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提声说:“是巧姐么?快进来。”

第九十二章

巧姐很规矩的向我问了好,又和黛玉见过,规矩礼节一丝不错。怎么说呢,我总觉得这年纪的小姑娘不该这么老成,但是…

尽管我很鸵鸟,可我得承认,巧姐现在这种状况,有一半原因得归在我身上。

因为我改嫁,因为她虽然是王府小姐,可是却不是沈恬的女儿,因为…

唉,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她现在对我就象宝玉对他爹贾政一样,有敬有礼,兴许还有畏惧。倒是她和平儿似乎更亲近一些。

然后看到黛玉她似乎也很高兴。总之除了我,人人都是亲人好人。

我有时也觉得无奈。

可能,小孩子是最敏感的,或计巧姐能觉察到,我并不是原来的凤姐么?也许不是这个原因,但是要说她最不亲近什么人,无论如何我和沈恬都排得一二名,冠亚军一定在我们之间产生,谁第一谁第二,这个倒不必仔细去研究。反正是谁都一样。

“林姐姐今天别走了,我也好些天没见着你了。”

平儿笑说:“林姑娘走不了,刚才进来的时候外头的风也紧了,雪也大了,今晚留林姑娘住一晚上,我已经让人把客房收拾下了。”

“收拾什么客房啊,”巧姐小声说:“林姐姐住我院子里就挺好。”

“行,那有什么不行的。”

我一出声,巧姐又把嘴闭上了。

平儿不失时机的说黛玉带了些东西来,几色果子点心,是她们姐妹几个闲着无事自己做的。还有两样绣活儿,分别是送我和巧姐的。

说话的功夫沈恬也回来了,因为黛玉在这里,他就没直接过来,结果饭是分三处吃的,我在床上吃,黛玉和巧姐平儿她们一处吃,忱恬自己在外头吃。这会儿外面风更大了,就是隔着三层窗子也还能听见外面风在呼啸,檐角的铜铃咣啷咣啷的拼命摇晃作响,沈恬没睡实,我也没有。今天的这个消息来的让我们都措手不及,很需要时间好好消化吸引一下。

“这么大的风雪,不知道文秀和师弟两个怎么样。”

“他们也是常出门的,必然早早的寻了宿处避风雪了。”

“可是那荒山野岭的能寻着什么下处?”我琢磨一下:“恐怕连个破庙都没一间,兴许有个猎户安家在上面,要不就只能钻山洞了。”

沈恬忽然说:“等他们回来,就把亲事办了吧?阿燮也不小了。”

“呃?”我时没反应过来。

“阿燮对文秀的心思谁都看得出来的,他们两个也都岁数不小了,再拖要拖到哪一年去。”

“可是文秀未必…”

沈恬一笑,帐子外面的烛光映进来,他的睫毛很长,鼻梁很挺,侧面显得比正面更英俊动人:“可我觉得李姑娘应该也是被阿燮磨的动了心的,不然怎么会答案,就和他两个人一起去寻野马呢?”

咦?是啊!沈恬说的对。

文秀要是一点不喜欢江燮,那肯定避之犹恐不及,怎么就和他两个人一起去寻马呢?

有戏啊有戏。

我本来就不困,现在更是炯炯有神起来。和沈恬两个人头靠头在那儿猜想,我肚里怀的是男是女,将来会长什么样子,一直说到口干舌燥,忱恬堂堂王爷下床去倒茶倒水回来伺候我,看表早过三更,两个人才熄灯睡了。

结果这一夜铜铃叮叮当当响个没完,第二天一早倒不响了。倒不是风雪停了,而是这铜铃给冻上了。

外面的雪积了没有三尺,也有一尺半深了,昨天还是一片乌瓦红柱绿栏杆,今天全成了一片银装素裹。

一片银雪的世界,倒是美仑美央了,可是…

我看看窗外,小声嘀咕:“幸好咱们房子结实。要是那住草房子的,可禁不住这雪压。”

“你这是多虑了。”忱恬说:“这雪并不是今年才有,而且从前日起风,城里的人也在做准备,想来不会有太大灾情。”

“可是这么大风雪…”我皱着眉头:“文秀和江燮怎么回来?”

“他们两个都有功夫在身,阿燮常在北地,那边也是他常游之所,不会有事,你不用担心。”

这倒也是,文秀也是塞外长大的,对应对风雪天应该也有经验。

“对了,你那位姓宋的下属,是副将还是偏将来着,去人家门上求亲了,你知道不知道?”

沈恬也有些意外:“是么?这个他倒是没有说。”

我想了想,摇头说:“算了,我觉得我不插手是最好,不过昨天黛玉来的时候说起这事,所所以我问你一声。”

这场雪下了足足三天,不夸张的说,下的我都快忘记窗外原来是什么景什么色了,眼里脑子里只记得一片茫茫的白。雪是停了,可是化雪更冷,我根本一步也不出门,孙郎中开的药膳单子送来了,我开始了痛苦的进补生涯。

按说,文秀他们已经去了几日,天又这么不好,野马是肯定没处找的,应该早早的折返回来。可是一直到了第六天早上,还是没有两个人的消息,我就焦急起来了,沈恬一边安慰我,一边立刻打发人出去寻找。可是雪冻路滑,又不知道他们的确切方位,找起来困难重重。

第九十三章

黛玉因为大雪的关系也没有回去,安慰我说:“凤姐不必担心,文秀姑娘身上是有功夫的,这点雪对常人来说极不方便,对他们来说应无大碍。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的身子了,忧思过重可是伤神伤身的。”

我点头,一笑:“你还劲我,这天底下要说忧思重,别人我不敢说,你肯定是比我要重要的多,百倍没有,十倍是一定有的。”

“说起来…原来我还以为离京城千里奔波,自己未必熬得住。谁知道一路上竟然也支撑下来了,这些日子来我也睡的着,日常吃的东西都多了些。”

“你今年这冷起来,不是还没咳嗽过吗?”我说:“或许你的病就要好了。”

“兴许吧。”她轻声问:“有京里的消息吗?”

“这两天应该就会有一次消息传递过来的,可能是因为下雪所以延迟。”

下人在院子里铲雪扫雪,黛玉说:“北地就暗和京城不同,和江南更是不能比。我记得我小时候住的地方,从来没有下过雪,湖水冬日也不结冰。这里却生生能冻掉人的鼻子耳朵,城外的江水都冻的那么结实。”

“谁说不是,”我也经历这么冷的天气,好在我总在屋子里不出去,倒也不觉得太难熬。

黛玉捧着茶盏,细白如兰花瓣的手指和那薄胎细瓷淡彩描花的茶杯一衬,手指显的更精致,杯子也似乎沾了她身上那种不染凡尘的气质,一下子清雅矜贵起来了。

用过了午饭,道路也清出来了,黛玉便告辞了,我嘱人好好送她回去,可不要让她着凉受寒。她前脚走,沈恬便回来了,还带来了京里的消息。

“什么,和亲?”

关键不是和亲这件事,而是和亲的人。

沈恬手里拿着那张折起来的信笺,有些不悦:“你要是这么惊一乍,这消息就别看了。”

“没有没有。”我坐到炕沿上来,从他手中抽走那张刚从京城传递来的消息。

朝迁和南夷战了一场,说是不分胜败,握手言和。可是傻子也知道,要是朝迁占了上风,那还和那门子的亲?分明就是战败了,却粉饰太平说是言和。

关键是,我和亲的人选,南安太妃当然是不舍得嫁独生女儿,南安王府就这么一位嫡郡主,自然和我看的书里一样,从那些世家小姐里面挑选。如果是人家家世也不错的,嫡出娇养的姑娘,自然也不能答案这和亲的事。可要是随便找贫家的,那进行和南夷还不答应呢。所以在原来我所知道的书里,挑上了探春,她是庶出,但是品貌才学都十分出挑。

但是现在这时候,探春也不在京城了,这和亲的差事没轮上她,却落到了宝姐姐,薛宝钗的头上。

着实让我意外啊。

我呆了半响,继续向下看。

南安王府和薛家达成了台面下的交易,因为薛大傻子又和人争风打伤了人命,那家不依不饶,现在贾家也败了无人给他撑腰,薛家破了大财了,还是救不了他。

所以,薛宝钗解南安王府的急,而南安王府则把薛蟠从牢里弄出来,当然,祖宗的荫封是丢了,家财也败了不少。以后怎么样,谁也说不准。

可是…

和亲的人选从探春变成宝钗,实在让我目瞪口呆。

“南安王打败仗,却…”我没多说,四郡王府之间的关系,说亲近也不亲近,说疏离也不疏离。就像贾王史薛四家,也称得上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你以为他是真吃了败仗么?要是他平了南夷,他也就得回京城荣养了。嘿,那可就…”

我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上次我问沈恬我们这边是不是也有边患,住在这城里是不是安全。他只是微笑着让我不用担心,而我看城里也很安定,不象是总打仗的样子。

但是在京城的时候,他们说西北并不很太平,塞外总有蛮族来侵扰,可我见着并不是这样…

我想起一个词,养贼自重…

俗话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要是狗不想死,弓不想藏,那就不能让兔子和狗绝了。

沈恬的手指在我额上轻轻抚摸了一下:“真聪明。”

这又不难猜。

宝钗和探春一样精明,而且她更加油更善于明哲保身。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答应去和亲,也许是薛姨妈愿意的,毕竟可以换得儿子活命。也许是她自己愿意的,有那样一个哥哥,家道也中落了,将来她大概也没有什么好人家嫁。

记得咏柳絮作词时,别人做的都或伤感或随波逐流,只有她做的是,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也许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去番邦做王妃,虽然背乡万里,但是…也不失为一条青云路吧?

以宝钗的禀性,也许,这更适合她。

我把那张纸掩了,算了,天高京城无远的,我也实在管不着这事国。而且我觉得宝姑娘是最不用人替她操心的,要说精明世故她比我还强呢。我问沈恬:“文秀他们还没回来?”

“你就是个操心的命。”沈恬在我旁边的大靠枕上靠着,伸手过来轻轻按在我的小腹上:“今天觉得怎么样?”

“哪有怎么样,还不到三个月呢,没什么别的感觉,就是容易累。”

“困就睡会儿。”

我靠着他的肩膀,眯着眼小声说:“吃了睡睡了吃,跟猪一样…”

外面平儿惊喜的喊:“文秀!你回来了!”

我也是一惊,就要起身。沈恬伸手按住我,说:“你别急,既然回来了,就不必担心了。”

“快让她进来。真是,这么冷的天出去找什么马,偏又遇着风雪。”

文秀笑嘻嘻的掀帘子进来,沈恬已经站了起来,问她:“阿燮也回来了?”

“来了,他在西边屋里呢。”

沈恬就说:“你陪你姐姐说话吧,她这两天可担心坏了。”

文秀看起来已经换了衣裳,穿着件烟紫色的缎袄,看起来是洗过脸了,居然还擦了些粉。她平时都不擦粉的,北地干冷,顶多涂点护肤脂。我一细看就看出来了。

“你这脸上是怎么了?冻的?”

“啊…”她一笑:“你眼真利。冻了两小块儿,不碍事。”

“手我看看。”

她没办法,把手伸过来。果然手上也有。

“还有哪里?”

她老老实实说:“脚上也冻了。”

我真想掐她一把,这姑娘平时多文静稳重,怎么一听到马字就管不住自己了。

“你和江燮这几天怎么过的,跟我说说。”

文秀坐在我身边儿,没答我的话,反说:“我可要给你道啦,凤姐,恭喜你。”

我摸摸她的脸颊:“唉…现在高兴未免太早,谁知道…”

“你看你,你的身体现在保养的不错了,我教你的功法早晚可还练?”

“练呢,王爷也说这功法养身极好,所以我一直没忘。”

“嗯,那就行。”

可我还没忘我的问题:“喂,你老实和我说,江燮那二楞子是不是又和你提亲事了?”

文秀并没躲闪,坦然的说:“提了。”

“怎么说的?”

文秀说起来,他们在半山的一幢猎户的小屋落脚时,在外面寻马的时候,看天变了,于是向回赶,但是雪落得紧,天色黑的又快,过一道涧的时候,因为雪虚盖在上面,我没留心,一脚踏空,幸好江燮救的我,但是我们人虽然没跌下去,他也受伤了,风雪一大起来,方向也辨不清,只好临时寻了个山穴躲起来。

“就是那时候冻伤的?”

“嗯…”

“那他怎么和你说的?你又怎么想?”

文秀低下头,我以为她是有些害羞。就算是爽利的江湖儿女,说到这些事也是难为情的。

可是文秀的语气并不是我以为的那含羞带怯,倒是很清冷伤感。

“我小时候的事,记得不太清楚了。不过,我家中遭变,爹娘被仇人所杀,白马驮着我越逃越远,逃到哈萨克人的地方。在那里我长大了,我遇到了喜欢的,可是他喜欢的并不是我。还有…还有一个喜欢我的人,但是他为我而死了。我离开那里,回中原来。有时候我觉得很彷徨,我不知道我是汉人,还是外族人。好象都是,又好象都不是。我也不知道哪里才算我的家,中原不象,塞外也不象。”

我握着她的手,没有出声。

“那时候我觉得我这辈子不会再喜欢什么人了…可是,我现在觉得,人总是在向前走,会遇到不同的人,不同的事。我原来没有亲人了,现在却又有了凤姐你。我觉得我再也不会再喜欢什么人了,可是江燮救了我几次,命都不要了。他和我知道的其他汉人不一样…他很真,有时候象个孩子,没那么多鬼心眼儿。我们在山洞里的时候,他说他要是没法儿活着出山去,就让我把他忘了,忘的干干净净一点儿也不剩才好,然后再好好的快活的过下去…

“他发起烧来,迷迷糊糊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喜欢我,他要是能娶我一定会对我好的。我那时候跟他说,要是我们一起出了这山,我就答应他。”

我没有出声,文秀说话的声音很轻。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象他喜欢我一样喜欢上他。但是我觉得,这世上不快活的人这么多…要是我们一块儿之后,至少有一个人能过得快活,那也很好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文秀的头靠过来枕在我肩膀上。

“那你呢?你自己的心里,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