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她不得不承认,这一回,不同于以往每一次的厌烦,见到他安全无虞出现的瞬间,她心底是有一丝窃喜在的。三月相处,人非草木,她心软了。

[第三卷:第六章(上)]

忘忘未回颐安堂就职。这桃花坞地在城外,幽远僻静,正利她培植药草,炼制丹药。手上,久日行医薄有积蓄,加上知府夫人的几千两诊金,不愁度日。为免坐吃山空,拿了百两出来,在周边乡间建了间小小药铺,派了个伶俐家丁当柜,收费偏赀,收项权付日常支出也便够了。隔三岔五,她也会拿些珍稀药材到昔日雇主处高价售卖。既然上官自若说东家不是常人,他的银子赚起来便分外心安理得。

“背篓给我,你乖乖在这边玩呶,我不一会儿便出来,你莫走得太远哦。”

“喔。小觐会乖乖。”主动把一颗大颅垂到她能够及的方位,“小觐会乖乖。”

忘忘如他所愿,拍拍他的头,“别和人打架哦。”她是生怕他虽然成了现今模样,一身忘了如何操用的功力犹在,万一控制不对,出了人命她岂不麻烦。“姐姐出来给你买鱼吃。”

“喔。”纯纯的眼神、憨憨的乖笑,拼现在一张俊脸上,好可爱哦。她再拍他的头一记,安心步入颐安堂。

颐安堂东家恰好在值,见她,笑脸迎来,“忘忘大夫,何时回来坐堂?你不在,这颐安堂失色不少呢。”

“本姑娘记得东家开得是药铺,而不其它需要增‘色’的地方。”忘忘将才从小觐背上拿下来的背篓置在柜台,“我还有事要做,麻烦东家快一些。”

“好,好,忘忘大夫且待片刻。”东家一面吩咐掌柜及学徒验收药材,一面向外张望,随口道,“忘忘大夫,随你来的,他是忘忘大夫的什么人?”

“是本姑娘收养的宠物。”忘忘目注掌柜秤量,随口答道。

“宠物?”那么大个哦?

“东家对他有兴趣?”若如此,她大方奉送。

“不,不,不。”东家头摇得媲美孩童手中的拨浪鼓,“只是我看他偌大的个儿,怎不懂得反击?”

“反击?”忘忘柳眉微颦,“东家说什么?”

“你看那几个小混混,生得都不及他的肩膀高,他竟能任人踢打,很奇怪……咦,忘忘大夫嘞?”

啪!啪!啪!几声脆响,忘忘脚下御步游走,直至给每人脸上都甩了五根指印方作罢,“小觐,站起来!”

几个打兴正浓的混混突遭人打,免不得有几分懵然,待看清了那傻大个旁站着的仅是个粉琢玉砌的小姑娘时,个个笑咧了嘴,其中一人竟还识出她来,“大哥,这就是我和你提起的那个小美人,怎样?很不错罢?比畅春阁的头牌清倌还标致。”

“不错,不错,你小子也有没看走眼的时候,这小美人称得上是上等成色,你们等什么,还不把大哥的小美人给请回家去!”

“滚开,不要欺负姐姐,滚开”小觐死命搂住“姐姐”,“坏人,滚开”

“小觐你个笨……混帐东西,放开我,不然姐姐怎么打坏人!”

“小觐打坏人,小觐打坏人……”大长腿踢啊踢,竟将两个给踢到了一丈开外。

众混混得见,火气上蹿,抄棍持棒就给围上来群殴。小觐翻身将忘忘密密实实护住,棍棒“嗵嗵”砸在背上腰上腿上,却不使一下伤着身下的小人儿。

“小觐,你个笨蛋,放开我啦……”忘忘急煞气煞却挣不开他,“笨蛋小觐,松手啦!”

颐安堂东家果然不是寻常人,仅是几片药草叶,就给一干混混扔个干净。偏偏,小觐似是极不喜欢他,东家斯文有礼与忘忘对话,另一隅接受学徒擦药疗伤的他不时制造出声响来挠人视听。她碍于脸面无法在外实施家教,心底告诉自己回头算帐。

“忘忘大夫,你的‘宠物’似不是天生的痴儿?”东家低语问道。

“东家是眼力好,还是医术好?既如此,不妨顺便看看他是因了什么原由才成了这副模样?”

“不敢不敢,忘忘大夫都治不好的人,在下这点皮毛功夫哪敢献丑?”东家笑嘻嘻拱手作谦,“不过,忘忘大夫真不打算回颐安堂么?在下可是衷心期盼这一日呢?”

“东家,忘忘有感你现下定是在打着什么样的算计,敢问你对忘忘可有图谋?”

“咳!咳!”东家有被人看穿的尴尬,“如若在下说在下对忘忘姑娘心存倾慕,不知姑娘作何感想?”

“不相信而已。”哪有人对着自己倾慕的女子,还一脸顽戏。

“咳!咳!咳!忘忘姑娘,你可以含蓄一点。”东家不得已暴露嘴脸,“君大夫,如果在下将这间药铺转手姑娘,不知姑娘可有兴趣?”

“说说看。”

东家眼看铺子里开始热闹起来,遂道:“在下有意这铺子脱手,认为姑娘是最合适的接手人选。若有意,不如随在下到后堂详谈。”

忘忘尚存思忖,已有人疾转风样地冲过来,“姐姐,药药完了,回家!”

回家?忘忘眯起了眸,“东家,此事容忘忘考量后再给答覆,先告辞了。”

“姐姐,等等小觐哦,等等小觐”

偌大的“宠物”,操着童稚的声嗓,一路追来。

忘忘疾步匆匆,穿街,走巷,出城,直至桃花坞隐然在望,她方倏然驻足,回身作狮吼:“小觐!”

“呼呼~~姐姐?”小觐赶得吃力,犹张嘴大喘。

“你说,你今天犯了几样错误?”

“呼呼~~姐姐……”小觐绞扭起手指,这是他慌乱无措时的惯有动作。

“第一,坏人打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还手?”

“姐姐说……不要……小觐打架。”

“我没让你打架,可我教过你如何自卫。你就像姐姐那般,拿手甩他们的耳光,或者,像你那样踢也可以。”

“喔。”姐姐担心小觐,好开心哦。

“第二,纵然你不懂得反击,逃总会罢?你追我的时候,不是跑得比任何人都快么?”

“可是,姐姐说要小觐乖乖不要动,姐姐找不到小觐,会怕怕。”

才怪,自己乖乖走远了倒省了本姑娘费心甩你!

“第三,坏人打过来的时候,你只管抱住姐姐,姐姐连打坏人都没有机会,你可知道你那样的行为有多……令人气恼。”

“喔。可是……”

“没有可是!”

“喔。”

“还有,姐姐教过你,大人在讲话时,小孩子要乖,今天我和东家说话,你在旁边上药还不能安分,恁样不听话又没有家教的小孩,我不要了!”

“哇……”没有预警地,超大只宠物滂泗大哭,“姐姐……不要小觐……小觐乖乖……乖……不要不要……小觐……”

“会乖?”

“……喔……乖乖地……”大头点点,泪花儿飞飞。

“那今天姐姐说过的话你须牢牢记住,回家后拿笔写下来,再抄十遍,记住,将字写得工整好看些,明白么?

“……嗯……小觐乖乖写……”

“再把今日晒过的草药给切磨出来,方能上床安歇,知道么?”

“……嗯……小觐乖乖切……”

很好,知道谁是老大。“走罢,回家吃饭。”

回家,小觐乖乖,姐姐不生气……姐姐对小觐好好喔,会唱好听的歌儿给小觐听,会做新衣衣给小觐穿,虽然他不乖她会生气,可是生气的样子也好好看喔,骂人的声音也好好听喔……大只宠物泪痕犹存,却搬出笑靥甜甜,一蹦一蹦紧随“主人”脚步远去。

山路间,日阳将两人的背影投射成长长融影,隐入林深处。

上官自若、南宫慧同返锦州城。他们自然不会晓得,就在他们穿梭于锦州城大街小巷之时,有几回是和另外两个身影背道而驰;更有,上官自若在颐安堂外略作踟蹰再行就步之际,里内正有人因为看到“姐姐”对着别人笑得好看气得掷东抛西。

世间万事,向来阴差阳错。若时辰未到,谁也无法预知上苍对戏码的最后铺排。

[第三卷:第六章(下)]

知府夫人造访桃花坞。

作为这座园子的旧主人,她全无恋栈之心。爱女服过药后,的确忘记了先前之事,但却依然聪明乖巧,多日相处下来,一家人亲昵如初,且有陈良那个厚道孩子从旁呵爱周护,芊儿亦粘她粘得紧,高家好事将近。原本以为家破人散的悲剧,因为君大夫的妙手,得以重拾欢乐,她对救女恩人的感激,已非区区诊金及一座宅邸能道尽了。

“君大夫,住得还好么?这园子老是老了些,但还算宽敞清静,家丁也都是做了在我娘家做久了的老人,很可靠,他们的卖身契都和房契放在我交你的箧箱内。”

忘忘称谢,递一纸药方过去:“这是我给高老夫人开的养生方,她身体偏热,不适宜大补,照这个方子吃吃看。”

知府夫人笑逐颜开,“君大夫,你真是一位好大夫呢,你对我们高家的恩情,小夫人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报答得尽。”

忘忘摇头:“忘忘并非分文不取的义医,高夫人言重了。”

“哪里话,君大夫你人好医术也高,我们高……呃,忘忘大夫,他是哪位?”

忘忘回首,不远处的阳光下,小觐正趴匍在地翻晒药草,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歌儿,似是极快活。笑道“他是……”贵千金的同命人,只不过结果大相径庭。同食蚀心草,知府千金除了往事尽销外神志智能全无问题,他却变成了“小觐”,不过不是最坏的。据闻小王爷昏睡三日,醒后如呆如痴,言语失禁。若当初他是唯一的试验对象,她定是不敢在其后再向知府小姐施药。“他是忘忘的一个远房亲戚,因失怙无依,特由忘忘教养。”

“他是不是……”知府大人比比脑际。

忘忘微颔螓首。

“啊呀,难为你了。”

“还算听话,不难养。”

“那也太难为你了,君大夫。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带着这么一个大……大孩子,总是不便嘛。”

不便么?她反倒觉得方便得很呢。采药,背药,晒药,捣药……举凡脏重累,一概全包,任劳任怨任打任骂且甘之如饴,除却一日三餐,工钱全无,物美价廉,委实好用。

高夫人见她但笑不语,以为自己说中了姑娘家的难处,不由得犯了思量。

“高夫人,小觐……”

“君大夫,我有一个办法!”

呃?“请讲。”

“我娘家有门亲戚,十年前生个长子,和他的情形差不许多,但他偏偏疼那个孩子疼得紧,特为其建了一座游安园,就在离这二十里的山坳里,里面吃喝杂耍什么都有,而且凡是就近有类似情形的孩子,每月交上二十文,亦可送去与他的爱子做伴。其实说穿了,是我那堂弟心软,生怕有些狠心父母将骨肉给随意扔了或者打骂出气。”

知府夫人是在说……?

“若由小夫人出面,这二十文他是断不会收的。将你这个亲戚送过去,你定时去看他即可,也不必每日操持劳累了不是?”

“……”忘忘目光投向那玩得快乐的大孩子,正巧,他迎到了她在注目,咧出一朵憨憨乖笑,手下翻弄得更是勤快。

“君大夫,你不必觉得难为,我那堂弟是很高兴他的爱子有同类玩伴的。而你这亲戚送过去,定会比现在快活。”

“……好,如此,多谢高夫人了。”她心心念念,不就是可以将他自生命中甩开么?先前的失败,是因为他的无所归依。既然眼前有了如此好的去处,总应没有挂碍了罢。

“君大夫,堂姐事前已来了信,您但请放心,贵亲在此处,绝对会过得很好,小犬也会高兴多一个玩伴的。”

游安园园主一派良善和气,笑意晏晏,看到她身后阎觐时,更有多了一层感同身受的体谅。

是么?她转回头,看着正以新奇目光打量四遭一切的他,问:“小觐,你喜欢此地么?”

“这里好好玩呶。”小觐目不暇接,欢声道。

的确。飞瀑流湍,碧草青青,纸鸢翻飞,木马穿行,更有十余个年纪不同却笑声纯稚的“孩子”在其中厮混玩耍,的确是一个很特别很适合眼前小觐的处所。“你喜欢么?”

“嗯。喜欢。”小觐对着她,重重点头,嘻出好大好大的笑花。

“小觐在这边,要听话,要乖,不可以打架,是真的不可以打架哦,因为这边没有人会欺负小觐,明白么?”

“姐姐,小觐会乖乖……”

“好,那你和他们去玩罢。”看见了他眼底的热切希翼,她道。

“真的么?”他雀跃。

她颔首,“今后,你要住在这里了,要和他们好好相处哦。”

俊脸一亮:“住在这里?小觐真的住在这里?”

“嗯。”

跳脚欢叫:“好好喔,小觐可以和姐姐一齐住在这里,好好喔。”

“小觐……”这一回,她不想骗他,不想他转头不见她时,又知道是她骗了他,“只有小觐住这边。”

俊脸上的憨笑登时枯竭,“姐姐嘞?”

“姐姐会定时来看望你,一个月,不,二十日?那,十日,每隔十日姐姐都会来看你,并且买来好吃的鱼给你,你乖乖和他们一起玩,你……你……把眼泪收回去!”

“姐姐不要小觐了……姐姐不要小觐了……”漂亮的细长凤眸内,泪如珍珠般大颗大颗滚落,眼神是无限恐惧惶惴。“姐姐不要小觐了……”

“我几时说过不要你了!我说过会来看你,便当真会来看你!”

牵住她衣袖一角,一面拭泪一面吸鼻一边抽泣一面卑微哀求,“姐姐不要不要小觐……小觐乖……小觐以后不吃鱼……姐姐和小觐在一起,好不好?姐姐,好不好?”

“不好!”忘忘故意将脸儿板得正紧,眸儿凶凶,“你在这边,好吃好玩好耍,不会有坏人欺负你,你还要怎样?”

“……小觐和姐姐一起……小觐不要好吃……不怕坏人……小觐会摘药……会升炉火……会知道不把锅底熬干……会乖乖……”

“你会乖的话,便听话乖乖呆在这边,顶多姐姐答应你,五天后便来看你,好不好?”

“姐姐……”

“听话,我生气了喔!”她娇叱回了他的缠求,再不想牵扯下去,侧身向园主一礼,“拜托园主了。”

园主和颜笑道:“不妨事的,君大夫。所有初至此地的孩子都是如此,待过了三五日,和其他孩子玩在一起后,就算你来接他,他也舍不得走了。”

如此,最好。

遽然,她甩衣狂奔,连园门也不用,自那围墙上纵身而过!

“呜哇……姐姐姐姐不要不要小觐”

“姐姐姐姐”

“姐姐”

她掩耳穿越于林野之间,从未有此刻般感谢上官哥哥教授的轻功,可以将那哭喊的哀求尽速抛绝身后。草叶刮了衣衫,她不管,枝木扯了长发,她不觉,跑,跑,跑,跑到筋疲力绝,她双腿软倒,伏在溪边,她赫见了清澈溪流里一张教泪浸透的脸颜。她哭了?她竟然哭了,她有多久,不曾再为男人哭?知悉上官哥哥的背叛利用她未哭,那个冷恶寡情的阎觐更无法令她哭,可是,小觐……小觐……因了小觐,她心痛而哭?!

对不起,小觐,你若不是“他”,我定不会弃你,你会快活罢?此下的你,游安园是你最好的去处,这样的你,纵然回到堡内,也定是如同拘幽,可在游安园,会快活罢,会罢?会的,是不是?小觐……

无人山野,潺潺溪畔,她伏地纵声号啕。惊跑了饮水麋鹿,吓着了啮草白免,两只鹊儿,叽喳啾啾,难解人间愁苦。

[第三卷:第七章(上)]

心焦如焚的南宫慧,为求多途着手,再也顾不得自身是微服出宫不宜张扬,找上了锦州府。

锦州知府高卫算是个敦厚为民的好官,只是寻常略偏胆小怕事,若非也不会硬咽下爱女之辱。但见上门锦装少年气派华贵,道是又是哪家皇亲来恃势搜刮,于是谨小慎微,忐忑相迎。待来者随从亮出镶金腰牌,赫见“朝慧公主”四字,心头震讶大骇,遂跪伏道:“臣锦州府高卫拜见公主千岁。”

朝慧公主落座正位,赐了平身后,亦不再费事周折,直接诘起近几月锦州府内可有事关无名男子伤殒案件。高知府命师爷抱来了一干案卷,她速览完毕,一半失望一半略弛紧悬心弦,盘旋多日的疑惑亦再浮腾起:以觐哥的武功,谁人能伤得了他?更甚者,伤他同时又能教他全无影踪?事情似乎来得太过奇特诡异。

“锦州府,这画像中人是本公主要找的人,你责人持图在全城内外盘查,记住,不须声张扰民,本宫无意透露出本宫身在锦州之讯,明白么?”

“是,下官谨遵公主凤谕。”高知府戒惧或慎,诚惶诚恐,接了图像,当即铺排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