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巧姑娘回来了!”

我一惊,比听见贾琏回来可要激动多了。

孩子…孩子…有点糊涂,这孩子到底算不算我的?按说,这孩子绝对是凤姐生的,我现在又用的是凤姐的身躯,那,这孩子就算我生的了?

我这里还理不清,丫头打起帘子,丫头小红带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儿走了进来。她长的真是可爱极了!大眼睛白皮肤,乌黑的头发扎了两个小抓把,系着红色的头绳,还别着一朵小小的绒花,小红向我磕了头,巧姐也很乖巧的请了个安,说:“娘,我回来了。”

我本来还在担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么可爱的孩子之后,竟然一点都不紧张,反而觉得那么亲切和愉悦,心里有一种柔软而甜蜜的感觉慢慢涌上来…

这种感觉我是陌生的,我也不知道,我会对巧姐有这样的感觉。难道这是原来凤姐身体里留存下来的…母女之情吗?

“巧儿,过来。”

我招手,她笑着扑到我怀里来:“娘,我想你了。”

我由衷的说:“我也想你了。”

我没有自称是她娘。心里的感觉是一回事儿,突然让我的自称变成一个妈妈辈的…我实在还是需要点时间过渡一下。

17

我说她:“巧儿,这么没规矩,新姨娘在一边你也不知道招呼一声。”

尤二姐忙说:“这是巧姑娘吧?真是个聪明姑娘,跟姐姐一样漂亮。”

巧姐抬头看看尤二姐,规矩的站了起来说,嫩生生的说:“姨娘好。”然后又一转头扑进我怀里面,真是可爱。

不过可爱归可爱,从她的表现看来,她还不是太明白这位姨娘出现代表的意义啊。

果然她接着又问了一个令我如坐针毡的问题:“娘,我爹呢?”

我愣了一下,嗯…这个问题…其实我大可直说,你爹是去入洞房,当新郎去了,不过新娘既不是我,也不是这位尤姨娘,而是一个你不认识的更新的姨娘,事实就是这样。不过为了这孩子的…呃,那个,健康顺利成长,为了不污染她的纯真的心灵,这话还是不该这么说。

“你爹先睡了。”我说:“你在舅舅家过的开心吗?”

“开心!”巧姐眯着眼,笑的眼睛如同弯月牙。这倒是,我现在既没失势,王家也还没破落,自然不会有人亏待巧姐。

我冲她笑笑,她冲我笑笑。

唔,没话说了,真糟糕。哄孩子的时候该说什么话呢?我一点经验也没有,以往凤姐和巧姐也并不亲近,我找不到什么可以借鉴模仿的。

我摸摸她的头:“你也坐了一天车,快点吃些东西就去睡吧,明天咱们再说话。平儿,你和奶妈带巧儿去安置。”我看看尤二姐:“不早了,你也去休息吧。”

尤二姐还是有点悲戚戚的,一副委屈状,平儿倒是好言安慰了她几句,叫小丫头过来送她回东屋。

“奶奶,二姐还好说,那秋桐…”平儿有些不安的对我说:“奶奶到底怎么想的,我都糊涂了。”

“秋桐只长了张脸面,没有什么谋略,怕她做什么。”我说:“会咬的狗不叫…倒过来说,叫得凶的那一只不过让人觉得有些闹心,她倒没有什么别的本事。”

平儿不再说什么,张罗着服侍我卸妆换衣睡觉。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娱乐,不过好在平儿今天没有跟我去贺寿,已经把我吩咐的那些书找出来了。我随便拿了一本薄的,扫眼一看,千字文。

好吧,权当重新熟悉繁体字了。

看了一会儿,困意渐渐上来了,平儿虽然一开始还撑着陪我一会儿,现在也已经睡熟了。我把帐子放下,躺了下来。

今天一天遇到好些事,最震憾的…是哪一件呢?

是路上遇着大雨偶入茶楼,遇到那有些离经叛道的江公子?是贾琏这纨绔的好色愚蠢令人厌恶?还是突然发现自己升级做了妈,女儿都老大了…

其实凤姐才不过刚二十出头啊。十七岁嫁到贾府来,十九的时候生了巧姐,现在巧姐也不过才五岁。要搁在现代,这年纪可真是风华正茂啊,但是在这个地方,就已经成了个“妇人”,而且还是已为人母!

贾琏昨天根本没有正眼看过我,在他眼里,这个原配老婆连烂茶渣都不如。诗里说,红颜未老恩先断。我现在何尝老?可是贾琏和凤姐之间哪还有一点情义?

夜里下了一夜的雨,我睡的居然还特别香。亏我一开始还觉得贾琏要是回来,我非得难受的晚上睡不着觉呢。第二天一早起来,尤二姐不知道是明天夜里没睡好,还是为了表现出自己贤惠知礼,又是一大早跑到我屋里来立规矩。贾琏新得秋桐,自然是春宵苦短日高起,我也懒得管他,早上尤二姐来给我请安,巧姐也跑来说要和我一起吃早饭。我一边把头发挽起来,一边说:“我这还要去老太太那儿请安,外面雨还下着么?”

“还没停呢。”平儿说:“等这雨停了,天也该凉下来了。今天穿夹的恐怕都不行了,我把奶奶的锦缎面子秋香山水灰鼠袄还有皮裙都收拾了出来,奶奶今天是不是穿这个?”

屋里感觉不着,不过一场秋雨一场寒的道理我是明白的。宁可穿厚点,别回来冻病了又得吃药。

“好。”我摸摸巧姐的头,她倒真容易满足,只是摸下头就很满足很雀跃,笑的象一朵花。

不过尤二姐就是一脸苦相,还有黑眼圈。她不会一夜没睡吧?而且她肯定不象我女儿那样,只需要摸摸头就觉得很开心。

“巧儿跟着宋妈妈一起吃早饭吧,我去老太太那里请过安,得半上午才能回来…”我想了想,指指床头那本千字文说:“等回来了我教你识字。”

“识字?”

我笑笑:“对,你不想?”

“不是,”她说:“不过上次娘不是说我还小吗?”

“不小啦。”

而且更确切的原因是,没有时间了。

贾府没多少时间了,我所拥有的时间就更少了。

我对尤二姐说:“前些日子我就说了,你也不必天天来立规矩,外人面前不错了礼就行,没人的时候不必讲究。你也回屋去加件厚衣裳吧,要说话等我过了午得了闲儿再来。”

她低下头,有些局促的绞着手帕,可是并没有要走的样子。

“好了,我去了。平儿,走。”

雨还没有停,我们从游廊上绕了过去,比平时多走了些路,但是好在不用打伞也就能到了。雨里面的宅院显得格外温柔而静谧,有几个穿红着绿的窈窕身影从游廊的另一边走过来,远远的瞧见了我,有人招呼:“二嫂子。”

原来是那几位姑娘,迎春探惜春还有宝钗黛玉,宝玉应该是要一大早就去上学的,所以他要么就得趁我们来之前的时段就请过安,要么就只能等下学回来再来贾母这里报个到。

“二嫂子,听说你昨儿去给宋家拜寿,回来的半道上淋了大雨,我还担心你会不会着了凉呢。”

探春可真会说话,好象我没着凉她挺失望似的。其实我知道她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这话听着心里有点古怪。

“没有,回来以后我让人熬了姜汤,热热的喝了下去,倒是没有伤风。三姑娘今天穿的这件衫子倒好,我看这袖口的花绣的不错。”

“哪有什么不错,还不就是老样子。”

我们这么寒喧着进了贾母的屋子,可是贾母却并没有起来。弄得来的人都小小的紧张了一把,结果还是鸳鸯出来解释,说老太太儿昨儿夜里没睡好,所以今天精神乏,请安就免了。

18

“老太太要不要紧?是不是请太医来瞧瞧?”我问。

“多谢二奶奶记挂着,老太太就是犯困,二奶奶想是不放心,过了午再来看看,那会儿老太太肯定是已经好了的。”鸳鸯顿了一下说:“二奶奶,正好我有事儿找你。”

我笑笑:“咱们到你屋里去说吧。”

探春她们显然有些好奇,不过鸳鸯显然并不打算和她们一起分享谈话内容。

我跟她进了屋,鸳鸯掩好门,回过身来就朝我深深的福下身去。

我急忙伸手去扶,鸳鸯执意全礼,我差点儿被她扯的都站不稳。忘了说,虽然凤姐没有缠足,但是脚也不算大,要和人拉拉扯扯肯定不是强项。好不容易把她扶起来了,两个人坐下来说话。

“多谢二奶奶…以前我也知道奶奶能干精明,可是却没觉得奶奶待人热诚。我也从来没奢望过将来会怎么样,全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见面谁不对我客客气气,我也知道这是因为老太太还在,我才有这个体面。等老太太一去了,大老爷那边儿,我知道是不能放过我的。我想着,老太太若不在了,我就剪了头发当姑子去,再不然,还有一死…没什么可怕的。全家上下,就连老太太在内,都没有象奶奶一样为我说这么一句公道话的…”她掏出帕子擦泪,我低声说:“你看你,这也值得哭?老太太怎么不疼你了?只是老太太上了年纪,有些事想不到。就是这开籍的事儿,老太太早晚也会办的,我不过是提前说了出来。”

鸳鸯一笑,清秀的脸庞上露出看破一切的坦然:“二奶奶说的固然是,不过老太太的脾性我是了解的…”

她没再向下说,我也明白她没说的话里是什么意思。有的话不用说太明白,不然就没意思了。

这话我一提出来老太太就立刻表示了同意,说自己也是这样的打算。但是她究竟有没有替鸳鸯打算过,那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照我想,在这个家里,她真的关心了谁?也许她对宝玉的慈爱绝对不假,但是慈母多败儿,慈爱过了头就是溺爱了。宝玉一直一直都不肯上进努力,不能说跟她的这种溺爱没关系。

贾母MS也是很疼爱我的,又给面子又给权,可惜…

这些不过都是一时风光,而且凤姐得到了这些,真的就过的快乐了吗?

“好了,你回老太太那儿去吧,老太太要是离了你啊,可是饭也吃不下气也喘不顺的。”我站了起来:“以后有空儿咱们再一起说话。”

我走出一步,忽然想到一件事。

就算老太太给鸳鸯脱籍,可是鸳鸯是不是就此能自由生活了?开玩笑!她爹妈哥嫂都是贾府奴才,她一个人脱籍了有什么用?再者,她自己也说了,大老爷能放过她吗?鬼才信,除非那大老爷死在老太太前头。

“鸳鸯,我有句话…你先听着,不用急着答应我。”我顿了一下,低声说:“要是我有一天要离开荣国府,你愿意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我不等鸳鸯从迷惑中回过神来,已经迈出了门。

留在这里是没有生路的,我几乎可以预见到,我和鸳鸯的前路,都是一片晦暗。

我和她,还可以算上一个黛玉,我们都是仰仗老太太庇护才在这里立足的。老太太一没了,我们现在的风光安逸立刻就会变成水上浮萍沙上的堡垒,立刻就会冰消瓦解。

所以,必须赶紧的找后路。

我一定要离开这地方,不光因为老太太身体不怎么样,去日无多。更因为我现在要是回屋去,肯定会遇到让我恶心的一个大活宝贾琏。

好了,我把那些倒霉的晦气的事情都暂时抛开不理。

没想到今天还在下雨,这年头没有天气预报,天是晴是雨谁也说不准。我的计划本来订在今天要实施的,一下雨不知道会不会大受影响。

但是我还是得速战速决,谁知道拖下去会是个什么结果。

平儿迎上来,我问:“跟太太说过了么?”

“已经说过了,奶奶。”平儿说:“车也备好了…只是,奶奶非得亲自去吗?”

我嘴角弯了一下,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是笑还是无奈:“怎么办呢?让别人经手我不放心,就算不出面,我也得亲眼看着这件事了结掉。”

雨还下着,只是没有昨天那么急那么紧。秋雨绵绵,路边的树落了一地的黄叶,秋风秋雨秋叶黄…路上偶尔有穿着油布雨衣和蓑衣,打着伞快步经过的人,更加显得凄凉。

我的车出了荣国府的侧门后,拐了两个弯一直向西走。

在鼓楼西大街的那儿的一家车马店,后院里有一处宽敞的台子。天知道这养马的后院弄这么大的台子做什么,但是找来找去,这个地方倒是最合适的。我已经让人提前通知过所有贾府放债的那些人,破落户也好,小买卖人也好,甚至是暗娼我也不管,所有借了债的人,都得今天到这个地方来。

车进了那后院,来经办这事儿的是旺儿夫妇两人,很能干,甚至还在那那台子上搭了个棚子,摆上了桌椅和茶具。

平儿撑着伞护着我走到那台子上。台子下面的棚子里已经聚了三三两两的人,一个个的神情有些惶然,也有些人是麻木没有表情。我的车子到了之后,他们都有些震动,目光追随着我的身影,从车边一直到台子上。

这是金钱的魔力,这是凤姐之前的倚仗也是她的枷锁,最后她被这一笔负债打翻压垮,再也翻不得身。

我坐在那儿,看着底下渐渐聚多了的人。

我把那本账簿和那些按了手印的借据都带了来,上面的字有的是旺儿歪歪扭扭写的,有的是借债的人写的,指印一个个殷红刺眼,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看着天已经快近到了中午,底下的人也已经聚了不少了。

我叹口气,凤姐的高利贷居然放的这么广,底下的债务人,可是真不少啊。

我指指:“彩明,按簿子念名字吧。念到名字的人,喊一声到了,就站到左边去。”

底下人群里有个人喊了一声:“小人斗胆问一声,府里…这位奶奶是要做什么?”

旺儿上前一步正要喝斥他,我一抬手,旺儿立刻低眉顺眼的又站到后面去了。

“这位小哥儿,这下着雨,把各位都叫了来,我先给各位赔个不是,请各位听彩明念了名字和借数之后,若是对得上的,就站到左边去。等都念完了,我还有话说,各位请稍安毋躁,等会儿自有好处。”

被好处两个字震慑了人群安定下来,彩明开始一个一个的念名字和借债钱数,有的几两,有的不过几贯,一个一个的名字念过,一个接一个的人走到了那校场的另一边。大多数人没有雨具,有的就披着一张油布,有的缩着头,旧棉衣挡不了寒雨,雨地里的那些人,看起来犹如失了魂的鹌鹑们。

我心里涌起一阵悲凉的感觉。可是,我却也没有能力再为他们多做些什么了。

我打开袖子里的金壳西洋怀表。这个表是泊来品,十分金贵,整个贾府也不过三块,我这里也有一块。

已经是十一点了,光念名字就念了大半个小时,并不是人特别的多,而是有的人对自己的大名没反应,念三四次才答应,彩明再指着借据问他是不是上面的一两,几钱的银子时,他点了头,再站到左边去。这样一来就耽误了不少时间。

“旺儿,你可把全部的人都通知到了?”

“是,奶奶。”

我站了起来,朝前走了两步,平儿急忙把伞遮在我头上。

我清清嗓子,忽然疾言厉色的说:“旺儿跪下。”

他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扑通就跪在了积了雨水的石台子边上。

“旺儿背主妄为,私放账贷,从中取利,坏我府中名声。来人,就给我在这里打他四十板子!回去再治他的罪。”

台下的人都愣了,我身后抢出两个强壮的小厮来,摆过长凳,把旺儿往上一按,挥开大板子噼噼啪啪的打了起来,旺儿一边叫嚷着“奶奶开恩饶命”“小人知错”一边“哎哟”“妈呀”的乱叫一气。底下的人先前都愣着,后来却纷纷要往台子前挤,看这打人的精彩场面。

要不说中国人骨子里看热闹的禀性是改不了的呢!不过也不光中国这样,国外就是要处死什么人的时候,那刑场不还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水泄不通啊。

旺儿被打的鬼哭狼嚎,最后没了声音,被人拖着出去,底下的人都露出惊颖的好奇的急欲得知真相的神情。

“来旺儿背着主子,借用两府的名义在外放账,现在已经被查了出来。各位多多少少都从他那里借了钱。今儿把各位都叫到这里来,就是要说,各位的这些账,从今天起一笔勾销!你们再不欠一分钱,本利全免,借据和来旺的账簿都在这里,我这就一把火尽数烧了,以后再有人以贾府的名义放账,各位也不要再上当。若还有人拿着假造的借据去找各位收账,尽可以扭着他去见保甲或是去见官!”我一挥手,后面有人抬上大炭盆来,彩明和平儿纷纷把盒子里的借据和账簿全扔进了火盆里。

台底下乱纷纷的的人声忽然一静。要知道那些按着红红的指印的借据,逼的多少人家破人亡寝食难安,现在那些一张张薄纸,却都被火舌舔烤,吞没,尽化成纸灰。

“我贾府以前没放过账,以后也不会有人放账,再有这等居中欺瞒的人和事,请各位不要上当。今天下着雨,还把各位街坊乡邻都聚到这里来,带累各位淋雨受寒,回来每人走时,可到侧门那领五百钱,回去打个酒吃,祛祛寒气晦气!”

底下忽然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扑通跪倒,大声喊:“奶奶的大恩大德小的无以为报,小的在这里给您磕头了!”

有这一个带头的,其他人也纷纷的拜谢,我没办法让人一一搀扶,只说:“各位免礼,原是我们府里的仆人私自放账…”

我的声音被下面的人声音淹没,那些人在泥水里跪倒的样子让我觉得舌根发苦。

火盆里的火焰熊熊,我只是想要这一把火烧掉我的麻烦,却没有想过会得到他们的感激。

这些人他们得到的太少了,所以这样算不上恩德的举动,都可以令他们感动。

19

底下人的慢慢散去了,我也走到停车的棚子底下,丫头摆上矮凳,我扶着她的肩膀踩着凳子上了车。

“奶奶…你今儿这么做,可不大妥…”平儿说:“这事儿是瞒不住人的,要是太太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