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过她们到宝玉那里去了。”

“你怎么不留她们多住住,你也有人好说话解闷?”

我一笑:“我先前是不放心她们,可是现在她们平安无事,一路有惊无险的从京城来到眼前了,我也就放下心了。说起来她们才是一家子亲兄弟姐妹,自然是奔着自己的哥哥去的,我不过是个表姐…三姑娘又不是我姑姑生的,二姑娘和四姑娘从来也不亲近,她们不想留在我这里也是理所应当的。”

他忽然想起什么,指指指刚才脱下来的衣服:“夹掖里有东西,给你的。”

我一边问:“什么东西啊?”一边提起衣服伸手去摸。触手圆润坚硬,我拿出来看,是颗明珠,有大拇子头大小。光滑蕴蕴,看得出是颗好珠子。

“咦?这个哪里来的?”

“今天外头得的,你看中意不中意,回来凑一对镶了戴。”

“我首饰多的很,你不用费心多弄啦。”

“那可不一样。”他看看我腰间,目光一顿。我顺着他的目光看,是那枚叶子形状的玉佩,前些子拿浅黄的丝绦穿了,还打了个兰花结,正好今天穿的颜色素淡,就用来压裙边了。

“怎么了?”

他没说话,只是招一招手。

我抿了下唇,缓缓走过去,将头枕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手臂圈住我的腰,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的站在那里,站了有好一会儿,没动,也没说话。

我轻声问:“你好像特别在意这个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

他的声音很轻:“这个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若是没有看到这个,我也还是想不起来小时候我们曾经见过面。”

“嗯?”

“你那时候更小,不记得这东西的来历也不奇怪,这块玉原是我娘的,后来我拿了出来,又被你得了去。你那时候有三四岁吧?穿件大红的绣花衣裳,头发也用红绳扎着,穿着男娃娃的小靴子,跟个小恶霸似的抢了我东西就跑,我一直以为是个男孩子,可是那是父亲找了又招也没找着这么个人,当时之当男童来找,可你却是个假充男儿教养的野丫头,那自然是找不到了。”

我发了一阵愣,明白过来他说的什么意思:“原来这个…是,你的啊?”

“嗯,就是在金陵遇上的,在离玄武湖不远的庙里,大人都在进香,我出来透气,碰着个胖胖的肉球似的小人,跑的倒很快,撞了我自己还闹脾气,然后抓掉我的玉就跑了…”

我有点结巴:“我,我那时候多大?”

“我不是说了,不是三岁就是四岁,真是蛮不讲理。”

我眨眨眼,又愣了一阵问:“那,你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

“在船上,你受了伤之后的事了,我把你抱回舱去,请孙郎中来给你医治的时候,那会儿看到你带着这个了。”

啊,真是…

很巧啊。

我摘了坠子,把长发梳顺,编成辫子上床睡觉。

可是躺下来了,却好半天也睡不着。

他刚才说的话,的确解开了我心中一个大谜团,不过…

不过我现在却有个疑惑更难释怀。

我一直没睡着,他有些睡意朦胧的问:“怎么了?”

“没事,就是刚才说的事…让我觉得意外…”

“呵呵。”他轻轻抚摸我鬓边的头发:“吓一跳吧?”

“嗯…”我忽然问:“那你是喜欢小时候的我,还是喜欢现在的我?”

“什么?”他好像有些没有明白过来。

“你是不是因为喜欢小时候的我,所以…”

所以才对现在的我一直这样照顾,甚至娶我为妻…

可是小时候的凤姐,和现在的我,并不是同一个人,他喜欢的,究竟是不是我呢?

他明白过来之后就呵呵笑出声来:“你以为你天生丽质么?好吧,就算你是个美人,那会儿可是胖的跟个球一样,还穿着男装,我就是情窦早开,也绝不 会对个小胖子有什么不轨意图啊。“

虽然他的话是在取笑我,贬低我,我的心情却一下子好了起来,就象一片云彩被风吹着,呼的一下就轻盈的飘起来,一直向上升,升上了天空…

我冲他一瞪眼:“你敢笑话我?嗯?”我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恶狠狠的朝他唇上吻了下去。

他一面笑,一面抱着我,还含糊不清的在说:“不行不行…不能咬…我明天还得见人…”

“你就跟人说…你家后院倒了葡萄架…”

好一阵缱绻纠缠之后,我身上也是一层汗,他身上也是湿漉漉的,两个人抱在一起,力气象是都耗尽了,一动也懒得动。

他忽然想了起来:“咱们后院没有搭葡萄架子啊。”

我愕然,然后忍俊不禁,趴在他胸口闷笑起来。

第八十九章

天气似乎一夜之间冷了起来,边关就是这样,没有春秋季,脱下丝绢就可以裹上裘皮,半厚不薄的春秋季衣裳根本派不上用场。

吹一场西风,刮一场北风,往常在京里还穿夹袄棉锻衣服的时节,在这里竟然不裹上袄子和皮裙就不能出门,而且屋里的火盆火坑都已经充分利用起来了,一天比一天更冷。

在京里的时候哪里有这么冷?在江南也根本不会。

沈恬问我,要不要回京城去,或是回江南去?

我摇摇头,且不说路途遥远极不方便,人也不能太娇气了,我总不恩那个像候鸟一样春去秋来的过日子吧?

不过宝玉那里,我倒不太放心,几位姑娘都是娇滴滴的不说,就是宝玉自己也强健不到哪儿去。我常打发人去问,府里做冬天衣裳的时候捎带给他们一人做了几身。宝玉黛玉也好,迎春她们也好,都是抛下家出来的,厚衣裳自然是一件没有。我打发人送了衣裳过去,她们回复是谢了又谢的,十分客气。

越客气说明越见外。

我现在也把心情理得很正。

看书时候投入是一回事,对书中人的爱怜是一回事,自己成了书中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譬如说,我要是没变成凤姐而是成了薛宝钗,那我又会如何思量作为?又或者,我再变成一个别的什么人…那时候我的立场和想法又会变成什么样?

“想什么呢?”

沈恬问。冬天里他出门的时候也不大多,虽然他是镇守一方,但是他下面各种大大小小的将官一大把,他也能闲下来在府里多待些日子。

“胡思乱想。”我笑着回了一句:“你今天又不出去了?”

“嗯,今天眼看有一场大雪。”他往我身边一坐:“偷得浮生半日闲。”

我看看外面的天色,真不假。

“对了,你的表妹,在京城里有没有许过人家?”

我转过头:“你问哪一个?”

他想了想:“不是很爱说话的吧?”话意也不是很确定。

我想了想,除了探春,另外三个都懒怠言语:“你问这个做什么?”

“不是我,是宋副将,你记得吧,前日来家,留了他一顿饭。他央告我的,他原先的一房妻已经故去两年啦,一见了令表妹,顿时害起了相思病。”

“不对呀,前日他来的时候我那几个表妹可都没有来,他几时见的?”

“他去过书铺,正好见过一面,可是却不知道名字。”

我想想,那个宋副将我记得,大概二十七八岁,看长相么,一般。看身材么?挺魁梧。不过这个人倒是很本分,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脸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在西北风吹日晒的,脸是黑里透红的。

这样的一个人喜欢上贾家的娇滴滴的小姐…怎么想也觉得不般配啊。

“这个事找我也没用。”我笑笑,把手里的账本放下:“我可做不了他们的主。宋副将要是相思病实在熬不过,让他自己央媒人去书铺子后宅求亲去吧。”

“咦?你不管?”沈恬似乎有点意外。

“我为什么要管啊?就是我管,人家姑娘也是大人了,也未必搭理我啊。”做中人,做保人,做媒人,可都不是什么好差事。好了没人感谢你,坏了的话别人要指着后背骂,缠一身麻烦甩不掉。我和贾家几位姑娘的关系如此微妙,颤悠悠的保持着平衡,比走钢丝还险。

我去说这件事,她们没准儿以为我借势压人,又或是将她们派上利益用场…总之,往坏处想的可能性远远大于往好处想。

“天是冷了,”我说:“过了午要是下雪的话,咱们烫了酒,热热的吃顿羊肉锅子吧,也不用做旁的菜了。”

“也好,这么一来厨房也省了力,你也省了心,大家都省了事。”沈恬笑了一声,说:“我怎么发觉你近日越来越懒了呢?你以前不是个极勤劳的人吗?”

“唉,人老了呀,”我笑着说:“懒得动,图受用。”

他也笑。

处的时间长了,沈恬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就算与现代的五好丈夫比,也不逊色多少。不挑吃也不挑穿,不喝酒赌钱也不爱拈花惹草。说老实话,平儿笑话我叫我烧香,我还真的想请尊菩萨供起来呢。

对了,想起平儿,她这半日哪儿去了?

巧姐穿着件杏黄短袄,红绫裙子,没等丫头传话就掀帘子跑进来了,看到沈恬也在,倒也不拘束,大大方方的福一福身:“王爷。”

“嗯。”沈恬点个头。巧姐跑过来喝了一口我的茶,问:“娘,你知道平姨上哪里去了?”

“她也不在我这里啊,我还想找她呢。你找她有什么事?”

“前天说了一个花样子,我想细问问她呢。”

我想了想:“你去找金玫,她手也极巧,前儿你那件新衫子的领子就是她绣的,你不是夸那枝兰花俊气么?”

“哦,那我去了。”

平儿晚饭前才回来,脸上粉扑扑的,鼻头红通通的,我瞅瞅她:“你这是上哪儿吹冷风去了?嗯?怎么冻成这样?”

她居然唔了一声,说:“今天这天真是够冷的,后院靠墙的耳房炕也要烧起来了,不然那些人晚上可没法儿睡觉,早上起来非冻成冰坨子不可。”

我本来不怎么在意,可是她以岔话,我反倒注意起来了。

她在熏笼上烘手,又焐耳朵,可见是刚从外头进来,而且呆的时间还不短。

“你上哪儿去了?刚才巧姐到处找你。”

她要倒茶,小丫头忙倒了端给她。

“我就是去西头看人收拾车去了。”

收拾车?

“车不是上月底刚拾掇过吗?又出毛病了?”

“没,就是上上油,擦一擦什么的。”

这样的例行保养,用得着平儿大冷天跑去盯着瞧一下午?这事儿就是粗使婆子也不会盯着看去啊。但是我想平儿应该不会对我扯谎,就是里面的原由让人费解了。

第二天起来,外面雪下的不小。我打发平儿去账房取东西,然后自己叫了人,去西头那里看一看去。

隔着花墙,那边的棚子下面就停着我出门常坐的那辆车,果然是正在保养的样子。有人从屋里面走出来,手上拿着一直凿子,我怔了下,这人的长相…我是见过的。

只是一时却想不起来了。

屋里头有人喊:“刘师傅,上头又不赶着要,又下雪,你不用赶着收拾啊。”

“反正这就要好了,我把轴再试试松紧。”

刘师傅?

啊,我想起来了,这人就是给我们打那辆上路车子的木匠师傅啊。

平儿那时候还差点和他拌嘴的呢。

他不是在京城么?怎么会到这西北边关来?

他和西宁王府一定是有关系的,这个我倒不奇怪。

有片雪飞到睫毛上,我眨眨眼。

平儿从账房取了去年田庄的收计簿子回来,我瞅着她不说话,只是笑。

平儿让我笑的摸不着头脑,放下簿子,一边解外面的灰鼠斗篷一边问:“这是笑什么?有什么好笑话?也说给我听听。”

“是有个笑话。”我说:“在京里给咱们打造车子的那个脾气挺臭的木匠,竟然刚才让我又碰见了呢,你说巧不巧?”

平儿咬着唇看我,一双眼水杏似的,乌溜溜的看人,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

我坐直身:“你不再描补辩白两句啊?”

“你都知道了?”

“唉,你不用承认这么快啊。”我摇头:“真没意思,我还以为你得多兜几个大圈子才承认呢。我说,那人长的也不见得好嘛,你和他有什么话,昨天下午要说那么久?还避着人不进屋子?那人也太粗心了,他身体壮,你怎么能禁冻?”

“不是,我们原是在过道右边的屋里说话的…”平儿说了半句又停下来。

我忍不住,趴在桌上哈哈笑:“快别说了,越说漏的越多。”

平儿往我对面炕边一坐:“笑,笑,有什么好笑啊?”

“没事,没事。”我说:“就是你瞒着我,也太没意思了。我有什么话可都不瞒你的。”

“那还没什么呢…我跟你又有什么说的。”

“哎哟,你还要等着有什么再和我说啊?”我伸手刮脸:“好丫头,脸皮倒是磨厚实了不少。”

她抬头看我一眼,身上翡翠绿的绸缎袄衬的她更显得唇红齿白,眼睛水汪汪的,平儿真是个美女呢。

我了解她的脾气,再说她就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