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至衍没有回答。

他来干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孙佳奇将客卧的房门拉开,瓮声瓮气道:“看一眼就出来。”

她不傻,先前桑旬和自己说,他的未婚妻将她视作威胁,现在他又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猜也猜到了。

也许是因为寄人篱下,这间房间几乎找不到任何住过的痕迹: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书桌上也收拾得干干净净。

唯有床头柜上,留着一样东西。他走近一看,是一把桃木梳,静静地卧在那里。

他背过身,挡住孙佳奇的视线,将那把桃木梳装进了口袋。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长成他心中的一根刺,碰不得,拔不掉。

Chapter 23

候机的时候,旁边有一家四口出来旅行,丈夫是白种人长相,妻子是华人,带着一对三四岁的混血双胞胎兄妹,看上去十分可爱讨喜。

双胞胎妹妹走到桑旬身边来,仰起脸来对着桑旬笑,奶声奶气的:“姐姐,姐姐。”

桑旬也弯起眼睛笑起来:“小朋友,你好呀。”

她想起包里有一只小黄人的小玩偶,于是打开包想要找出来送给眼前的小姑娘。

翻开包的时候摸到一个薄薄的信封,桑旬不由得一愣,这是什么?怎么会在自己包里?

她抬头对混血小妹妹笑笑,将那个小黄人递给她,然后又将那个信封拿出来。

信封打开,里面是一张照片。

照片的边缘已经泛黄,四个角都卷了边,一看就是被摩挲了许多遍的。

桑旬再一看照片,是一张全家福,年轻的夫妻搂着年幼的女儿坐在桌前,小女孩头上戴着一顶五彩的生日帽,脸上还沾着奶油,她弯起大大的眼睛,正对着镜头,满脸狡黠的笑。

桑旬心里震动,这张照片,她的钱包里有一模一样的一张。那时父亲还在世,是给她过两岁生日时拍的。

父亲过世后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桑旬那时年纪尚小,更无法去保全什么,等到她懂了点事,才发现这竟然是父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张照片,此后便更加小心翼翼的珍藏起来,从不离身。

只是她的那一张照片现在还静静地躺在钱包里,这张又会是那里来的呢?

她将照片翻过来,背面有一行字迹:

一九九二年七月摄于杭州家中,囡囡两岁生日。

右下角还有落款,一个小小的“易”字。

桑旬父亲的大名就叫桑易,这也是他的字迹无误。

二十多年前的照片,究竟是谁保存到了今天呢……桑旬心里有答案,可却不敢再想下去。

往深一步想她便会觉得自己太自作多情,人家明明在一天前还那样羞辱过自己。

旁边的年轻妈妈此时走过来,摸着女儿的头:“快跟姐姐说谢谢。”

她看见桑旬手里的照片,笑着说:“你和你爸爸长的真像。”

桑旬疑惑的朝她望去,年轻妈妈笑着解释道:“这眼睛这鼻子,你从小到大都不带变的……哎?我猜错了?”

“没有。”桑旬笑笑,“照片上的是我。”

先前楚洛动过她的包,照片多半是她塞进自己包里的。

她甚至可以隐隐拼凑出这张照片背后的故事来:尽管和家里决裂,但父亲还是将她两岁生日时的全家福寄回家里报平安,爷爷并不谅解他,也不谅解这个年幼的孙女,可却将照片保存了二十多年,时刻怀念。

她眼前浮现起那个喜怒莫测的老人的脸,如果不是狠心的人,又怎么会二十多年来对儿子不闻不问呢?

既然那样决绝,又为什么要将这张照片保存二十多年?

桑旬想,这世上有没有完全不爱子女的父母呢?也许是没有的。就连她妈妈,那样懦弱的女人,当年也愿意为了她的事情去求爷爷,尽管爷爷当年并未施以援手。

旁边的年轻妈妈又问她去哪里。

“墨西哥。”

“旅游?”

桑旬想告诉她自己是去那里定居,可却发现话到了嘴边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不该走。

无论走的人是谁,都绝不应该是她。

桑旬又想起席至萱,变成植物人的席至萱,她在清醒的最后一刻也觉得凶手是自己吗?

这也许是桑旬有生以来最为果决的时刻,她看着那个年轻妈妈,居然笑了笑:“我哪里也不去。”

她不顾对方的惊愕表情,拉着行李箱起身便走。

她经历漫长的边检,终于再次出关,又挤在人群中排队打车,坐着出租车驶离机场的时候,也许是有重要人物出行,有短暂的交通管制。

小小的出租车被挤在长长的车龙中不得动弹,桑旬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

司机师傅见她这样,有点慌:“姑娘,你哭什么呀,你别哭啊……我把计价器关了?”

桑旬将脸埋在手掌中,她鼓足了这辈子的最大勇气,想为自己争取一次正义,尽管想要借强权来争取正义看起来有些讽刺,可是她没有办法。

她害怕,害怕路上的任何一个小阻扰都会成为她泄气的诱因。

车子一路开到桑宅,司机师傅见那朱门高墙,忍不住“嗬”了一声,“姑娘你住这儿呀?我头一回拉人到这儿。”

桑旬甚至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就要泄气。

来开门的佣人将她请进去,带到一间会客室坐下,然后便转身出去了。

她坐在原处等了许久,终于听见脚步声越走越近,抬眼一看,却见来人是那天见过的青姨。

桑旬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来:“青姨,我想见爷爷一面。”

青姨面露不豫之色,但仍和气道:“丫头,话不是在昨天都说完了吗?”

桑旬这才看出来她有意刁难,但只装作不知道:“我还有话要对爷爷说。”

青姨想了想,然后说:“你有什么话就告诉我,我去转告给老爷子。”

桑旬怎么肯将那话交由她来转达,哪怕旁边有第三个人她的满腔辩白也说不出口,因此当下便坚定的摇了摇头,“话我要亲口说。”

大概是没料到她这样倔,青姨一愣,然后笑起来:“小姑奶奶,你昨天一来,才呆了多久,就把老爷子给气成那样。你知不知道他上半年才做完心脏搭桥手术?他老人家操心了一辈子,临老了你就不能让他安生一点?”

青姨的语气和煦,可说出来的话却像是耳刮子狠狠打在桑旬脸上:“昨天你说要钱,钱老爷子也一分不少的给你了。都已经到这份上了,你今天来又是想干什么呢?”

说着,青姨的眼光又瞥向桑旬身侧的那个拉杆箱,那眼神里的意思分明是嘲笑她居然还带着行李过来,难不成还要强住进来?

桑旬一直是脸皮薄的人,可这回她咬牙受着,并不管青姨如何冷嘲热讽,只是说:“我要见爷爷。”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他总不见得一辈子不出门,您要是现在不让我见,那我就在门外等着,总能等到。要是实在等不到……”

说到这里桑旬顿了顿,有意抬头与青姨对视:“……那我第一次是怎么见到他的,就还怎么见。”

她终于学会威胁人了:不让她见,就再将楚洛找来,到时候家丑外扬,谁也脱不了干系。

青姨脸上终于变色,瞪了她半晌,终于还是服软,硬邦邦的扔下一句:“跟我来。”

老爷子还在昨天的那间厢房里,桑旬进去的时候房间里还有一个年轻男人,见她进来,桑老爷子沉下了脸,对着陪他下棋的年轻男人道:“阿昱,你先出去。”

年轻男人应了一声,然后便站起身来,目不斜视的走出去了。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桑旬这才向前走了一步,在老人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桑老爷子看着她:“钱不是给你了?你还来干什么?”

桑旬低头从包里翻出那张照片来,说:“来还您一样东西。”

她将那张照片放在棋盘上,抬眼看桑老爷子,果然见他脸色微微一变。

桑旬想了想,说:“您一直留着爸爸寄给你的照片……所以您并不是那么讨厌我,对吗?”

桑老爷子拧着眉头看着她,没有说话。

“如果我说我没做过那些事情,您相信吗?”桑旬逼自己说下去。

桑老爷子果然开口:“你说什么?”

“我没有害过席至萱,我从来没有害过任何一个人。”桑旬闭上眼睛,她终于将这句话说出来了。

桑旬记得,高中时她看《肖申克的救赎》,那时她最喜欢的是andy锁上办公室的门放《费加罗婚礼》那一幕。后来等她进了监狱,最喜欢的一幕却变成了andy对监狱新人说:“.”

是呀,那时她就想,辩解有什么用,她是无辜的,在其他犯人的嘴里,他们自己也是无辜的。

她和其他犯人又有什么分别。

可她还是说出来了,那珍藏多年的照片给了她未知的勇气。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期盼着一个温暖的拥抱,一个遮风挡雨的臂膀,一颗无条件信任的真心。

“我是被冤枉的,我没有下过毒,也没有害过人。”

桑老爷子看着她,目光灼灼,让人无处藏身,“你说的是真的?”

“是。”桑旬流着泪点头,“我说的都是真的!”

“你再说一遍。”

“我没有给席至萱下过毒,乙二醇中毒是我猜的,我不知道这样就会被当作嫌疑人,那些证物也和我无关。我根本不恨她,更不会动害她的心思。”

“他娘的你不早说?!”桑老爷子气得将面前的棋盘掀翻,大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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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老爷子办事雷厉风行,当天晚上便给桑旬找来了律师。

只是那律师看着太过年轻,人也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并不让人觉得信任。

一见桑旬,那年轻律师便开口道:“哎呀,你真是没遇上时候。要是碰见了我,闭着眼睛打都能让你脱罪。”

桑旬几不可察的皱皱眉,说:“我是无罪的。”

那年轻律师倒也并不在意她的话,只是打着哈哈道:“对对,说错了,是无罪,无罪……”只是末了他又嘟囔一声:“……个个都这样讲。”

桑旬压着怒气,平心静气道:“如果您不想接这个案子,大可以不接。”

“接!怎么不接?”年轻律师白她一眼,“你爷爷给那么多钱,我当然要接!”

顿了几秒,年轻律师又开口道:“明天我先去调完整卷宗,你这案子的突破点很多嘛……放心,我肯定能帮你打成证据不足。”

桑旬沉默几秒,终于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我刚才说的您没有听明白吗?我不要证据不足,我要的是无罪!”

如果追诉后的判决是证据不足,那旁人仍会觉得她是真凶,只是碍于证据不足所以才无法宣判,就如同那场世纪闻名的杀妻案主角一般。

“我说过了,我不是凶手。”桑旬看着眼前的年轻律师,“我不光要自己的清白,还要真凶绳之以法。”

那年轻律师终于认真起来,皱着眉头道:“你讲真的?桑小姐,我是你的律师,你对我不能有一点隐瞒,更不能骗我!等等、等等……你再给我完完整整说一遍案发经过!”

Chapter 24

“你是说……你怀疑你的前男友是凶手?”那位樊律师一脸瞠目结舌。

“没有证据。”桑旬摇头,“我只是怀疑,我撞见过他和席至萱的室友在上海见面,两个人遮遮掩掩,看起来……似乎并不愿让外人知道他们有联系。”

樊律师低头快速记录下来,过了几秒他又问:“当时把那瓶止咳水交给警方的也是席至萱的这个室友?”

桑旬点头,当年警方就是在那瓶止咳水的残留液体里检测出了乙二醇成分。

樊律师思索片刻,“可是……恕我直言,我实在想不出你前男友给席至萱下毒的动机。”

这世上的情杀多得是,没什么稀奇。可童婧看起来并不像是出身显赫家庭,至少不会比席家更显赫,周仲安放着席至萱这个千金大小姐不去讨好,反而下毒害她,这能有什么好处?

“我也想不通。”桑旬平静开口,“我还想不通,童婧是席至萱的大学室友,周仲安要和她来往大可以光明正大,又为什么要掩人耳目?”

樊律师听出她话里的情绪,于是笑起来:“不要生气嘛,就事论事……我又没帮他说话。”

桑旬不语。

樊律师长长吁了一口气,过了片刻又道:“桑小姐,你是现在才觉得你的前男友不对劲的么?案发时他有什么异常表现吗?”

桑旬思索许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隔得太久,我都不记得了。”

那时她自身难保,更并未怀疑到周仲安头上去,哪里会去注意到他的一举一动?

想了想,桑旬又说:“我出狱后他的反应很怪,明明已经是席家的女婿,但几次三番都要来帮我……”

她之前以为周仲安是愧疚,现在想来,也可能是因为心虚。

樊律师低头记录,过了片刻,又问:“乙二醇的中毒症状出现在服用后12到24个小时之内,那在这之间还有其他人有机会作案吗?”

“那天正好是周五,席至萱在学校里上完课就回家了,她是第二天出现症状的……”桑旬陷入了回忆当中,“后来知道是被人蓄意下毒,当时闹得很大,警方连前一天和她一起上大课的同学都喊去问话了。”

“但最后只有你一个人有嫌疑。”樊律师蹙起眉头,“她在校期间喝过的那瓶止咳水,是你给的,对吗?”

“是……”桑旬的语气犹疑,“那时刚开春,北京正在飘柳絮,我大一时刚来北京时很不习惯,所以每到这个季节就会随身带止咳水……见面的时候席至萱咳得很厉害,我就把止咳水给了她。”

曾经对警察说过无数次的话,如今再次重复,桑旬只觉得麻木不堪。

樊律师抬起头来看她:“然后咖啡店的摄像头把一切都记录了下来。”

有被害人最后清醒前的证词,有咖啡店的视频监控作物证,这便是桑旬最后定罪的关键。

“止咳水有什么异常吗?”

桑旬摇头,“一盒六小瓶,剩下的我也喝了,没有异常反应。”

“在校期间只喝过那瓶止咳水……这是席至萱的证词?会不会是她的记忆出错?”樊律师问。

桑旬如何能够得知她的记忆是否确切,可席至萱是被害人,除非有强有力的物证,否则她的证词怎么可能被推翻?

“桑小姐,你看起来真的很像凶手。”樊律师合起面前的笔记本,站起身来,“好了,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我去法院看卷宗,之后再联系你。”

他走出房间没几步,又退回来问桑旬:“你爷爷在哪里?”

桑旬哪里知道,只得说:“可能在院子里吧……你找他做什么?”

“当事人的要求变了,价钱自然也要变。”樊律师一脸理直气壮的模样,“我要加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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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桑老爷子人傻钱多,加钱的事似乎谈得十分顺利,不到五分钟那位樊律师便走了。

看见他走,桑旬也想要回孙佳奇家去,却被桑老爷子叫住了,后者沉着一张脸问:“你要去哪住?你在北京还有家?”

“朋友家。”桑旬闷声道,“我之前一直住她家。”

“男的还女的?”

“女的。”

桑老爷子的眉头终于舒展少许,“嗯,你这朋友不错,改天带来家里玩。”

家?老头变脸变得好快。桑旬想,也不知道昨天从他这拿的钱现在要不要还。

一转身的功夫,桑老爷子又站起身来,同青姨说:“给她收拾间房出来。”

青姨应了一声,又看一眼桑旬,这才走到前面去吩咐佣人。

桑旬没理她,仰起脖子来看向夜空,问桑老爷子:“我还没答应要留下来住呢。”

桑老爷子吹胡子瞪眼睛:“家里缺你住的地方了?跑到别人家去住你是成心要别人笑话我们家?”

听见这话,桑旬不由得觉得好笑,她想了想,然后说:“可当年我出事的时候,我妈来求您帮忙,那时您不帮我,不是也不怕别人笑话么?”

桑老爷子眉头一拧,“你妈什么时候来求过我了?”

桑旬没想到他这样说,可要是没人来求过,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当年那一桩事的?

等桑旬回过神来,才发现老爷子居然神不知鬼不觉转移了话题,当下便气得不想说话。

桑老爷子又挥手将先前那个陪他在房间里下棋的年轻男人叫过来,同桑旬说:“这是阿昱,你三叔的儿子,也是你堂弟。”顿了顿老爷子又对桑昱道:“让你爸妈明天过来,大家见个面。”

一直面无表情的桑昱此刻终于有了点表情,他无奈道:“爷爷,我爸妈人在上海。”

桑老爷子勃然大怒:“在上海又不是在火星,在火星也给我明天过来!”

晚上桑旬躺在床上,只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太奇妙。