间,微微屈身:“夫人救命之恩,文秀无以为报,他日若是夫人有什么差遣,文秀若能帮得上忙,一定不会推辞。”

我微微笑:“要是人人要救人的时候都指望着将来有所报偿,那这这助人的事也没人做了。李姑娘别把这事放在心上,有空了想着来这里坐坐,我看着你就觉得投缘。”

她又道了一句谢,便告辞走了,走之前仔细的打量我好几眼,好象要把我的长相牢牢记住,又好象是想从我的脸上看出什么来一样。我也没有多想,这女孩子在书里可没出现过,和我应该是远日无冤近日无仇,既然没什么瓜葛,她应该也不会存有什么恶意。我让人跟她一起出去送她走了,歇了一会儿喝了杯茶,叫平儿来吩咐两件事。时间过的好快,没什么感觉,就已经到了摆午饭的时候了。

四道小菜,其中就有那道大名鼎鼎的胭脂鹅脯,颜色红润,味道鲜美,平儿陪我吃了半碗饭,说:“奶奶说的也很是,我刚才细想想,这样行事倒也免了后患,只是…这一下子,那几千两银子就…”

“这时候就只能破财了灾了。至于银钱的事,我总是不少吃不缺穿,要那么多的银子,难道还建个银屋子住不成?那些不要也不算太可惜,这几年也赚的差不多了。”

“是,奶奶既这样说,我这就去安排着办。”

我用筷子挑着碗里的米粒,平儿拿帕子拭了拭唇角,端起茶来漱了漱。她的相貌也着实不差,穿着一件柳叶绿的绣着芍药花的褂子,鸭蛋青的裙子,皮肤细腻眉眼俊秀。平儿的相貌也不差,人也聪明,要不是被强逼着做了屋里人,她应该也有自己的和美小日子过,远不必象现在一样夹在凤姐与贾琏之间苦苦的委曲求全。

既然是我把她推到这条道上来的,我当然该带她一起离开才对。但是她自己是怎么想的呢?我一心想的好,对她来说也是好意吗?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我想退步,也许平儿想的却是向前更踏一步也未可知。

“奶奶,巧姑娘也去了有几日了,是不是打发人接她回来?”

我愣了下,巧姐啊…

虽然我很快乐的接受了凤姐的身份,但是突然之间要面对一个女儿,我还是觉得有点…有点不适应啊。以前的人我一直在叔叔的照料之下长大,生活,觉得自己还象个小孩子,突然间我就变成了一个小孩子的妈。唔,想开些,不用自己辛苦怀胎生孩子,白拣个漂亮女儿,是好事。只不过,这个孩子会不会发觉,我与原来的凤姐有不同?毕竟孩子是很敏感的,和大人不一样。而且俗话说母子连心,她要是会发觉什么也不奇怪。

“好吧,”我虽然想,这件事不妨再推迟几天,让我再熟悉一下这个身份这里的生活,但是这件事早晚还是要来的,以往凤姐和女儿也并不怎么亲热,应该也不会露马脚:“明天就打发人去接她回来吧。”

更重要的一点是,凤姐的哥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记得贾府事败之前凤姐就让女儿去投奔舅舅,结果他那个哥哥转手就把巧姐给卖了。那样的舅舅家还是少待为妙,没什么好处。

我现在有种奇妙的感觉,好象我生下来就是王熙凤,而后世在现代经历的那个多灾多病的短暂一生只是一场梦,现在梦醒了,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轨上。

只是在这个红楼梦的世界中,我却不是主角。可是在一出注定的悲剧里面,就算身为主角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落得家亡人散各奔腾的下场?

及早抽身退步…这是秦可卿劝凤姐的。登高必跌重,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只是她的托梦凤姐并没放在心上。

那么,我现在抽身退步,算不算晚?

古语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只要有心,就不怕迟。

午饭后来回事儿的人,多半都是为了支钱来的。说要钱呢,容易也不容易。说容易,张嘴就要了,要说不容易,就是钱是额定的,只有这么多,你要他也要,都有理由。那只能看谁的理由更有理,这钱才能拨给谁,而理不够硬的那个就只能靠边站了。下人说凤姐严苛,但是不严不能服众,要是手里有钱自然也不就苛了。回事儿的支钱的那些人现在脸上很恭敬,但是心里怎么骂我谁知道呢?凤姐说自己骑上了老虎背,上去既不容易,想下来也难。

等来回事儿的那些人也走的差不多,外面小丫头说:“宝二爷来了。”

我意外的抬起头。

哎呀呀,男主角闪亮登场了,我可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呢。

这个发话说“女儿是女做的男人是土做的”宝玉二爷,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8

“凤姐姐。”人未到声先至,门帘一掀,一个穿红衣的少年走了进来。他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样子,果然如书中所说,红楼里谁穿红也没有他那么好看合适。这个孩子的脸盘是圆的,可是并不是那种扁扁饼子似的脸,书中说,这叫面如满月。满月是不是这人圆法我说不准,不过他的脸庞是真的很可爱,虽然是圆脸却也有个漂亮的秀气下颌,色若春花,眉如墨画,目若秋波,绝对是个标准的漂亮的小正太,打眼一瞧粉团团玉嫩嫩,果然如宝似玉。他的衣服也着实讲究,滚,镶的功夫就不说,衣服上的的团花绣的精致无比,金螭璎珞上面挂着他那块通灵宝玉,他走的很快,但是步子却轻盈,让人觉得好象是一阵四月里的微风吹过来了。

他未开言先笑了,唇边还露出个很可爱的酒窝:“凤姐姐,你在家做什么呢?”

我吩咐平儿说:“给宝二爷倒茶。”又问他:“你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你林妹妹身上可好些了?这两天都没见着她了,今天在老太太那里,宝丫头和三位姑娘都在,就只不见她。”

“林妹妹已经好些了,就是这些日子天气乍一冷,她不爱出屋子,所以上午没到老太太那儿去。”他往门外面探头瞧瞧,一副小心的神气。其实有帘子挡着,外面就算有人也是什么也瞧不见的。人的心理就是这样,要说什么不想让人听到的话的时候,就会下意识的瞧瞧被说的那人是不是在跟前。

“我上午去学堂了,回来就听着她们说,姐姐家里多添了个人。”

原来他是看热闹来了,八成是探春她们跟他说的,再不就是小丫头多嘴。你要说这个宝玉不懂事吧,其实不是。要说他懂事吧,他平时说的做的可不象是懂事的。

“是啊,你二哥纳的二房,其实你也是见过的,就是东府里珍大奶奶的妹子。”

“姐姐怎么转了性了,”宝玉坐到炕边上来,倒也不避嫌的挨着我。算起来他和凤姐还有一层表亲关系,凤姐的父亲就是宝玉的舅舅,从小就熟,也没什么可避嫌的:“她们都在那里说,按姐姐往日的脾气,断不容得此事呢。”

他和我说话的口气很亲热,完全没有什么拐弯抹角,我看看他,平儿端茶过来,他道了谢,接过茶喝了一大口。

“是啊,要按我往日的脾气,自然不会如此。但是此时不是往日。”我看着宝玉宝二爷,他的眼睛的确漂亮,正好奇的盯着我看,等我解答。嗯,仔细看宝玉长着一双杏核眼,水汪汪的很动人,这么一个唇红齿白面嫩发乌的孩子,怪不得隔着花架看他的小戏子龄官误认他是女孩子呢。

“我能拦一个,拦不了两个三个。能拦得住一天,拦不住十年八年。你看看大老爷,这都坐五望六快花甲的人了,还左一个右一个的…年前不还想讨鸳鸯没得吗?有句话说的好啊,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二哥哥的脾气性格你知道,没有尤二姐,将来也会有李二姐张二姐。我又没有儿子,这一条说破天去,我也是没理的,拦不了他纳妾。”

宝玉听出我话意里的沉郁,脸上那种轻松的神色也慢慢褪去了。

“宝兄弟你过来看我,是记挂着我,我知道,我也领你的情。不过这件事,谁也帮不了我的忙。可是我心里的苦处,你一定是知道的。宝玉,我知道你从来都怜惜女孩儿,但是怜惜要有个度,你须得想想你要是左一个怜惜,右一个看重,你将来的妻子心里会不会难过。”

他有些呆呆的看着我,似乎没想到我一下子把话题扯到了他的头上。

“我说这样的话讨你嫌,但是你也听我一句劝。你心里慈善,待人宽容,但是你首先得有保护掌握这些人的力量和担当,才能够尽情的宽容。你怜惜女孩子们,喜欢她们,可是不能只看眼前,你得为她们的今后多想想。还有,你心里有没有喜欢的人,将来想不想娶她为妻?那你有没有养活妻儿的本事和能耐?食祖宗的本钱,只看着眼前过,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日子,你想过到哪一天去?有一天这本钱吃光了呢?祖宗的光耀没有了呢?你总有一天不能再这样过,那一天来了,你怎么办?”

宝玉已经被我的几句话说呆了。

以前的人训他也好,教他也好,都是什么忠孝仕途的大道理,那些他听着烦,也没什么能警醒人的。

“好啦,我知道这些话你是不爱听的,不过我有一句话还是得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远的不说,就说园子里的那些姑娘们丫头们,你个个都觉得好,可她们的生老病死你样样都帮不上忙,只能干看着急。我打个比方,太太如果要把你喜欢的屋里的丫头撵出去,你有什么办法?比如晴雯,芳官,你觉得太太待见不待见她们这样生的比别人好又有些轻佻泼辣的丫头?到那时候,你就干看着吗?”

他呆呆的问:“那该怎么办?我,我去求老太太…”

我真是觉得好笑:“好,那你就别要脸面,就把自己当个小孩儿,求了太太再求老太太,等到没人答理你,你也没人可求的时候,我看你再去求谁。”

平儿一掀帘子进来:“奶奶今儿是怎么了,宝二爷特地来瞧奶奶,这下了学恐怕茶也没好好吃一口,奶奶倒说了这么些个话,让人脸上过不去。”

“好好,我不说。”我问宝玉:“你可要不要去趟东屋瞧瞧新二奶奶?”

被打击的傻傻的小孩儿茫然的摇了摇头,让人觉得怪不忍心的。

我说:“你且先回去吧,我知道你这会子也没心思在我这里再盘恒。不过我说呢,你要是不想象以前那样糊里糊涂的混日子,想找个法子寻条路,可以再来找我。要是觉得我今天说话讨了你的嫌,你以后不登这个门也由得你。”吩咐平儿:“送宝二爷出去吧。把昨儿人送来的果子露给二爷拿上一瓶回去尝尝。”

平儿把呆呆的宝玉送走了,回过头来就轻声埋怨:“奶奶今儿是怎么了,不知道哪里寻来那么一篇话说。”

9

虽然宝玉有些超龄,不过我还是拿他当可爱的穿着红衣的小正太看待的。平儿的抱怨倒也不算是真的抱怨,我笑着看看她:“我说的不在理?”

我要不是关心他,我说这些干什么?原来把书看过多少遍,每每看到宝玉披着破猩猩毡斗篷在雪地里越走越远,那情景就象活生生的在眼前一样。在我贫瘠的精神世界里,他是活着的,黛玉也是活着的,他们就象是和我同龄的朋友一样,我看着他们相遇,相知,相爱。看着他们作诗,饮酒,葬花,读书…看着他们的喜怒哀乐,每一件都感同身受。黛玉泪尽而亡,我虽然怅然而悲伤,但是却不及看到最后宝玉落魄而去,那样的…那样的感觉,我形容不来。我是不敢有情绪大波动的人,所以每每不忍看到此书的终局。

死并不难,而活着的,被留下的那个,才是最难捱最痛苦的。

所以,我刚才看到那个可爱的少年的形象,想到他终有一天会变成我想象中的样子,就觉得胸口一阵一阵的发紧。这么个如宝似玉,没吃过一点苦的孩子,将来他要把人间所有的辛酸悲楚都一一尝遍。我深吸了两口气,告诉自己现在别想那些事。

平儿在一旁说:“哎哟哟,奶奶哪里有不在理的时候了?可是奶奶怎么会突然操起这个心来了?再说,让太太知道了,也不一定喜欢奶奶说这些呢。”

我摇摇头:“你觉得太太眼下很喜欢我呢,真是…”

平儿赶紧过来拦话:“奶奶可别这样说,小心人听了去。”她一面掀帘子去门外看看,然后又走了回来说:“奶奶怎么好象变了一个人似的,说话行事都不一样,连脾气都改了。”

我笑笑:“好平儿,我也就是对你说说,对别人我当然不会这样…对了,东屋的安顿好了?”

“都安顿了。”

“东府里珍大奶奶没来寻她妹子说话嘱咐什么的?”

平儿说:“珍大奶奶心里还对奶奶抱愧呢,只怕是不大敢踏咱们的门儿。”

“你让人捎话给她吧,我这里忙,没多功夫陪她妹子。这府里的规矩,人情儿,掌故,该怎么做事怎么说话,让她过来教教她妹子,省得来日闹笑话。”

平儿把茶盏递给我:“奶奶…这意思是真要留东屋的在这里长住下来了?”

我接过来倒不忙着喝,托着腮替自己想后路。贾宝玉的路难走,我自己的更难。他是个男子,在这个世道上,这一点至于关键。探春也说,我但凡是个男子,早出去了,那时另有一番天地。

我和她都是女人,命运不由自己决定。

女人…男人…

我忽然微微一笑,这是一个男人没有硬骨头的时代,贾宝玉就漂亮的象个姑娘,而且听说那些公子文士,敷粉涂脂的并不在少数…

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倘若易钗而弁走出去,只怕也很行得通。

不过那还得弄来身份证明文件,得有人帮衬,有人跑腿跟随,否则光是这一双在外面买不到鞋穿的长的很娇小的脚,就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谢天谢地这时候缠足之风不盛,凤姐就没有缠,贾家的小姐们也没有缠。但是丫头里有的都缠过,虽然又放开了,但毕竟不是一双天足了。凤姐还好些,脚长的小些可是是天足,走路不受影响,但是这样的脚,在内宅可以穿自家针线上的人做的鞋,如果将来离开了之后,难道带着备用的百十双鞋走?街上买的男鞋可不会合脚的,所以得带个能做鞋的,或是自己学会做鞋子才行。

我让平儿把针线篮子拿来,在她惊疑的目光里,我要试试看我能不能做鞋。

“奶奶这是要做什么?”

“找布,找鞋样子。”

“奶奶怎么想起弄这个?”平儿和王熙凤的关系,那是源远流长。准确的说,平儿是王熙凤从小用起来的丫环,几个陪嫁丫头最后只剩了她一个还留在凤姐身边。一是她能干,二是她忠心。而平儿的确很会做人,在通房大丫头这个尴尬的位置上干的还算周全。但是现在尤二成了二房,不多久还要再添个秋桐,平儿在名份上就实在差了不是一分半分了。说起来,凤姐的确对她不好,到现在还只是个暧昧的“姑娘”身份,姨娘的边儿都没沾上。

扯的远了,正因为平儿在王熙凤没来贾府之前就一直跟着她,所以王熙凤自幼充当男儿教养,女红这种事她是做不来的,以前的王熙凤在家中也是个泼辣的姑奶奶,野小子,并不识字读书,也没有做过女红这些,倒是账房和外面的官面上的事情她知道的不少,正因为如此,在贾府她才显得独树一帜,才干不凡,一进府没多久就揽上了荣国府的管家一职,里里外外的一把抓。可惜贾府终究是个烂摊子,凤姐管的终究是别人的家,到头来真是两手空空,哭向金陵事更哀。

我拿着一块布,硬是不知道从哪儿下手。平儿忍着笑对我说:“奶奶一天有多少大事要做,这些事情哪用得着奶奶自己动手啊,随便吩咐哪一个做不得?”

我也觉得这活儿我干不了,实在不是这块料。

人说术业有专攻,真是没有错。凤姐天生就是个动脑动嘴的好料子,一动上手就是废柴了。别说做出一双自己能穿的鞋子来,我看穿针纫线都是个不好解决的难题。

“奶奶,二奶奶来了。”

我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说的二奶奶是谁,尤二姐啊她来做什么?

“请进来。”

帘子一掀,袅袅娜娜进来的不是尤二姐又是哪个?

“姐姐…”她站定了福了一福。

“别多礼了,又不是在外头。”我说:“妹妹坐吧,可是住的不合意?只管说不要见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