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寒眉宇蹙紧:“米大人,可否请您帮明某一忙?帮明某找回妻子,她此刻怀有身孕,不宜奔波。”当下,几人分工明细:明清寒排查栽赃者,广平王捉人,米昀则找寻另一位明少夫人。

米昀满口应承:“小事一桩,尊夫人能做出王爷所言的幻药,是我们不可或缺的助力呢。”

忘忘奔波几十里,拜访了前宰相府邸。后者慨然应允乐意调查事发原委,对忘忘来讲,这已是最好结果。而后,她连夜返回,中途在一曾受她义诊的山内农家歇步,换一套粗布男装,以药汁涂黄脸面,断发作须粘颌。城门开时,她进到杨柳城内。

为了安抚未出世的宝宝,忘忘按时服用自制的安胎丸药,究如此,她仍觉疲累。坐在茶楼,耳倾四方消息,五指在宽大男衫遮挡下的小腹上游移。

自周围或扼腕或叹息或幸灾或乐祸的嗡谈中,她大概获知了目前情形:太君及明家众人尚羁押在知府衙门;明家少爷外出查帐恰躲过搜拿,现属官府通缉要犯;明家在地方声名难违,已有乡民联名为明家上书喊冤;衙门当差的邻家大哥参与了那次突如其来的袭查,听说知府大人是奉京城大官之命……

京城大官?不知怎地,忘忘就是觉得,自己与这桩冤狱有莫名的干系,脑中,似有根线断在那里,只是……要怎样将它贯起?到底,症结出在哪里?

直到,阎觐的颀长身影挡住了她的光影。

她抬眸,看见那张俊脸,倏尔间,断了的线终于连系,纵然她不愿相信……“你……你听到明家的事了?”

阎觐盯着她隐在那可爱髭须后面、不过几日便憔悴下来的小脸,沉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她依言。如果事当真由她起,那么他也是咎责难脱,纵然他未来找她,她也要上门寻他。

阎觐回身看她步履微蹒,心里抽紧叹息,管不了她现在的装扮,当街抱起这小小“男人”,送进暖软车厢。

“你……”

“你不必急,就算不是为你,明家曾为阎堡力挽狂澜,这个人情我也要还。”他随后跨进来,高长的身躯使车厢变得窄挤,“放心罢,这事的作祟者之一我业已拿下,当下将她押在我购下的一处偏宅内,你见了她,便会明白一切。”看她眸显疲色,径自揽过她拥在胸际,“你为明家事多日奔波,先睡一会。”

[第四卷:第四章(中)]

靠在一个她从不以为是停靠的胸膛,她不以为自己能睡着。但许是连日奔波之下真的累了,枕着耳下那个强劲心跳,还是缅入了黑甜梦境。

醒来后,她第一眼所见,是作“祟”者之一。

耿如环。

果然是“祟”呢。忘忘很难说清对这女人的观感,只记得初见她时,通体便滋生有诡异的不适。

“你醒了?”耿如环以上俯下,媚眼横乜,“我当是谁呢?能被堡主亲自抱着送到榻上。原来是你。”

忘忘摸脸,那并不成功(至少没有骗过阎觐)的伪装业已没了。缓缓撑起上身靠在床柱,悠悠然道:“这句话该我说罢,原来是你。”

“什么意思?”耿如环细眉一挑。

哈,看罢,与阎堡主处得长了,竟连这招牌表情也学个七八。“我听阎觐说,他捉到了明家的作祟者之一……原来是你。”

耿如环丕然色变,叱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是随堡主到此的,堡主他出门在外,总要一个女人照料饮食起居,还有……”暖昧一笑,“男人总有男人的需要,对不对?”

忘忘望她不语。

“我这样看我做什么?你不信?你以为堡主是为你到此?你以为堡主抱了你回来,便以为自己有何不同?你以为……”

“他的确是为我到此,我也的确与你不同。”

“你……”

“他不止一次说过,要我做阎堡的女主人。”

“你!”

“不过,我不稀罕。”

“你凭什么不稀罕!”耿如环扯嗓大叫,“你有什么不同?你不是倾国倾城,你不是绝代佳人,你没有我的解事,你没有水媚的魅惑,你没有云……”

“我什么都没有,便能弃你所渴望的东西于不顾,不是更让你难堪么?”

“你”耿如环目眦欲裂,将一张艳脸扭曲如恶鬼,“我杀了你,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忘忘不由抱憾,手中虚席以待的药粉尚未扬出,已有人快了她手指百倍的掠来,但见眼前恨不能把她挫骨扬粉的人身扑势未成,已然在一声惨呼过后,倒跌出去。

“谁准你出来?”阎觐凤眸射出一张枭戾之网将扑者困罩当中,“谁准你到这边来的?”

耿如环手掩在剧痛胸口,盯着他持在手里的物什,“你……你端的是什么?”

阎觐怒喝:“福童!”

“主子,小的在!”福童撞进门来。

“她怎么会在这里?!”

福童接收到主子的冷怒冰焰,吓得一栗,讪笑道:“是,是小的失职,小的方才在厨房盯着主子为忘姑娘熬的鸡汤,定是那两个看守偷懒不知给跑去了哪里,小的这就去罚他们,小的……”

“鸡汤?”耿如环双眸聚在那只青花瓷碗上,“你竟然亲手为她端汤,你……”

这两人倒是提醒了阎觐,他将汤递到忘忘近前,“喝下去。”

忘忘自这碗汤视线上移,移到了端汤的手,移到了撑手的臂,移到了连臂的肩,最后是肩上的脸,轻巧摇首:“我不要。”

“不要?为什么?”都苍白成什么样子,竟然不要?

“我不喜欢喝鸡汤。”

“为什么?”记得,但凡美食,她都是喜欢的啊。这鸡汤,可是用了杨柳城最大饭庄的主厨附之一颗千年人参熬煮了两个时辰后的结果呢。

“我要鱼汤。”孕后,进补的汤食她只饮得下鱼汤。

“福童!”

“是!”福童应声起,人已退到门边,“小的马上就去买鱼,买最新鲜的鱼,买最美味的……”尾声袅袅。

“鱼汤还要等,先喝口鸡汤。”

“我……”忽瞥见有人又作鬼祟,喊道,“耿老板,先别走,忘忘有话问你呢。”

耿如环蓦然转身,艳媚脸上,有着拼出一切的鱼死网破,“你不必问,我悉数相告!明家库房里的贡纱,是我派人放进去的。我不惜将自己委身一个痴肥恶心的男人,利用他对明家的私怨,制造出这场灾祸,而我何以致此,你不会不明白罢?怎样?看到待你恩重如山的明家,因你惹灾招祸,感觉如何?该清楚,你的存在令多少人厌恶?”

“耿如环,若你不想生不如死,你可以闭嘴。”

“堡主,这时方来表演你的一往情深,岂不太晚?难不成以您的英明神武,会忘了你曾如将奴家施舍给别的男人一般也对你身后的宝贝施以同等对待?您……”

“你从何得知?”男人凤眸戾色更炽。

“我……我当然知道!”口舌之快逞不得啊。

“也是你?”

“……是、是又如何?纵算有奴家从中牵引,若你不肯,谁又能勉强得了堡主你!君忘忘,被枕边人拱手送人的滋味如何……啊……唔唔……”面上,艳丽颜色陡然全之,取而代之的,先是憋帐的紫色,继而是窒息的死灰。双瞳展现暴凸的,不再是诱惑妩媚,陡换为涉死前的强大恐惧……

眼看一条生命即将殒失,忘忘的医者天性令她难以坐视,“阎觐,你放手,我还有许多问题尚未问清楚,不能任她就这样死了!”

她想她是了解阎觐的罢,若她不是说得这般冷薄,他断不可能饶过已激怒了他的人。看着蜷缩成一团拼命咳喘的耿如环,给她调息片刻后,问道:“耿老板,你如何得知我身在杨柳城?难不成一直以来,你都在暗影里与我同行么?”

“……咳……咳……”耿如环眼内,是如蛇盯蛙般的恶毒噬芒,“……这世上,厌恶你的人何止我一个?……你怎不去死……你去……”

“是朝慧公主。”忘忘说得肯定,瞥一眼一旁罪魁祸首的男人。

“……如果赢者是她,我尚心甘,也只有这样美若天仙、权势如天的女人,才应该是我赢不了的,凭什么是你……你不会好过,你……”

“耿老板,做错事的是男人,你报复的,为什么是我?而不是这个男人?”

“……什么?”

“负你的,是这个男人,你为何如此恨我?你的怨毒不是应该尽数放到这个男人身上才对么?”

忘忘……阎觐看着她,满眸无奈。

耿如环咭咭怪笑:“哈哈……阎堡主,这是报应……报应……哈哈……哦!”

忽尔,大张的红唇,定型在阎堡主的凌空一指。

[第四卷:第四章(下)]

梅州城,朝慧公主驿馆。

“慧儿,你做了什么?”

南宫慧正对花独酌,于凭空现身的人毫无意外,善徕明眸笑意盈盈,“上官哥哥,难得见你气急败坏的样子呢。”

“其他事也便罢了,连设计忘忘嫁入明家这等的下作事,你也做得出来?”上官自若与生笑脸凝若冰霜,“与市井劣妇有何两样?”

“上官哥哥!”南宫慧置杯击案,花容骤厉,“请注意你的措辞。正如你所说,本宫乃一国公主,若有心对付一介民妇,只须末指稍动便足要她生不如死,何用下作手段?”

上官自若冷笑:“不错,你的确动了一下末指,挑了可以无顾无忌使用下作手段的人帮你完成,朝慧公主,借刀杀人且知人善用,委实高段呢。既如此,想必身揣项王府腰牌袭击草民的夜行者亦是公主殿下末指稍动的结果喽?”

南宫慧一怔,“袭击上官哥哥?我没……”

“公主殿下,若有心置草民于死地,尽请将选人的目光再精到一些,乌合之众实在不够看呢。”上官自若平生首遭,以前所未有的刻薄说完这一句话后,他也同时明白,兹此自己真正远离了生命里的初次主之悸动。

“上官哥哥!”南宫慧疾拦他身前,切声道,“慧儿对做过的事从未推诿,但不曾做过的,也绝不替人受过。慧儿没有派人刺杀上官哥哥,也许,我曾暗示下属对官帮帮众施以颜色,但绝不会对上官哥哥动手。而没有我的命令,不敢有人擅动,上官哥哥,相信我!”

上官自若淡然一哂,“那又如何?”

南宫慧美目惊瞠,“上官……”

“公主殿下,好自为之。”

背对那渐远跫音,南宫慧娇叱:“上官哥哥,我想你最生气的,不是你对慧儿是否有心置你于死地,而是事关君忘忘罢?”

“那又如何?”

南宫慧气极回首,却徒见人消影杳。

上官哥哥,你一次又一次又慧儿身边离开,难道,你也将说过的话当做云烟,消散了么?

“本王不明白,你不似朝令夕改之人,为何会中转风向?”

“在商言商,在下只会对有利润回报的生意投资。”

“利润回报?不知这个令本王受宠若惊的看好,源自何处?”

“在下认为王爷不似缺少自信之人。”

“本王的自信也非今日兹有,什么又令阁下看到了本王的有利可图呢?”

“商人的直觉。”

“这样的直觉讨人喜欢。只是以本王的直觉,阁下似乎急于求利呢。”

“商人利字为先,权当利润预支。”

“你以为本王会如你所愿?”

“会的。”

“你的自信不逊于本王呢。”

“在下向来如此。”

“没有意外么?”

“王爷高瞻远瞩,看得到今后的丰厚回报。”

“哈,难怪过去几年,你给本王吃了恁多苦头。”

“王爷过奖。”

“过奖?本王是愈来愈喜欢你了,合作愉快,阎堡主。”

在阎觐安排下,忘忘再度易成瘦小男子,探望了明老太君。太君一番宽慰,并未令她心情转好,纵然官府殊待明家,将牢间布置得清爽如客栈,但依是困囿自由的牢房。更有明凌氏夫人怀抱幼子,一双秋波怨怨幽幽,想来对同是明家媳妇却各在牢内牢外的情状,不管如何大度贤柔,很难全无怼怨。

百味杂陈地走出府衙后门,忘忘望见了双手后背长身玉伫的阎觐,自然也不会漏看了他对面的华服美少年。

少年送来嫣然一笑,“君姑娘,慧儿等候多时了。”

朝慧公主迂尊前来,是为在酒楼的一桌好宴。忘忘慨然允往,阎觐无声相随。只不过,在忘忘看来,那一桌的珍馐美味好不冤枉,明明不管卖相、气味、口感均属上乘,却遇见一群其意不在食的吃客。

席间,南宫慧和阎觐漫谈,话题不时牵扯出往昔的美好片段。阎觐敛颜沉眉,唇平眸静,除却偶尔持盅浅饮,少有声响。忘忘则极尽所能恪守食者之责,一是不负美食,二是善待自己,将最近面前的一条桂花薰鱼食个干净。

“君姑娘,东西还可口么?”南宫慧似是终于发现她的存在,问道。

君家忘忘螓首微点,“此处又是忘忘自小来过多次的酒楼,东西都很合口味。”

“杨柳城是忘忘姑娘的故乡呢,我倒差点给忘了。”

“会么?”忘忘有觉这一顿的进量足够喂饱腹内的宝宝,放箸拭唇,“忘忘的形踪不是尽在公主的掌握中么?”

南宫慧微诧她的坦白直言,似笑非笑道:“君姑娘,何有此言?”

“偶有所感而已。”

“你以为本宫有关注君姑娘行踪的闲暇?”

“公主现在不就正与忘忘共进午餐么?”

“你比本宫想的要来得聪明。”南宫慧螓首偏转,“觐哥哥,我有话欲与君姑娘独谈,劳烦暂且回避,给我们两个女人一些独处时间可好?”

阎觐未语,仅以目注忘忘。

南宫慧明眸一闪。

小人儿颔颐:“正巧,忘忘也有话向公主请教。”

阎觐甩衣离席,

南宫慧纤指在袖下蜷握成拳。不料男人未待片刻即去而复返,“呛啷”声响,一把雕饰精丽的匕首掷在她眼下的桌面。

南宫慧花容丕变。

阎觐再度离开后,是当真给了她们独处时间。

南宫慧指尖捏起那把短匕,缓缓道:“君姑娘,你可知这是什么?”

忘忘大眸眨眨,无辜道:“难道除了匕首它还有其它身份?”

南宫慧冁然一笑:“它是来自番帮的贡品,本宫亲自挑选来,送给了照顾本宫长大、与本宫亲若母女的嬷娘。”

然后哩?忘忘雾水满头。

“此刻,嬷娘即在外面,而她从不离身的东西却被觐哥哥送来了这里,你能告诉我,他是想告诉我什么么?”

喔……忘忘以食指点点下颌:不好说呢。

“本宫生长在宫廷,对于男人的滥情善变自小见得便多,所以,没有关系,这样的男人,本宫不要了,但是,本宫不要的东西,别人也拣不得,你可明白,君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