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次来,是想要什么?”老人家冷冷发问。

桑旬听出他话外的意思,想要什么,拿了走,以后就再没关系了。

她忍住在眼眶里打着转的泪,说:“那就要钱吧。”

顿了顿,她又补充:“美金。”

楚洛在外头等着桑旬,她原本脸上是笑盈盈的,可看桑旬和青姨的表情都不对劲,于是也收起了笑容,走到桑旬跟前,轻声问:“怎么了?”

“楚小姐,谢谢你。”

楚洛一听这话就知道是自己办砸事了,但当下也并未表现出来,只是对青姨点头道:“我改天再过来看桑爷爷。”

上了车,楚洛才带着歉意开口了:“对不起,是我自作主张。”

“和你没关系。”桑旬说,“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顿了顿,桑旬又开口:“楚小姐既然已经看到我的档案……为什么还想要帮我?”

楚洛一愣,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于是说:“……其实法律惩罚的不是一个人,而是这个人做的事。所以,法律惩罚的并不是坏人,对吗?”

桑旬没有料到她居然这样说,于是沉默下来。

“我做了几年的法制栏目,也采访过一些人,有人一辈子谨小慎微,最后因为口角,一时冲动杀掉一直欺凌自己的邻居,也有连杀鸡都不敢的女人,因为不堪忍受家庭暴力,蓄谋杀掉自己的丈夫。”楚洛笑了笑,又刻意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桑小姐,我不是指你。我不清楚当年的事情,所以也不评价。只是,就算桑爷爷这么多年没找过你……可我觉得,有些东西你是有资格争取的。”

桑旬听得一时怔住,心中感激楚洛先前说的那一番话,又在心里苦笑,桑老爷子并不是没找过自己,只是找到了越发厌弃而已。

“是我考虑不周,你别见怪。”楚洛再次道歉,“你之前说要出国,是出国定居吗?”

桑旬点点头,见车子开到了一处繁华地段,心中一动,于是说:“楚小姐,就在前面路口把我放下来吧。”

楚洛不明所以,但还是就近停了车,又在桑旬下车之前说:“相识一场也算缘分,你明天几点走?我送你去机场吧。”

桑旬想了想,没有拒绝对方的好意:“十一点的飞机。”

“那明早七点半见。”

下了车后,桑旬又往前走了几百米,进了一家咖啡馆,找了临窗的位置坐下。

对面便是沈氏集团的大楼,沈恪的办公室在二十三层,桑旬一层层数上去,发现沈恪的办公室果然还亮着灯。

辞职之后,她去过一次沈氏收拾东西,当时沈恪不在,只有宋小姐,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有点失望的模样。

桑旬想,其实这世上还有很多人对自己以善意相待。

她在咖啡馆里又坐了片刻,起身出门的时候,却在门口撞见了沈恪。

他没穿外套,身上的灰色衬衣有点皱,桑旬猜测他大概是一个人加班,没有助理,所以下来买咖啡了。

桑旬很快反应过来,于是说:“沈先生还是要一杯美式?我去买。”

沈恪一时没说话,过了几秒点点头。

从柜台回来,桑旬将咖啡递给沈恪,沈恪接过,问:“你怎么在这里?”

桑旬没有回答,反而说:“这么晚了,沈先生应该少喝些咖啡。”

都不是善言辞的人,走出咖啡店便是告别,看着沈恪逐渐远去的背影,桑旬的一颗心猛地揪紧。

她追上沈恪,小声地喊:“沈师兄。”

沈恪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她。

她想告诉他,她不是个坏人,她从没害过任何一个人,她是无辜的。

桑旬看着他,慢慢地说:“我想抱抱你。”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在心里说。

沈恪抿着嘴,没有说话,下一秒便张开双臂,将桑旬整个人揽进怀里。

桑旬闭上眼睛,沈恪的怀抱温暖干燥,身上有淡淡的剃须水味道,他的手掌按在桑旬的背心,隔着衣物能感受来自他掌心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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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点半,去机场的路尚不拥堵,车子开了四十分钟便开到了,楚洛帮她将行李从后备箱里拿出来。

说是行李,其实只是一只二十寸的小箱子。桑旬的一切,便在里面了。

楚洛说:“希望你在那边过得开心。”

桑旬忍过那一阵泪意,说:“我会的。”

楚洛拍拍她,满脸温柔的笑:“你进去吧,再见。”

“再见。”

这座城市呀,载满了她最快乐肆意的青春回忆,亦见证过她最孤苦无助的黑暗时刻。

她初来时意气风发,离开时却一身风霜,黯然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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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至衍一连几天都在家里睡觉,公司的事情也不闻不问,直到下午的时候颜妤特意到家里来找他。

他套了件衣服便出了卧室,颜妤坐在餐厅里,一边哼着歌一边将打包带来的饭菜放进干净的碗碟里。

席至衍听见,笑了笑:“怎么心情这么好?”

颜妤抬起眼来看他,却并不回答,只是说:“晚上陪我去看电影。”

“好。”席至衍应道,“看什么?”

“不告诉你,反正你每回都在影院睡觉。”

席至衍笑笑,没再说话。

两个人这样大概就算是确认关系了,连颜妤都觉得荒诞,相识这么多年,她一直觉得他就像一只风筝,别看飘得那样高那样远,可线却是在她手中的。

桑旬的出现让她不安,她预感到自己要是失去这个人,所以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放下矜持,只为重新拽紧手中的线。

颜妤想,她还能怎样呢,她知道他心中被那女人占了一席之地。她想放自己一条生路,于是告诉他那个女人要出国,如果席至衍要去追,那她也势必将断得干干净净,不再给自己一丝幻想。如果席至衍现在不去追,那她便可以确定,他以后也不会再去找那个女人了。

晚上去相熟的西餐厅吃饭,一进门便有侍应生送上一捧大马士革玫瑰来,是一早从保加利亚空运过来的,玫瑰花瓣上还沾着点点露水,粉白色的花瓣边缘洇着一点鲜红,十分漂亮。

颜妤知道是他订的,嘴角弯起来,眼睛亮晶晶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浪漫了。”

席至衍侧头看她,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席至衍看着颜妤,她的脸庞美丽,长长的睫毛搭在下眼睑上,就像振翅欲飞的蝴蝶翅膀。

他僵住几秒,目光划过她嫣红饱满的嘴唇,最后在她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晚餐的气氛不错,两人各怀心事,却又有意迎合对方,外人看来便是一对恩爱情侣。

出了西餐厅,大街对面广告屏幕传来新闻主播沉重严肃的声音:“……本台最新消息,北京时间今日11点20分,一架隶属于墨西哥航空公司的波音七四七客机由北京起飞飞往墨西哥城,由于天气恶劣,飞机在能见度极低的情况下继续飞行……目前救援队已在失事海域附近展开搜救工作……机组人员及乘客共计一百六十三人……”

Chapter 22

颜妤十分惊讶的发现,自己在乍一听见那条新闻时,第一反应居然是松了口气。

她猛然惊醒,被自己心底的阴暗心思吓到。

颜妤知道自己是被爱蒙蔽了双眼的女人,她有自己的心机和手段,可她从没想过要用另一条无辜生命来换来一份安稳的爱情。

她固然是讨厌桑旬,可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日子是她选的,航班也是她挑的。

她抬眼去看身边的男人,席至衍也转过头来看她,他的眸子黑漆漆的,没有一丝波澜,可颜妤知道,在那平静底下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席至衍声音平静的发问:“她是坐这趟航班的吗?”

颜妤的心就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着,她不敢回答,扭头避开他的视线。

席至衍居然是少见的好耐性,他又问了一句:“她是坐这趟航班的吗?”

其实这个问题根本不必问,他们都清楚,从北京飞往墨西哥城的航班,每天只有这一班。

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回答,席至衍也不再问,转身就要离开。

颜妤红着眼圈拦住他:“你要去哪里?”

席至衍将她推开,径直走了,只留下颜妤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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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至衍打电话给王助理,让他去联系机场和出入境管理局,去查桑旬到底在不在那趟航班上。

挂了电话之后,他又一路开车到了医院,直奔桑旬继父住的病房。

杜笙看见他来,默默站起身道:“那五十万——”

席至衍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颤抖:“桑旬是不是在那班飞机上?”

杜笙听不明白:“你说什么……你先放开我。”

席至衍只觉得一股火在胸腔里猛烈地燃烧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

病房里又走出来一个人,是桑母。

桑母看见他,和从前一样的畏缩害怕,整个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从前他十分乐意见到桑母这幅模样,谨小慎微,终日惶恐不安。

如果不是这样,当年他又怎么能那样轻易的就吓住桑母,让她断绝了向桑家求援的念头。

可此刻他却觉得眼前妇人这副畏缩模样是前所未有的刺眼,他松开杜笙,走到桑母面前,提高了音量:“桑旬是不是在那班飞机上?”

桑母被他双眼通红的模样吓到,虽不明就里,但仍竭力撇清干系:“我们都和她没什么关系,不关我们的事……”

席至衍终于笑出声来,看,这就是曾经他拿来威胁她的家人。

他犹不死心,于是去找她最好的朋友孙佳奇,对方认出他来,满脸戒备:“你来干什么?”

席至衍双目通红,看着她一字一句的问:“桑旬是不是在那班飞机上?”

孙佳奇误解他话中的意思,只是冷笑道:“是,她早走了,你也别想再威胁她。”

席至衍松开手,跌跌撞撞走下楼梯。

他开车回家,走到阳台,打开那间储物间的门,钻了进去。

他想,如果世间一切冥冥中都有上天安排,那也许这就是因果。

桑旬毁了他的妹妹,他也断绝了桑旬的所有后路。

她坐牢六年,可期的未来全部毁于一旦;她不知道自己的父家显赫,也从没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是他,他一步一步将她逼到绝路,将她送上那趟死亡航班。

从三万英尺的高空中坠落,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如果这世间有因果,那这就是她的报应。

你真可怜。席至衍靠着储物间的墙壁,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个女人的脸,他对她说,你真可怜,你死了,连一个为你哭的人都不会有。

他闭上眼睛,脸上早已是一片冰凉。

这也是他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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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妤一夜未眠。

她想,活人和死人,到底哪个更重要一些呢?

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可跟死人,又有什么好争的呢?

想明白后,天刚亮她便开车去找席至衍。

她有他家的钥匙,他们青梅竹马,席父席母将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来疼爱。

颜妤想,人生在世,有谁是一辈子不受一点委屈的?

不过是心里有个已经死去的女人,难道真的能记挂一辈子?

慢慢的就忘了,就算他忘不掉,那她忘掉这个人,也是一样的。

颜妤一路从玄关找过去,到席至衍的卧室,空无一人,她想了想,便走到阳台。

阳台上烟雾缭绕,她看见储物间的门大开着,席至衍就坐在储物间的地上,一条腿曲起,另一条腿伸出来,身边堆了一地的烟头。

颜妤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轻轻叫了一句:“至衍。”

席至衍这才转过头来看她,但没有说话。

颜妤勉强笑笑,说:“那边还在搜救……现在还是救援的黄金时间,也许还有希望……”

这话是假的,心也是假的。

飞机在半空中解体,机舱外是零下几十度的万尺高空,幸存几率万分之一。

况且,桑旬看起来一贯就不是个好运气的人。

也正因为此,颜妤才会这样讲。

席至衍许久没吭声,过了半晌,他突然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用打火机点燃,直到那烟燃完了一大半,在指间积了长长的一段灰烬后,他才开口了——

“小妤,我对不起你。”

颜妤身体僵住,几乎不敢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可席至衍却继续说了下去:“我是真的以为我可以忘掉她的。”

“那现在呢?”颜妤的声音发颤,“现在发现不能了吗?”

“是啊。”席至衍坦然点头,他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般正视自己的感情,“我忘不掉她,我爱她。”

颜妤眼圈发红,“你为什么会爱上她?”

她想不通啊,是真的想不通,哪怕不论家世不论容貌,她与他是二十多年的青梅竹马,桑旬心肠歹毒,将他妹妹害成植物人,可他为什么还是爱上了桑旬?

席至衍笑了笑,慢慢说:“你知道的,感情有时候不由自己控制。”

颜妤想,是呀,有时候感情由不得自己控制。

过了许久,席至衍开口道:“小妤,我们分手吧。”顿了顿,他又说:“是我对不起你。”

颜妤想,她这样卑微,卑微到不在乎她心中还有一个女人,可他却还是要跟自己分手。

她想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退让了那么多,没想到一切都只是一场独角戏。

颜妤心里突然起了一股狠劲,她说:“我不。”

她盯着眼前的男人,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我对不起你。”席至衍说,“别的事情都可以,这一件不行。”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颜妤终于崩溃般的放声大哭,“你忘记她是怎么害至萱的了?现在人死了,你就觉得一笔勾销了?她就成了你心底的白月光了是不是?”

席至衍伸出手,帮颜妤擦了擦脸颊上的眼泪,然后说:“哭完了就走吧,别再来了。”

说完他便起身离开了。

他再次开车到桑旬从前住的那个小区。

现在时间还早,偶有行色匆匆的学生和上班族从小区里出来,外面街道边上摆着几家早点摊,夏日清晨的气氛宁和静谧。

昨天发生的那一场空难离大多数人还太过遥远,并未打破他们的宁静生活,一切都还在继续。

席至衍看着眼前的一切,却越发的觉得不真实。

他再次去敲那一扇门,这一次过了很久才有人来开。

孙佳奇眼睛通红,形容憔悴,看起来似乎一夜未眠。也许是在昨天席至衍离开之后她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可以进来吗?”他哑着嗓子开口。

孙佳奇没吭声,但侧身将他让了进来。

“她住在哪个房间?”

孙佳奇终于开口:“你到底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