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茶精点过后,知府夫人问道:“君大夫,你说过我儿这病最好能多见多看多走走多动是不是?”

差不多罢。多见多看,方会晓得这世间除了那污烂男人,还有春花秋月;多走多动,将心自庸人自扰的困囿里解脱出来,方不会在自怨自艾的天地里夸张悲伤。遂颔首。

“小夫人在这锦州城外三十里处,有娘家留下的一处别苑,四季鲜花不断,极是美丽。小夫人欲带我儿前去静养,君大夫认为如何?”

“很好啊。在清静幽雅的环境里,或可令高小姐能淀下心思,反省自身。夫人在旁再细心呵护,温柔开解,高小姐的病情定会有所起色。”

“那小夫人欲请君大夫和小夫人母女一并前往,如何?”

“……?”

“小夫人这个不情之请,还请君大夫念在小夫人的爱女心切,予以成全。我儿饱受情伤,小夫人业已力交瘁。君大夫同行,在旁施医用药,总会有痊愈希望。君大夫,小夫人求你。”

“容忘忘想想,如何?忘忘毕竟签有主家,还有双亲要照料。”

“不妨事,不妨事,颐安堂不必费心,本夫人可命他们给君大夫留着这个位子。若君大夫的亲人愿意随咱前往更好,反正那处宅子已经是小女痊愈后的诊金。如果有什么不便之处,小夫人安排几个丫头上门服侍也是好的。这几日,府衙捕快多在君大夫居家方圆近处巡视,管保那些地痞不敢再上门滋事。君大夫,这是百两订金,小夫人可立据为证,我儿病愈后,那处别苑定作尾金相付。如何?如何?君大夫?”

忘忘自知再推搪下去,惹来一个恼羞成怒,她便是放着敬酒不吃偏讨罚酒了,“高夫人,不如将地址相告,待忘忘将手头一切安排妥当后,便上门和夫人会合?”

“这……”

“忘忘身为大夫,总不好将诊到半路的病人抛下,有负医者之责罢?”

“三日可够?”

“五日如何?”

“……好。小夫人和小女在别苑待君大夫五日。届时,小夫人派人轿接君大夫。小夫人也将别苑地址誉抄给君大夫,若君大夫可提前了事,请尽早前来。”

唉~~~“忘忘会尽力而为。”

上官自若亦供职颐安堂,每日时辰恰是忘忘闲置的上半日。

忘忘是不解他为何放着第一堡的总管事不做,跑来这仅比江湖郎中好个几分的坐堂大夫,她曾问过一回,上官自若答:“守护。”

守护谁?我么?忘忘在心中自问,但却未再问出口来。对于上官自若,她要做到原谅很容易,因为他曾经是位极尽职责的兄长,给了她精心的呵护培植。虽然他坦承,过往他所曾给予她的,都是在期望最大的回值占住阎觐的心,使朝慧美人为他所有。但是,世间除了父母恩情,本来就没有不求回报的情感不是么?只是,她仍然会不舒服,会薄有芥蒂。原谅容易,释怀难罢?

“忘忘,在想什么?恁样出神?”上官自若的五指倏然挡在她眼前。

“哦。”意识到二人处在回家途中,她甩甩头,甩开满天心思,“上官哥哥,我们需快些走了,我几乎都要闻到娘做的百合薰鱼的香气了呢。”

温婉的君母知晓上官自若便是授教爱女医术的兄师,且诸多照顾,遂不胜感激,执意要他每日到晚膳到君家料理。是以,忘忘下工后,上官自若即会陪她一路返家,膳后再返住处。

“你呀,还说你近来长大了,一谈到吃,仍然是那个贪食的忘娃娃!”

“子曰‘民以食为天’,又有云‘吃饭皇帝大’,小女子只是遵循圣人教诲而已。”

“子曰?恕在下才疏学浅,敢问是哪位圣人曾有过恁样博大精深的语录?”

“君子,看清楚,即是阁下眼前这位注定流芳百世、名传千古的君子女圣人……”

“哈哈……你呀……”

“别揉我的发了,很难看哦……”

“哈哈……”

“上官哥哥,我会生气哦……”

两人一路追打,搡开院门,忘忘因体形娇小,未见院内情形。走在前面的上官自若却一目了然,“忘忘,有客……”

“不行,让忘忘打回来再说,上官哥哥你很欠打哦!”小脚跳跳,只会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地将他的发也打乱。

“小丫头,当真有客,是……明公子。”

“明公子?暗公了都救不了上官哥哥你……哪位明公子?”忘忘手僵在半空,身滞在上官背后,“上官哥哥?”

“明清寒,明公子。”

明清寒?好熟好熟的名字,熟到如同前世记忆里的残影。

“忘忘。”上官自若能听觉到身后娃儿的气息一窒,伸出大掌,回身温柔地牵住她,低语道,“不怕不怕,有上官哥哥在呢。”他料想明清寒会找上门来。当日给了他忘忘的去处,若他如传说中的精明,不难猜度出最快的寻人捷径跟踪。果然。

“忘儿,别傻站了,快过来见过少爷!少爷您坐罢,忘忘那丫头……”忘母道。

是哦,见过少爷。忘忘不再庇在上官自若长身之后,迈出足来。“少爷……”

“忘儿!”

她尚未启目看清,一个怀抱携风带火而至,将她袭裹在内,耳边,是喜悦轻唤,“忘儿!忘儿!忘儿!……”

这个怀抱哦,在曾经历的三个月的病海沉浮中,她是渴盼到极点的罢?

[第三卷:第二章(下)]

兹始,君家夫妻并非不知明清寒对女儿的心意。他们曾想着,既然明家不重门第观念,明老太君又将忘忘疼若亲孙,能将爱女交给自幼疼她爱她的少爷,未尝不是美事。而现今当下,少爷已娶妻为夫,除了叹声缘浅,又能如何?将事情说开,各走各途,各回各路罢。

所以,他们将院里的一隅清静,留给了一对有缘无份的小儿女。

“忘儿?”明清寒试着捉她的手,不料她柔绵绵地任他掌握,心下既惊且喜,“忘儿……”

“少爷,忘忘很想你。”

“真的?”明清寒心际作鼓,“忘儿想我?”

“忘儿也想太君奶奶,想兰嬷嬷,想春喜姐姐,想……”

鼎沸的心再度归零,明清寒涩声问:“想我和想她们,没有不同?”

“少爷,少夫人好么?四年前的烫伤,没有留下任何遗症罢?”

“你……”明清寒胸腔抽紧,“忘儿你还在怪我?怪我误会了你,怪我打了你?”

“太久了,忘忘不记得还怪不怪少爷。”忘忘歪颐似在回思,“不怪了罢。不过要仔细想,少爷那时打得忘忘真的很痛呢。”

“忘儿!”明清寒将小小人儿给揉在胸口,“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别怪我了,好么?随我回江南,好么?”

“好,不好。”

“什么?”闷在胸口的咕哝,他不曾听清,握住她的肩,稍推一隙,“忘儿,你方才说了什么?”

“不怪少爷,好。回江南,不好。”

“忘儿,我不再逼你,只是,让我照顾你,如以往那般疼你,像哥哥、像父亲、像……很疼很疼你,不好么?”

“忘忘今年已经十九岁了,不再是那个小娃娃,惹祸精,是不是?”

“是……?”

“忘忘十九岁,该嫁人了,是不是?”

“你……!”

“忘忘不会再以为任我闯了天大的祸事,总有清寒少爷打点一切,是不是?”

“……忘儿,你可以,你可以的,你可以闯祸,你可以惹事,我为你善后……”

“少爷不希望忘忘长大么?不希望忘忘变得懂事么?”

“……忘儿,你听……”

“若是有一日,我真将一碗热汤泼在少夫人身上,少爷该怎么为忘忘善后呢?”

“你不会的,忘儿,你只是贪玩调皮,却不是任性刁蛮,你不会……”

“你终于明白那时的我,肯定不会。”她笑得好无力,“或许,我不必一碗热汤,只要一点无痕勾魂散,少夫人就可以在睡梦中……”

“忘儿!”盯着那张坦然无伪的小脸,迎着那双洁净无尘的瞳眸,“你不会,告诉我,你不会!”

她酒窝调皮一转,“我自然不会。但我长大了,嫁人却是会的罢?”

明清寒涩声道:“忘儿,如果……有一日,你……有了……中意的人,我会……兄长般……嫁你出去……”每一字,重若千钧;每一字,心成刀割……忘儿,为何要这般残忍,为何啊?

“这样很好。”忘忘浮起如花笑靥,“如果忘忘有一天出嫁,一定给将信送到江南,届时你和太君奶奶都要来送忘忘出阁才好。”

“忘儿,你不随我回去?!”

“这里是忘忘的家,还要回到哪里?”

“随我回去!随我回去,忘儿!”

忘忘螓首微摇,“少爷,问你一个问题哦。”

“随我回去,忘儿,你不是想太君奶奶,想桂兰嬷嬷……”

“如若再回到以往的那个时日,少爷还是会娶少夫人么?”

“随我回去……忘儿,你说了什么?”

忘忘小嘴一撇,“少爷不专心哦。忘忘大方,不介意再问一回。如果能让少爷回到那时,你还是会娶……”

“我不会亲自去湘水城退亲!”他答得迅即,“或者退亲柬,或者老管家,总之,我不会亲自去……”

没有亲自去,就见不到少奶奶的绝世娇容,勾不起前世今生的宿债情缘,对么?意即,看到了,仍然会娶,是么?“忘忘知道了。少爷,忘忘累了,想去歇息了。”

他捉住她欲撤的娇躯,“忘儿,你还没有答应我,随我回江南,好不好?”

直视他迫切渴望的眸,她依然摇头。“不好。少爷和忘忘,本来一齐走了一段路,可是,因了另一条路上的好风景,少爷离开了,而忘忘一人向前走着,也遇到了属于忘忘的风景,不管这风景好不好,那依然是忘忘的路。少爷的路和忘忘的路纵算偶有交汇,也已经没有办法再象从前那般一齐上路。我这样说,少爷你明白罢?”

“忘儿,你说错了!我不是贪图另一条路上的好风光,我是为了那条路上未偿的坑债!忘儿,只要你想,我们还是可以一起上路,只要你想!”

“忘忘的路和少爷的路已然岔开了,我不想跑恁远去跟上少爷的路。而且,一条路上三个人,挤了些,忘忘不喜欢拥蹇。”

“忘儿……告诉我,要怎样,你才能和我走,要怎样,你才不要离开我,告诉我,好么?”

少爷~~~夕阳下,俊颜几为绝望所扭曲,清眸血线毕现。她看得心痛,翘足以指尖柔抚过他的眉眼,“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她吟得轻浅,却字字清晰,不曾哀怨,不见浓愁,唯泛着令人窒息的无可奈何。

“不,不,我不要错过!”明清寒疯似地将她箍入胸前,俯首攫住桃瓣嫩唇……在他将密切热吻烙向她粉颈之际,听她悠悠道,“少爷,少夫人在看着你呢。”

他踉跄身退,盯她无辜娇靥:“忘儿,你……”为何,为何她一定要如此残忍?她在逼他么,在逼他么?

忘儿,你在逼我么?你要看看,我能为你做到什么地步么?忘儿,你要逼的,是那一步么?

仿佛听到了他心底的嘶呐,她摇首道:“少爷,我没有要你为我做什么。你不记得么,忘忘曾在你娶凌家小姐前,问过你,如果忘忘要你不要娶,你会怎样,结果没有任何改变不是么?少爷,对于凌家小姐,纵算不是前世的姻缘,你见了那样的绝顶容貌,也会心动的罢?至少,你很喜欢凌家小姐,很讨厌她受伤,很怕忘忘会把‘调皮‘的手段用在她身上,是罢?我曾经看见,在你们的新婚燕尔时……”

两人逾十几日未见,忘忘受不住相思熬煎,那日,她爬上了清寒居墙外的大树,原只想悄看他一眼便好,“……在江南绚烂的花雨中,英俊的少爷抱住了美丽的少夫人,吻住了她的唇……”唯美的一幕,令她在江南温暖的日阳下,心凝成冰。

以为过去了,以为不痛了,原来还会啊。她揉揉胸臆,又笑道,“忘忘那时,就断了对少爷的任何念想。少爷,忘忘是断不会再和你一起上路了。你,走好罢。”

[第三卷:第三章(上)]

忘儿,这并不公平,事实上我是记得她是我负了几世的人,才做下的那个痛断肝肠的决定!绝色女子我不是没有见过啊……

绝色女子或许见过,但你见得,都不是少夫人呢。忘忘在心里回道。

“忘忘?”又是五根手指干扰视线。

不必看,忘忘也知道这手指的主人,“别闹了,上官哥哥,我在看诊呢。”

“看诊?”上官自若语音含笑,“看诊看到患者唤你五六声都不回应的么?”

哦?忘忘扬眸,赫见对面的病者,蓦觉指尖下有脉膊运行,才察自己竟在诊脉时心神游离开去,“对不住……已经不碍事了,张老伯您体内瘀气已消,将那方子上药量减半续服一月,即可葆痊愈。”

目送病患称谢辞去,上官自若落坐侧畔,低声问:“忘忘,心情不好么?”

“也不是。”昨日之前,和明清寒,尚不曾珍重一声“走好”,即天各一方。昨日过后,一声“走好”,心里的某处拥堵仿佛乍然腾空,有些微的不适罢。

“忘忘。”上官自若倒一杯茶给她,“别逼着自己,好么?”

“呃?”忘忘眸儿盛满不解。

“如果觉得舍不得,就去找他回来。”

“谁?”明清寒么?

“上官哥哥是你当年病重时的大夫,早在那段时日里,‘明清寒’这三个字对我已非陌生。你心底的希翼,上官哥哥是清楚的。”

上官自若为她心疼啊。曾经烂漫纯真的小娃娃,屡受重创,现如今,虽眼底眉杪不见沧桑,明活亮眼笑容内却掺进了玩味讥讽。明清寒犯了怎样的错他是不知,他和阎觐是怎样的愚蠢残忍却清楚不过。之后的人生,他唯一想要的,是忘忘的幸福快乐。不管,这幸福由谁来给。

忘忘笑语道:“上官哥哥,纵算有希翼,也是那个病时的忘忘所想的。病好了的忘忘,早在病前,已将希翼除却。”

“忘忘,若你想,上官哥哥会……”用尽平生之力,为你达成你所求所欲。

“忘忘不想了。”她螓首微扬,明璨美眸坦然相对,“上官哥哥,你看清楚了,忘忘不是口是心非,忘忘是真的不想。所以,莫去打扰少爷和少夫人,好么?”

少夫人?上官自若赫然心惊:原来……难怪十五岁的娃娃会“心力交瘁、郁结成疾”,原来,面对的是那等无望的残局!

如若两人非身处药堂,他想将她揽在胸口。这个教人心折的忘娃娃啊。

“上官哥哥,忘忘有没有说过?你无需因为过往而对忘忘抱愧,你给忘忘的,原比你拿走的多。你真的不必为了补偿忘忘,而做些什么。”

唉~~忘娃娃,合该为人宠为人疼为人惜为人视若珍宝的忘娃娃啊……

颐安堂的东家对于上官自若只拿半日薪却做整日事的做法,绝对表示赞同。尤其今日,十余名刀伤患者涌进药堂,初始那面色不善、唯一不曾带伤的领头挥刀霍霍,意欲赶尽堂内正拿药诊脉的常客,上官大夫只上前友好地轻拍了那兄弟肩膀一记,人家便心悦诚服地在旁静候。好,好用,物美价廉,本东家喜欢。

上官自若将在学徒端来的清水盆中净了手,走到仰放支板上的伤患身前,剪开血肉模糊的衣襟,其人胸上血犹不停的创口赫然在目。他心下一动。

“好奇怪的伤口。”另一边的忘忘手底未停,低语咕哝。

两人从医均非一日两日,处理此类外伤是基本要理,再有店内学徒从旁协助,不一时,十余伤患已外敷包扎完毕。开了内服药方,净面净手后,上官自若回眸正见忘忘柳眉微颦的模样。

“忘忘,怎么了?”

忘忘近他一步,压声低语道:“上官哥哥不觉得他们身上的伤口形状奇怪么?似乎在哪里见过?”

上官自若料到她必然见过,在她耳边以更沉低的音嗓道:“是阎堡的火焰刀。”

忘忘美眸一闪,“难怪。”创口皮肉外翻,呈三角形状,两角稍浅,一角入深,的确是阎堡火焰刀方能制作出来的模样。

上官自若见她面色如常,放下心来。“忙了这一气,下工时辰过了,我们走罢。”只要她未忐忑,他便不生担心。阎堡人奈他无何,而若是因她而来,他定会运用所有力量,保她周全。

“走是没有关系,不过上官哥哥不打算解了那位兄台的穴道么?”忘忘俏皮一笑,纤指妙指。

上官自若挽她便走,将出门前,自门后磊成一人多高的药草小垛上拈起一叶,头不曾动,信手回掷。一迳逍遥去了。

两人并行街上,忘忘频频回首:“上官哥哥,那凶人恢复自由后不会找主家麻烦么?”

“放心,咱们那位主家绝对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上官自若相信,对方想必亦掂出了他的斤两,所以适才他没有费事掩藏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