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您怎么了?”奉茶而来的喜娟瞥见主子神色怔忡,疾问。

凌水烟螓首微摇,“没事,扶我回房罢。”

喜娟只道小姐身子又有不适,紧着将手头茶具撂放下,上前搀扶。

“喜娟,你说这清寒居为什么会种桃花?”

喜娟一脸茫然,“这花……不是在我们来前就有了么?”

是啊,她们来前就有了。凌水烟眼望桃树,缓缓走近,夕阳的晖晕里,桃枝似乎绿衣纱裙的少女旋转而舞,不久前,应是粉衣粉裙的罢?

“喜娟,对于桃花来讲,我们称不称得上后来的不速之客?”

“小姐?”喜娟满脑的懵懂。

“可是,我仍然嫉妒这桃花,她先我占了他的心思,夺了他的目光,使他的眼里心里再也容不下别人,不管我怎么努力,仍然无法和她相颃。”纵算是床第间的恩爱,他在销魂时几度呼唤的,也是另一个名字。任她如何的大度贤惠,情何以堪?

“小姐?”小姐是怎么了?小姐今日的话,字字令她难解。

“我更羡慕她。她的人不在了,身不在了,影子却在这座明园间鲜活。这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喜欢她,言谈之间,总有她的存在。受到烫伤的是我,诸人怨得却也是我,因为若不是我,她怕是不会离开明园罢?”

喜娟甫恍然:小姐竟在说那只忘忘!跺足道:“小姐,您怎会说起她来呢?说她,不辱没了你的身份么?”

“喜娟!”凌水烟丽颜一沉,“不得胡说。不管怎样,她是我的朋友,若再听到你口上对她不敬,我可是要生气的。今后她若回到这明园,你必须好好对她,就如对我一样,知道么?”

喜娟愕然:小姐也吃了那个小妖女的符水了?不然怎也汇同于这明园的其他人起来?

“写完了。”有人举书献宝。

你写了什么?

“《大同篇》。”

唔?

“是忘忘自己的《大同篇》,不是孔夫子喔。”

哦?

“春光处处好,枝头春意闹,李花白来桃花红,蝶儿乐逍遥。春光处处好,枝头春莺吵,杏花娇来梨花俏,蜂儿忙里笑……很美对不对?读起来是不是比‘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美多了?所以,这就是忘忘的《大同篇》喔。”

明清寒捏一纸粉笺,上书几笔颜体差强入目。

“什么颜筋柳骨嘛,写字就是写字啊,分出这么多门派,孔夫了不也说‘大同’,让他们这样一分,如何个大同嘛?”小人儿噘嘴晃脑道。

明清寒失笑:世上,也只有这丫头将孔夫子的“是为大同”搬到此处罢?

“少爷,少爷,忘忘不练字了,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忘儿,忘儿!

“臭少爷,笨少爷,忘忘不理你啦!”

忘儿,忘儿,我的忘儿!

“讨厌少爷,恶霸少爷……”

一声如兽的低狺自喉内挤出,明清寒掌心未停了击案,没有内力,只有肉掌相接,骨节泛白,指尖涔血。他不会放,不可能放,忘儿是属于他的,只有他!

忘儿,我会寻你,今世今世,我无法放得开你!

[第二卷:第一章(上)]

“秋风起,秋叶飘,秋花秋树乐陶陶;秋空蓝,秋日高,秋人秋月美娇娇……”

君忘忘坐在楼栏上,双腿垂外,眯着毛茸茸的大眸,望着天高云淡的一方皓空,清宛而歌。

“小忘忘。”一件轻暖的毛氅裹了下来,“你的歌再美,这秋天的凉意也不是你这大病初愈后的身子能消受得了的。”

忘忘翘首,仰起一抹甜甜的笑靥,“上官哥哥。”

来人噙着和熙的恬淡笑意,摸摸忘忘的头,也一并坐了下来。“今天的身子没有不适罢?”

“没有啦。”忘忘鼓鼓腮,无奈,久病消瘦后的脸儿更小,原先那亮丽如桃花的颜色已变成了玉兰样的瓷白。“上官哥哥,我不是纸做得喔,你不要一天三问啦。”

上官哥哥,亦即阎堡的总管事上官自若依然笑着,弯月般的眼里浮动着趣味。“小忘忘,你知不知道,从古至今,你是第一次将秋天歌得那么美好的人儿呢。”

忘忘嘻嘻笑:“‘寒蝉凄切’‘无边落木潇潇下’忘忘也会读哟。不过,很美丽的东西,忘忘不会硬将它说得凄凄惨惨啦。”

唉~~上官自若盯着这张绽出无边绚烂的小脸,心里有几分不忍了,但是,终究需要一个人来为他完成,眼前这娃娃……“小忘忘,想不想上街?”

“咦?”忘忘眼前一亮,“可以么?”

上官自若颔首道:“当然可以。”在把这个娃娃推出去前,就好好宠她一阵子罢。

北沿城,地处大北方中原与北夷接界之处。

街上商贩经营得多是皮毛生意,再有马市,牛市,药材市……正如春双说得,行来行往的,多是高大威猛的壮汉,纵算是女子,也多是强壮健硕的。

上官自若护着娇小的忘忘,自一干北地人中穿过。行之不远,各式商铺琳琅而来,成衣铺,珠宝店,胭脂水粉摊。继续向前,汇馔街,闻名知义,是各家酒楼饭庄集结的一条街。

忘忘举着糖葫芦大嚼在前,上官自若手捧装着各式小吃的油包在后,两人招摇过市。这北沿城的人或许不认识初来乍到的忘忘,但总不会错认了阎堡的总管事。上官管事身为阎堡的二号人物,多以一身墨青长袍示人,眉如柳叶过鬓,目如下弦弯月,天生一张不笑亦笑的娃娃脸,想不让人记住也难。

汇馔街不是福顺街,没有忘忘自小吃到大的桂花薰鱼,却也有香喷喷的美食供忘忘吃个饱。一趟走下来,她吃到腿软,到最后,上官自若不得不领她到茶楼以茶消食。

“原以为大北疆的北沿城是一片荒土呢,原来这么热闹。”坐在碧峰居茶楼二楼临窗雅间里,忘忘叹道。

“不及你的小嘴热闹罢?你可知道,这半个时辰,你吃了多少东西?”上官自若摇头笑道。实在是好奇,那么多东西都吃到了哪里去。看这丫头的吃功,应是修炼不短的罢?那没有几两肉的小身子又怎么回事?

“太君奶奶曾说过,能吃是福呢,忘忘是个有福之人呶。”君家姑娘挺着玉颈,噘着红唇,“况且忘忘最近才彻底好了,整整浪费了三个月没有吃到好东西,自然要补回来了。你这位大夫不可以嘲笑病人哦。”

上官自若扁扁嘴,“看来,我最近要多看些病人了,不然被你吃垮怎么办?”

“放心,忘忘我能干得很,明日我就向冯管事请职,和春双一样在阎堡做丫头挣工钱,不会只吃上官哥哥一个人的。”

上官自若好笑:“做丫头,你么?”

“怎样?上官哥哥敢小看忘忘?”

“你叫我上官哥哥,这声哥哥岂是白叫的?我身为北方第一堡的总管事,为自己妹妹谋点特权总是可以的罢?所以,你要挣工钱可以,但绝不是做丫头。”

“那做什么?”忘忘举起一双毛茸茸的猫眸。

上官自若神秘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忘忘撇撇小嘴,“事关我,我还不是早晚会知道?”

“纵算早晚知道,也是要晚一些才比较有惊喜。”

“惊喜?到时有惊无喜怎么办?”忘忘嘟嘟喃喃,信目外望,无意中“阎堡主?是阎堡主呢。”

当然是阎堡主。上官自若亦看到了踱进对面酒楼的修拔身影:四名一式阎家服饰的随从,阎秉忠附后相随,那样威仪八面的人物,不是北方第一商业霸主还能有谁?“那爿如环酒楼是记在阎堡名下的产业。”

忘忘信口道:“如环?恁地气势壮阔的酒楼,取了一个好柔和的名字。”

好聪明的娃儿。“耿如环,是如环酒楼的当垆掌柜,有人称其为北沿城最美丽的寡妇。”

“喔?”忘忘猫眸大睁。

真得象是一只柔白可爱的猫呢。上官自若真怕极了自己会忍不住抚挲上去。“不过,她虽然美丽,在北沿城,却没有人敢动她,因为她是阎堡主的红颜知己。”

“喔。”忘忘啜茶。

就这样?上官自若细看她表情,不像是矫饰。“忘娃娃,你认为阎堡主如何?”

“什么如何?”忘忘不解。

“你不认为他很出众拔萃么?”

“嗯……”忘忘歪头,忖思半晌。“应该是罢?”

应该是罢?“你们一路同行而来,你和他应该很熟了,是不是?”

“谈不上,忘忘坐车,他骑马,虽然忘忘是很想骑马没有错,但我是有求于人,不可以再添麻烦,所以就一直呆在车里,好闷呢。”

上官自若对自己未来的计划更有信心了,就是要找一个不会轻易对他动心的女人呗?但若果全然的不动心,他的计划亦无从开展。所以,在计划开展前,这丫头需要好好的调教,现今的她,情根未发,情芽未萌,不管是谁,都很难打动芳心罢。看来,未来几年,他要辛苦了。

阎秉忠险险掉了下巴,“总管事,属下没有听错罢?”

上官自若淡然自若如其名,颔首:“你没听错。在下也不介意再说一遍,自今日起,君忘忘跟着我,不管是学医,还是协理帐务,我自有安排。那春双,你也把她给忘忘做丫头罢。”

可是、可是、可是……阎秉忠在心里结巴了几万次,终于道:“她是阎堡的客人,早晚有一日要……”

上官自若笑眼弯起,“她不走了。你的人到现在不是也没找到她的父母么?在她父母找到前,她住在阎堡。找到后,也须来告诉我一声,由我安排,明白么?

阎秉忠挠头抓腮,明显感到不妥却奈不住人家阶大一级,“总管事,这……也得向堡主说一声……”

“忘忘是堡主的客人不假,不过,忘忘总有自主的权力,而本管事身为阎堡总管,这点留人的权力总还有罢。”

阎秉忠哑口。堡主是令人敬畏不假,但这位总是笑眯眯的总管事亦教人高深莫测,两位都不是他一介小人物能惹得起的,所以……唉,料想总管事也不会对那个好看的女娃娃如何如何,反而在他为她治病疗伤的日子里,是前所未有的体贴关切,就随他的安排呗。阎堡也不多一个人吃饭是不是?

至此,君忘忘正式成了北方第一堡的一员。北方的辽阔土地接纳了她,杨柳城那个温暖的水乡之城,似乎成了她前生的记忆,渐远了。

[第二卷:第一章(下)]

三年后。正夏。

“忘忘!忘忘!”春双大呼小叫的声音划过半个常笑居,由远而近。

亭子里的人儿,猫眸一神专注在手下的一盆草药苗上,恍若未闻。

“忘忘!”春双到了近前,扶着亭柱调息不止。“你还在摆弄这盆什么劳什子的‘大耳朵楼’么?”

“是‘大萼重楼’,这种药草生在云南,如果我能将它培育活了,会省很多力气。”事关自身专业,忘忘可不准别人给含糊了。

“好啦,先别摆弄她了,王婶的黑小子突然倒在地上,抖动不已,又喊冷喊热,你快给去看看!”

忘忘撩裙奔出亭外,边跑边嗔:“春双姐姐怎不早说!”

春双好不冤枉:是她不理人的好么?

下人们群居的大院里,阎堡主厨王婶正抱着自家小子号啕:“你这孩子,这不是要你娘的命么?你这个样子,叫你娘我怎么活呀?”

“王婶,春双丫头已经去喊忘忘了,你就莫哭了嘛。”有人道。

“就是,忘忘那丫头这几年治了咱们不少的病痛,让她一看,你这黑小子兴许就没事了……来了,来了,忘丫头来了!”

忘忘穿过围观人闯进来,未有赘言,先将黑小子剧烈抖动的腕号在手里。不多时,柳眉轻皱,“是疟疾。”

众人惊呼:疟疾?天啊,这可如何是好,可是个要人命的大症呢。

“春双姐姐,你先去我的房里将那盆大头黄花蒿取来煎汤,救急要紧。”

“好。”春双掉头再跑。

“有笔墨么?”忘忘想着药方,问。

“有,有。”在帐房谋事的怀仁捧来了物什,铺在院内的木案上。忘忘一蹴而就:青蒿二钱,鳖甲三钱,知母、桑叶、丹皮、花粉各一钱加少许。

“王婶,黑小子是患了久疟,照这个迹象,他还会再发。按这个药方取来,上药以水三碗煮成一碗,喂他服下。之后每回疟发前一到两个时辰分二次喂他,且记要温服。”

王婶持着药方感激涕零,一干人等更是赞不绝口:上官官事医术高明归高明,于他们,总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忘忘则不同了,人美心又甜,虽是堡主的贵客,总管事的义妹,可从来没有半点架子,她在的这几年,他们的日子可是好过了呢。

“那边有什么事么?怎那等繁闹?”前行的阎觐浅锁长眉,问身旁随行的上官自若。

上官自若手执轻扇,漫不经心道:“许是下人们看这夕阳将下,总有得歇息了,正自贺祝罢。”

阎觐对这位总管事的言辞不得不归为“以小人度君子之腹”之类。“秉忠,去看一眼。”他素喜安静,这堡里的下人或许不必谨言慎行,但他所经之处有这等的喧噪,除非拿出足够的理由,否则他会很不高兴。

阎秉忠去不多时,赶回来道:“是王婶的黑小子得了疟疾,幸得忘丫头救得及时,诸人正在为此庆幸呢。”

忘丫头?阎觐凤眼微挑,“咱们的医国圣手不是在此么?这阎堡何时又多了另一位?”

上官自若笑而未语。自有人出头为主子释疑,阎秉忠道:“是忘忘,这几年的她得承总管事的真传,医术已颇成气候,名声连堡外亦有耳闻了呢。”

忘忘?听着有几分耳熟,阎觐略作思忖:“忘忘是谁?”

阎秉忠丝毫不奇怪主子的善忘,毕竟,这三年里,他们不曾谋过面。“就是三年前自江南跟回来的那个君忘忘。”

一朵含苞的桃骨朵跳跃出脑际,阎觐逼退了那抹形影,“她竟然一直在这里?”

阎秉忠瞥一眼仿若事不关己的上官管事,讷道:“是,那小妮子的父母一直不曾查得,且她……亦不愿回到江南,加上……”

“加上属下又认了她为妹子,所以,就把她给留下了。”上官自若道。

“哦?”阎觐颇有兴味地打量一番自己年轻有为的总管事,“你认了她作妹子?本堡主怎么不知道我的总管事还有这等的闲情怡致。”

上官自若撇唇嘻笑道:“不瞒堡主,在认下那妹子之前,属下自己也不知道呢。”

阎觐留下意味莫名的一瞥,甩身就步。

上官自若摸着下颌,盯着那道背影,娃娃脸上,缓缓漫上一际深沉。

阎堡,青宁湖畔。

“喂,你!”

夏天的花,夏天的草,也都很美呢。

“喂,在叫你呢!”

来一阵徐徐凉风,简直就是人间极致的享受了。

“喂!”

夏日的歌怎样唱来着?夏风吹,褥暑消,……

“喂!”

“君忘忘!”

“水媚夫人,有何吩咐?”

“你……”娇媚入骨的粉脸,此刻却是气到极点的恨忿,咬牙切齿道,“君忘忘,你真以为本夫人治不了你,是不是?”

忘忘忍住不向老天爷递白眼,一福道:“水媚夫人,您尚需忘忘来治,您忘了么?”

水媚一窒,“君忘忘,你不要以为你有两三手医术就能在这阎堡横行无忌,有本夫人在,你成不了大气候。”

这位水媚夫人,几年来来来去去就这几句,说得不厌听得也会倦好么?忘忘摆弄着麻花长辫的发梢,低眉顺眼地聆了几句,待对方气势弱下去,以为战事已平,拔脚欲走,忽听得狮功再起:“君忘忘,你站住,本夫人的话还没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