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场

8

方若绮再没能见上童靖阳一面,他华丽的退场,如同人间蒸发。

她只能行尸走肉的走着,不知去何处。

不知怎的就走到了圣心慈善院。无光,树木狰狞,黑鸦片片飞过,如黑云盖顶,仿佛也知道,这世界正因为一极的坍塌瞬间沧海桑田。

方若绮也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坐在谈判桌前,守在股票大厅里,甚至是冲到镜头前,然而,此时,却什么都做不出,只想安静。

全世界安静。

熟悉的小道,秋意正凉,紧了紧衣服,回首处,已看不见。

今日是入道两周年呢,方若绮,你瞧,这个世界为你如此轰轰烈烈。

尝试着对自己微笑,却滑落唇边仍是泪水两行。

一闭眼耳边留恋而过,你是傻的吗?

睁眼还是那个苍白无力的大特写,邪狞的微笑掩盖不住温润的柔情。

就像他牵着她的手走进了屋子,说着,进来。

就像他拥她入怀,说着,我爱你呢,小姑娘。

就像他转身而去,说着,你真是个不知足的女人。

他的手指滑过,他的笑容明晰,他的眸子如炙热的水草,纠缠着一如既往的火热与冷静。

仿佛此刻他就在身旁,陪她一路回到姐姐的原点。

墓碑前,姐姐的话此刻终于明晰。

那些过去的我们都不能改变的,我再也不希求去改变了,只希望,剩下的日子,和你一起,死去。

童靖阳,你可知,这也是我现在,最想对你说的话。

而你再一次弃我于这沉浮的海上,船儿如此单薄,你不怕我失足跌入这再也出不来的尘世吗?

叫我如何放手而去?知道你在这世上某一个角落,就将要死去?

叫我如何高飞,如果脚底的莽原,已是野火一片?

叫我如何忘记你?

叫我此生,如何爱。

9

尘埃落定,褪尽铅华。

看着郝友乾玫瑰一束款款而来,毫不意外会看见戒指一枚,毫不意外会听见履行约定之词。

精明如斯,最后清算,真的分厘不差。

当然可以说不,如今世上,再没人能强迫她方若绮说是。

当然可以转身继续歌唱继续演戏继续歌舞升平,如今她终于是个自由身。

可是说不又怎样,留下又怎样。

生无可恋,死无可惧,当选择已无了意义,自由只剩下横横竖竖十一画而已。

就如此吧,还会有谁为你守着这血泪换来的天下,还会有谁为你记载一段历史,

还会有谁在你不爱的世界来爱你?

将随身携带的日记本交付出去,换一枚戒指。

这是我最后的历史。

就让它变成历史吧。

每一句歌词,每一句台词,每一支股票的数据。

都再与我无关。

还有那最后一页,

每一句“我爱你”的长城。

长城尽头是莽原,莽原深处是大地。你在那里。不眠不休。无穷无尽。

10

寻找已经变成一种习惯。

每年深秋,风雨无阻,都会驾车飞驰在北海道的麦田边。

带足了一个月的水和食物,还有记忆。

漫无目的,却仍是在寻找。

都说世界很小,可是要找到一个地方,一个人,一种感觉,却又是那么难。

可是却放不下,装不了傻,过不去,也忘记不了。

于是只能寻找,而不知在寻些什么。

寻找他的尸骸吗?还是寻找他的遗物?

或只是他的气息他的味道他曾经存在的痕迹

也许,只是两个人的记忆。

突然发现,开车在这人烟稀少的原野,可以想起很多原本忘却的事来。

那一年,突然就想起,他编了一只草戒,戴在她手上时的表情,金黄色的夕阳渲染着一切,她怎么会忘了,他那么纯真的微笑。

又一年,突然就想起,大街上,灯光下,他第一次的表白,“我爱你呢,小姑娘”,每一字,都那么生动漂浮在耳边。

有一年,开着车,想起了拍情穿阴阳界的时候,他别有深意的说,人很少能够一辈子只爱一个人,生的人何苦执着于死的人。童靖阳啊童靖阳,你以为这样简单就能说服我吗?

于是一年又一年,只是这样漫无目的的怀念,寻找着,终究寻不到的结局。

也许没有结局也会是一种幸福。

也许就一直这样寻找下去。

无数人问起,若绮啊,还在找吗?

嗯,还在找啊。

我还在找你,童靖阳。

这是不知哪一年的哪一月,这是不知哪一片的麦田。

只知道深秋傍晚的光辉照耀着一切。

下车,吹吹风,麦田深处,一座小屋,孤单的稻草人,影子单薄。

环绕一周,门锁着,问了一声,也没有回应。

也许只是又一处荒废的民宅。

也许只是又一个孤独守候的稻草人。

这一年,这一处,这一次,想起了这一句话。

稻草人不能陪你一生一世,因为它的心是空的,那里有一把钥匙,找到我的钥匙。

不自觉手伸向稻草人的胸膛,手指触摸到金属的一刹那,不住的痉挛。

童靖阳,我在找你。

童靖阳,我在找你。

我在找你。

你也在等我。

等了这么久,对不起,等了这么久。

掏出钥匙,狂奔向小屋的门,钥匙插(百度)进听到时间的齿轮终于开始转动,仿佛还能看见那一张面庞转身看着自己,绿色的眸子,说着

你终于来了啊?

推门的一刹那,金红色冲破一切,身后莽原在燃烧,麦田层层掀起波浪。

我找到了你,终于。

眼泪在嘴边微笑。

空无一人的小屋,只有桌面,一张白纸,写着二字

进来。

愿赌服输 1

王瑞恩,是我遇到的男人中,最好的坏人,和最坏的好人。

——《方若绮回忆录》

推开咖啡店的门,王瑞恩淡淡一扫,还是能第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她。

还是火红的发,不带一丝岁月银色的光芒。

还是吹弹可破的皮肤,不见星点苍老的痕迹。

走到跟前,她抬头一笑,眼角毕竟还是有了些许的细纹。

“王大哥。”

王瑞恩抿嘴一笑,“若绮,一把年纪,还是孩子气。”

“我们都返老还童了。”方若绮现在终于可以露出牙齿的大笑,不用顾忌自己的形象和周围人的眼光。“可是我们还和从前一样,争的没完。”

王瑞恩眼里的余光扫到方若绮手边的书,封面是一片灿烂的原野,色彩浓重,带着无限生机。

“真是可笑,都这把年纪,才突然觉得,活着,其实挺好。”王瑞恩感叹后从怀中掏出一本还带着体温的书,“借您吉言,果然是活一辈子斗了一辈子,连七老八十写回忆录都偏偏要赶到一起出版,若绮,你这人,做事太不厚道。”

方若绮又是一阵大笑,将两本回忆录并排摆在一起。闭上眼,仿佛终于能看见,那一片春的河堤,风儿吹着,鸟儿唱着,她也唱着,然后,遇见了她的伯乐。

最后的最后,她们终于遇见了彼此,一如当年,所有人都相信的那样。

我年轻时许做了很多错事,但是我并不后悔,如果重活一遍,也许还是会那么做。

可是,我知道,如果不是童靖阳,我此后的人生,会是另一个样子。

——《王瑞恩回忆录》

1

童靖阳第一次遇见王瑞恩的时候,两个人都才刚刚出道,在同一个广告公司坐在同一间屋子里等待未知的命运。童靖阳被牵进去拍了人生第一支真正的广告,内裤广告。

拍完后自觉满意,甚至有些飘飘然,出来的时候看见那个比自己年长几岁的男人不安的搓着手像是在等待末日审判。

“喂,别紧张,我刚和三级片演员拍了内裤广告,你还会差到哪去。”童靖阳开玩笑的说,”再说你长得这么纯良。”

王瑞恩抬眼,轮廓清晰的脸,棱角分明,一看就是个性情中人。

“如果你不想拍,还来得及。”

“你怎么知道我要拍什么?”王瑞恩紧张的问,童靖阳笑了,“看你紧张成这个样子,不是拍三级片就是性感写真。”

王瑞恩忍了好半天,终于说,“我是拍写真的。”

说的那样认真,立誓要与三级片划清界限,童靖阳又笑了,“这个行当,你不要天真的以为拍个写真就算完了,像你条件这么好的男人,没几天就被拐到床上去了,要不要我教教你怎么把敏感部分避开—”

“滚开。你这个变态。”

王瑞恩咬牙切齿,童靖阳插兜看了看他,“弄清楚一点,我可不是有特殊癖好的人,也不是同性恋,你不领情就算了。”

本来是可以无所谓的就这样离开,走出十几分钟的路程觉得不妥还是绕了回来。

回来后看到了预期的场面,几个大汉围着王瑞恩作野兽状,为首的导演吐了口血。

当下心里一沉,完了,这个小纯良还让人家见了血,这下子麻烦了。

不知道是什么在作祟,童靖阳竟然就那样靠在门框上邪狞的说:“放了他吧,我赔给你。”

王瑞恩愣住了,导演也愣住了。

那一日他走出旅馆的大门,王瑞恩站在路边,夜风中坚定地说:

记住我,我叫做王瑞恩,我欠你的,将来一定会还。

其实王瑞恩本可以不用出来卖肉的,他本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科班出身,勤奋努力,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都从没想过王瑞恩这三个字可以和写真集连在一起。

他自己也从没想过。

如果不是大名鼎鼎的导演黎湘离突然找上门来,说,瑞恩,我是你的爷爷,也许,后来,他也绝不会成为坐霸一方江山的名导演。

可是,为何会是这个看上去如此慈眉善目的老人,这个对自己未来演艺事业起着至关重要作用的老人,这个和自己有骨血关系的老人,恰恰也是他唯一不能原谅的老人?

为何害死我的父母?为何剥夺我全部的幸福?

为何你是黎湘离,我最崇拜的导演,我亲爱的爷爷,也是我唯一不能原谅的仇人?

为何?为何?

王瑞恩没有想到的是,离开电影圈子逃避爷爷,所要面对的是无法维系的生活和三流演员的命运,所有面对的是不得不卖肉的他那么不耻的勾当。

这一次有了童靖阳,下一次呢?下下次呢?是否,总有一天,自己会走上不归路?

站在酒店外等着童靖阳出来的有风的晚上,王瑞恩想了很多。

第二天,出现在永振等待试镜的时候,王瑞恩逼迫自己忘记那曾经永不拍电视剧的誓言。一部星座系列金牛座里的小小配角,对于高材生毕业的他来说,真的是小菜一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