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玮笑出来:“这么说,我可不敢和你结婚了。”

他站起来,看上去精神好了一些:“你睡吧,我还有些东西没弄好,一会再睡。”

忆玮知道他的脾气,其实和自己差不多,工作起来不要命,就随他,自己先睡了。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有只手悄悄拢上自己的腰,她往那个怀抱缩了缩,睡得更加安心。

第二天是休息日,忆玮没开闹钟,睡到自然醒。往床边一靠,发现已经空空荡荡的,连他什么时候走都不知道。怎么算昨晚他也睡了不到四个小时吧?忆玮又赖了一会床,才慢吞吞的起来。天气凉凉的在下小雨,她给陆少俭打了个电话,被挂了,估计在开会,于是收拾收拾就出门了。

她忽然想念起了自己租的的房子边那家面馆,于是一时兴起,不远千里的跑去吃面。穿过一个小巷就是四方路,她远远的望见有一大堆人挤在那里。然后呼啦啦的开来一辆城管的车子,跳下去几个人,一片嘈杂的声音。最后喧闹渐趋平静,那群城管拖拉着东西上了车,扬长而去。想必又是哪些可怜的商贩撞在枪口上,忆玮摇摇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找到那家常吃的小面馆,要了碗鳝丝面,因为不是吃饭的时候,只有她一个客人。她坐着无聊,就发短信给陆少俭:你吃饭了么?

没想到他倒回了电话,开口就问:“你在哪里?家里电话没人接。”

忆玮报了地址,那边很快就说:“我也在四方路这里,我也过来。”几乎不到五分钟,他就从外边进来,连伞都没打,淋的肩膀这里湿了一片,目光准确的找到她,径直走过来坐下。

刚巧忆玮的面端上来,她推给了他,然后对老板说:“再来一碗。”

鳝丝爆的又酥又香,浇了酱汁,味道很好,他不客气的拿过来先吃,又说:“早饭都没吃,在工地上忙到现在。”

脸上还有青青的胡茬,眼睛下更是一圈阴影,难得在大白天见他英俊的脸上露出颓败疲惫的样子。忆玮默默的玩手指,过了一会,忍不住说:“你可别太累了……病了我可不负责照顾你。”他抬抬头,笑了笑,一本正经的说:“这就是你关心未婚夫的方式?”不过笑容越来越放松,似乎由衷的高兴:“虽然方式有些特别,不过我很高兴。”

忆玮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然后问他:“和这个一比,我昨天做的是不是真的很难吃?”

他吃的快,几乎已经吞下最后一口,然后严肃的说:“黎忆玮我告诉你,外面的饭店做得再好吃,也比不上你在家做的。”忆玮傻傻的笑了笑,忽然想起来,这个人还真是变了很多。以前这种话要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八成是讽刺,剩下两成基本就是挖苦。哪比得上现在,甜言蜜语一串串的。

吃完陆少俭送忆玮回去,经过四方路的时候,他指了指围墙内的工地说:“我这几天都在这里。”忆玮看了一眼,又下意识的转过头看了看刚才闹事的地方。人群都散去了,清冷一片,只有一对老夫妻,神情呆滞,像是乞丐一般在地上坐着。

她觉得面熟——不就是之前卖馄饨的公公婆婆么?难道刚才是因为摆摊被城管收去了家当?她怔了一会,陆少俭开得很快,眨眼就过去了,丝毫没注意到她的异样。

忆玮回到家,不知怎么,开始不安起来,总觉得出了什么事。她打开电脑,敲上几句话,又关上文档,坐立不安。窗外雨越发的大了,噼噼啪啪的敲着窗户,像是一面面小鼓敲在人心上。

没想到上午还是阴雨连绵,过了中午,立刻晴好起来。地上的积水立刻被蒸发干净,空气哄热起来。忆玮午睡起来,想去菜场买些菜熬汤喝。出门前又接到了李泽雯的电话,她的声音很轻松:“你去四方路看过了么?应该会对你们的专题有帮助啊。”

虽然还是弄不清她的意图,忆玮还是礼貌的说了声谢谢,然后挂了电话。

她一出门,几乎被暑气逼回家,最后一想,反正也是出来了,到底顶着烈日,一步步的走了出去。又想起李泽雯的话,特意坐了车去了四方路。工地对面,只有步履匆匆的行人,她四处张望了一会,又看到了那对老夫妻,在梧桐树下的长凳上坐着,衣着很朴素,面对着那片工地,一动不动的看着。

忆玮犹豫了很久,慢慢走上前,在老大爷身边俯下身,轻声问:“老伯伯,你还记得我么?”

老大爷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目光有些发呆,木木的说:“哦,姑娘,很久没见了。”

“你们这是干嘛?太阳底下坐着,挺热的。怎么不回家?”

老婆婆忽然开口了,只是声音颤颤巍巍,无限的辛酸:“回家?家都叫人拆了……”

其实忆玮知道这里原先是一片老居民区,住房条件并不好,拆掉也是必然的,于是说:“那也还好,拿了赔偿金,换个环境好点的地方住着养老吧。”

老婆婆喃喃说了句,忆玮听不清楚。老伯目光依然望向热火朝天的工地,轻轻的说:“老太婆说,再好的地方也比不上我们的老家。再说了,那点赔偿金,够干什么?”说着扶起老伴,费劲的站起来,说:“走吧,回去了。”

忆玮楞楞的站在原地,照理说这片地方是黄金地段,赔偿金不会少,可是这两位老人家,偏偏神情语气这样凄惨,让她困惑到了极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决定追上去,伸手扶住了老太太的手臂,又问:“你们住哪里?”

老大爷报了个地名,忆玮吃惊的问:“那么远?你们要走回去?”那个地方是出名的脏乱差,很远很远,以两位老人家的速度,应该要走上半个多小时。她不由分手的拦了辆出租车,好说歹说,请他们坐上去,自己在副驾驶坐下,沉默着说不出话来。

司机大叔挺爱说话,半开玩笑的说:“小姑娘,你家老人住那种地方,你们家人倒是放心?”

忆玮不知怎么竟然有些心虚,支吾了半天说:“他们原先住的房子被拆了,就在那个路口。”

司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就是那里啊。那可真够可怜的。闹了好一阵了,天天有人抗议开发商,还贴横幅什么的,有什么用?!昨天我还见到来了两车城管,把人都驱散了。今天倒是没人来了。”

忆玮心里咯噔了一下,只说:“事情解决了么?”

司机摇摇头:“这世道,谁说得清楚。总之官商勾结呗,这种事儿一压就压下来了。”

车子七绕八绕的,在巷口停下来,她扶他们下车,又问:“你们住哪里?”

忆玮从来没想到,这个年代,还有人住着铁皮房。屋外一地的污水和垃圾,泛着恶臭。里边就有一张两人睡的竹塌,破烂的桌椅像是路边随便捡的,最老式的煤炉上搁着一个铁锅,旁边的青菜看上去也不新鲜了。

老夫妇没有子女,本来领着救济,自己摆个馄饨小摊,勉强也可度日。可是房子被拆了,这个房子是原先的邻居帮忙找的,附近人少,都没地方摆摊维持生计了。每天就去四方路那边转一圈,看看原本的屋子。凄凉的光景,忆玮背过身去,几乎落下泪来。不仅仅是因为见到了这样凄惨的老人,更多的却是愧疚,连自己此刻站在这里也觉得伪善。

她蹲下,问老人:“你们怎么不去向政府反映问题?”

老人缓缓的说:“没用。”浑浊的眼球里看不出什么神情,可显然,哀莫大于心死。

她呆不下去了,因为这是最热的时候,铁皮屋不透气,浑身像在蒸笼里一样。可又不是因为这份炎热,她从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于是悄悄把钱包里所有的钱拿了出来,放在了桌上,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没了钱,也叫不到出租车,就一个人走着,阳光把自己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因为热,很快出了汗,觉得不舒服,又很黏。

走到四方路的时候,已经满脸通红。阳光那样强烈,她几乎觉得自己要中暑了。施工场地的外墙上延续着嘉业一贯的广告风格,大幅的画卷精美,展示着这个未来高档社区的美好生活。会像大师笔下那样:流水潺潺,圆荷点点。美丽的母亲牵着孩子的手,漫步在藤架之下。老人们偶尔从高楼中出来走动,幸福安详。

她无法想象,就在刚才,还看到那样一对老夫妇,吃的可能是捡来的剩菜,孤苦无依,住着棚房。而他们的隔壁,是一对年轻夫妇,尿布就在露天晾着,一排排的,让空间更加逼仄。

她最后望了一眼,“嘉业公司荣誉出品”这几个字,金晃晃的,像是狠狠的烙在了自己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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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钱包里所有的钱拿了出来,放在了桌上,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没了钱,也叫不到出租车,就一个人走着。阳光把她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因为热,她很快出了汗,觉得不舒服,又很黏。

走到四方路的时候,她已经满脸通红。阳光那样强烈,她几乎觉得自己要中暑了。施工场地的外墙上延续着嘉业一贯的广告风格,大幅的画卷精美,展示者这个未来高档社区的美好生活会像大师笔下那样:流水潺潺,圆荷点点;美丽的母亲牵着孩子的手,漫步在藤架之下;老人们偶尔从高楼中出来走动,幸福安详。

她无法想象,就在刚才,她还看到那样一对老夫妇,吃的可能是捡来的剩菜,孤苦无依,住着棚房。而他们的隔壁,是一对年轻夫妇,尿布就在露天晾着,一排排的,让空间更加逼仄。

她最后望了一跟广告,“嘉业公司荣誉出品”这几个字,金晃晃的,像是狠狠地烙在了她心上。

一直走到楼下,忆玮才想起什么都忘了买。冷气逼散了燥热的感觉,她摁下电梯的按钮,忽然从心底生出了不安,几乎能击溃自己的意志。她麻木地看着小小的楼层数字在不停地跳动闪烁,然后“叮”的一声,停在了某一层。

陆少俭在家,看她失魂落魄地回来,满脸是汗,有些不满:“你不会打个车吗?”

她想都没想,换了拖鞋就说:“没钱了。”

陆少俭眉毛一扬,带了笑意看着她:“钱包掉了?”

忆玮没理他,扔了包就去浴室。舒服的温度,宽敞的房间,大屏的电视,松软的沙发,连厨房都因为钟点工的定时打扫而一尘不染,他给自己提供了多么好的环境啊......

她静静地站在了镜子前,看到自己脸色狼狈苍白,可能真是热了,又有些晕眩。

此刻躲进浴室洗澡,她只是在逃避吧?逃避一直想问的问题,于是站在这里,和自己对视,试图寻找勇气吗?

洗完澡回到客厅,陆少俭替她倒了一杯温水,就搁在茶几上,然后拿眼神瞥她,“快喝。”

忆玮心不在焉地接过,抿了一口:“工地上的事处理完了吗?”

他笑了笑,很舒心:“嗯,解决了。”

她喝不下去了,动作滞了滞,“嗯……是什么事?”

陆少俭才要说话,手机在沙发上剧烈振动起来,他俯身拿起来,“王局?”

“对。已经没事了。昨天开始就没来闹。”

“好的,真是麻烦您了,下次安排个时间,一起吃个饭。”

他气定神闲地挂了电话,然后十指交叠着,姿态优雅,“你刚刚说什么?”

忆玮的手轻轻一抖,半杯水泼出来,沙发的靠垫被打湿了,一片死灰色。她匆忙地站起来去找纸巾,然后低声说:“没什么。”

菜都忘了买,忆玮问陆少俭:“晚饭随便吃点吧?”

陆少俭看看时间,起身去拿外套:“不用,我约了人吃饭。”又见到她有些不开心的样子,忙着哄她:“很快就回来,坚决不喝酒。”

忆玮勉强笑笑,“我管你那么多。”

陆少俭走上几步,抱着她的腰,在她脸颊边吻了吻,叹气:“我也不想出去。”又很快放开她说,“你要是觉得无聊,就约谢浅容她们去吃饭。”

他出了门,屋里愈发寂静。忆玮坐了一会,拨电话给方采薇。

她们约在一家咖啡店。方采薇只要清咖,见忆玮这样一幅垂头丧气的样子,惊讶地问:“出什么事了?”

忆玮笑了笑,扯了个话题:“这么晚喝咖啡,你不怕失眠,?”

“以前在国外拿咖啡当水喝,早没兴奋的感觉了。”她放下杯子,一脸试探,“你怎么了?肯定是有心事。”

桌上的那簇小小的烛火,不知怎么回事,被服务生走过的气流一带,无力地闪烁几下,啪地熄灭了。

方采薇听完忆玮的叙述,脸色凝重起来,默默拨弄手里的杯子,然后问:“你确定了?他们公司真的这么做?”

忆玮沉默,似乎不知说什么好。良久,才说:“我真的不愿意这么想他,可是……”她想起了那个电活,那个精明冷血的商人,怎么会是自己最爱的那个人?连方采薇安慰她的话都那么无力:“我觉得小陆不会是那样的人,他……不会这么做吧?”

黎忆玮仿佛被这一切激发了内心的强悍。她来这里,并不是要找人分享秘密,然后心安理得地继续享受生活。她镇静地抬起头说:“采薇姐,你不用安慰我。我找你,只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方采薇有一瞬间微窘,然后一挑秀丽的眉,低声笑着:“对不起。我敷衍你了。”旋即,她说,“你能做什么?你并不是记者,没有揭开黑幕的义务。”

忆玮不说话,奶茶香气浓郁,她捧在掌心,暖暖的,很舒服。

方采薇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她清楚地知道忆玮的想法。她敬佩她,又替她担心。

“你比我年轻,还有冲劲,有气魄。你知道吗,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子,觉得理想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东西。可是后来,费邺章第一个说我错了,再后来,他不在我身边,又发生了很多事,我也彷徨起来,觉得自己好像真的错了。现在,我写诗,连和学术沾边的事都很少做。我只希望写出干净纯真的诗,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是不是也算一种逃避?”“忆玮,我知道你找我的意思。你不想就这样让这件事过去,你想为那些弱势群体做些什么,可是又担心这会影响你自己的生活,因为你爱陆少俭,也不希望他真的那么冷血。是不是?”

忆玮几乎隐藏在黑暗中,无声地点头。方采薇将她的心理抽茧剥丝,她反倒是慢慢下定了决心。那种勇气,像无边汪洋中一座岛屿,因为潮汐的起落,一点点地浮现出来了。

她眼底满是清辉,慢慢地说:“我还是先调查好了。如果确实了,我会把它作为素材用在这期专题里。”

方采薇隔了桌子去握住她的手,由衷地说:“我真高兴能认识你。每次看到你,我就想,真好,世上还是有这样的人。所以,不管你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忆玮的手轻轻一颤,想要缩回去,又垂下了眼睛,只看得见 睫毛轻闪:“其实我真的怕。我想,如果是真的,我和他该怎么办。”

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像是被上天眷顾着,美丽聪明,连未婚夫都优秀得叫人难以企及。理当完美的生活,却因为她心底的纯净坚持,生出了无数的困扰。方采薇无声地叹气,捏了捏她的手,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最后,方采薇半开玩笑地说:“忆玮,先别担心。万一不是真的呢?就算是真的,也不止你一个人担心,你们老大也会头疼。反正嘉业的广告费用是他收的。我倒要看看,他最后怎么选择。”

忆玮被她逗得笑了,竟然也生出了好奇。遇上这样的事,她一向崇敬的老大,会怎么处理呢?她找到了方向,心情也好了些,于是问方采薇:“你们现在……怎么样?”

她分明清楚地看到,某个下午,就在办公室,费邺章抱着方采薇。这一幕难免激发出忆玮的八卦心态。

方采薇淡淡点头:“偶尔也会出来一起吃饭喝茶,关系很淡,说不上好坏吧。”

忆玮不再多问,可心里知道,这一步,对老大和方采薇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他们到底迈出去了。

新一期的《锐》杂志被送进来。秘书递给陆少俭,因为还有事,所以在等他翻完,并不急着走。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却觉得总经理的脸色很不对。脸颊的肌肉绷紧了,像是用力地咬着什么。那英俊的脸,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愤怒。他的目光久久地停在一页纸上,没有翻动。

秘书趁着空隙,飞快地瞟了一眼。那页上有个很熟悉的名字——黎忆玮。

既然是陆少俭的秘书,她也替他做过些私密的事,比如订花。她的老板洁身自好,只有这么一个女朋友,听说互相bB S.JOOYOO.Ne T见过家长,关系稳定。而杂志的那一页上,配着一张照片,也很熟悉,那是公司最近新开发的项目,在四方路上。照片的背景是一大片工地,有两个老人靠着梧桐树,孤独地坐在地上。

陆少俭开始拨电话,手指很稳健,声音平静,没有一点点的波动,仿佛地,或者电话那边的人,都是木偶或者机器人。

“你现在有空吗......那么下午,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我等你。”

忆玮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跑到了院子里,手都在发抖。可他只说了两句话,就轻轻挂上了。她不敢再想下去了,越是平静,他的脾气就越大,这点忆玮早就知道。可是此刻,她哪里是怕他发脾气,就是怕这一刻——他们把一切摊开了说,彼此认清,对方只会让自己失望,最后绝望。

秘书在旁边听着陆少俭打电话,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手足无措地站着,小心觑着他脸色,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陆少俭又坐了很久,既不吩咐她接下去该干什么,也不让她出去,仿佛忘了她的存在。良久,才说:“下午是不是有两个会议?”

秘书点头。

“都取消。再帮我接开发办李局长的电话。”

她如释重负跑出去,轻轻带上门,心情却好不起來,好像预感到了暴风雨即将到来。

很快.嘉业公司广告部和销售部的负责人都来了。陆少俭并没有耐烦听他们汇报,直截了当地说,“对于这种不利于公司声誉的事,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一期的销售会做不好。四方路上的房产是黄金地段,看中了它的价值的人,绝对不会因为媒体说我们巧取豪夺就放弃。只有一点,公众的好感度问题!我们要尽量去改善。我不希望看到嘉业成为万夫所指......至于和《锐》 的合作,暂时终止吧。你们去办妥就可以了。”他的手指交叠在桌上,修长优雅,脸色也一如既往的平和,可是嘴角带出了微讽的弧度,“被人这样反摆了一道,大概真的是个笑话了。”

第十六章 以退为进

忆玮不是第一次来嘉业的大楼,秘书台的小姐依然笑容甜美,引她走进走廊,一边问候:“黎小姐,总经理等了您一下午了。”

她随口“嗯”了一声。秘书已经替她推开门,她站在门口,那幅画面如同拉开帐幕的电影,他就凝固在最深的地方,一动不动,如同青铜塑成的雕像。

她慢慢走进去。他的办公室宽大明亮,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可他坐着,偏偏又背着光,面目模糊。然而,她奇迹般地把他的脸色看得清清楚楚。他脸色铁青,眼里蓄满了怒意,仿佛轻轻一点就可以引爆。他就这么看着她走来,一直沉默。

秘书敲敲门,想要送茶水给忆玮,可是才探进头来,就被陆少俭寒冽的语调堵在门外。他轻轻说了句:“出去。”秘书吓得一激灵,嘭地把门甩上了。

陆少俭还是不说话,忽然探过身子,拿起了早就准备好的一叠文件,捏在手里,轻轻地反复折叠。他的语调很柔缓,一反之前的怒气充盈,微笑着说:“我的未婚妻,写了这样一个专题来质疑自己的未婚夫。而我,直到今天才知道,要腾出手应付这样一场公关危机。”

这素来是他的风格,直接,不会拐着弯,尤其是对她。“好,这些我通通可以不计较。可是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们有那么多的时间在一起,你从来不愿意当面问我?”他的眉宇并没有皱在一起,相反,柔和一如那天温存过后,他揽着自己的腰,轻声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此时此景,这样的笑容,才愈发叫人觉得惊恐。

黎忆玮手指抓紧了靠椅,然后咬着唇,倔犟地昂起头:“我想相信你,可是……我也调查了,那些被拆迁的住户,确实只收到很少的钱就被强制撤离。”她强调,“比国家规定的少很多。而且住户还受到恐吓威胁,这不是巧取豪夺是什么?”

“哦,那么我特意为你准备的这些:文件、收据、收支表,看来你也不用再看了。因为——你不相信我,是不是,黎忆玮?”陆少俭终于盛怒,霍地站起来。手里的一叠纸片被他一甩,纷纷扬扬,如同一只只扬翅而飞的白色蝴蝶,飘落在两人之间。

他绕过了办公桌,最后在她面前站定,然后一点点地俯身下去,看着她的眼睛,冷冷地说:“我真是瞎了眼,找来找去,就找了你这样的。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嗯?白眼狼?“

忆玮并没有惊惶,可还是往后一靠,椅子“吱”地发出尖锐至极的摩擦声。他的眼神锋锐而恶毒,再也不是她印象中的陆少俭。

她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只是忽然想起了那个冬天,他见到了两个乞讨的老人的样子。深咖色的大衣衣摆几乎碰到结了冰霜的地上,年轻男人侧脸英俊温柔,动作轻柔,将手里的散发着热气的豆浆和包子放在了他们面前。那一刻,黎忆玮心里像是绽开了极美丽的花朵,觉得欣喜,原来自己的男朋友竟然还有这样一面。

可偏偏,那些回忆都走远了。她只记得那天那两个老人。他们互相依靠着说不出话,那么炎热的天气,却瑟瑟发抖,无声地望着被夷为平地的房子哭泣。那种眼神,她一刻也无法忘记。是啊,那么善良的老人,会好心地在自己的碗里多添上几个馄饨,会因为自己不要他们找钱而倔犟地追出老远。可是如今,他们在这个社会,生存都困难。

自己应该相信了,他......真的不是自己希望的那个样子。黎忆玮站起来,和他面对面站着,稳了稳气息,尽力掩住了那丝懦弱:“我爱的人,我希望他正值、诚实、善良。陆少俭,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不应该怀疑我对你的感情。可是我越和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接触,却越觉得害怕。怕到了最后,知道你不是那样一个人;怕因为我爱你,于是不敢写这样的社评。所以我不敢来找你。可是到了最后,才发现我真的在逃避,因为你本就不是那样一个人。”

她一句句地说下来,异常艰难,她本来想说:“我犹豫了很久……我的痛苦不会比你少……”那些话太脆弱了,她紧紧咬着唇,终于还是咽了下去。

陆少俭慢条斯理地伸出手去,不容抗拒地慢慢抬起她的脸颊,因为用力,可以看到指印边一圈淡淡的红色。忆玮也没有挣开,下巴触到的手指冰凉。

“正直?善良?你是在说费邺章吗?嗯?”他轻哼道:“如果我在这里。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拆迁的赔偿金,按照规定,一分不少,全是在我这里签出去的,你信不信?”

忆玮不说话,目光微微一缩,却又那样看着他,凝聚出光亮,“我当然希望一切都是真的。”

言下之意,两人都清楚。

他终于放开她,轻轻闭了眼,又像不愿意睁开一般。黎忆玮看着他,刚才那么强势的人,此刻却有那样晦暗的气息,失望而低落。

他终于推开她,用前所未有的冷淡语气,说:“算了,这个时候,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黎忆玮,你可以走了。”他坐回椅子上,转了个身,无限地讥嘲:“你应该高兴。对你,我还念旧情。不然,像我们这种无良的公司,照例是会报复你们杂志社。你也知道,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默默站起来,走到门口,忽然忘了质问他准备怎么补救那些住户……什么都忘了……她并不是勇敢无畏到什么都无惧的地步,她还年轻,也会为情所困……可是,她真的不能再回头了,能做到这一步,她其实已经把自己推到了绝路上。接下来,她失去了方向,无能为力。

要做到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必然会失去什么,她早该知道的。

“等等。”阳光下,一道浅浅的银光,仿佛一支小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在自己面前。

“你家的钥匙。还有,你放在我那里的东西,我已经找人理了出来。今晚就叫人送回你那里去。还是说——因为在我家放过了,有些脏,你不想要了?”

那枚单薄的钥匙在地上,任人践踏。她努力眨眨眼睛,努力不在他面前显示脆弱,“嗯,随便吧。钥匙......你扔了吧。”

还有最后一丝联系......忆玮艰难地想。她缓缓抬起手,去解颈间那条细细的链子,因为看不见,所以很费劲。而他就这么看着她,握着拳,忍住了站起来的冲动。 她终于还是解下来了。小小的一条项链,蜷在自己手心。她慢慢地走回去,轻轻地“哗”的一声,放在了他的桌子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堆小小的银色,在直射的光线下分外的耀眼。他猛然间象被点燃了怒火,失去了控制,站起来,弯腰,蹲下,一张张去捡那些飞散的纸。

秘书探了探头,急忙进来帮忙,他却拦住她:“我自己来。”

他的手指探过去,离那枚钥匙越来越近,最后将它握在手里,又站直了身子,然后抓过桌上的手机,想要找一个电话号码。其实陆少俭并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存在了,因为他从来不关心这些家务事。可是真的有存在电话薄上,摁通的刹那,他强作镇定:“钟阿姨?我是陆少俭。把她的东西理出来,扔了吧。”

钟阿姨还有些困惑,“黎小姐的?”

他半晌没说话,手机捏在手里,慢慢地发热,甚至烫手,最后点了点头:“是。”

手里还有一枚钥匙,陆少俭一点点握紧,齿印让掌心有些不舒服,他微微咬了牙齿。秘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把它狠狠地砸向玻璃,顿时,办公室发出近似玻璃碎裂的声响。

玻璃是加强型的,那么小小一枚钥匙,根本砸不碎,连划出痕迹也困难。可他还是拼尽全力地扔出去,像是要抹去一段记忆,或者把以前的习惯生生划去。最后,他立在原地良久,眼角还有一丝冷光,像是透过层层迷雾,看到了将来。

那一刻,他嘴角的笑容,分外的冰凉。

忆玮一个人坐在必胜客,点了最大尺寸的pizza。她又看了看钱包,幸好带了卡出来,于是打电话把谢浅容叫出来。她还在路上,自己只好捧了饮料发呆。

他们真的回不去了吧?他那么久的努力,她对未来的憧憬,全都就这样灰飞烟灭了。就在她一家家地去找那些被强制拆迁的住户的时候;就在她又一次亲眼看到那些抗议的居民被拳打脚踢的时候;就在那对老夫妇用欲哭无泪的眼光看着那片工地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们真的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