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翰宇北夷人特有的褐眉一扬,“王爷,你似乎有意搅乱这一池水?”

“别怀疑,这一池水本就是乱的。”

“在下记得,王爷似乎许诺过在下。”

“唉,坏就坏在你的骄傲,若当初不是执意求个心甘情愿,现下丫头怕早已随你去了北夷。而如今丫头的曩日情郎找上门来,本王总不能做那拆人姻缘的恶人呗。这旧爱新欢,难呐。”

“不必犯难,有道是有诺必践,既然王爷曾将丫头许配在下,这婚约势必要作数的。在下在京都的事业已办得差不多了,三日后回程,届时会带丫头回北夷完婚。”

咦?“你当真?”

“在下可曾打过诓语?”

没有。就是因为没有,这事情才棘手了不是?阎觐绝计不会放手,这厢又执意要人,啊哟哟,可怜他聪明的脑袋,犯难喽。

[第四卷:第十一章(下)]

南宫惑为那位傻丫头的何去何从犯难,有人替义王爷做了决断。

这一日春光明媚,义王府女主人到外城隶属皇家的橝柘寺为自家主爷例行祈祷上香,带了令她开心的丫头同行。女主人去时兴气冲冲,归来时却哭个梨花带雨。只因为,行前活蹦乱跳的丫头,如今奄奄一息。正逢南宫惑下朝,当即宣了宫廷御医问诊。谁知,半个时辰过去,须发皆白的老御医拭汗频频,却仍诊不明榻上人病因。

此事自是全府惊动。阎觐闻讯时,正在后院卸装货物,刘嫂哭述犹未完,听的人已掉头出府,不见影踪。他清楚,当下他该做的。

是夜,忘忘在王府的寝房内。

上官自若号过脉象,悚然心惊,

“怎样?”"阎觐问。

“怎会这样?”

“到底如何?”阎觐沉着声。他必须力持镇定,他必须相信,有上官自若这号称的神医在,小人儿安然无忧。

“寒玉毒。中者无痛无痒,却昏睡如死。而毒性,会慢慢侵入五脏六腑,十五日后,全身脉络将僵如冰封,即是命终之时。”上官自若面色阴霾沉浓,“天蚕门的镇门第一毒。”

阎觐心教冷意抽紧,“你能解的,对罢?”

“解不得。”上官自若摇头,闭目一声长叹,“除非天蚕门的独门解药,否则难以根解。”

“连你也解不得?”

“要想根除,非独门解药不可。”

“那你能做什么?”

“延缓毒性侵蚀的时间。”自袖内取银针在指间,刺入忘忘眉心。“舒缓忘忘的不适。”

“好,你在此就做你能做的。”阎觐凤眸杀机戾意陡现,踏步就要撤离,“看好她。”

上官自若手底运针如飞,口中问道:“你去找天蚕门?天蚕门总坛在滇南深山,从哪里找起?”纵是找到了,也怕忘忘已然……

“南宫惑。”

“你以为,是南宫惑派天蚕门伤了忘忘?”

“他还没有那么傻。但过往,天蚕门曾受他指使屡次杀我是事实,他对天蚕门必有了解。”

有几分道理。上官自若颔首,将针封在了忘忘的百会,回身道:“如天蚕门那等向以做人杀手为生的门派,有奶是娘,依附的主子,不一定只有南宫惑一个。若此次事件的确非南宫惑的故布疑阵,那他们敢对身在义王府的忘儿下手,想必遣其出手的人,来头也是不弱。”

“南宫慧?”阎觐眼内寒芒一闪。

“不一定是她。”上官自若口上淡然,心肠却枯冷不胜:又是借刀杀人么?“这人,想必已知忘忘身边有我这号人物,以致所施之毒独僻难解。当今众皇子中,有谁对忘忘心怀怨恨,却又最禁不起挑拨?”

阎觐脚下一个踉跄。而上官自若,没放过他的失态,回首弯眸直盯,寒芒陡射,“南宫殿,不是么?他屡欲得忘忘未果,而如今忘忘身在义王的护翼下,明抢不敢,转而暗伤。不管是恼羞成怒还是爱极生恨,结果都是得不到便毁之的途径,对么?”

“你……”往时,阎觐哪会任人如此奚落?但南宫殿这一笔,的确是他此生最难消除的憾恨孽帐,每每忆及,心头都像有钝刀片片切剥。

“但是,如果对方一石三鸟,想要报复的不仅是忘忘,还有你我。那便是这人明白,伤你我最快的方法是什么。这个人,又非她莫属。”

总之,不管这孽债为源于何,他逃不脱惹下之责。阎觐淀下心头乱气,道:“你的官帮没被悉灭干净罢?”

上官自若扬眉:“抱歉令阁下失望,官帮活得很好。”

“用你的力量牵制住南宫殿。仅是牵制便好,不需短兵硬接。”

“然后呢?”

“我想试试桂王府的私人玺印是否好用……有人来了。”

两人也懒得动作,各持原状,门外人进室后,看到的,即是两个男人一坐一立,守在榻上人近畔,神态理所当然,俨然毫不以身处别人家的地盘而稍有芥怀。

“二位,容本王说一句,这是义王府。”南宫惑好心提醒。

阎家兄弟有志一同,浅礼应景:“拜见义王爷。”

南宫惑决定,兹今后对自己平易近人的王爷姿态一日三省。“上官帮主,你为丫头看过了?”

上官自若颔首,目注与他同来的人,脑内灵念忽动:“轩辕家?轩辕家与川内唐门,均为制毒世家,广纳天下奇毒,号称无毒不克。轩辕,你可为已为忘忘看过?”

轩辕翰宇笑道:“还好,上官兄还看得到在下。”

阎觐盯他,“你医得好忘忘?”

轩辕翰宇噙一抹浅笑,徐徐道:“在下方才看过丫头后,即到京城的分铺取了药来。这药虽不是那寒玉毒的独门解药,但依此服用,也可渐将寒毒夙清。”

阎觐调目向南宫惑,“天蚕门不是归在义王的麾下么?获取独门解药该不是难事。”

哈,不出所料。自家那有胆没有脑的兄弟这一招,引发了阎大堡主的疑窦。不怪,如若这两人稍微好欺一点,兴许,他会考虑激怒他们,借这一对当世少有的快刀惩戒那几个好歹不分的东西。不过,与这两人为敌,风险太大,这一点,先前自南宫慧那边讨来的苦头已足以使他领受。且对于对手因一时儿女情长送来的助力,他不能让一丝侥幸给浪费了去。

“阎堡主,只要出得起价,天蚕门可受雇于任何人。但是,对于每个受雇人所下的命令,他们会绝对忠诚,既给忘忘用了毒,就没有拿出独门解药的道理,或许凭你我的手段,要他们交出并非难事,但必定要费些时辰,忘忘可等得起?”

“那么,轩辕场主,阁下的药需要用多久方能夙清忘忘体内的寒毒?”

[第四卷:第十二章(上)]

“阎觐!”

“阎觐!”

“阎觐,你站住!”

上官自若提气纵身,每回落足后,都对前方疾奔的人影扯声大喊。

论武功,上官自若是稍逊阎觐一筹的,但论轻功,持久拼下来,阎觐则非他对手。但此时不比往日,两人一前一后,狂奔不知若许,均告体竭,几乎不约而同,都颓软了下来。

阎觐趴在地上,双拳犹不住捶地,嗓音里憋着闷嚎,如一只困在柙里的兽。

上官自若体累不说,嗓子干涩的要命,当下,虽对阎觐情态感同身受,却无力出语安慰。当然,他更了解他不需要,他追上来,也不是为此。

终于,困柙之兽将嗓里的嚎声化作仰天长嘶,“啊”

不甘,怒怼,灼痛,焦苦,还有,一份浓烈得化不开厘不净的恨意,这声长嘶,响遏云霄,直达天听。

半个时辰后,两人元气恢复。

“阎觐。天意难违,这四个字,原本你我都要经常人更清楚,是罢?”上官自若眼睛并没有调向靠树而坐的他,也不管有无回应,只道。“可是,许是你我在尘世呆得太久,太习惯了一呼百应的尊荣,心也变得如凡人不知天高地厚起来。那一日,你以百会贯顶之术,元神出窍……”

百会贯顶,是阴司冥神转化为人后,迫远神出窍之术,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每月月圆至阴之时。

地利,天地灵气聚会之地。

人和,必亦身有冥神元神之人从旁守护,且尚需精通医道之人的从旁待命。

他们两人,自认天时、地利、人和面面俱备,当月十日之夜,紫霞山巅,上官自若以金针刺入阎觐百会,目睹昔日上官元神奔天庭而去。

“……我们都以为,改了红线,即改了姻缘,岂知蚍蜉之力,焉能撼天?我们,都太自以为是了。忘忘与轩辕,是月老牵就的姻缘,虽经你牵改,但执意相求的结果便是害忘忘屡蒙大难,今后,若你仍强要忘忘在你身边,她的劫难会重重而来。你想想,自你改了红线,忘忘已遭过几回?先是在回北的途中遇上了南宫殿的人马,她一路奔逃,又逢上了南宫慧。我为求两方死心,当着众目睦睦,喂她喝了蚀心汤,但又如何?纵是昏睡与死状无异,南宫慧仍不肯把她放过,我的官帮总坛遭人破坏殆尽,忘忘也随之消失了。再出现时,便是南宫惑府内憨傻的丫头,然后,她中了寒玉毒……”

上官自若闭眸。这个丫头,因了阎觐和他,原本就吃过万种苦楚,到如今,还因他们的自视过高而受尽折磨。她的前生,从来没有亏欠过他们啊。“阎觐,放开忘忘罢。”

“……你那轩辕兄弟,以忘忘性命相胁,你以为,以他如此卑劣的人格,忘忘随了他,便是一桩良缘了么?”阎觐终开口,声涩音苦。

上官自若苦笑,“我从未说,轩辕是个正人君子,但他从不将手段用在自家人身上。只所以如此胁你,也是吃定了你不会任忘忘就此中毒而亡。”

“所以,我只能任他吃定么?”阎觐当下,尊严受损之辱,远逊于小人儿将离他之苦。

“不尽然。”上官自若狡黠一笑,“除了你我,谁也不知道眼下的丫头何以至此?待忘忘毒解之后,我喂她再喝蚀心汤。届时,恢复了心智的忘忘何去何从,便看轩辕的造化了,毕竟,姻缘线已改也是事实。莫忘了,你在自已的泥胎上滴了灵魂之血,别说月老事后更改,纵算比他法力更高的神仙,也难复原状。”

“那又如何?”阎觐忽目射恨意,切齿道,“若天意弄我今生无法与忘忘相守,我必代代为恶,世世种仇,直化为那牛头马面阎罗判官也不敢取命的恶人,教这天地失色!”

上官自若一凛,双眸遽睁,望向他,颤声道:“阎觐……告诉我,你是玩笑的罢?”

“玩笑?”阎觐眉轻挑,声轻道,“你忘了,三百年前的十世恶人了么?他不过是一个在阎殿里的笔吏。”

他当然未忘!正是因为未忘,他才会心胆俱寒!

“上官,也许你我力如蚍蜉,不能撼天,不如,做一只震天惊天的蚍蜉如何?”

震天惊天?上官自呆若木雕。

向来,天界神仙转世历尘,会一生行善,积累福德。而这其中,若有人错念为恶,便会成魔,为祸万方;而地府冥神,如在阳寿未尽前,执意为恶,便会化作世世恶人,且代代能寿终正寝,长命不辍,因为地府没有敢勾其魂索其魄的使者!

三百年前,阎殿笔吏入世为凡,一日做工返家,却见心爱娘子遭人奸辱致死。他大悲大痛之下,磨刀提油,赶至了那镇上员外的府邸,正听那门口守卫嘻笑他娘子惨叫声如何怡人蚀骨。他即将一桶煤油泼于那高墙四围,在火光冲天中,守在大门,见一杀一,见二杀双,当日的员外府,鸡犬未留,妇孺不存!而那个对他娘子施辱的员外,更让他剖心挖腹,痛叫三日,直至血尽而亡……那人兹此,占山为寇,十年后,成了朝廷大军也不敢缉拿的恶匪!且代代为恶,世世种祸,并因年永寿长,更种下恶果累累繁多,血海冤气,天地皆惊!

上官自若不寒而栗,若阎觐一心执此,又会如何?

“阎觐,你去哪里?”他醒过神来,唯见背影一道。

“带笑儿去见忘忘。”

“阎觐,你莫要为恶”

“我决定的事,有谁能改?”

“你不怕你此语已惊天?你不怕界来人拘押你的魂魄?”他追去,喊道。

“哈,”阎觐扯笑,“你以为这自以为是的天,会当真关爱苍生,防患未然?如没有人制下灾祸,天界哪来良机施展?真若如此,这尘间还有谁敬天?他们所享的香火又找谁寻找谁捐?灾祸连年,民不聊生时,享受香火供奉的天界者高处云端,尚能对那些死状凄惨者摇头道,命定劫数,怪得谁来。这样的天,你倚望未免过高!”

明知他歪理一通,上官自若竟无从辨驳,只得道:“你不能因了忘忘,便怪天怨天,阎觐……”

他再多语言,也不能唤回阎觐此时已逞狂乱的心志。他忽有所觉,若阎觐为恶,必然成魔,届时造成的杀戳,将远超那十世恶人的恶果!

天……不,叫‘天’无用……当下,他该做些什么?

[第四卷:第十二章(中)]

在轩辕家解药及上官用针之下,丫头每日有几个时辰的清醒。阎觐带笑儿来看她,许是母子连心的天性使然,虽两岁不到顽性已抬头的笑儿一见了丫头,即两手张着要抱。而明明尚是丫头的忘忘,口中大叫着“娃娃”,抱着小小胖肉娃哭成泪人儿。阎觐怀揽这世上最疼最爱的两人,默然无语。

上官自若旁观这一家三口的互动,心海翻腾得更加急剧。

“上官,若当我是兄弟,我与阎觐之间,你应袖手旁观,谁也不帮。”

轩辕言犹在耳,上官自若却无法置心事外。若当时他少了几分贪玩心态,在察知忘忘变成憨痴丫头之初,便为她恢复神智,便不会有眼下这等事。一念之差,竟将事情错乱至此,唉,如何是好?最佳的上上之策,是要忘忘自己做出选择。她在变成丫头前,定是已然对阎觐动了情动了念的罢?否则以她对明老太君的情感,不会执意结束明家姻缘。而时下她的体质,偏偏无法服下蚀心草真正清醒。一切种种,要归于造化弄人?还是天意难违?

“忘忘,今后且不管情形如何演变,我会让你每隔一段时日都会见着笑儿。”阎觐轻抚小人儿失却了鲜花般色泽的苍白唇瓣,在上面轻轻一啄,“睡罢,你不能耗得太久。”抬指,点在她“睡穴”,牵过锦被笼其娇小身躯。

排闼入内的轩辕翰宇正将这一幕放进眼中。

阎觐回身,两个男人目目相对,眼底各有骇芒耀灼。

“轩辕翰宇,随我出来。”阎觐将儿子小胖肉身向上官自若臂弯一塞,径自就步旋去。

轩辕翰宇望向在上官怀里不哭不闹只将一对眸儿盯紧了他的娃娃,问道:“这是他的儿子?”嗯,这双眸儿与丫头是毫无二致呢。

上官自若颔首。

轩辕翰宇唇角微勾:“阎觐何时,竟做起慈父来了?”看方才那情状,阎堡主似乎颇享受为父之乐。

“我劝你,轩辕,你最好莫动笑儿的念头,那后果绝不是你轩辕家能负得起的。”上官自若沉声道。

轩辕翰宇扬眉,“这么说,如若我真有了那念头,咱们十几年兄弟也便也做不成了?”

“的确。”

轩辕翰宇失笑道:“上官你多虑了。这小子我不感兴趣,动他做什么?”只是好奇这小子竟能使阎觐化身慈父而已。

“那便好。”

轩辕翰宇瞥一眼好友紧郁面色,目内精芒一动,将手中药匣递他掌上,“这是丫头今日的药份,你喂她服下罢。”转身赴阎堡主的约去也。

上官自若左手笑儿,右手药匣,他突觉好笑,原来,他竟是如此尴尬的角色。

义王府,一片花开正秾的桃林。

阎觐目视那朵朵桃花,片片娇瓣,神思悠长,飞到与小人儿初见时。那时的她,新鲜粉嫩,就似桃苞未绽;快活自在,尤如野间春风。细细忖析,自那时的第一眼,那小人儿即在他心田种下桃籽了罢?枉他自诩聪明,听不见桃籽节节发芽之声,浪费了阎堡内的三年。再见时,小人儿已长大,娇美俏丽,光华可耀惭这枝头秾桃,他听见埋藏日久的种籽抽长声,但愚蠢的他,尚将那异样归类为见美心喜,追求的手段何等拙劣,使小人儿纵算委身给他,也将心门紧闭。最愚蠢的啊,他竟然会迫他委身他人……他怎听不见那当下翻涌在自己心臆内的强烈揪扯巨响?他怎听不见?这一生一世,那个憾恨必如刀箭,忆及时痛不可当,不忆时仍割他心肠……

是谁使小人儿脱了单纯的快乐,清亮无尘的猫眸内,堆积出人间冷色?他、明清寒、上官自若,难逃其责。他未急着让小人儿服食解药,是因为丫头有忘忘十五岁时八成的形影罢?他甚至想,甚至想使她永葆那烦恼全无的天真活泼,却因此,失去她?!

“阎堡主。”轩辕翰宇跫音悠然踏来。

阎觐脊立如松,道:“轩辕翰宇,我答应你。”

“什么?”他没回头,自看不见轩辕面间的谑色。

“我答应你,我可以将她让给你,但你须应我一事。”

“说。”普通天下,得到阎堡主低头者,不多罢。

“但凡她有厌你烦你一日,你必放她自由。”

“嗯?”他何曾惹人厌烦了?

“不错。”阎觐颔首,“有朝一日,她说出厌你烦你之语,你便当即放她走,回到我身边。”

哈,这阎堡主,未免欺人太甚……“谁又知厌烦的不是我呢?”

“不必你说出,你但有此意,我便会出现,带她离开。”

不可能啦。“只怕这只能是你永远的梦境。”

“那么你答不答应呢?”

“不管我应不应。”轩辕翰宇成心将语调放得轻慢,“我都有办法带她走,你知道的,你阻挡不了。”谁让你将她当成宝?

“或许是,但你最想要的,不是她的心甘情愿么?”

“……好,我应你,今生今世,绝不会让她有厌我烦我之日!”嘿嘿,该自求多福的,是阁下喔。

“我还有一语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