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万不要这样说话,已经很周全了。只是…因这一切事务都是姐姐担承操劳,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所以…”

“客气话就不用说了。”我看她也已经换了家常衣裳,想了一想,说:“正好这时候该做秋冬衣裳了,妹妹的衣裳也该好生做几套。这大红洒花裙子,料子倒也是好的,只是在府里却穿不得这个颜色了。”

她慌的忙站起来道罪:“是,是我疏忽了,请姐姐原谅,我回去就换下来。”

“我也只是一说,这种小事原没有什么,但若有心人要生事,那是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来的,平素里须得小心谨慎才是。”

“我记下了。妹子年轻不知事,凡事要请姐姐指示教训。”

“我刚才还叫丫头去东府里告诉你大姐姐,有空的时候要常来这里和你说话作伴,讲讲这里的人情规矩。你也不要整天闷在屋里,明天让平儿带你去园子里逛逛,珠大嫂子和姑娘们那里只管去说话解闷。大嫂子为和气,姑娘们天真爱说爱笑,都是好处的人。只是其他地方,可就不要随便去了。家一大,人一多,难免有合得来,有合不来的,脸上虽然都不露,可是背地里嚼舌嘀咕,使绊下套的事儿可不少。”

“是,姐姐的吩咐,我一定记着。”

平儿端了碗茶过来,尤二姐急忙起身接茶,说劳烦了。平儿只是抿嘴一笑,我说:“妹妹尝尝这茶,是暹罗国进贡的茶呢,和咱们本地的不是一个味儿。”

她尝了一口,笑着说:“味道是不一样。”

“平儿,给你尤二奶奶把这茶叶包一包回去喝。”

外面小丫头喊了一声:“奶奶,东府里珍大奶奶打发人送东西来。”

我说:“进来吧。”

来升媳妇进来,手里端着个盒子,后面还跟着个丫环,捧着一个包袱。

“给奶奶请安。”

我笑笑:“你们大奶奶叫你来送什么东西?”

“回二奶奶的话,我们奶奶叫我们送些东西过来。”来升媳妇陪着笑,送的是两块上好的衣料子和一些家常用得着的东西。我点个头:“料子给尤二奶奶挑一块,这些东西我都不缺,让她拿了去吧。”

“这可不敢。”尤二姐急忙欠起身来说。从她进来这屋,屁股就没结实的落在炕上过:“这是给姐姐送的东西,再者我什么东西都不缺…”

“珍大奶奶要送东西给我,什么时候不能送,偏这个时候送啊?”我说:“这本来就是送了给你的,你收着吧。来升媳妇,回去告诉你们大奶奶去,在我这里亏不了她妹子吃穿用住,叫她把心放进肚子里去,不用借着送两样东西来给我提醒儿,我心里明白着呢。”

尤二姐忙陪笑,来升媳妇也赶紧解释,我只挥挥手说:“行了,东西也送到了,回去跟你们大奶奶回话去吧。平儿,拿上这些东西跟你尤二奶奶一起回屋去说说话,啊,记得茶叶别忘了包去。”

10

我拿了一张纸,在上面抹抹画画,平儿进来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几上:“奶奶在算什么账呢?叫彩明来记数就是了。”

我把手里的纸揉成团扔到一边,凤姐是没念过书的,不过因为要看账才认识些字,但是要自己写还是不行的。我的字却是练过的,这一看就能看出不同来。

“这些东西,东屋的怎么也不肯要,又让我拿回来了。”平儿把东西放下:“她倒知礼。”

“她知礼?”我从鼻子里冷笑一声:“这种小东西她自然不想要,她想要的是更多更厉害的…等着看吧。这些东西,你拿了去收起来吧,做两件好衣服穿。”

“我可不要,人家指明了是给奶奶的,我要了可怎么说。”

我笑笑:“将来抬举你也做个姨奶奶,不就行了?”

平儿的笑容僵了一下,把东西放下,说:“我去叫彩明来,奶奶要算什么就吩咐他吧。”

我说:“不用叫彩明,倒是叫旺儿来一趟,我有事问他。”

平儿答应着出去了,我只觉得要干的事实在太多,一时间千头万绪的不知道从哪一桩开始下手。

而且,我也觉得很苦恼。看书的时候多想改变书中人的命运啊,想要黛玉不泪尽夭亡,想要迎春不命丧中山狼之口,想要探春不是一去不归远嫁难回…想要的太多,可是现在却觉得,处在凤姐这个位置上,能做的真是不多。表面上看起来凤姐又能干又有权,可是她是当着别人的家,王夫人一句话,说夺权就夺权了。

唉,为什么我不穿成贾母呢?她才是这座府邸的最高统治者啊,她说一没人敢说二,让黛玉和宝玉订个婚,或是把迎春另嫁给别人,平时多给探春些关爱,让她不致于远嫁…这些贾母都能做,而且只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儿,她吩咐了谁敢不照办?可是我现在这个身份是一样也不能做的。我要敢提出来让黛玉和宝玉订婚,头一个王夫人就饶不了我,别看我现在是她侄女儿,可是侄女儿毕竟没有儿子和将来的儿媳妇来的更亲。王夫人可是一心想让薛宝钗当自己的儿媳妇的。而迎春的婚事,是贾琏的老爹老娘做主,我要是有什么异议,平时就看我很不顺眼的那个婆婆刑夫人还不拿得把我拍死啊,多年积怨下来,我估计她要是能有原子弹,那肯定毫不犹豫第一个就要砸过来把我灭了。

而且现在还有个问题是,我还得先考虑了自己的情况,给自己找好后路,自己门前雪都没扫,就别奢望着去扫别人的路了。

旺儿进来打个躬:“奶奶唤小的做什么事?”

“有些庄子上的事情想问你,你把我们田庄上的明细查一查,晚饭前来回我。可要查的仔细些,到时候回不上话,我可不依你。”

“是,小的这就去查,奶奶放心。”他说:“奶奶还有什么别的吩咐没有?”

我看他一眼:“你叫兴儿,一起去把小花枝巷那房子…”我话说了一半忽然停了下来,本来想说拾点一下卖掉了算数,但是转念一想,却说:“打扫收拾了先锁起来,我将来可能用得着。”

旺儿答应着下去了,我算算日子,差不多贾琏也该从平安州回来了。从京城到平安州一来一回不办其他事情也要小半个月,他这一趟替贾赦跑腿办事,事倒不为难,就是繁琐。

真头痛,当务之急是先把他应付了。不过此人这么好色,又有尤二姐回来还有秋桐,应该不至于会来找我…嗯,不能想,想得我浑身鸡皮疙瘩直冒,胃里还乱翻腾好不郁闷。

用贾母的话说贾琏,这人就是个下流种子,好色无度,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谁知道他有没有花柳病!

我这么琢磨着,平儿已经看着人关窗放帘子,掌灯。

“奶奶,晚饭得了,这就摆上来吧?”

我点个头,平儿出去传饭,不一会儿有两个丫头抬着饭桌进来。平儿净了手过来布菜,替我添了一碗汤:“这是奶奶指名要喝的酸辣汤,厨房的特特给做了来的。”

我笑着点头:“你也坐下吃吧,尝尝这汤,天凉了喝这个挺暖和。”

她在炕桌另一边斜身坐下来,陪着我一同吃饭。

我忽然想起这是只有我们两个所以才随便,要是贾琏在,他虽然不是个东西,但是按着这鬼地方的礼法来说还是我的领导上司呢,他要是在,我恐怕还得象平儿一样替他张罗,以示服侍恭敬…

越想越觉得倒胃口,在这时代做个女人还真没劲。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生莫作妇人身 百年苦乐由他人,真是一点儿也不假,这世情就是如此。

贾琏虽然不是东西,不过我却又想起一个比他更不是东西的来。孙绍祖,迎春将来的丈夫,把她打骂折磨致死的那衣冠禽兽。

一想到这些,我本来很好的胃口也好不起来了,吃了半碗饭,汤喝了两小碗。平儿看着他们撤下饭桌,说:“奶奶要不要把头发放下来,宽了衣裳?再歇一会儿消消食,今天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就歇息了吧。”

我点了点头:“你也累了一天了,别光忙我,你自己也把外面衣裳脱了吧,反正也没有别人。”

平儿答应着,帮我把头上的钗子簪环还有绒花都取下来,打了水来让我洗了脸,我对着妆奁上的镜子仔细照了照。

好象与上妆后的样子差别挺大的。可能是眉画的挑,唇涂的红,梳妆后的王熙凤自然是漂亮的,不过那漂亮里面却显得有些凌厉。现在头发也披下来的,嘴唇上涂的胭脂脸上擦的粉都洗去了,脸没那么板,眉眼没有那么锋利,看起来…人倒显得软弱多了,也清秀的多了。但是这么一去了妆,脸上的疲倦之色也就掩饰不住了。

平时凤姐画那样鲜美的艳妆,是不是也有要用这个当作一层防御的意思呢?就象…俊美的兰陵王上阵打仗要戴鬼面,女人们要应战,也要靓妆华衣,厚厚的涂上一层胭脂?

“奶奶又对着镜子瞧什么呢?”平儿从镜子里看我,她也把头发解下来了,她有个小小的妆盒,把拆下来的首饰和假髻都收在里头,然后再放入柜中,用小铜拴挂住柜门,又把装了热水的茶壶装进篮中,盖上厚暖盖儿保温,预备着晚上倒水喝时好不至于受了凉。

“对了,平儿,西屋里我记得有你二爷先前放的一柜子书在那里吧?”

“有的,不过前儿收拾屋子的时候,都堆到后面放杂物的屋子里去了。因是二爷不在家,奶奶那天还吩咐我,等二爷回来了就把那些积年没人翻看的旧书本子都收拾收拾,送到外头大书房里去呢。”

我隐约有些印象。毕竟这些事是原来的凤姐做过的,我并不知道,现在想起来印象也都很淡薄。

“这两天都拿出来吧,晒晒整整掸一掸灰,再准备些纸笔什么的来…”我当然不能说是自己想看书,顺口找个理由:“巧姐也该认识几个字了,一个字不识总是不好,将来就算要管账理家的也不方便。”

平儿掩口一笑,答应了一声说:“奶奶可是想着自己不识字的苦,所以想让巧姑娘早些认字?”

我也笑笑,放松自己枕在枕头上:“要说打架,那读过书的秀才就是打不过没念过书的庄稼汉。但是有好些时候,还是识字的人更厉害些。”

“奶奶说的是,虽然有句俗话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过女子能识字能看账,能理家也是好事情。不过书拿出来容易,谁来教巧姑娘呢?”

我说:“我先教着吧,反正三字经那上头的字我也都算认得了。”

平儿答应着,说:“我去看看院门关了没有,叫他们落下锁,该家去的就都各自散了吧。”

我点个头,忽然听到院子里小丫头的声音说:“哎呀,宝二爷来了。”

11

我拉过一边的褂子披在肩膀上,说:“平儿,开门,让宝玉进来吧。”

虽然我知道我说的话对宝玉可能有些触动,但是我没想到他这么晚了会跑来找我。这会儿大观园的园门也该关了吧?他这么跑来不知道又给多少人添了麻烦,而且不知道有心人会怎么说。以前就有人含沙射影说王熙凤和小叔子不清白,不过那指的是贾蔷贾蓉几个,这会儿说不定又会有人造谣说起和宝玉的闲话来。这可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象王熙凤的婆婆刑夫人…还有贾政的小老婆赵姨娘,那可都是恨不得把我和贾宝玉拆了撕了活吞了的主儿。

不过我现在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反正最坏的结果我都知道了。

虽然他冲进来的时候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但是看到宝玉就穿着月白色长衫子,外罩褂子也没套,穿着双家常的鞋子就直直的冲进屋里来,还是让他的情急之态吓了一跳。

“宝玉,你就是有话说也不用这么急,这衣服穿着…让人看见象什么样子!”

他居然扑过来就朝我拜了下去:“凤姐姐!你和我说的是金玉良言,振聋发聩!我活了这么多年,浑浑噩噩的只想着所有人都好,可是却从来没有为这愿望去努过力。以后该当如何却是一片茫然,还请凤姐姐教我!”

我心里悲喜难辨,最后浮显清晰的,竟然是一种荒唐的感觉。

宝玉当然不是傻子,所以他肯改变自己为了将来努力。

可是,改变了自己的宝玉,还是我喜欢的那个宝玉吗?他会不会变成一个陌生的,面目全非的大俗人?

不,我相信不会,就算他变了,他的里子还是那个如宝似玉,有着赤子之心的宝玉。

“你快起来,”我急忙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平儿站在门口,一手撩着帘子,有些发愣。

“给宝玉倒茶来。”

这时候的人总是喝茶,到哪里都要先来一杯茶。好在这时候的杯子都小,要不然一天到晚光灌水就灌饱了,一个个都变成水母泡泡,倒也省了好一笔饭钱。

“你知道有问题,那就好。想改变,现在也不算迟。不过,你知道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改变呢?”

他摇头摇的倒是很干脆。

我微微一笑:“你与林姑娘的事,虽然家里上上下下没有不知道的,老太太心里也是这个意思,但是到底这件事没成定局,变数太多。你林妹妹无依无靠,唯一疼爱他的关心他的,只有你和老太太两个人,你们是她最亲近也最怜惜她的两个人。林姑娘现在能在咱们家住下来,靠得是老太太和你,说到底,你也是靠着老太太疼你才能象现在这样。但是你也要知道,老太太明年就又是一个整寿,人生七十古来稀,不是我说句难听的话,老太太还能在几年呢?她若去了,谁来庇护林妹妹?咱们府里上上下下这些人,还不立刻就墙倒众人推?到时候别说她天天使银子吃药,就是饭也未必能吃的上呢。而且,你的婚事,到时候谁说了算,那可还不一定呢。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宝玉露出有些惊惶的神气,但是坐住了一动不动:“凤姐姐你说的,我也想到过…只是没有想过这么深这么远。这样的话,首先一件是请老太太定下我和…和林妹妹的事情?只是,现在年纪都还不到,恐怕老太太不会答应现在就开口表示什么。就算答应了,只是一个订婚,恐怕也保障不了林妹妹什么…”

我点头,却说:“你能想着这一点,就说明你还是聪明的。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了。你去恳求老太太,必须只有你们两个人,多一双耳朵听见都不行。如果你象刚才说的去求了老太太,让你们先订婚,其实情形也没大改,如果老太太一撒手西去,你和林姑娘两个人依旧是无依无靠,只能任人算计摆布。所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加紧时间温书,把你不喜欢的那些东西都念会学透,等到来年正好是三年一次的考期了,你如果能博一个举人进士,能自立门门户了。过一两年再谋一个外地的实缺,带着林姑娘彻底离开这汪浑水,那才算是成了一半呢。”

宝玉说道:“要去…谋功名?”

我点头:“正是。你讨厌八股,厌弃学问,我都知道。但你是男子,要保护妇孺,必须自己强硬起来才行。连你自己都把自己当小孩儿,遇事只会想要求老太太和太太。倘若老太太不在了呢?太太与你想的又不是一条道呢?那时候你怎么办?你林妹妹怎么办?你要为了保护她,自己去淌那浑水,却也不能再象往常那放诞脾气了,知道不知道?”

宝玉就算下定了决心才这么晚跑来找我,但是听了这些话,还是让他十分震憾意外。

“你没有进过学,唔,可以捐个例监,这个易办,我去和你琏二哥哥说,再知会太太一声,太太一定只有说好不会不答应。你去求老太太,倘若你这两年之内能取得功名,就把林妹妹许你,然后,你一定谋个实职,带林姑娘一起走。”

宝玉有些不解:“我若是有了功名,难道还不能保护林妹妹在这家里立足?”

我看着他笑笑:“你必须和林姑娘离开,理由有二。这第一条么,你觉得这个家,就是一条能驶万年的大船吗?就算是万年,那也毕竟是个有期限的。有句话很对,正古以来富不过三代,从贾家的祖宗挣下家业到现在,已经赫赫扬扬的快百年了,可是现在家里是个什么情形?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家里人的所作所为,实实在在都是在败家,自己人斗个不休,长房与次子斗,原配与妾婢斗,刁奴与弱主斗,把这棵早就生了虫的树,挖的已经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家里进项不增,开支却如此庞大,一年下来根本存不住钱,反而要亏上许多。宫里面娘娘那里…娘娘喜读诗书,不是个会玩手腕固宠的,上次省亲之事再无下文,说明娘娘的圣眷恐怕也即将不保…到时候象忠顺王府那样的对头再来构陷,眼前虽然还安乐,可是转眼间就要大厦将倾。宝玉,我不是在危言耸听。这些年我管着家,什么事都能看见,可是我却也做不了什么。我是个妇道人家,倘若我自己也能立一番事业那也就好了,可惜的是我不能。你却不同,你还有机会能远走高飞,时机不待人,你自己要想清楚,该当何去何从,早定计议,早早着手铺路。”

宝玉已经被我说的睁圆了眼,骇的脸色都变了。

他终究还是太小了,而且一点风雨也没有经过。

“不至于此吧…不至于此…”

他这话连自己也说服不了,他虽然说着不至于此,可是心里却是已经相信了。

我没说话,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说了这么多话,我嘴都干了。他要是能被我说通就好,说不通,我也没有办法。

“可是,凤姐姐…那第二条,又怎么讲?”

我点头:“自然,第二条就是,你林妹妹身子弱心病多。在这个地方。要担心的事太多,要应付的人太多。你屋里面左一个姑娘右一个姑娘的,个个都打着做姨娘的盘算。可是宝玉,你看看赵姨娘和贾环现在的情状,和你与太太简直都成了水火之势了,这是一家人么?这分明是一窝斗鸡,时时的斗天天的斗。你林妹妹若嫁了你,势必和你一起面对这上一辈的嫡庶之争,这对她来说,无异于春花弱柳遇到风刀霜剑苦苦相逼了。再者你若有了通房丫头,将来也成了姨娘,那你林妹妹还得面对你们这一代的嫡庶之争,你忍心么?”

他沉默了,这个是他的大毛病。

“我没读过什么书,不过也知道一句话,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宝玉,既然你这一瓢已经找到了,那就好好守着她,保护她。不管是妾,通房,丫头…她们也是好女孩儿,她们也应该有她们的路,嫁一个人,做正经夫妻。一家人就算穷苦些,到底美满和睦。你觉得她们好,就更应该为她们好,而不该自私的想把她们都留在你身边。”

他不说话,垂着头。烛光跃跃,少年人的皮肤好,脸庞象是绸子一样的闪着柔润的光。

我也没有再说话,平儿守在门口,既不进,又不退,垂着头不知道在琢磨什么。这番话对宝玉来说是晴空霹雳,对她来说何尝不是警世钟响?她现在的这种尴尬身份怎么来的?还不是凤姐逼的么?我只想着说宝玉,就忘了平儿还在一旁。

她会怎么想?这些话…对于她来说,意义与对宝玉的绝对不同。我有些微微的懊悔,不该让平儿听到这些。劝她的话,我也有,但是却不合适现在说。

“凤姐姐,若真象姐姐说的这样,我又怎么能扔下老爷太太,老太太,还有凤姐姐你们一大家子人不管,自己远走高飞去过日子去…”

我打断他:“你或许是没听过一句话。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覆巢之下无完卵,分散开来,也就分散了风险,你明白么?”

宝玉又说:“但是我毕竟是姓贾,没有家人遭难我一个人能独善其身的,就是那奸人,难道害了一家之后还能放过我么?”

“现在说这个还为时太早,办法是人想的,先走出第一步,再谋计第二步吧,你说的未尝不是,不过…”

我的话被院子里说话的声音打断,有人在外面问:“二奶奶,宝二爷可在这里么?”

平儿一怔,抬起头回过神来,神情还有些恍惚,应了一声:“哎,是袭人吗?宝二爷在屋里,和我们奶奶说话呢。”

外面的人显然松了一大口气,说着:“哎呀,我的小祖宗啊,谢天谢地,园子里都要找疯了,再找不着你,就要惊动老太太和太太了。”

“你出来时没和袭人交待?”看他急的那样子,也知道他是没交待,不过我还是问了一句。果然他抬起头来,也是神思恍惚的,慢慢的答应了一声:“啊,我好象和她交待过的…”

“我看你可能是急着出来所以忘了。”我说:“你不妨再想想我说的话,我的办法也未必就是万全之策…”

“不,不必再想了,凤姐姐你说的对,就先这么办。”

平儿已经开了门,袭人进了屋来,一脸急色,气喘吁吁的,先朝我施了一礼,然后半是埋怨半是情急的对宝玉说:“哎呀,二爷,可找着你了。”

宝玉却只点个头,不理她。对我说:“那我明天一早再来姐姐这里聆听教诲。”说完转身就朝外走,袭人吃惊的连忙跟上去,还不忘再朝我说一句:“二奶奶,那我们就去了。”

看她的样子,我都替她累。

她这会儿心里指不定在猜疑什么呢。

我并不讨厌她,也并不喜欢她。

12

一早醒来,这年头没有能睡懒觉的幸福女人,外面的天甚至没有全亮呢,得去老太太处请安,已经两三天没陪她了,按着凤姐和贾母一贯的相处模式,今天恐怕得在贾母那里消磨大半个上午。

平儿也穿上衣服起身,并且把我的衣裳也准备好了放在床边,我把头发拢到一边,把衣服一件件穿上,外面下人们也忙开了,打开院门,整理收拾,把晚上端进杂物房里的花儿和盆景树摆出来,帘子拴起挂住,洒扫庭院,一派忙活热络的情景。

“奶奶请净面。”

我听着声音不是平儿,一手拨着头发转过身来,端着水盆恭恭敬敬站在那儿的不是尤二姐是谁?她已经收拾好了,头发梳成一个偏髻,戴着一枝花色素雅的珠花,穿着件素色的棉缎衣裳,下面是粉色撒花细摺裙,看起来真是清秀柔美啊。

贾琏这色胚很有眼光,尤二姐的确是个非常标致的古典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