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玮很快的说:“没事,有朋友来接我。”这才想了起来,语气间有些尴尬,“老大,你的手机能不能借我用一下?”她出来的时候失魂落魄,手机、钥匙全剩在办公室里,现在才发现,一下子觉得不知所措。

电话接通了,陆少俭的声音传来:“哪位?”

她“嗯”了一声,有一瞬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少俭已经找了她一晚上,几个老朋友家里、杂志社,统统不见人影,本来已经十分恼火,此刻听到她的声音,先是安心,继而恼火:“你今晚跑哪里去了?”

她低低的报了自己的地址,那边静默了数秒,只说了句:“等在那里。”

她就在门口等着,倚着墙,满心疲倦。大概是因为哭过一会,被夜风一吹,眼睛有些不舒服。又见到费邺章很快的从里面出来,隔了很远,也能察觉出他身上的怒意勃勃。他走了几步,才又转回来:“还没走?我送你。”他确实脸色很差,像是吞了火药一样,忆玮摇摇头:“我等人。”他嗯了一声,不过片刻,车子一闪而逝。

没多久,一束灯光从远处打来,陆少俭快步下了车,见到半靠在墙边的忆玮,原本还是一肚子的怒火,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她就一言不发的走到他身边,自动自觉的靠在他的肩上,又伸手环住他的腰,声音很低:“对不起,我忘了今天的约会……”

怀里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又像在轻轻的颤抖,于是怒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他只问了一句:“谁去世了?”

“王老。”

陆少俭和她十指交错缠绕,慢慢牵了她坐回车上,才淡声说:“好了,不要多想了。我们回家去。”

他直接将车子开回了自己家中,又手牵着手下车,仿佛各自有着心事,于是都沉默着,唯有指间愈扣愈紧。

打发了她去洗澡,陆少俭独自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脸色并未显得轻松起来。忆玮从客房探了头出来,头发还没吹干,湿漉漉的往下滴水:“我先睡了。”他抬了抬头,微微一笑,台灯的偏光显得五官沉俊:“要不要陪你?”忆玮摇摇头,关上了门。可其实没有一点睡意。她睁着眼睛,胡乱的望望天花板,心里却莫名沉甸甸的。过了一会,心里不安稳,掀了被子,赤着脚去找陆少俭。

她推开一条门缝,轻轻望进去,陆少俭一手翻着资料,全神贯注的写着什么。忆玮坐在他对面,直截了当的说:“我睡不着。”

陆少俭放下笔,又看看时间,语气似乎有一种奇妙的叫人心折的力量,他有些慵懒的皱皱眉:“我陪你。”

他向来是个很爱清爽的男子,身上并没有什么味道,却更给人安宁的感觉。床比昨晚的大了不少,却宁愿用一样的姿势拥抱在一起,陆少俭的唇几乎贴在她的耳侧:“小玮,你是不是在害怕?”

他那样敏锐,一眼看清了她在想什么。忆玮从小到大,也不知是幸福还是不幸,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都在她出生的更早的时候去世,而这一次,是她最近的一次面对死亡。看着老人的身躯躺在冰冷的柜子里,竟像孩子一样无措起来。

她咬了自己指尖,轻轻啃噬着,良久,才说:“我不是怕死。可是看到人这样走了,觉得遗憾,像是有很多事都没能做完,再也补不回来了。”

对于王老,是他的选集,终究没有让他看上一眼最终的定稿。可是再想想,父母,甚至躺在身边的人,何尝不是如此?死亡的黑翼若是覆盖的太快,那么什么都来不及做,连追忆都成为了仅有的奢望。

忆玮知道自己是杞人忧天,说完这一句,也不再开口。倏然间,灯光一亮,已经习惯了黑暗的双眼忽然微微刺痛。陆少俭坐了起来,触到领口的地方,露出了颈间一条细细的银色链子。忆玮从来没有注意过,看着他慢慢解下来,动作轻柔,又在手中攥了一会,把自己拉起来,语气有些调侃:“来,我给你戴上。”

链子因为被他的手捂热了,忆玮戴上的时候,细细的一圈,还觉得泛着温热。其实一个大男人身上戴着这样一条纤巧的链子,还真有些奇怪。他借着灯光,看见忆玮精致的颈骨上缀上一圈银色,淡淡泛着光晕。他伸出手揽住她,低低的说:“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链子。”

他第一次对忆玮说起自己的父母,声音平淡,表情有些僵硬:“我高二那一年,我妈妈车祸去世。是因为我在外地上住宿学校,妈妈每周都来看我。后来出了车祸,这条链子一直戴在我身上,再也没有离身。”

而自从那次车祸开始,父子的关系慢慢冷淡下来。一方面,当初决定送他去外地念书的,正是陆少俭的父亲本人,而另一方面,痛失爱妻的父亲潜意识中又将一部分责任放在了儿子身上。矛盾和自责,让父子之间关系愈加的疏离。彼时还是少年的陆少俭,以少年的稚嫩和青涩,不知所措的承担起了沉重的情感,时至今日,让他在面对父亲的时候,依然沉郁。的766ebcd59621e3051706

“我妈妈去世的那段时间,我爸的事业正如日中天,家里条件很好。可她从来什么首饰都不用,只戴着这一条链子,因为那是我爸很早的时候送给她的。”他微微侧过脸,伸出手去,轻轻描摹在她的颈边,痒痒的,软软的。

忆玮顺势抓住他的手,第一次听他说这些,只觉得心疼,又问他:“那你……现在和你爸爸呢?”

“还好。”他孩子气的皱了皱眉,“反正,也不亲近。”

“小玮,真的没什么可怕的。有人死了,其实他们还在我们身边。就像我妈给我留下的项链,你也可以再读王老的文章。”他把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头上,“倒是活着的人,真该想想,怎么样更好的活下去。”

他关了灯。忆玮忽然觉得黑色也这样温暖,而一直揽在自己腰间的那双手,像是小小的火炉。他小心的抱了抱她,忆玮的耳侧就听见他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强健有力。年轻的生命就是这样,无畏无惧。

第二天也没听他再提起吃饭的事,他若无其事的送她上班,又在她下车前喊住她:“我去替你理些东西,今天开始住我家吧?”的3b3dbaf68507998acd6a5a5254ab2d76

她垂下目光,想了想,“某种程度上讲,婚前同居的行为,本身是现代人关于契约意识降低的反应。”

陆少俭愣了愣,抓住她的手,一边轻轻摩挲:“你相信我,和你比起来,我的安全感只会少不会多。”他静默了几秒,目光迥然而明亮:“如果你愿意,即便现在去领证,我也没有问题。那么,你愿意么?”

忆玮愣住,直觉的摇了摇头,不敢去看他的脸色。

他还是失望的,目光一黯,唇边的弧度微微一延伸,有些讥诮的一笑。

忆玮不知道今天自己是怎么了,明知道这个话题并不适合再说下去,却忍不住:“我不觉得……那一晚之后,我们的关系可以变得更加稳固一些。”她轻轻的咬了咬嘴唇,目光忽闪,反手握住他的手,“其实我更喜欢的是,这次我们重新在一起,你变了很多,让我觉得舒服。”

他的目光越来越炽热,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亲昵的捏了捏她的脸颊:“好了,不愿意就算了。上班去吧。”一直到她走进了门,再也看不见,陆少俭唇边的笑却还没有消散。是啊,若是原本那条路已经被证明了行不通,他早就该尝试另一种走法,而不是和她一样笨,执拗的站在原地,碰得头破血流。

王老先生的遗体告别会,编辑部的同事挤了两辆车,人人着装肃穆,准时的赶到会场。忆玮走在最后,忽然见到作为亲人代表的方采薇正在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握手,她的心跳忽然快了几拍,又慢慢涌起了极不舒服的感觉。

她跟在同事身后,对遗体三鞠躬,又找了位置坐下。她一眼望去,费邺章身边还坐了一个和王老差不多年纪的老人,黑色的西服,银发闪闪,矍铄幽深的目光望向了正中的遗像,饱含沧桑。整个会场几乎被素白的潮水所淹没,洁白绽放的花朵,大概是一个人生命的尽头最可得到宁静寄托的事物了。

最后念追悼词的居然是王棋。一篇类似骈文的长文,夹杂了几个呜呼,忆玮低头听着,觉得有些苍凉。其实王老的古文功底是相当深厚的。他们这一辈人,几乎个个从私塾中背熟了四书五经,又去海外留洋,对于新旧文化、东西文化,有着奇妙而深刻的认识。如果他知道了,最后给自己念悼文的,竟是这样一个人,真是不知会做什么感想。

王棋下台的时候,恰好走过忆玮身侧,脚步微微一停,很是惊讶。随即扬了扬头,坐在了不远处一群年轻人中间,大概都是他的学生。

默哀的时候,忽然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了低低的抽泣声。这让忆玮觉得惊讶,那些泪流满面的年轻人们,其实并没有亲身接触过这一位大师,只是依然有精神的力量,通过纸卷和文字在涓涓传递着,从未被截留。于是随之而来的,是自己也控制不住的泪水,已经不知是感慨、悲痛,抑或是不舍了。

第二十三章

黎忆玮最近力所能及的,也就是把能将老先生的文集顺利的出版成文。她鼓起勇气,几次打电话到了王棋那儿要文稿,可都是他的助手接的电话,说王教授在外地开会。本以为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可忆玮左思右想,对方没有理由知道自己是谁,于是又耐下心来等了几天。

下个月是母校的百年校庆,陆少俭居然郑重其事的收到了校方请柬,这让忆玮目瞪口呆,又半开玩笑的问他:“你准备赞助多少?”

他回答得老老实实:“不知道。这不归我管。”

忆玮连连点头:“唔,唔,年少有为啊!”其实浓浓的讽刺意味,听得陆少俭眉头一踅,似笑非笑的去拍拍她肩膀:“怎么?心理不平衡?”

她掸开他的手,不吭声了。陆少俭看出她紧张,随意的低了低头,又握住她的手:“没事。我爸对我是严厉了些,对别人倒都挺好的。”

忆玮扬起了笑脸给他看,唇角的弧度似浅浅的一抹眉月:“你才紧张。”

他微微转过脸,望向窗外,语气调侃:“我以前是挺怕他的。现在好多了。”

她没有多问,却也从他无言的淡淡寞落中察觉出了异样。大概对于父亲,他真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陆少俭刻意转开了脸,却察觉出她的手握得越发的紧,温暖一点点的在指尖弥漫开去。

陆少俭的父亲一个人住着,房子很大,因此愈发的显得冷清。见到儿子带了女朋友来,眉眼间也没有十分快活的样子,一如往常的有些淡然。

他简单替父亲和忆玮之间做了介绍,忆玮看了陆明波一眼,放缓了语气,诚挚的道歉:“陆叔叔,上一次临时出了些事,我没有来赴约,真是很对不起。”

陆明波笑了笑:“没关系。陆少俭已经向我解释过了。”

父子之间,这样称呼,让忆玮觉得有些意外,于是抬起眸子看了陆少俭一眼,他脸色如常,似乎是习惯了:“爸,黄伯伯说你这几天腰椎又不舒服?”

陆明波“嗯”了一声,又说:“就是老样子。”

他年岁分明还不是很老,头发一丝不苟的梳得很整齐,可是却又有淡淡的如同尘埃的气息扑散开来,像是走进了一家暗色的古董店。忆玮发现这对父子的五官并不大像,反倒是神情类似,陆少俭不苟言笑的时候,也是这样有些孤傲的。她将目光转了转,落在客厅一个精心布置的小小檀木案前。那是一张极美丽的女人的照片,正是一个女人最从容不迫的散发自己成熟韵味的时刻。照片中的女子长长的卷发,明眸薄唇,眼角微弯——原来陆少俭长得这样好看,是因为有这样漂亮的母亲。

忆玮一时间没有移开目光,神情有些怔忡,想起那个晚上,他曾经揽着自己,语气萧索的说起母亲。原来这个男人,也一直伪装得惟妙惟肖,内心深处,却纠结着那么多复杂的往事。于是下一秒望向他的时候,带了不自知的温柔,陆少俭触到她的目光,忽然心底一软,她那样全神贯注的看着自己,像是用尽了力气,于是又忍不住悄悄伸出手去,交互握住,不忍放开。

这一幕自然被扫进了陆明波的眼里,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当先站起来:“走吧,去吃饭。”

忆玮对他的父亲,倒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冷冰冰的有些不尽人情。饭菜都是保姆做的,忆玮喝了口汤,抬头对陆明波说:“叔叔,我做的排骨莲藕汤也很好喝,下次我来做,您尝尝。”

陆明波一愣,眼神似乎略见温和,点点头:“好啊。”

吃饭的时候忆玮的手机就震动了几次,她看了一眼,是方采薇。因为觉得吃饭过程中接电话不大好,于是吃完饭,她就去一边打电话。

忆玮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她俯身在陆少俭耳边说了几句话,陆少俭也站起来:“我送你去吧。”忆玮按住他,对陆明波说:“叔叔,杂志社有些事,我先走了。”又压低声音说:“你和你爸好久没见了。多聊聊再走。”

陆少俭就让司机送她出门,听见门轻轻一声扣上,偌大的客厅,一下子又冷清下来。

陆明波淡淡的说:“还不错。”他扫了一眼儿子,此刻陆少俭嘴角似笑非笑,似乎并没有认真听进去。

“爸,即便您不喜欢,我想,这也是我自己的事。”话一出口,陆少俭眼眸滑过复杂至极的神色,似乎有些后悔,却又不愿意再开口缓和。而陆明波看了他一眼,极快的站起来,拂袖而去。 陆少俭一个人在客厅坐了一会,并不急着离去,他和父亲,永远都会这样,不吵不闹,却比寻常人家的吵闹更冰冷和漠然。

方采薇显得很着急,一反之前安之若素、沉稳雅定的形象,见了忆玮,拉着她去了书房,默不作声的递给她一本杂志。

忆玮翻了翻,其中一页折了一角,她略微看了一眼,忽然觉得额角突突的开始跳起来,最后又有些不敢置信的看了一眼署名:王棋。

等到仔细的把文章内容看了好几遍,忆玮还有些不确定,抬头看了方采薇一眼:“老爷子的那几篇文章,难道你这里没有底稿?”

方采薇摇摇头:“伯父这几篇文章,除了王棋拿去看过,大概就对你讲过些思路。”她犹豫了一会,“我不敢确定,只是觉得这篇文章的思路和伯父的治学很相近,所以找你问问。”

忆玮从椅子上站起来,踱了几步,又想了想:“你有没有给老大看过?”

方采薇一愕:“还没有。”

即便是只有两人,互相间又关系不错,却还是没人先把一个“剽窃”说出来。作为国内学术界的少壮派代表,如果王棋被落实了这个丑闻,一定会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因此,宁可先细致的考证,再做结论不迟。

方采薇的声音还是很镇定:“我只能说,这样一篇文章,写得很聪明。”语气虽然淡然,却在清透的目光中滑过一丝讥讽,这个女子声音如同潺潺而过的泉水,此刻又带了几丝刚强:“我会在这几天把伯父留下的资料整理一遍,看看有没有线索。忆玮,希望你可以帮我。”

到了这个时候,黎忆玮才发现,方采薇竟和自己像是同一类人,一样坚定执着,她们的目光相触,又仿佛看到了彼此,忆玮笑了笑:“我以前每次来找王老,都带了录音笔,我这就回去找找他说起几篇文章思路的部分。”

走前又拍拍方采薇的肩膀:“采薇姐,你放心,我一定在你这一边。”

两个女子单薄的身影,在这一刻,却像是疾风烈焰中的劲草,风雨磅礴中的竹枝,有着惊人的韧度和力量,百折不挠。

西西索索的声音,忆玮打开门,又去摸索玄关的开关。然而手腕被人扣住,她先是一惊,随即又放松,那股力道十分熟悉,是陆少俭。她还是挣扎着去把灯打开了,因为身子被人紧紧抱着,一时间有些透不过气,闷住了声音:“怎么不开灯?”

已经是初夏了,即便刚刚进门,也总还有些热,何况是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有着热度的怀抱。他先只是抱着她,一动不动,只是力气很大,后来揽着她的手开始不安份起来,一点点的探进了她的衣服里。他的唇微微有薄荷的凉意,就这样直接的印在忆玮脖子、锁骨上,慢慢的向上,摩挲在她的唇侧。

白色的纱织窗帘被夜风温柔的卷起,透进几丝暖暖的气息,忆玮有些着急,两人正对着窗口:如果对面窗口有人,倒可以免费看一场香艳的好戏。她拿手里的包奋力隔在两人之间,又被他折腾的有些心慌意乱,于是急切间躲开了他的气息,话说的断断续续:“你……别……这样。”

他的手还抚在她的背部,只是动作却停了下来,那样高的身量,却把头埋在了她的肩窝处,语气柔缓:“好,那就让我抱抱。”

忆玮心里还挂着事,又怕他乱来,于是一动不动的站着,由他不松不紧的抱着,问他:“从你爸爸那里回来了?”

或许是“爸爸”这个词刺激到了他,陆少俭笑了笑,目光落在她乌黑的发梢,沉声说:“是啊。”

如果说以前的陆少俭多少还让忆玮觉得难懂的话,那么眼前的他,却像一个大男孩,仿佛受了委屈,想要在爱人身边得到安慰,连神态也有好看的可爱。忆玮无声的笑笑,伸手去攀触他的肩膀:“又怎么了?”他想说什么,却归于沉寂,最后放开她,又忍不住凑过去,在忆玮唇边轻轻吻了吻:“我去洗澡。”

忆玮看着他的背影,心思微乱,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却偏偏卡在了嗓子眼里,上下不能。她心底微微叹口气,轻轻握拳,开始翻理资料。

浴室还传来稀里哗啦的水声,这让她觉得很安心,然而眉头还是一点点的踅了起来。将之前的录音资料比照手中王棋这篇刊登在《书简》杂志上的文章,不用太详细的证据,就几乎可以肯定,不仅结论,就连论证的过程,都是沿袭了王老的思路。

忆玮自然是知道王棋的人品的。可是这人,连恩师的东西都敢这样无耻的剽窃,又恰恰选了老先生去世的时机,自以为万无一失,难怪迟迟不愿意给自己那几篇文稿了——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几乎叫这个还算涉世不深的姑娘觉得困惑。

她拨了费邺章的电话,简单把情况说了说,费邺章的声音一下子沉缓起来:“你慢慢说。”

电话里还是没有办法一一说明白,费邺章顿了顿:“丫头,明天我们详谈。如果真是这样……”他沉吟了一会,带了笑意,“会是难打的一场笔墨官司。”

第二十四章

等她把东西理完走进房间,陆少俭已经睡下了。洗了头,都没有吹干,就随随便便躺下了。忆玮猜他是没找到吹风机,于是返身又去了浴室拿了条干净的毛巾。他的头发很短,又硬,她小心的抬起他的头,像在哄一个孩子:“我帮你把头发擦了再睡,好不好?”

洁白的枕巾上已经湿湿一团印子,像是随意泼洒的山水画。陆少俭闭着眼睛,脸部线条比睁眼清醒的时候柔和了许多,一笔一画倒像是精心描摹出来一样,有着叫人惊心的英俊。他懒洋洋的将头靠在她的腿上,忆玮一边给他擦,一边笑着问:“你怎么这么懒?”陆少俭侧了侧身,没搭话。她却忽然顽心大起,索性用毛巾在他头上胡乱缠了个结,像是田间老农一样,自己先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他懒的去扯头上的毛巾,伸手把忆玮一拉,让她躺在自己身侧,又关了灯。

“我问你,你和你爸爸关系真的不好?”

陆少俭想了半天,才慢慢的说:“不大好。”

“有我们以前那么差?”的c5ab0bc60ac7929182aadd08703f1ec6

他失笑,黑暗中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她的脸颊:“傻瓜,那怎么能一样?”

她的声音透着别样的倔强,不屈不挠:“怎么不一样?为什么不能……”

下面的话却被他慢慢吞噬在唇齿间了,一点点的,互相之间气息的交互缠绵,亲昵如同一人。陆少俭吻了很久,又将她锁在自己臂间,慢慢的说:“我妈妈的生日,他宁愿独自一人去,也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拜祭她。”又轻轻叹口气,“他大概始终没有原谅我。”

忆玮犹豫了一会,对他开口:“你爸爸这样……真是不好,可能他太爱你妈妈了。可他已经老了,一个人又寂寞……”

他蓦然语塞,其实,父亲对自己的那些冷漠,自己何尝又不是一点点的在还给他?漫长的夜,自己能抱着所爱的人,连梦都是绮然蜜意。如果这个怀抱变得空荡荡的,就像失去妻子的丈夫,就像自己的父亲,他不敢保证,自己是否也会生出怨恨来。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忆玮简单的把昨晚的事说了说,陆少俭喝了口牛奶,面色略有凝重,语气却是不屑的:“倒也像是这种人干出的事。”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忆玮,“你别大意,这种人,撕破脸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探出手去,擦去忆玮嘴角的一点果酱:“有时候,社会也不是你想的这样的。”

他的话,难得和费邺章竟异曲同工。费邺章坐在他宽大的靠椅上,目光锋锐,如同原野上翱翔捕猎的鹰隼之目。他指间夹了一点光亮,烟草的味道缭绕在身侧,另一只手夹了一卷书,似乎不经意的说道:“既然证据摆在这里,我们没有理由不要求他公开道歉。”

忆玮点点头:“采薇姐也这么说。”

他微微一笑,那一截长长的烟灰落了下来,噗的落在地上,像是一瞬间的灰飞烟灭:“这是一场硬仗,并不是我们才有话语权。”

他说的很客观,甚至显得有些面无表情的强硬,仿佛将一切冷眼旁观:“方采薇的个性,是不惜鱼死网破的。这件事我会和她说清楚。”似乎这才是他最大的困扰,他又抬眼看看忆玮,“丫头,你也是,个性太冲。这件事,即便我们有了百分之一千的证据也急不得。”

他话音未落,方采薇已经冷着脸,敲开了费邺章的大门。她显然已经听到了费邺章的话,不见了素日里温润如水的温婉,冷声说:“什么叫急不得?他王棋有脸做,我凭什么放过他!”

费邺章抿唇,一丝笑容也无,声音沉沉像是从最远的地方缓缓传来:“采薇,你又是这样子。这么多年,还真是从没改变。”

这句话像是来烈火上浇了油,方采薇脸色一下白了,忆玮都来不及拉住她,她就已经转身离去——

费邺章坐着没动,那支烟已经燃到尽头,他却只是淡淡的说:“即便你伯父还在,王棋抢先发了那篇文章,我们想要他道歉声明,也很困难。”

她缓了缓脚步,听到他又说:“说实话,王棋这些年一直在国内,他在自己专业领域积累下的人脉,你伯父在国外多年,肯定比不上。所以,那些杂志也好,期刊也好,你别指望会有多大反应。”

忆玮默默的听他说,无声的点头,而方采薇也停下了脚步,背对着两人,一声不吭。

“采薇,在国外呆了那么多年,中文没搁下吧?”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了暖意,像是在抚慰她,“我们先给《书简》写封信,看看反应。”

那才是费邺章在最年轻的时候遇到的方采薇,此刻她长发用一只铅笔简单的簪起,又随意的落下几丝,钢笔在白纸上下笔如风。他们也有过那样美好的青春,辩论队的搭档,又会因为年轻气盛而互不相让,最终吵到谁也不理谁。岁月如梭,时至今日,原来自己依然有些心动的贪恋。

因为资料是忆玮整理的,她就留下来,在一旁看着,偶尔也提纲挈领的建议几句。费邺章的办公室里,一直亮着灯火,他也没急着离开,看着她俩坐在一起,偶尔低声说说话,自己则在手上点燃了一支又一支的烟。

忆玮算是加班,早早的告诉了陆少俭。他还是打了电话过来,却慢悠悠的和她扯不相干的事。她有些不耐烦:“什么事?快说完,我这里还等着呢。”

他于是不跟她废话了,直接就说:“你忙完这阵就请个假,我陪你回家去看看你爸妈。”

忆玮满脑子还是方采薇那篇一气呵成的檄文,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们刚来过啊,你不是见过么?”

“嗯,我知道。可我从来没有正式见过他们。”他的语气很耐心,循循善诱,又理所当然,“我觉得时机已经很恰当成熟。”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你说呢?”

随便吧随便吧,忆玮有些不耐烦的点点头,答应下来。和手头这件事相比,去见父母轻松的像是在烈日炎炎下躲在街边小店喝冷饮吃冰淇淋。

在向王棋本人和《书简》投出了信之后,接连数日,毫无音信。只有杂志社的某个编辑来了一个电话,表示会把这封信转交给王棋本人。方采薇打电话给王棋,要求交还王先生的书稿,对方竟一口否认,并不承认自己曾经拿过老先生的文稿。

费邺章曾经说过的话,一一应验起来,在这件事上,他们被卡在原地,进退维谷。然而更令人觉得愤怒的是,王棋的这篇文章,在学术界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好几家杂志都以此为专题,讨论的氛围极其热烈。而原本由王老先生提出的一些全新的概念,反复被引用,俨然为王棋晋级成为学术泰斗的资本。

一切都掩盖在了光环下,似乎没人注意到荣耀身后的黑斑。而知情的人,却眼睁睁的看着,像是吞下了苍蝇一般,欲吐不能,憋屈难受。

费邺章简简单单的说了句:“我们也做个专题。”

他几乎是轻松的下了决定,把已经做好的本月专题撤下来,以“时至今日,我们的浮躁和诚实”为题,重新完成这一期的专题。

整个编辑部忙得人仰马翻,从选题到文章,有关学术上曾经引起过争议的笔墨公案,一一被清理出来。当然,最重磅的应该是对发表在《书简》杂志上王棋教授最新文章的公开质问。这是王老先生侄女的亲笔信,又整理出了王先生在世时的录音资料,完整的放在网络上,作为公开的资料。

杂志刊行的前几天,忆玮天天工作到很晚,回家倒头就睡。有时候挂着严重的黑眼圈去上班的时候,常常和同事开玩笑:“我怎么觉得回到五四那时候了?天天在报纸上看着文人笔战,我说你你说我,火气都会大上一点。”而老编辑则很有经验的说:“说起笔战,还早呢。得看到杂志出来后的反应。”他无限唏嘘的摇摇头,似乎有些悲壮:“这种官司,最难断案。何况扯上了风头人物。”末了,长叹了口气,听得忆玮一阵心惊胆战。

陆少俭几乎和她一样忙,于是两人分开住,免得互相影响。因为见不了几面,互相之间份外想念,连偶尔约会吃饭都像是在热恋之中,只是吃完了饭,忆玮常常开玩笑说:“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她忙,陆少俭是知道的。可是那一晚她下了班,回家路上经过他家,就顺手带了一盒小笼上去给他当宵夜,冒冒失失的去敲门,他家却大门紧闭。后来才知道,他天天应酬到深更半夜才回家。忆玮有些心疼,埋怨他:“你不会推给别人么?”

他洗了澡,还是淡淡的有酒气,饶有兴趣的说:“那我们结婚吧?结了婚再有应酬,我就可以推,就说老婆不答应。”

忆玮笑得直不起腰来:“你这算求婚?”

陆少俭抚着自己额头,笑得意味深长:“非要我上门提亲么?”

他提起这件事,忆玮忽然内心一阵向往,想回家,想吃老妈做的家常菜,也想和他牵着手在大街小巷随意逛逛。她坐在他身边,藤椅咯吱响了一声,伸手环住他,她的声音柔软如云:“我也想和你一起回家。”

陆少俭吻在她的发间,轻轻的回应她:“唔,你请出了假,我们就去。”

人人都说生活要有个盼头和念想,埋首书稿的女孩子,心里生出倦意的时候,隐然也还是想拉着爱人的手,无忧无虑的走下去。然而对忆玮来说,她的念想,可能更多。她爱的人,她内心的坚持,都会让再平淡的一天变得绚烂耀目。

第二十五章

费邺章说:“并不是我们才有话语权。”

到了现在,忆玮终于明白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在这个阶段选择了暂时性失明。相反,明里暗里,总有些相反的声音,酸溜溜的带着刺,以擦边球的评论方式,纯粹把这件事当作了闹剧。

而王棋方面,则第一时间在发来了公开信,理直气壮的称这是“污蔑”,并要求“道歉”。

老编辑们则一脸未卜先知的样子,背地里偷偷叹气:“主编到底还是经验不足。这年头,这种事比比皆是,真要查起来,哪个人身上是干净的?”

忆玮心里有些难受,黑白分明、是非清晰的世界里,原来还是充斥着灰色地带。老大一如既往的深沉,仿佛对源源不断送进办公室的读者的质疑信件可以做到视而不见。而她忍不住,一封封的拆开,然后情绪愈加低落。

晚上是浅容生日,忆玮不敢怠慢,到了才知道算是闺蜜私约。浅容请她吃川菜,两人特意跑去了原来学校旁边一家餐馆,性价比适合学生,是原来她们聚餐必来之地,只不过现在倒适合怀旧了。

菜还没上,浅容上下打量忆玮,问:“最近和他相处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